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浩
法國文學家居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 年)說:“科學與藝術在山腳下分手,在山頂上會合?!笨萍寂c藝術相融合是當下藝術界的熱點方向,科技在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也在不斷拓寬藝術的邊界,現(xiàn)代科技強烈地影響了藝術的形式與內容,甚至不斷沖擊藝術家的身份,這在整個人類的藝術史上是罕見且呈現(xiàn)出顛覆性的。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 年4 月19 日參觀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時亦提出:美術、藝術、科學、技術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相得益彰。藝科融合將是未來的發(fā)展趨勢,新的“藝術語言”促使藝術家不斷探索求知,使人類的藝術持續(xù)性的推陳出新,永無止境。[1]作為擁有上千年工藝史的玻璃藝術,在當下正借助科技不斷煥發(fā)出新的生機。
“藝術”概念的界定比較困難,這是因為站在不同的階段審視藝術時,藝術的創(chuàng)作動因受到科學、技術、宗教等因素的影響總是在不停地變化。僅從字面上來理解的話,藝術大致可以理解為兩個方面:一是,“審美——藝”;二是,“技術——術”。
依照現(xiàn)代大多數(shù)藝術史著作的劃分,藝術史往往被分為以下幾個發(fā)展階段:一、原始藝術;二、古典藝術;三、現(xiàn)代藝術;四、后現(xiàn)代藝術;五、當代藝術。這種依照時間劃分藝術的進展雖然不盡然客觀、準確,但卻有效地使公眾迅速地獲悉了幾個藝術史上重要的轉折點。如果說原始藝術彰顯的是一種無意識的內容與圖騰式的文明標志,那么古典藝術則將科學與三維空間透視法視為藝術的新領域,同時使純藝術(Fine Arts,代表為架上繪畫和傳統(tǒng)雕塑)與應用藝術(Applied Arts,工藝美術)相分離。而現(xiàn)代藝術,從印象派開始則標志著一段從客觀現(xiàn)實轉向強調精神感受的抽象化的嬗變過程,它將藝術由傳遞信息轉向強調諸如對幾何、抽象圖形以及色彩的感受,繼而進一步拓寬了藝術的領域,向著建筑、時尚和視覺藝術推進?,F(xiàn)代藝術的形成與數(shù)學、物理學、材料學等自然科學領域的新知有著密切的關系,故而現(xiàn)代藝術是推動今日“設計”概念的源頭,它超越了古典藝術的文本解讀性,使藝術從“解讀”內容轉為“感受”的心理映照。后現(xiàn)代藝術則質疑物質形態(tài)的存在意義,它更傾向于探索人存在的精神意識,因此后現(xiàn)代藝術總是以千奇百怪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波普藝術、行為藝術、極少主義總能夠引起公眾對藝術的質疑。藝術的形態(tài)不再重要,甚至是否擁有美的屬性也不再重要,一件毫無意義的旋轉機械裝置可以被藝術家賦予一段玄妙的見解,杜尚的小便池更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后現(xiàn)代藝術無法被美術限制,它向著“行為”的領域進展。而今日公眾身處的當代藝術的新階段,它是融合了計算機技術、新的藝術媒介(材料)和商業(yè)屬性的產物。例如,一段播放在電腦屏幕或手機上來回翻轉、變形和融合的曲線團并沒有任何意義,它只是一段富有獵奇色彩的影像,這種新型現(xiàn)代性的核心是主體對時間、空間和媒介的切身經驗。[2]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中,“有意思”這樣詼諧又兼具調侃的評價成了藝術評價中最常見的話語。從以女性人體為題材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經過不同的藝術階段,呈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風格。(圖1-5)
圖1 維倫多爾夫的維納斯,陶俑,維也納自然歷史博物館收藏
事實上,藝術與科技的融合并不是新鮮事物,西方對藝科融合的探索已逾數(shù)個世紀,從達·芬奇的科技發(fā)明到安尼施·卡普爾的材料藝術都具有藝科融合的特點。對比中西方藝術教育不難發(fā)現(xiàn),西方藝術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多強調藝術與科技跨領域的創(chuàng)新性,而中國的藝術教育更傾向于傳統(tǒng)美術和民間工藝教育的繼承,這顯然與中國快速發(fā)展的經濟和社會并不適應,[3]藝術與科技的深層次對話有助于推動傳統(tǒng)藝術以創(chuàng)新。
由此可見,科技作為藝術史中的一條隱性發(fā)展脈絡始終貫穿并推動著藝術向更新的領域進行嬗變。通過對五個藝術階段的轉折點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科技令藝術不斷突破以往的傳統(tǒng)范式,顛覆視覺與文化,進而生發(fā)出新的審美與藝術學理論。顯然無論藝術處于哪一個階段,都與科技有著不可剝離的關系,而在藝術史推進的不同階段中,每一個重大的轉變節(jié)點上,藝術與科技總是在對話中發(fā)生了新的變化。
圖2 蒙娜麗莎,油畫,77×53cm,列奧納多·達·芬奇 作
圖3 在紅色安樂椅上睡著的女人,油畫,130×96.5cm,畢加索 作
圖4 瑪麗·蓮夢露,絲網印刷,91.5 x 91.5cm,安迪·沃霍爾 作
圖5 側臥的女人體,玻璃雕塑,80×26×22cm,莊小蔚 作
科技推動藝術變革,夏商周時期青銅鑄造技術成了當時科技與文化的代表,青銅器的出現(xiàn),極大地提高了農業(yè)與手工業(yè)的生產效率,進而影響文化與社會等級制度。相較于石器時代,青銅器具備諸多優(yōu)勢,因此毫無疑問地成了劃時代的產物,青銅器的出現(xiàn)迅速地顛覆了石器時代的石質產物。青銅時代跨越了中國近三千年的歷史,成為當時祭祀禮器、歷史銘文記錄、裝飾藝術等精神領域不可或缺的部分。[4](P6)然而,當歷史進入秦漢時期后,鐵器因其礦產資源更為豐富、抗擊性能更強以及更為輕便等優(yōu)勢,使得青銅鑄造技術退居貨幣制作的位置。即便是在冷兵器的制作上,青銅鑄造的劍也逐漸轉變?yōu)殍F器鑄造的刀,這是因為青銅制品的抗氧化性較差,使得材料產物易鈍,且柔韌性遠遜于鐵器,因此青銅制品更易折斷,只有將青銅器鑄造成劍或戟這樣以戳為主的武器才能避免折損,但這在作戰(zhàn)中就必然帶去靈活性欠佳的特點。相較于青銅器而言,鐵質武器因其較好的柔韌性,適合制作為更為靈活的刀具。顯然,就生活實用性而言,鐵器的誕生對于青銅器具有顛覆性意義。
工藝美術伴隨著人類文明數(shù)千年之久,但在工業(yè)時代來臨時,一系列的技術革命將傳統(tǒng)手工業(yè)迅速擊潰。例如,工業(yè)流水線上編織產品的產量遠超人力編織產品,而成本卻得到了大幅度降低;攝影技術的出現(xiàn)使古典寫實油畫的真實性和技藝受到了巨大沖擊,雖然也不可能完全吞噬架上寫實藝術,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在客觀上迫使古典主義走向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變革道路,使架上繪畫由科學的客觀準確性轉向抽象的精神演繹。顯然,這些都是科技促使藝術發(fā)生了質的變化。
然而,科技的進步雖然憑借其諸多優(yōu)勢顛覆了藝術的形式,但卻難以做到消滅那些看起來趨于“過時”的藝術形式:鐵器較之青銅具有諸多實用優(yōu)勢,然而鐵器時代并沒有消滅青銅鑄造的貨幣,但卻使貨幣變成了刀幣的模樣;工業(yè)時代的智能雕刻器械也沒有消滅掉手工雕刻的匠人,雕刻匠人依舊能夠將精湛技藝的作品放置于博物館中,令觀者為之驚嘆;攝影也沒有消滅掉古典寫實油畫,即便在今日,世界上依舊有諸多依靠寫實油畫技藝得以聞名的畫家。阿里人工智能設計師“魯班”可以在瞬間完成數(shù)千張商業(yè)海報,但卻只是在形式上通過運算生成的一系列內涵重復的圖像,這種海報的藝術風格從一種靈活的文學性的闡述轉譯為一系列理性的代碼。計算機的確解決了許多重復率很高的工作,卻無法在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意上有所突破。
顯然,現(xiàn)代科技擁有顛覆傳統(tǒng)技藝的能力,在客觀上推動藝術被迫發(fā)生變化??萍伎梢允构姄碛懈嗟倪x擇,它沖擊了一部分擁有成熟技藝的藝術創(chuàng)造者,但卻難以替代人類的情感表達??萍枷麥绲闹皇悄切┤狈η楦凶⑷氲墓に嚠a物,而無法動搖真實的藝術精神感動,這也正是藝術不斷煥發(fā)新生、永不消亡的核心源泉。
當代藝術史的開端有諸多種不同的看法,但無論哪一種觀點,它們都在“觀念性成為當代藝術的核心”這一觀點上達成了共識。觀念性的彰顯較之媒介更為重要,各種媒介語言成為一種平等的符號,它們穿梭于藝術的表達,成了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最尋常的職業(yè)素養(yǎng)。[5]當代藝術的解讀出現(xiàn)了去權威化,“二律背反”(Antinomies)成為一種開放的共識,藝術界限的模糊成為當代性、當代藝術史和當代文化狀況的核心結構。[6]
即便受到了現(xiàn)代技術的影響,傳統(tǒng)工藝美術亦不會走向消亡,但必須正視的是,它們在工業(yè)時代頗受沖擊。玻璃藝術在形式上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空心式的玻璃器皿;第二類是平面式的彩繪鑲嵌玻璃;第三類是熱成型的三維實體玻璃雕塑。就一件玻璃杯的生產而言,在傳統(tǒng)手工業(yè)時代,它的誕生需要一個技術精湛、合作密切的團隊協(xié)同完成:第一,需要有懂得窯爐運行與維護的技術工人;第二,精于技術的玻璃吹制匠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假如要制作一件尺寸略大的玻璃花瓶或哥特式玻璃燭臺,這個玻璃吹手還需要更多的協(xié)助力量;第三,冷加工工匠也是不可或缺的。鑒于幾個環(huán)節(jié)銜接密切甚至同時進行,因此基本不可能由同一個人完成。
然而在工業(yè)化的生產線上,這些不可能都被實現(xiàn)了。玻璃吹制工藝被解構為若干個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環(huán)節(jié),且玻璃產品極少出現(xiàn)瑕疵,甚至即便出現(xiàn)瑕疵,它們也會作為循環(huán)利用的材料再次經過這條流水線,而手工吹制的玻璃器皿卻常面臨失敗的風險。但即便如此,玻璃吹制工藝也沒有因為工業(yè)沖擊而消失,甚至在當下成了一種新的藝術時尚,在美國各大城市,都會有專業(yè)的吹制玻璃藝術表演,觀眾如同欣賞一場話劇一般,坐在階梯式的觀眾席上欣賞一件手工藝玻璃器皿的每一個制作環(huán)節(jié),而玻璃吹制藝術家嫻熟的技藝,就如同雜技般的“炫技”總能引起觀眾的獵奇心理。
對于彩繪鑲嵌玻璃而言,科技在更多程度上顛覆了手工創(chuàng)作,這是因為數(shù)控水刀切割機完成了傳統(tǒng)的手工切割所無法完成的任務。數(shù)控水刀切割機使玻璃能夠制作成任何手工無法完成的形狀。同時絲網印刷技術也可以借助計算機圖形處理技術來完成手繪過程,更便捷地將圖案呈現(xiàn)在平面玻璃上。顯然,科技賦予了它更多的空間,不單單是提高了工作效率、擴大了作品規(guī)模、提升了藝術品質和降低了工藝要求,而是改變了這個擁有千年歷史的藝術形態(tài)。科技推動彩繪鑲嵌玻璃藝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這個本來作用在哥特式教堂窗框上的平面藝術逐漸走向三維,與公共空間發(fā)生了聯(lián)系。
此外,今日公眾能夠接觸的玻璃雕塑也是得益于科技的推動。熱成型的三維玻璃技術并非是一項新技術,早在古羅馬時期,人們就已經掌握了熱成型的技術,但由于無法準確地控制溫度的升溫、保溫與退火時長,故玻璃雕塑始終只能以小型的裝飾品為主。然而在20 世紀60 年代以后,國際玻璃工作室運動的成員通過反復的科學實驗將成熟的中、大型鑄造玻璃的科學技術以嚴謹?shù)臏囟惹€(圖6)及計算方式呈獻給全球,因此今日公眾看到大型的玻璃雕塑也不足為奇。
圖6 中型玻璃鑄造曲線,依據英國沃爾夫漢普頓大學基思·卡明斯教授的實驗數(shù)據完成的自繪
今日公眾廣為熟悉的二向色玻璃就歸功于光學研究。大英博物館藏的萊克格斯杯(The Lycurgus Cup)是典型的二向色玻璃作品案例,它在不同的光源下呈現(xiàn)出紅與綠不同的色彩呈現(xiàn)。(圖7)科學家們發(fā)現(xiàn)通過特殊的膠體著色方法,使玻璃內部在介入光源時,吸收掉自然光源中不同的色彩,從而使視覺捕捉到玻璃實體中折射出的不同色澤。藝術家克里斯·伍德(Chris Wood)通過二向色原理,將玻璃制作成擁有醫(yī)學屬性的藝術治療作品。(圖8)這種作品的誕生是科技和藝術的結合,科技賦予藝術生成的基礎,藝術則促進了科技的視覺展示,使藝術融入公眾的精神世界,科技與藝術的互動豐富了審美者對世界的多維體驗。
圖7 萊克格斯杯,15.9×13.2×13.2cm,大英博物館藏
圖8 蔓藤,克里斯·伍德 作
我們發(fā)現(xiàn)玻璃藝術與科技擁有不可分離的關系,科技推動著藝術逐漸走出博物館、美術館、教堂,使藝術更加廣泛地與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新技術的產生總是會引起傳統(tǒng)工藝群體的不安,但實質上新技術顛覆的并非是藝術本身,而是完成藝術表達的工藝技術。因此,科技對藝術應當是一種推動和激勵的關系,而不是具備攻擊性的毀滅關系。即便在數(shù)千年后的今日,無論是彩繪玻璃鑲嵌藝術、玻璃器皿藝術或是熱成型鑄造藝術,它們都沒有被科技摧毀,而是成了更具創(chuàng)新性的藝術形式。
目前,國內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工藝美術學院大多開設了工藝美術專業(yè)或現(xiàn)代手工藝藝術專業(yè),又以不同的藝術媒介或技藝再次進行細分,將學生分流到不同的專業(yè)方向。中國自2000 年左右由各大知名藝術類高等院校發(fā)起了一場中國現(xiàn)代手工藝工作室運動,玻璃藝術、陶瓷藝術、金工與首飾藝術、纖維藝術、漆藝等是手工藝專業(yè)中的幾個核心專業(yè)。按照杭間教授的看法,現(xiàn)代玻璃藝術與現(xiàn)代陶瓷藝術頗有類似,都是西方舶來的“重生的后來者”[7]。這是由于無論是玻璃藝術或是陶瓷藝術,在中國的工藝美術史上都有深厚的歷史積淀,但由于種種原因,它們并沒有與科學緊密融合,而是傾向于工匠帶學徒似的審美經驗與技藝的傳承,因此明顯存在著創(chuàng)新不足的問題。
發(fā)起于19 世紀后半葉的西方國際手工藝藝術運動的最大貢獻在于,將科學與藝術緊密結合,因此大多手工藝藝術家的工作室往往頗具科學實驗室的樣貌:實驗樣本、實驗材料、溫度控制曲線示意圖、實驗儀器……也正是源于科學的介入,使得藝術的創(chuàng)新力極為活躍。
傳統(tǒng)熱成型玻璃藝術離不開藝術創(chuàng)作者長期以來積累的經驗,然而即便是一流的玻璃藝術家,在面臨中、大型的玻璃藝術創(chuàng)作時,也面臨著極高的失敗率。從構思、草圖、設計圖、黏土模型、翻模到熱成型、冷加工,這一工藝流程(圖9)經歷的每一階段都在不斷與最初的設計目標發(fā)生偏離,因此偶發(fā)性易成為桎梏手工藝術發(fā)展的重要因素。
圖9 傳統(tǒng)的玻璃藝術制作流程分析
為了打破工藝美術中“構思—設計—制作”間的差異,蘇州科技大學藝術學院以科技結合手工藝藝術的創(chuàng)新方式,將數(shù)字建模與3D 打印融入傳統(tǒng)手工藝課程中,使中小型玻璃工藝美術品的制作流程(圖10)得到精簡。借助數(shù)字建模與輸出輔助進行玻璃藝術設計(圖11),通過三維建模軟件,如Rhino、3Dmax 建立三維實體(圖12),并在渲染軟件中進行材質模擬(圖13、14),能夠以更小的資源損耗、更趨真實的效果圖和更有效率的流程完成作品。
圖10 數(shù)字建模與輸出輔助中小型玻璃藝術品的制作流程
圖11 借助數(shù)字建模與輸出技術完成的玻璃藝術雕塑
圖12 借助建模軟件完成的玻璃藝術實體
圖13 借助渲染軟件完成的作品材質模擬
圖14 借助渲染軟件完成的作品材質模擬
如果說以上依舊沒有離開傳統(tǒng)的設計與制作步驟,那么在數(shù)字建模階段,融入風格遷移算法則完全脫離了傳統(tǒng)的紙質設計過程,實現(xiàn)了模擬自然選擇和遺傳學機理的生物進化過程的計算模型。它將自然物象(圖15、16)通過風格遷移算法轉換為眾多幅風格統(tǒng)一的隨機效果圖,通過對效果圖的遴選與深化,來實現(xiàn)計算機輔助設計的效能(圖17、18),這也是當下計算機視覺藝術中的熱點話題。
圖15 阿佛洛狄忒大理石雕像,德國柏林博物館藏
圖16 自然水波紋
圖17 通過風格遷移算法完成的玻璃作品
圖18 通過風格遷移算法完成的玻璃作品
當然,目前借助數(shù)字建模與輸出完成的玻璃藝術依舊存在不足,如在鑄造實體的三維雕塑時,雖然能夠通過3D 打印技術實現(xiàn)效果圖與可供量產的金屬模具,但依舊無法擺脫傳統(tǒng)的熱成型步驟。因此,借助3D 打印技術實現(xiàn)的玻璃藝術更多體現(xiàn)在中空式的器皿造型中,不過可以預見的是,玻璃實體打印技術會在不遠的將來問世,這必然會在傳統(tǒng)玻璃藝術領域生發(fā)出更為顯著的顛覆力。
通過以上的一些案例分析,并結合當代藝術與設計的趨勢可以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科技正在逐漸改變或者試圖顛覆一種傳統(tǒng)的關系:科學技術的研究者同時兼具藝術家的身份,亦即當下存在科學家與當代藝術家的身份趨于模糊的可能性。
在以往的藝術教育中,科技總是以一種“拿來主義”的方式融入藝術,似乎藝術創(chuàng)作的每一步工藝流程都是固定的,例如制作陶瓷藝術必須經過拉坯,藝術創(chuàng)作者基本不會考慮是否可以通過其他技術來完成這項流程。同時,藝術教育者多以一種被動的態(tài)度接受顛覆性的科技技術,這是因為他們很難改變自己依賴的嫻熟手作技藝,除非新的技術十分成熟,否則重新投入一項新的工藝研究對他們而言似乎毫無意義。一位享譽盛名的中老年陶藝家很難去投入3D 陶瓷打印的研究,將嫻熟的手作技藝轉變成計算機完成的建模技術,又或者將陶瓷彩繪轉變?yōu)楝F(xiàn)代陶瓷印刷,這會令他感到無法接受。然而科技依舊在不停地前進,那么是誰在推動著這些新的技術不斷地顛覆傳統(tǒng)工藝呢?既然能夠通過手作技藝就能完成較好的工藝美術作品,那么推出新的現(xiàn)代工藝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我們可以將視野轉為另一個方向,從一些簡單的案例中搜索出答案:攝影技術打破了古典寫實油畫,但它的野心不止于此,靜態(tài)攝影技術更進一步延伸出動態(tài)影像記錄功能(錄影),這使得一場精彩絕倫的芭蕾舞表演可以通過影片的記錄方式進行傳遞,使一個遙遠的東方人足不出戶就可以通過這張碟片欣賞一場芭蕾舞表演。但這個東方人無法實時欣賞這場表演,他需要等待這一盤碟片漂洋跨海地送至他的手中。不過時代發(fā)展至今,這些問題已然被解決了。人們可以通過互聯(lián)網完成實時的在線觀賞,這種結果在攝影技術完成之前是難以想象的。法國人尼埃普斯(Joseph Nicéphore Nièpce,1765-1833 年)在1826 年前是否有可能考慮過自己發(fā)明的攝影技術有可能顛覆或間接推動未來多個領域的發(fā)展?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中國科幻文學作品《三體》中提出的“猜疑鏈”(Chain of suspicion)與“技術激增”(Technology explosion)同時在藝術的發(fā)展史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回應。它們使原本不同的領域跨界交融,產生出新的未知可能,并在技術的爆炸式革新中促使文明在短時間內突破普通發(fā)展速度,基于諸如智力的發(fā)展、外界的壓力或資源的制約等因素,以加速度的方式在一段時間內將長期的科技成果完成。技術的爆炸或是文明的跨越,在人類史上的幾次質性飛躍上可以得到驗證。
科技的創(chuàng)新推動了藝術傳播,并且使藝術發(fā)生了跨界關系,進而生發(fā)出未知的新產物。今日新媒體藝術中科技的創(chuàng)新顯得格外突出,靈活運用新的技術總能夠快速吸引公眾,而作為傳媒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總是走在技術創(chuàng)新的前沿。這場變革的核心幾乎都離不開今日的可供編程的計算機,計算機已經成為當代最重要、最廣泛的媒介。[8]
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年)認為:“技術革新會變革藝術的所有工藝技能,必然會影響到藝術創(chuàng)作,最終還會改變藝術概念本身?!盵9]這一點顯然能夠從當代藝術中獲得驗證??萍寂c藝術逐漸交融,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藝術形式總是由那些在技術領域探索的人完成的。也就是說,科學家正在消除與藝術、科技之間的距離,科學家正在通過技術成為藝術家,并且成為另一種藝術家?!癆R+VR”(虛擬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技術顯然是科學的產物,它甚至模糊了真實與虛幻的距離,(圖19)使藝術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領域邁進,它是否會顛覆以往的藝術形式,甚至終結現(xiàn)有的所有視覺藝術,將藝術帶入另一個維度?因為這一技術顛覆了以往任何藝術所借助的材料、工具、空間和技藝的關系,將這些生成藝術的所有內容帶入到一個新的陌生維度、新的鏈接關系。
圖19 “虛擬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場景
摧毀一種已經成熟的藝術形式頗具反叛權威的意味?!八囆g終結論”的涌現(xiàn)不是什么新鮮的觀點,在每一個藝術時代里都會遇到這樣的難題,即當一種藝術形式已經達到了公眾都覺得難以超越的頂峰時,這就要求藝術從其他領域吸收新鮮的養(yǎng)分,獲得新生。古典主義時期,寫實的藝術形式已經走向了高峰,在難以產生巨大跨越的時候,新的思潮就會崛起。當一種藝術形式已經比較成熟時,很容易產生大量的形式重復,再難出現(xiàn)令人驚嘆的力量,即藝術創(chuàng)新變得異常困難。[10]但是,科技的革新卻能夠帶來一些新的變化,當一種藝術成長至極為成熟的階段,必然會有眾多新的思潮試圖從其他方向尋找突破,這個時候藝術必然呈現(xiàn)出一種突破瓶頸前的無序狀態(tài)。就目前千奇百怪的當代藝術而言,也許站在未來百年之后的時間點上回望今日的當代藝術,人們會驚愕于今日藝術的無序。在藝術史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最先打破這種混亂狀態(tài)的,短時間內可能是政治、宗教和權威力量,但這些都不足以在一個階段長期維持,因為真正能夠獲得公眾共識的,始終是客觀的科學技術。
當下,關于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究興起,一時間眾多領域都試圖與人工智能發(fā)生互動對話,藝術也不例外。人工智能能夠迅速地遴選出受眾的藝術需求。[11]科技的革新能夠減緩藝術的無序性進展,當科技在一定時期內停止出現(xiàn)新的重大突破時,藝術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方向。反之,當科技出現(xiàn)了新的進展時,藝術則會沿著科技的方向催生出時代的聲音。但這并不是說藝術從屬于科學之下,事實上兩者之間的關系更傾向于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一方面科技促使藝術發(fā)生新的變化;另一方面藝術豐富了科技的精神內容。人工智能是否能夠終結當代藝術的無序性,我們處在當下的歷史時間點上很難做出對未來的準確判斷。但毫無疑問的是,它正在通過傳媒、游戲、生活服務、藝術體驗等手段逐漸融入我們的生活。而這些不斷創(chuàng)新的藝術制作者,到底是藝術家還是科學家?顯然,他們兩者之間間隙甚微。
科技與藝術總是此消彼長、相互促進和相互依存的??萍际沟盟囆g有了新的方向,促使當代藝術逐漸走出美術館,不斷地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藝術也使得科技不那么高高在上,更加切實地服務于人的精神需求。
藝術史的推進已經歷了數(shù)個階段,如今在當代科技的推動下,藝術又面臨著新的選擇。這是一個充滿了不確定的時代,現(xiàn)代科技能否再一次使藝術發(fā)生質的變化,沒有人會有準確的答案。一些先鋒派已經投入其中,并且為公眾帶來了諸多嶄新的實踐案例,但顯然仍未達到促使藝術發(fā)生強烈嬗變的臨界點,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不遠的未來這一切將會有答案。傳統(tǒng)藝術也應當以積極的態(tài)度迎接技術的變革,利用自身對藝術領域的經驗,結合顛覆性的思想與新的技術將藝術引領至更具創(chuàng)新意義的維度。藝術與科技每一次在真理之域的相遇都鏈接著觀念、意識的變遷,藝術與科技的互動既是兩者的本體認知,也是公眾文化、理想、信念的自我生長與意義實現(xiàn)。這正是源于此,藝術創(chuàng)作者無須擔心未來的科技將會顛覆或摧毀傳統(tǒng)技藝,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藝術自有其溫度與價值,精神永遠沒有替代品。[12]科技對于藝術而言,永遠不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