姑娘別哭
上期回顧:
林春兒在騎行過程中接到十幾年未見的高中同學的電話,他們將在北京舉行一次聚餐。她獨自一人上路,回到帝都,在聚會上重逢了少年時代暗戀的男生宋秋寒。
同學們紛紛起哄,讓大家說自己的境況。
宋秋寒:“行業(yè)投資。訂婚了?!?/p>
林春兒:“自由職業(yè),目前有一個穩(wěn)定的男朋友?!?/p>
宵妹拽住林春兒:“你那個穩(wěn)定的男朋友哪里來的?”
“順口胡謅的?!?/p>
每個人都在少年時愛過一個人,而那個人,現(xiàn)在就站在林春兒身邊。
第二章
陳寬年的電話打了進來,開口便抱怨林春兒:“林春兒怎么回事?當年我也算和她玩得好,結(jié)果現(xiàn)在不愛理人?十幾個語音打給她,總算給我回了一個?!?/p>
宋秋寒聽到林春兒這個名字,便想起她光潔的額頭,還有她低頭喝湯的樣子。得餓成什么樣才會那樣有食欲?
“你怎么不說話?”陳寬年念叨半天,發(fā)覺自己對著空氣在說話。
“在聽你說?!?/p>
“哦。難道你不覺得她冷血嗎?與我想象中的故人相見不一樣??!要是當年的她,會飛奔過來擁抱我?。 标悓捘瓴恢趺从行┪?。
他回國前列了一個“最想見的人”清單,林春兒排在第一位。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她,拿到她電話的那一刻不知激動成什么樣了,結(jié)果她滿臉云淡風輕。
“我不覺得她冷血?!彼吻锖f道,“那么多年未見,人生際遇各不相同,你憑什么要奢望她像你一樣呢?”
陳寬年被宋秋寒說得一愣。這天是怎么回事?他先后被林春兒和宋秋寒教育了,而他竟由衷地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
“算了,不說林春兒了。晚上去酒會嗎?”陳寬年說的是一個收藏圈的酒會,“找機會把叔叔那些藏品倒騰出去?!?/p>
“你看上我爸那些藏品可以自己找他說。酒會我不去了,昨晚喝得太多,這會兒頭疼。晚上準備吃清粥小菜養(yǎng)胃?!蹦┝怂恿艘痪?,“我不建議你打我爸的主意,他一狀告到你爸那兒,你吃不了兜著走?!?/p>
“成吧!那我也不去了,去你那吃清粥小菜。”
“你能讓我清靜清靜嗎?”
“不能?!?/p>
宋秋寒苦笑著搖搖頭,掛斷電話,順手打開同學群,發(fā)覺陳寬年重新命名了群名:“恰同學少年”。
這個向來頑劣的人換了一副皮囊,不知這一出有情有義的戲是要演給誰看。
群里熱熱鬧鬧的,一直在說話。宋秋寒翻到昨天林春兒說的“祝陳總?cè)f事如意”那句,點開她的頭像,是一條一望無際的公路,前方白雪皚皚,暗黃的標線一直延伸到遠方。
孤獨的旅人。
林春兒不再表達,在群里只說過那一句話,便再也沒有露頭。
當年的她講起話來像連珠炮,喋喋不休,從天文地理說到八卦五行,少女林春兒聒噪、陽光,令少年宋秋寒應接不暇,一邊躲著她,一邊期待見到她。他的心,在她的笑聲自長長的走廊那頭傳來時,便開始狂跳,一直到那笑聲消失許久才能平靜下來。
現(xiàn)在她的話很少了。昨天一整頓飯,她都沒說幾句,甚至當自己站在那里等她出來,遞給她一瓶溫熱的梨湯,她都一言不發(fā)。
宋秋寒曾想過與她重逢。他設想的情形與陳寬年不一樣,他并未指望林春兒滿含熱淚奔向他。他想的只是二人在驚喜過后能好好坐下來,聊聊這些年的際遇。
在林春兒走進那家私廚,拐到墻角去停車時,宋秋寒就站在廊檐下看她。有些人,即便十幾年不見,即便大家都變了模樣,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宋秋寒關(guān)掉微信,打開電腦。這天他有三個會議要開,接下來要飛到廣州、深圳、重慶考察項目,密密麻麻的行程。這些年他習慣了忙碌,停不下來。
“恰同學少年”,陳寬年是如何想出這個群名的?
傍晚果然落起了雨。
林春兒睜眼聽到屋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地打在樹葉上,一派涼意。她起身,擔心吵到宵妹,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她為自己泡了一杯紅茶,而后裹著被子坐到窗臺上賞雨。面前的茶氤氳著熱氣,為玻璃蒙上一層薄霧。
她伸出手在薄霧中寫字,寫的是“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p>
“想誰呢?”宵妹揉著眼睛進來,看到玻璃上的“姐姐”,輕聲問她。
真是瞞不了她。
看林春兒不答,宵妹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拿起她的茶杯一飲而盡:“好茶好茶。福建的茶農(nóng)送的?”
林春兒點頭:“上次那個公益專題,令他們滯銷的正山小種銷售一空,茶農(nóng)給小喜寄了許多?!?/p>
“多好?!毕贸执簝贺Q起大拇指。
“馬屁!”林春兒將她的指頭按下去,“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雨天跟火鍋、烤串、鐵鍋燉大鵝般配極了,走,不能辜負!”
“中午還剩那么多呢!”宵妹指著冰箱,中午剩的飯菜還在里面。
“那留著明天中午吃啊!”林春兒拉著宵妹:“快點快點,去吃辣火鍋,不然我不會原諒你!”
宵妹被她纏得沒有辦法,撐著傘挎著她的胳膊出了門。
雨漸漸變得綿密。
二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相視一笑。
“你說得對,今天的確要吃火鍋、烤串、鐵鍋燉大鵝,不然我們不會原諒自己?!毕妙^靠在林春兒肩膀上,突然問了一句,“你說,最后不會就剩我們了吧?”
“你指的是別人在喂孩子吃飯,而我們在奔赴一場火鍋盛宴嗎?”
“我指的是偌大的城市,別人身旁有一個人,可以在雨夜依偎。而我們只能撐著傘去吃辣火鍋。”
“要不我給陳寬年打電話,今晚你跟他依偎?”林春兒逗她,黑暗中仍可見她紅了臉。
林春兒笑出了聲:“要我說,各有各的好。我們羨慕別人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別人羨慕我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難得自在。每一種狀態(tài)都不該被定義?!绷执簝簩愠媚沁呅币恍?,“但今晚,我準許你羨慕你不曾擁有的人生?!?/p>
說罷,林春兒掏出手機,找到陳寬年,打了字:“下雨了,要去吃火鍋嗎?”
“發(fā)給誰?”
“陳寬年?!?/p>
宵妹紅著臉狠狠地跺腳:“林春兒,你就是在胡鬧!”
林春兒將自己的手機送到宵妹面前,那幾個字還躺在輸入欄里,并未點發(fā)送。她將臉湊到宵妹面前,笑嘻嘻地問她:“失望嗎?”
宵妹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掏出自己的手機,發(fā)了一條消息:“下雨了,要去吃火鍋嗎?”
“發(fā)給誰?”
“宋秋寒。”
林春兒同樣跺了腳:“宵妹!你就是在胡鬧!”
宵妹有樣學樣,將自己的手機送到林春兒面前,那條消息躺在宵妹的對話框里,已然發(fā)送??吹搅执簝旱拿嫔活D,宵妹大笑出聲:“林春兒,害怕嗎?”
林春兒是不怕的。她向來不怕宋秋寒,反倒是宋秋寒怕她。
從前宋秋寒逃課,看到林春兒遠遠走過來,轉(zhuǎn)身便拐進巷子里。肉嘟嘟的林春兒眼尖,一轉(zhuǎn)彎,亦步亦趨地跟上他,仰著向日葵般的圓臉,揪著他的衣角,不兇也不鬧:“宋秋寒,回去上課??炜荚嚴?!”
“我不考試?!?/p>
“那你也不能做草包啊!”林春兒煞有介事地說。
宋秋寒啼笑皆非。
而今的林春兒捏了捏宵妹的臉:“我怕什么???”
從昨天起她就有些草木皆兵,明明沒什么,卻總覺得有些心虛。
心虛什么呢?那些光景已過去那么多年,不過是年少時的一場暗戀,怎么就這么沒出息了?
“不過吃頓飯而已。”
宋秋寒正在聽陳寬年嘮叨酒會的事,收藏圈子的大佬們均有傲骨,每半年湊一場聚會不容易。他們卻放棄這大好的機會,坐在家中喝粥。
“你嫌棄尚姨的粥,以后她不讓你進門。”宋秋寒白他一眼,繼續(xù)看郵件。手機提示音響,打開看到宵妹發(fā)給他的消息,眉頭皺了皺。
“怎么了?”陳寬年湊了過來,看到宵妹的名字,“嘖嘖,有時不得不服宋公子,到哪里女孩們都趨之若鶩?!?/p>
宋秋寒并未作聲,思索幾秒方回過去:“好。定位給我?!?/p>
“你不是要喝粥?”陳寬年揶揄他,“酒會不去,要去吃火鍋?”
宋秋寒不說話,穿上外套,抬眼看到外頭的雨幕,去儲物室拿了把傘:“我開車,送你去酒會,然后再去吃火鍋?!?/p>
“我不去酒會,我要吃火鍋?!标悓捘暝幃愐恍?,手搭在宋秋寒肩膀,“別看是宵妹文縐縐書呆子,萬一發(fā)起狠來一棒子敲暈你,抬回去,不是得不償失?兄弟護你。”
二人驅(qū)車二十千米,到了一家市井火鍋店。
有多市井呢?門口掛的燈籠飄搖欲墜,木窗欞在風雨中咯吱咯吱響,老火鍋的辛辣鮮香一瞬間入了鼻,令宋秋寒沉睡許久的味蕾活了過來。
林春兒坐在靠窗邊的位子,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遠處兩個男人撐著傘走來,步履濺起水花,帶著幾分薄霧。
見著他們在門口收了傘,她才低下頭來繼續(xù)寫單子。
一腳踏進火鍋店,便踏進了喧鬧。宋秋寒看到林春兒坐在桌邊,如瀑的長發(fā)散在一側(cè),劉海遮住光潔額頭,正在認真鉆研吃什么。
宵妹將手機貼在耳邊,是在給宋秋寒打語音電話。
他掛斷后,徑直走過去。
桌子狹小,宋秋寒坐在她的對面,朝她笑:“好點了?”
林春兒知道他問的是昨晚她吐的事,便拍了拍胸脯:“體格可棒了。吐過就算了,沒有后遺癥?!?/p>
陳寬年扯過林春兒寫菜的本子,瞄了一眼:“嚯,你吃這么多?”
宋秋寒轉(zhuǎn)過頭認真打量,六盤肉。
“分量小,分量小。我請客,我請客?!绷执簝簩⒐P遞給陳寬年,“二位吃什么?隨便點?!?/p>
“實現(xiàn)火鍋自由了?”宋秋寒揶揄她,見她幽幽地瞪了自己一眼,笑出聲。
這一笑,惹得旁桌的人看過來。本就氣質(zhì)卓然的人,在這熱氣騰騰的火鍋店內(nèi)更顯特別,此刻又笑意盈盈,令秋涼退了幾分。
服務員小姑娘紅著臉看他一眼,二十來歲的小姑娘,那一眼帶著幾分春意,格外好看。
老火鍋這點好,菜齊了鍋開了,一人夾一塊肉丟在鍋里,就算開餐了。
林春兒將肉蘸了一下油碟送到口中,頓覺心滿意足。陳寬年卻在這時指著她的油碟:“吃蒜泥,晚上不約會?”
“陳總他日一定死于話多?!绷执簝盒χf道,又吞了一口肉。
“不,我定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标悓捘赀€了嘴。想起什么似的,手繞在宋秋寒的脖頸,搭在他的肩上,“宋公子差點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倍笸嶂^問他,“記得嗎?Y國邊境。”
“二〇一五年?”林春兒放下筷子問他。
宋秋寒點頭:“對,命大。一個同行的伙伴被流彈擦傷耳朵。”
林春兒沒有接話。那時她也在Y國邊境,是去做一個關(guān)于信仰的專題,帶著一個苦行僧從D國至Y國邊境。
苦行僧年近八十歲,有一日睜眼突然覺得時日無多,想回到出生之地去祭拜當年種下的一棵樹。林春兒陪他在Y國邊境找了七天,終于找到了那棵樹。
僧人兒時深深刻在樹根的符文已隨風而去,林春兒在那樹上找了許久都不曾找到,但僧人說“是它?!蹦潜闶橇?。
暴亂發(fā)生得始料不及,他們看到邊境公路滯留的大量車輛,最終決定徒步離開。
宋秋寒的車便是那些滯留車輛中的一輛。那時他們的命運擦身過一回。
林春兒的杯子磕在宋秋寒的杯沿上:“敬命大?!?/p>
宋秋寒笑出聲,舉起杯喝了一大口。
林春兒擼起袖子,露出嫩白的胳膊,這胳膊與她的黑紅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陳寬年指著她的臉說道:“你真是‘不要顏面’了!”
“你要,你要。陳總白白凈凈,生得一副渣男皮囊。”林春兒不服氣地回嘴,牙尖嘴利,一如當年。
宋秋寒回身看了看陳寬年:“別說,還真有一副渣男皮囊。”
他擺明了跟林春兒一伙。
陳寬年戰(zhàn)敗,把目光投向宵妹:“宵妹,你看,我這臉端正嗎?”怕宵妹看不仔細,還將臉湊到她面前。
宵妹心跳如擂鼓,在桌下抓住林春兒的手,臉卻不禁紅了。
她臉紅,陳寬年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才剛開始吃就上頭啦?”而后坐回去夾起一片肉丟到鍋里。
雨下得兇猛,他們坐在窗邊,雨聲拍打窗欞的聲音聽得格外清楚。宋秋寒和林春兒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去看,路人行色匆匆,轉(zhuǎn)眼便消失在雨夜里。
“最喜歡下雨天?!绷执簝亨?/p>
“你總在雨天遲到?!彼吻锖Φ?。
“起不來嘛!”
可不。林春兒雨雪天嗜睡,林母將她的屋門拍得“哐哐”響:“再不起給你辦退學了??!”
她起了床飛奔出門,爬上54路有軌電車,下了車,飛奔進教室。
每當這時,坐在最后一排的宋秋寒總會吹一聲口哨:“班長遲到嘍!”
每每這時林春兒都會拿一根粉筆頭砸他:“就你話多!”
陳寬年看他們神游,輕咳一聲:“來,宵妹同學,采訪你一下,為什么要找我們宋公子吃火鍋?”
宵妹嘿嘿壞笑,林春兒在桌下踩她的腳,而后說道:“是這樣,昨天宋秋寒說他在投行,宵妹想問問他能不能投資她搞的智慧養(yǎng)豬項目?!?/p>
兩個女子自少女時代起便有的秘密,不能被他人窺探去。
宋秋寒覺得林春兒活了過來。
昨天的她毫無生氣,人群之中安靜又疏離,宋秋寒以為她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有一瞬間心疼過她。
這會兒明知她在胡說八道,卻也認真問道:“是在哪里?”
陳寬年忙攔住這個話頭:“今天不許談工作?!?/p>
而后問林春兒:“宵妹找宋秋寒投智慧養(yǎng)豬,你跟著做什么?”
“我入股了。”她說完朝他眨眨眼,跟真的一樣。
陳寬年終于意識到林春兒在胡謅,隔著桌子敲她的頭:“林春兒,你真是長本事了!”
“來,來,陳總,為智慧養(yǎng)豬喝一杯?!绷执簝捍笮Τ雎?。
外頭的雨下得越發(fā)熱鬧,將世界劈成兩塊,一塊在無邊無窮無盡的雨幕之中,一塊在這家散著火鍋香氣的店中。
照這樣下法,這天他們怕是回不去了?;疱伒昀习逯鹜队澳徊挤牌鹆撕诎纂娪?,依稀可以聽見電影之中膠片摩擦的沙沙聲音。
“我去過無數(shù)的地方,最愛的是羅馬?!?/p>
林春兒對這部電影熟到能背下每一句臺詞。她一只手支著臉,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
宋秋寒的手機靜音放在桌上,一直在閃,他瞥了一眼來電,方嘉莉的。他有意不接,但方嘉莉這個女人,若不接她會一直打。于是他拿起手機走了出去,站在店門口的屋檐下給她回話。
“怎么了?”宋秋寒問她。
“你在做什么?有點吵?!狈郊卫蚵牭剿吻锖@邊的喧嘩聲,有些意外。他這人向來冷清,鮮少往人多的地方湊。
“與朋友一起吃飯。什么事?”宋秋寒問她一句,轉(zhuǎn)過身去,透過窗看到林春兒還是剛剛的姿勢,顯然,她喜歡那部電影。
“沒什么事。宋秋寒,我昨晚睡不著,仔細想了想,訂婚的事我們不如順著老人們?nèi)绾危坑喕橛植皇墙Y(jié)婚。”
“方嘉莉,你愿意走進沒有愛情的婚姻,我不愿意。人生這么長,你確定你能受得了一輩子冷暴力?就算你能受得了我也不行。你知道我這人,不愛的人給我端杯水我都不會喝?!彼吻锖哪抗膺€在林春兒身上。她正在喝水,眼睛不經(jīng)意掃向外面與他相遇,朝他笑了笑。
方嘉莉沉默片刻,說道:“我們認識十幾年,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過。我要出門了,再見?!?/p>
“少打國際電話,貴?!?/p>
方嘉莉掛斷電話就給陳寬年發(fā)了條消息:“宋秋寒在國內(nèi)這段日子是不是有新歡了?”
陳寬年發(fā)了一個省略號給她,將電話塞進口袋。
宋秋寒這人挺怪,明明很潔身自好,女人卻覺得他隨便,不停地來找他。他冷著臉,女人又覺得他欲擒故縱。此事無解。
宵妹起身去衛(wèi)生間,陳寬年跟了上去,在門口將她截住了。
“你約宋秋寒做什么?宋秋寒這人冷血,一把年紀了別想不開往上撲,到頭來同學都做不成?!标悓捘曛v的是真話,好不容易找回的同學情千萬莫被那些破事擾了。
這話說得可不好聽。宵妹不喜歡“一把年紀”四個字,推了推眼鏡說:“我們首先明確概念,一把年紀指的是什么年齡區(qū)間?”
陳寬年愣了一下,而后去揪宵妹的辮子:“你這人怎么揮軟刀子?”
宵妹瞪他一眼:“誰要你胡說八道?!?/p>
“那你說為什么要找宋秋寒吃火鍋?男同學又不止宋秋寒一個?!?/p>
“不是說了嗎?找他投智慧養(yǎng)豬。”宵妹抬出了林春兒的法寶,胡說八道起來,“要不這樣,下次找你?!?/p>
她講完這句,心跳快了一拍。
陳寬年輕咳一聲:“行。下次有事你找我?!?/p>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走了幾步,陳寬年突然拉住宵妹:“別動。”
這畫面有點美。
簡陋的火鍋店里目光所及都是紅色的,紅油鍋底、木桌椅脫了紅漆斑斑駁駁、兩個人坐在下雨的窗前,去看那黑白電影。就連林春兒那張又紅又黑的臉都襯了這畫面。
陳寬年拿出手機,“咔嚓”了兩張。這才與宵妹一起坐回去。
這會兒已近十點,雨勢不見小。待下完這場雨,天又會再冷一點。然后冬天很快就會來。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春天和秋天總像走過場,夾在夏與冬之間茍延殘喘。但無論如何,老城區(qū)銀杏大道的閃亮金黃總會如期而至。
得去看呀。
四人看過電影,吃了火鍋,裹著衣裳齊齊坐在火鍋店門口那幾張椅子上賞雨,雨滴偶爾透過破敗的頂棚落下幾滴,落在臉上。倒也沒有人大驚小怪,伸手抹去便好。待醒了酒,彼此拍拍肩膀:“再會,朋友?!彪x開時都沒有回頭。
宋秋寒進家門后去沖澡,而后打開電腦看了一眼本月的行業(yè)趨勢報告,以及過往項目的收益分析,又跟肖秘書確認了接下來的行程,除了廣州、深圳和重慶,新增了南通和景德鎮(zhèn)。一周五城。
“景德鎮(zhèn)的行程安排在最后一天,周四半夜一點左右到酒店,周五上午十點會議,酒店距離會場三十分鐘的車程?!睆姸炔恍?,肖晴擔心他吃不消,“要不時間改一下?”
“不用了。就這樣吧!”宋秋寒掛斷電話,看到陳寬年發(fā)來一條消息,打開來看,是他不知何時偷拍了他和林春兒。
陳寬年的取景和感覺向來好,宋秋寒放大了看,飲食男女,如夢之夢。
“拍得如何?”
“尚可。”
“夸夸我嘛!”
宋秋寒給他打他語音電話:“方嘉莉今天找你了嗎?”
“你怎么知道?你這個老狐貍!她問我,你是不是有了新歡。我回了六個點?!标悓捘觐D了頓,“我能不能拉黑她?她這兩年越發(fā)煩人,總特別拿自己當回事。”
“拉黑她不如娶了她。要不你就努努力,解救兄弟于水火之中,兄弟定當感激不盡。”
陳寬年嘿嘿一笑:“你自求多福。我跟你比不了,這次回來我有大計劃,搞好了哥們就結(jié)婚了。”
“就你?最近又去酒吧了?”宋秋寒問他。
陳寬年卻故作神秘:“那沒有。但也不能跟你說,看好了吧!”
宋秋寒掛斷電話起身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出發(fā),好在這趟差都在南方。他裝好箱子躺在床上,又想起陳寬年拍的那張照片,打開手機來看,順手點了保存原圖,而后睡去。
宋秋寒本來不需要回國,但父親逼他結(jié)婚逼得太緊,剛好公司有一個輪值的機會,便主動請纓回了國?;貒缶拖萑敫鞣N市場考察和數(shù)據(jù)報告之中,一場會接著一場會。像這兩天這樣,連續(xù)兩天有私人時間的情況,少之又少。
第二天宋秋寒早早起來奔了機場。這天貴賓候機室門口圍了三三兩兩的人,脖子上掛著長槍大炮,頭朝上仰著。見到宋秋寒時均愣了愣,拿起相機開拍。宋秋寒戴上墨鏡,自他們面前走過。
休息室內(nèi)一個裝扮很潮、染著奶奶灰的女生從他面前跑過,最后停在一個女子身旁:“你現(xiàn)在站到玻璃門那里去,去揮揮手。”
那女子站起身看到經(jīng)過的宋秋寒,對經(jīng)紀人說:“等會兒?!?/p>
而后快走幾步到他面前,輕輕喚他:“宋秋寒。”
宋秋寒回頭,想了片刻,才想起是袁如。
“真巧,你這是去哪里?”袁如問他。
“廣州。”
“那更巧了,我也是去廣州。那邊有一個慈善活動。也是九點的航班?”
“對?!?/p>
“一起走?”
“不了吧,我怕明天上熱搜?!彼吻锖π?,而后指著玻璃門,“不是要去那兒跟粉絲打招呼?”
袁如看出宋秋寒的疏離,二人當年鬧得僵,都說時過境遷,但有些事興許過不去。她深深地看宋秋寒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下面的粉絲袁如都認識,是后援會的人。她推開門出去,朝她們擺手。下面喧嘩起來,有路人看到,亦停下步子去看:“這個不是……袁如嗎?”
“本人比屏幕上還要好看哎!”
袁如待了片刻后摘下墨鏡,指著其中一個粉絲說:“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快去吃!”
那粉絲有些激動,眼眶通紅。
待袁如回到休息室,社交網(wǎng)站上已有了第一條推送:“這么暖的袁小花,一定值得你愛!”
緊接著來了第二條:“袁小花與神秘男子共同候機,疑似戀情曝光?!?/p>
這些宋秋寒并不知情。他登機后便開始補覺,落了地徑直奔了會場。
在一天會議結(jié)束后去深圳的路途中,陳寬年的信息來了:“可以啊,才回過幾天,就混上娛樂圈了。”
宋秋寒緩緩回了個問號。
陳寬年將鏈接和照片丟了過來:“證據(jù)確鑿,休想抵賴。你們再續(xù)前緣了?”
宋秋寒沉默片刻后,說:“在休息室碰到了,不必理會。袁如自己會處理?!?/p>
“可是方嘉莉已經(jīng)打了很多個電話了。起初問你這次究竟為什么回國,然后問你跟袁如到底怎么回事,后來罵我是你的狗腿子?!标悓捘暧悬c委屈,“倒沒有真罵,方大小姐為了維持體面也不會破口大罵,但她說話你是了解的……”
“委屈你了,回去請你喝酒?!彼吻锖Φ?。
“所以你跟袁如確定沒事?你確定袁如會處理,而不是希望此事發(fā)酵?那天聚會她看你的眼神兄弟可是一眼沒錯過,用生吞活剝形容不為過。要么你就圓她一個少年夢……”陳寬年口無遮攔起來。
“你還有事嗎?”宋秋寒反問道。
他這一問,陳寬年反倒無話,靜了片刻,丟出一句“祝你平安”就掛了。
宋秋寒咀嚼陳寬年的“少年夢”三個字,誰沒有少年夢?然而那畢竟是少年。
人生蹉跎到這天,進度條已拖到三分之一處,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過。誰還會去念著那遙不可及的少年夢?
林春兒的眼罩被宵妹摘了下來,囫圇睜開眼,看到宋秋寒和袁如站在休息室講話的照片。宵妹見林春兒沒反應,將手機晃了晃。
“構(gòu)圖、配色都很好,袁如的粉絲挺會拍人像?!绷执簝鹤鹕?,順手將靠枕塞在腰后,拿過宵妹的手機又看了看,“袁如的穿戴一向得體,宋秋寒也不賴。投行大佬的精英裝扮一絲不茍,帶著明顯投資圈標簽。我由衷贊揚這兩位的品位,并且覺得有些般配?!?/p>
對袁如來說,輿論導向很重要。林春兒看了一眼時間,晚上九點,早上的熱搜,這會兒還未被壓下去,那就代表她想讓事情發(fā)酵。
宵妹見林春兒又端出文人的酸腐,笑出聲:“我比你多讀了幾年書,竟然都拿不出你煞有介事的腔調(diào)來。我只會拿著手機嘖嘖?!?/p>
“你跟我說SSCI(社會科學引文索引)發(fā)論文,我也只會嘖嘖。”林春兒將手機遞給她。
“你真覺得他們般配?”宵妹問她。
“啊?!绷执簝汉攘丝谒?,“一直覺得般配。”
那時宋秋寒在操場上打籃球,袁如拎著水在操場邊等他。每當他跑向她,一旁的人群都會發(fā)出笑聲。
那會兒林春兒覺得宋秋寒跑向袁如的瞬間很美,艷陽下的袁如亦很美。
彼時林春兒在做什么呢?林春兒正在播音室里,念那些少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投稿。
林春兒至今覺得那些投稿生動。她對現(xiàn)代詩的積累都來源于那些稿件。青春期的女孩們總能背下各種情詩,全世界的情詩。
她的聲音在操場上空飄著,宋秋寒側(cè)耳去聽,被人蓋了個帽。
隊友們哀號道:廣播時間(六)班不打任何籃球賽。廣播時間(六)班的中鋒是廢人。
宋秋寒撩起球衣抹了把臉,甩了頭上的汗珠:“累了,喝口水?!?/p>
他們時常在午后的走廊相遇,林春兒結(jié)束了廣播,他結(jié)束了籃球,走廊中還回蕩最后一首情歌。
——真奇怪,那些年我們都不懂愛情,卻早早聽起了情歌。
“林春兒,你能不能不廣播?”宋秋寒每天都問她。
“礙你的事了?”林春兒每天都瞪他。
“影響我發(fā)揮。你那些投稿怎么都跟林黛玉似的?!彼吻锖г?。
“你行你投?!绷执簝喝鐾扰荛_。
一旦某一天林春兒的廣播停了,宋秋寒又會問她:“中午去哪里了?”
“管得著嗎?”
那些昏昏沉沉的午后,微風吹起教室的窗簾。宋秋寒坐在最后一排,睡下午第一節(jié)課的覺。林春兒坐在他面前,認認真真地聽課。她的馬尾掃過他的頭頂,他會順手握住,那厚厚一把頭發(fā),是少女旺盛的生命力。
林春兒會趁老師不注意回身打他,他的臉埋在臂彎里,笑得一抖一抖。
這些事,發(fā)生在他與她之間,無人知曉。
下期預告:
林春兒高一時最怕理科,從前成績很棒的人,到了高中就與理科絕緣了。往往喝口水的工夫,老師再講什么她就聽不懂了??鞎嫉臅r候,她每天放了學不走,繼續(xù)用功。
教室里三五個稀稀拉拉的人,宋秋寒也不走,他聽MP3(音樂播放器),膠盤無聲地在MP3里旋轉(zhuǎn),耳中流淌音樂。
林春兒做題,做著做著,便會負氣地丟下筆。宋秋寒摘下耳機起身走過去看了一眼,拿起她的筆,將解法寫出,而后又坐回去。
林春兒回頭對他道謝,他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千萬別拖我們班的后腿?!?/p>
“你這么有集體榮譽感?”林春兒質(zhì)疑他,而后想起沒準還需要他講題,才吐了舌頭轉(zhuǎn)過身去。
有人在窗外喊宋秋寒去打球,宋秋寒說了一聲“不去”,順手翻出一本高數(shù)來看。
會考成績公布那天,班主任曲老師念成績,大家考得都不錯,念到林春兒:“林春兒,四個B。”
林春兒一顆心放下:“物理化學是我通往學年第一的絆腳石!”
“你通往學年第一的絆腳石是笨?!彼吻锖娝稊\起來,笑著逗她。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