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杰出的生物學家、博物學家、科普作家、思想家及環(huán)保人士E.O.威爾遜(Edward Osborne Wilson,1929—2021)于2021年12月26日在美國馬薩諸塞州伯靈頓市逝世,享年92歲。威爾遜一生創(chuàng)作數(shù)量驚人,出版了30多部作品,如 《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1967)、《社會生物學》(1975)、《論人的本性》(1978)、《親生命性》(1984)、《生命多樣性》(1992)、《生命的未來》(2002)、《半個地球》(2016)等;榮獲了諸多獎勵和榮譽,如1969年當選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1977年獲美國國家科學獎,1979年獲普利策獎,1990年獲瑞典皇家科學院頒發(fā)的克拉福德獎,1993年獲國際生物學獎,2012年獲國際宇宙獎等。
威爾遜是一位一生與自然打交道的科學家,他因在進化學、蟻學、生物地理學、社會生物學等領域做出的突破性或開創(chuàng)性研究而聞名于世,獲得“達爾文的傳人”“蟻人”“社會生物學之父”等美譽。
一生執(zhí)著于螞蟻研究
威爾遜出生于阿拉巴馬州伯明翰鎮(zhèn)。在他7歲時父母離異,傷心的小威爾遜便時常到森林、河流等自然環(huán)境中尋求心靈的慰藉,他稱大自然是其“首選的伙伴”。同年夏季的一天,在他釣魚時,一條背鰭上長有針狀刺的魚咬住了鉤,他猛提魚竿,沒想到的是,這條從水中快速拉出的魚扎傷了他的右眼,致使其右眼幾近失明。由于眼睛的遠視功能受到嚴重影響,他開始專注于自然界中如螞蟻、蝴蝶這樣的小生物,并自然而然地對它們產(chǎn)生了興趣,螞蟻竟成了最令他著迷的“小東西”。
為深入研究螞蟻等小生物,威爾遜選擇到阿拉巴馬大學學習生物學,先后獲得生物學學士和碩士學位。1955年,他又在哈佛大學獲得了生物學博士學位,并順利加入哈佛大學的教師隊伍,一干就是40年。
螞蟻研究是威爾遜一生研究事業(yè)的起點和基點,他也在這個領域取得了諸多重要成就。1956年,他在螞蟻身上發(fā)現(xiàn)了信息素這種可以幫助螞蟻進行通訊的化學物質(zhì);1990年,他與螞蟻學專家伯特·霍爾多布勒合著的《螞蟻》一書面世,該書以通俗明了的語言講述螞蟻的自然史,揭示螞蟻王國中鮮為人知的秘密,并且配有大量關于螞蟻爬行、交配、反芻食物、刺死其他昆蟲等行為的照片。該書為威爾遜贏得了普利策非虛構文學獎。2020年,威爾遜出版了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螞蟻世界的故事》。這是一部松散的、對話式的科普作品,表達了作者對螞蟻的迷戀和贊頌。地球上約有1000萬億只螞蟻、1.5萬個螞蟻物種,在他看來,螞蟻是地球上基因最為優(yōu)越的物種之一——倘若人類不是地球上如此顯著的優(yōu)勢物種,那么來自另一世界的游客初次見到地球后,會不假思索地把地球稱為“螞蟻星球”。
開創(chuàng)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
1967年,威爾遜與生物地理學家羅伯特·麥克阿瑟出版了他們合著的《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一書。該理論認為:第一,島嶼上物種的豐富度隨著島嶼面積的增減而增減,也就是說,一個島嶼的面積越大,這個島嶼上的物種就越豐富,物種數(shù)量也越多,反之亦然;第二,一個島嶼距離其他物種源區(qū)越遠,那么這個島嶼上物種的豐富度就越低,反之亦然;第三,島嶼上物種的絕滅率與侵入率、遷離率與遷入率之間大體保持動態(tài)平衡。后來,威爾遜和他的博士研究生丹尼爾·辛伯洛夫在佛羅里達灣的一些小島上用兩年多時間實地測試這一理論,證明了其正確性。靠著一手實驗數(shù)據(jù)的支撐,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無論對在實驗室工作的生態(tài)學研究人員,還是對拯救野生物種的環(huán)保人士而言,很快成了他們用以分析和解決相關問題的基本原理。
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的外延得以拓展。它的適用范圍不再僅僅是四面為水的島嶼,也包括那些類似于島嶼的生態(tài)域——“棲息地島嶼”。如今,大自然因人類的肆意干預和破壞而四分五裂,進而在世界許多地區(qū)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支離破碎的生物棲息地,尤其是這些棲息地四周大都是城市、農(nóng)場、工業(yè)用地等被人類支配的區(qū)域,這些碎片化、斑塊狀的棲息地就是“棲息地島嶼”。威爾遜認為,棲息地島嶼越小,滅絕的物種越多,滅絕的速度也越快;換言之,棲息地的碎片化易導致生物多樣性的喪失。這一觀點后來被保護生物學家托馬斯·E.洛夫喬伊在亞馬孫開展的大規(guī)模實驗所證實。
首創(chuàng)社會生物學理論
1975年,威爾遜出版了他人生中最具爭議的著作《社會生物學》。此書共有27章。前26章主要以人類以外的多種“社會性”或“群居”生物為例,如社會性昆蟲、集群微生物、集群無脊椎動物、非人類的靈長類動物等,重點分析它們的侵略、共生、利他、性等社會行為的演化過程,強調(diào)其社會行為是以遺傳為基礎的,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這一系列觀點,基本符合達爾文進化理論,很少引發(fā)爭議。
然而,他在第27章中給出的觀點卻引起軒然大波。這一章的題目是“人:從社會生物學到社會學”。此章以人類為研究對象,將社會生物學的基本概念應用于人類,試圖闡明人類行為與遺傳之間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人類社會行為的遺傳基礎,認為人類的基因在塑造人的社會行為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他的這一觀點與當時流行的文化、環(huán)境和后天學習決定人之行為的觀點相沖突,很快引發(fā)爭議風暴。對其觀點的批評猶如“猛烈的迫擊炮火”,不少批評者認為他的社會生物學理論是在支持性別主義、種族主義、納粹主義等錯誤觀念,是在維護社會不平等、不公正。
甚至在1978年2月發(fā)生了一起對威爾遜進行人身攻擊的事件,即著名的“潑水事件”。那天,威爾遜將要在美國科學促進會的年會上發(fā)言,8名反種族主義示威者沖上講臺,其中的一名女性示威者將一壺冰水潑在威爾遜的頭上,另外幾名示威者隨即一起高喊:“威爾遜,你完全錯了!”在整個事件中,威爾遜從未失態(tài),并堅持做完了報告。這一事件被認為是“美國近代史上科學家僅僅因為表達某一理念而遭到身體攻擊的唯一一宗案例”。面對他人的指責甚至攻擊,威爾遜認為他在書中所表達的觀點被一些人誤解了——他并不是說基因決定人類的所有行為,而只是影響其一小部分的行為,“大致來看……也許有10%吧”。同年,威爾遜與伯特·霍爾多布勒合著的《論人的本性》一書面世,此書運用生物學原理研究人類的社會行為,詳述了生物學對人類文化各方面的影響。此書為他贏得1979年普利策非虛構文學獎。
僅在蟻學、島嶼生物地理學、社會生物學這三個領域的成就就足以使威爾遜名垂史冊,但他并未止步于此,他還心系我們的星球(包括人類和非人類)。他身體力行,大膽嘗試將其理論成果應用于環(huán)保實踐,最終成為一名偉大的環(huán)保主義者。
憂思萬物生命之未來
威爾遜一生樂于探索自然、親近自然、關愛自然。他在阿拉巴馬州莫比爾市度過童年的一部分時間,其間他時常到莫比爾附近的森林和沼澤地探險,接觸豐富多樣的生物。童年時的荒野體驗塑造了威爾遜親近自然的意識。
在自然科學領域獲得的研究經(jīng)驗為他研究環(huán)保問題提供了指引。例如,對螞蟻70多年的研究塑造了他對環(huán)境問題的洞察力,他根據(jù)螞蟻種群的多樣性和福祉可以大致判斷出一個地方的環(huán)境破壞程度。
威爾遜反復強調(diào)自然之于人類的重要性。在他心中,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人類若沒有自然的支撐將變得極為脆弱,他曾寫道,“沒有空氣能生存3分鐘;冰點氣溫下沒有住所和衣物能生存3小時;不喝水能生存3天;沒有糧食能生存3周”。自然不僅是人類的生存之基,也是人類的精神家園,“我們需要自然界,尤其是它的野地部分。它是孕育我們?nèi)祟惖钠娈愂澜?,也是我們能安然回歸的故鄉(xiāng)。它所提供的事物,注定會令我們精神愉悅”。對自然的深愛在他的多部作品中得到詩意表達。比如《永恒之窗》(2014)一書中寫道:“無論我在世間身處何地,每當空氣變得溫暖濕潤,陽光普照的大地反射出熱量,昆蟲在空中成群結(jié)隊、在花上棲息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愉悅?cè)f分?!?/p>
2002年,威爾遜的科普名作《生命的未來》問世。該書展現(xiàn)了一個個在當今世界不斷重復上演的物種滅絕悲劇。例如,曾繁榮于美國南部海岸平原的象牙喙啄木鳥、曾在哥斯達黎加被視為兩棲類傳奇的金蟾蜍以及天性害羞的蘇門答臘犀牛等動物,如今都面臨滅絕風險,甚至一些瀕危物種距離滅絕僅需100次心跳的時間。一個個物種的滅絕都與人類的活動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人類的活動往往受到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主張一切以人為中心、以人為尺度,為人的利益服務)的支配。
盡管地球已經(jīng)千瘡百孔,但威爾遜并不是末日論者。在《生命的未來》中,他樂觀地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可持續(xù)的未來。他相信人類一定能想出辦法來“保護這個星球的完整性,以及其中所蘊含的繽紛生命”。他給出大量有關生態(tài)環(huán)保與經(jīng)濟發(fā)展雙贏的案例,這些案例無論對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都具有借鑒價值;他為讓我們的星球擁有美好的未來而發(fā)出強烈的呼吁——保護非人類物種,保護大自然。
傳播“生物多樣性”理念
威爾遜是“生物多樣性”理念最重要的普及者,因而被不少人稱為“生物多樣性之父”。
1992年,威爾遜的科普名作《生命多樣性》問世。書中他反復強調(diào)生物多樣性的益處,“生物多樣性作為一個整體構成了一個屏障,保護著其中的每個物種,包括我們?nèi)祟悺薄榱吮苊夥侨祟愇锓N的大規(guī)模滅絕,他呼吁人類迅速行動起來,保護地球上的生物多樣性。
威爾遜贊美大大小小的每一物種,強調(diào)每一物種之于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性。在他看來,數(shù)百萬的無脊椎動物和無數(shù)的微生物,如同大型的動植物一樣,都不應該被人類忽視,它們都是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網(wǎng)絡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他認為人類戕害非人類物種,就如同人類在剪掉“生命家族樹的小樹枝乃至其整個枝干”,“在特定條件下,任何物種的消失都可能對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產(chǎn)生深遠影響”。而地球上生命的多樣性遠遠超過大多數(shù)生物學家的認知范圍,只有不到10%的物種有學名,這使得“地球仍是一個大部分地區(qū)未被探索的星球”。
2005年,“E.O.威爾遜生物多樣性基金會”創(chuàng)立。以表彰威爾遜在保護生物學尤其是生物多樣性領域所做的開拓性工作,號召人們學習和發(fā)揚他致力于生物多樣性研究和保護的精神。
威爾遜善于通過凝聚各方力量、整合不同思想來保護生物多樣性。他認為地質(zhì)學家、生物學家、植物學家、海洋學家、生態(tài)學家、工程師等來自不同領域的人士應該聯(lián)合起來,協(xié)力完成拯救生物多樣性這一偉業(yè)。他甚至試圖將科學家和宗教人士聯(lián)合起來,在其《造物:拯救地球生靈的呼吁》(2006)一書中強調(diào),科學力量和宗教力量是“地球上最強大的社會力量”,他們應該消除分歧,攜手致力于自然保護事業(yè)。2007年,他與20多位來自宗教和科學領域的領導人共同簽署了一份聲明,呼吁各方改變價值觀、生活方式和公共政策,以避免災難性的氣候變化。
倡導“半個地球”理念
在威爾遜心目中,人與自然是休戚與共、和諧共生的命運共同體。他倡導構建人與非人共享共榮的世界,既要保障人類的基本利益,也要保護非人類的整體福祉。為了實現(xiàn)這一宏大愿景,他在其生命的最后幾年里竭力貢獻于環(huán)保事業(yè),尤其是積極倡導“半個地球”理念——保護地球上50%的陸地和水域,或者說,使地球上一半的土地處于自然或再生狀態(tài),以供非人類物種在其間棲居、繁衍。這一理念在其著作《半個地球》(2016)中得到充分的闡釋。
人類的生存與所有以地球為家的非人類物種的生存息息相關。沒有非人類物種的可持續(xù)生存,就沒有人類的可持續(xù)生存。然而,當今人類的活動卻對大自然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害,導致非人類物種的大規(guī)模滅絕。威爾遜認為,影響地球上非人類物種生死存亡的一個關鍵因素,是人類留給它們的棲息地數(shù)量;倘若我們保護了地球上一半的陸地和水域,那么地球上85%的物種將免于滅絕。于是,他呼吁各國拯救瀕臨滅絕的生物圈,實施“半個地球計劃”——該計劃被認為是當代最偉大的環(huán)保行動之一。
在《半個地球》中,威爾遜斷言“生物圈不屬于我們?nèi)祟悺?,并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式的觀念和做法。人類中心主義者相信人類可以通過工程、技術等手段來拯救非人類物種,如向新生態(tài)系統(tǒng)引入外來物種以代替瀕危物種、通過克隆技術來復活已滅絕的物種,等等。威爾遜認為這些做法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具有全球視野的他大膽地將地球設想為一個島嶼,一個容納著大約800萬個物種和數(shù)萬億個正在其間生存、呼吸、消費、相愛、消亡的生命實體的島嶼,一個由無數(shù)令人驚嘆的生物棲息地構成的島嶼。如果地球真的如同一個島嶼,其上的人類如何維持非人類物種的可持續(xù)生存呢?人類必須給非人類物種留出地球表面至少一半的土地,這是安全底線。
威爾遜既不是一位只看重人類利益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也不是一位只看重生物福祉的生物中心主義者。他秉持生態(tài)整體理念,認為“半個地球”不應成為將原住民拒之門外的嚴格意義上的保護區(qū),也就是說,應允許原住民在“半個地球”中正?;顒?、居住,應平衡好原住民的利益與非人類物種的福祉之間的關系。威爾遜曾說,“半個地球?qū)⒈Wo原住民,否則他們的生活方式將隨著更多農(nóng)業(yè)活動和拓居者的到來而被摧毀”,“不需要廢除產(chǎn)權,也不需要將任何人遷出”。原住民世代具有強烈的自然保護意識,他們善于依據(jù)自然規(guī)律來管理土地,是土地的最好管理者和保護者。
在美國歷史上,原住民之所以長期以來與自然保護主義者矛盾不休,是因為他們的前輩曾被大規(guī)模地逐出自己的土地。例如,美國政府為了建造第一個國家公園——黃石公園而將許多原住民從其土地上趕走。但是,“半個地球計劃”卻可以將原住民土地權利運動的力量與自然保護主義者的力量凝結(jié)在一起,使二者協(xié)同管理自然,共同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家園。
威爾遜心中的世界不是一個將人類與非人類分割開來甚至對立起來的世界,而是一個空間被平等分享、包容、照管的世界。一方面,非人類萬物不再被人類肆意干涉、踐踏,它們自然生長、相互影響,協(xié)同生成和諧、穩(wěn)定、生機的大自然家園;另一方面,人類直接或間接地做著照管自然的事務,成為大自然的托管者,如園丁、環(huán)境修復者、徒步旅行者、生態(tài)管理者以及獵人、漁民等,人類在對自然盡一份責任的同時,也成為地球上自然美景的觀察者與欣賞者。
E.O.威爾遜的成就、思想、人格等給眾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威爾遜生物多樣性基金會董事會主席保羅·埃利希評價“他是一位不懈的思想綜合者,他大膽的科學觀點和詩意的聲音改變了我們認識自己以及我們星球的方式”;哈佛大學認知科學家史蒂芬·平克稱他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和可愛的人”。他被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稱為“科學和文學領域最重要的自然主義者之一”,被《時代周刊》評為“美國最具影響力的25人之一”。威爾遜的自然科學觀點和環(huán)境保護理念,將對推動自然科學和環(huán)境保護事業(yè)的發(fā)展產(chǎn)生持久的影響。
(作者單位: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