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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池

        2022-08-15 00:43:32紫旗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安吉母親

        □文/紫旗

        事實上,我真正想報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我猜這和父親曾經(jīng)的專業(yè),以及后來他對我的教育有關(guān)。但最終,我填報了法律和金融專業(yè),因為那是母親的愿望。

        印象中是從我兩歲開始,父親前后訂過《幼兒畫報》《課堂內(nèi)外》《格言》,還有許多如今我已經(jīng)想不起名字的刊物,父親很花心思,他說每一種都符合我的年紀和心智。所以其實,父親是把他自己愛閱讀的習(xí)慣轉(zhuǎn)移給了我。我從小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寫作業(yè),父親也寫,他把書上的句子謄抄到筆記本上,有時只是一張紙片,一張接一張地,最后,它們都從父親的手底下游進了我的腦海里。我很喜歡待在父親的單位,翻他書柜里面要用兩只手才能搬動的大書,看不懂,就硬看,反正我不理解的地方,都有父親為我解答。父親是我見過最博聞強識的人,比老師有更多的知識,還有用不完的耐心,比起學(xué)校,我更喜歡逗留在他的身邊學(xué)習(xí)。有一天父親問我,最喜歡哪本書。我當(dāng)時答不上來,過了很久,我才明白,我其實是對那些難辨全貌的故事情有獨鐘。

        那間飄著墨水味道的辦公室里,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父親一個人,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很沉默,這點我們很像。偶爾有人登門造訪,有些是他的同事,有些是來辦事的叔叔阿姨,父親是個彬彬有禮的好人,待人接物總是溫厚的,所以每個人看見我,都會問上兩句:上幾年級了,期末考得怎么樣,班上排第幾名,將來準備報哪個大學(xué)。無論我回答什么都會得到他們的夸贊,他們說我和父親長得像極了,相貌舉止哪樣都像,又比父親更高大,聰明,一看就是前途無量。從小到大,每次都是這樣,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天,我才拐過二樓轉(zhuǎn)角,就聽見樓上傳來爭吵的聲音,我繼續(xù)走,一個高挑的女生跨出父親的辦公室,渾然沒有看見我一般徑直從我身邊越過,腳步之快,我甚至來不及看清她的長相,只看見了父親心神不寧的樣子。我問,她是誰。父親說,是你姐姐。我不免愕然,我說我完全沒有印象,她是我哪個姐姐。父親說,你覃姐姐。

        我頓時明了。

        回家后,我沒對母親提起今天在單位看見父親和前妻的女兒,否則她又要因此生父親的氣,那么我又要擔(dān)心他們大吵一架,或是母親再次毫無征兆地離家而去。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前妻,只有一次,很偶然地遇見過這個姐姐,當(dāng)時我讀小學(xué)。那天風(fēng)潮濕溫?zé)?,烏云倒扣在世紀書屋的上空,我和安吉海貼在玻璃門的后面看《知音漫客》的時候,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我一眼就注意到他旁邊的女孩,白色校服,馬尾辮,頂著鍋蓋似的劉海,有一張我從沒見過的扭曲的臉,她在哭。父親站著沒動,像是很不耐煩的樣子,女孩一下子撲到父親的肩上,似是掐似是捏地搖啊搖,她不停地跺腳,仿佛父親神志不清,她要用這樣的方式使他清醒。安吉海從我身后探出一個腦袋,他說:“咦,那個好像是你爸爸?”短暫的沉默后,我說,不是。

        父親并不知道我就在他的后面窺視,我一直等到他們走遠,等到兩個人完全退出了我的視線,我才離開。

        當(dāng)晚,我告訴母親我的發(fā)現(xiàn),她把瓷碗放進櫥柜的動作突然變得很急,哐啷一聲脆響后,她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用濃茶一樣的口氣對我說話。

        她說:“好得很哦,你老漢又騙我,等到起,看我咋個收拾他?!?/p>

        下一次我再見到舅舅,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重組家庭要過得好,一定要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媽要記到這點,你也要記到,曉得不?”我說,曉得了。

        從那天開始,我學(xué)會用沉默來保守秘密。我能夠感覺到,父母之間的矛盾并不全都因為上一段婚姻。有時,他們的談話會出現(xiàn)前妻以外的其他女性,他們夾雜在兩段婚姻之間,在當(dāng)時擦肩而過,過后卻屢屢在爭吵中現(xiàn)身。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感情都是托詞,說到底,戰(zhàn)火源自兩個家庭對物質(zhì)的索求。我疲于參戰(zhàn),但母親會用她認為的我能夠理解的方式向我埋怨父親的種種。比如法庭明明已經(jīng)判了撫養(yǎng)費,前妻仍會以女兒的名義向父親要錢。又比如嫁給父親她有多么的吃虧,她是頭婚,父親是二婚,他卻連幫丈母娘還麻將輸?shù)舻囊稽c小錢都不愿意。某些時刻,我懷疑母親其實憎恨父親,否則不會說出“覃一鳴你好生掂量,要是離婚了哪個更難看”這樣儼然威脅的話。兩人的爭吵從我年幼開始,至今不斷,但結(jié)局從無懸念,最終都以母親告捷,她當(dāng)然會勝利,只要我在,我的存在就是她最卓越的功勛。父親在母親面前毫無招架之力,這點,我們還是很像。

        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下午,樂陽中學(xué)里,歡呼聲驚雷一樣地炸響,老師們苦心維持的秩序轟然倒塌,在一片嘩啦啦的試卷翻飛聲里,安吉海問我報哪個大學(xué)。我說,我不知道,他滿臉狐疑,取下嘴里叼著的冰棍,說:“咋個嘞,邱阿姨還要你搞保密工作?。俊钡业拇_沒有打算,我唯一確定的只有離開樂陽,離開家,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會有接觸或回憶起他們的機會。試卷和練習(xí)冊排著隊地往下跳,黑乎乎的水泥地上空,漫天旋轉(zhuǎn)的紙片像碩大的雪片翻飛,于是我說,去北方吧。

        實際上,高中開始,由于住校,我待在家里的時間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高考結(jié)束后,我反而難以適應(yīng),去四星駕校消磨了半個月后,一頓普通的晚飯上,我告訴父母,我想和安吉海去新疆旅行,計劃去半個月。

        父親并無異議,他反復(fù)強調(diào)安全的問題,但母親一口否決,她無法放心兩個剛拿駕照不久的男生遠赴邊境,直到我改口,把兩個人改成四個人,把半個月的行程改成十天,假稱安吉海的父親會和我們同行,由他負責(zé)開車,最后更聲明自駕相比報團的種種劃算,母親終于松口。父親在旁邊幫腔,說了很多,他說“高考畢業(yè)是該出去放松”,又說“男娃娃早點出去鍛煉一下也好”,在大罵過父親毫無責(zé)任心之后,母親開始為我收拾行李。其間她哭了一次,想讓我放棄,說她會很擔(dān)心,說我們兩個孩子根本不應(yīng)該跑那么遠。我只好用玩笑般的口氣安撫她:今年都十八歲了,不小了。說完覺得不夠,依照她的邏輯,我又補充:有安叔叔在,放心吧。母親眼眶發(fā)紅,把我拉到跟前,一下一下地順我的肩膀。她問,東西帶齊了嗎?我說,帶齊了。她說,再檢查一遍。我一言不發(fā)地聽從母親的話,將行李箱打開再次核對物品。她翻來覆去地清點,終于松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要乖乖的,到了酒店馬上和家里聯(lián)系,每天報平安知道嗎?”母親說。

        于是,高三結(jié)束后的那個夏天,我和安吉海瞞著父母,兩個人從成都出發(fā),先坐飛機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租車,一路向北行駛。

        按照計劃,抵達新疆后的第一天,我們會從烏魯木齊開往克拉瑪依,途經(jīng)的安集海大峽谷是我們第一個落腳的地點。安吉海堅稱,其他景點可以錯過,只有安集海大峽谷不去不行。我早知他一心要來新疆,就是為了看同名的大峽谷,但事與愿違,車子在十幾公里外就被警察攔下,他問,是不是要進安集海大峽谷,我說是,警察搖了搖頭,說峽谷正在施工,暫不對外開放,安吉海說,那我們不進去,就在邊上看看。退而求其次,警察仍說不行。最后,我們只能繼續(xù)向前,直奔克拉瑪依。

        安吉海很生氣,我是從越來越快的車速中感覺出來的。到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提醒他開慢一點,再看轉(zhuǎn)盤,指針依然頑強地朝向右邊。在名義上,安吉海和我同期拿到駕照,事實上,他從初中開始跟隨父親開車,如果不考慮無證駕駛的問題,或許他可以被稱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因此,從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四百公里的距離,即使我把剎車踩了又踩,最后到達克拉瑪依,也只用了不到五個小時的時間。

        吃完晚飯,母親打來電話,詢問我一整天的行程。我簡要匯報,母親負責(zé)提問,并重復(fù)了一遍在出發(fā)前交代過的事項。她不知道新疆和內(nèi)地有兩小時的時差,所以強調(diào),晚上十點后不準出門,但我只是心想,沒說。她說安吉海自己不學(xué)好還要拖累別個,真是惱火得很。我想,其實人家也嫌你惱火得很,但也沒說。我低頭坐在床沿邊,聽母親說著說著又和父親爭吵起來,我先把左腳掌擱在右腳背上,又把右腳掌搭在左腳背上,反復(fù)地交換,電話還在繼續(xù)。現(xiàn)在母親說到了花錢,她質(zhì)問父親最近的工資,似乎是少了,因為她問:“你是不是又拿去給你女兒了?”父親說沒有,他說他的每筆開銷都清清楚楚,母親比他自己還要清楚。母親雖然沒讀大學(xué),但她的語文造詣很高,罵起人來都是不重樣的比喻。我甚至有些羨慕,我想母親怎么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而我只說得出一句,曉得了。

        第二天游覽魔鬼城的時候,我和安吉海都像被霜打過的茄子。廣播里唱著“遠方的朋友歡迎你,歡迎來到克拉瑪依”,全車都被奇詭的發(fā)音逗笑,只有我和安吉海沒有加入他們的快樂。十分鐘后,到達了第一個觀賞景點,一行人魚貫而出,安吉海沒有下車,魔鬼城不能引起他的興趣,我只好獨行。因為時差的緣故,快到傍晚,日頭仍然大盛,我期待已久的雅丹地貌完全看不出紅色,很原始的土黃,廣袤卻遍地荒蕪,除了枝丫像未經(jīng)馴化的骨節(jié),朝異于常理的方向彎折,再多就是風(fēng)蝕過的巨石,這不能不讓我失望。

        三次停車后,我們到達最后一站“恐龍谷”,游客仍不見少。我從不易察覺的角落登上一個山坡,視線豁然開朗。我想,原來要站在夠高夠遠的地方俯瞰,才會讓一切變得壯觀,這和下雪一樣。我不喜歡南方,因為南方多雨、少雪,雪片細如粉末,我總想它再大一點,大到可以將房子壓塌,這樣一來,世界就可以永遠安靜了。這么看去,山丘無邊無際,和大雪覆蓋的原野很像,都是茫茫一片,沒有綠意和人跡的不毛之地。

        恐龍谷離終點只剩四百多米,十分鐘過去,我回到車上,果不其然,只有我和安吉海兩人,司機問,不走過去嗎?我不回答,只是催他,開車吧,謝謝師傅。

        這次返程,從魔鬼城到克拉瑪依的一百多公里,安吉海沒有任性,他把車子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斓娇死斠赖臅r候下起了小雨,我們幾次認錯方向,到九點半,車子才開進市區(qū)。月亮冒出了一個尖角,被安吉??匆?,他說開快一點??紤]到夜路駕駛的風(fēng)險,我同意了,很快,導(dǎo)航顯示我們距離心園春酒店只剩兩百多米。酒店地偏,門前是巷道,我們開進巷道,左邊歪著一輛摩托,一輛紅色的本田汽車正好停在往右平行的位置,安吉海已經(jīng)提前減速,但還不夠,他是常規(guī)性的操作,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車距的過分狹窄。直到我們與本田車擦身而過,我明顯感覺到車身發(fā)生了剮蹭,我喊他,安吉海,停下。他猛踩一腳剎車。

        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馬路上。路面因被洗刷了整日的灰塵,晶亮亮地反射著橙黃色的車燈,我們踩在積水的洼地上確認本田車的損傷。后輪胎上方的位置有輕微掉漆,安吉海說,還好,不算嚴重,我搓搓手心的汗,稍微擺脫了緊張。在安吉海的指揮下,我們一起拿手機拍遠中近三個角度的照片,然后他從包里翻出傳單,對照號碼,和保險公司聯(lián)系,我撥打了122。

        電話很快接通,男人說普通話,夾帶了一點生猛的方言味道,勉強能夠讓人聽懂,我說完情況,通話突然中斷,不到一分鐘,對面打了過來,這次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他問明地點,說,馬上到,然后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等待交警的間隙,我們又繞本田車走了一圈,前窗的左下方列著一串?dāng)?shù)字,我數(shù)了一遍,十一位,顯然是車主的電話。安吉海掏出手機,按下號碼,遞到我眼前,說,你打。我默默搖頭,以示拒絕,他眨眨眼,眉毛挑得高了一點,一把將手機塞進我手里,又說了一次,你打。電話已經(jīng)撥出,我只好妥協(xié)。

        天色濃黑,四下一片寂靜,等待接聽的嘟聲漫長得過于難挨,偏偏在這時,烏鴉粗噶的啼叫在頭頂響起,我不能不疑心自己霉運當(dāng)頭。秒針一跳,報時響起,嘀嘀,十點整,一道極清脆的聲音也響起耳邊,她問,哪位。是位年輕女性。我磕磕巴巴地說明來意,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馬上到。

        掛了沒多久,閃著三色亮燈的白車闖進黑夜。警察來了三位,分頭檢查現(xiàn)場和兩輛車的車身,我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沒有任由安吉海撒野,而是老老實實地在車后貼上了“實習(xí)”標志。高個警察走到我的面前,他問,有沒有聯(lián)系到車主。我微微發(fā)抖,努力把身體站穩(wěn)了,一開口,聲音卻在發(fā)顫。我說,聯(lián)系過了,對方說馬上到。警察看上去不像漢人,蓄著胡子,皮膚黝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極有神采,普通話標準得超乎想象。他問我們,是游客嗎,我說是,又問,車險買了嗎?我說買了。他點點頭,說:“等車主來了,你們一起去交警中隊?!?/p>

        雨嘩嘩地下著,我一腳踩進了水里,鞋怎樣了沒有注意,因為手心蓄滿了水,我喊叔叔,低聲說,我們剛剛高中畢業(yè)。我不知他有沒有看出我試圖用學(xué)生的身份博取同情,但他一定看出了我的驚慌,所以安慰,人沒事就好,不用緊張。

        怎么可能不緊張呢,萬一他們聯(lián)系家里,我就會被迫回到母親的身邊,接受她更加嚴格的看管。這次讓母親拿捏住了我的把柄,此后一旦我想離開,她勢必會尖起嗓子,斥責(zé)我一意孤行的新疆之旅帶給全家人的驚懼,以及可能給未來的自己埋下多少變數(shù)。記得十二歲那年的生日,我和安吉海晚飯吃到九點半,歡喜地回到家,母親坐在客廳等我,她沒開燈,我突然掉進滅了燈的夜,心臟緩慢縮緊時,聽見她尖銳的聲音叫我,覃秋池,我說在,走到母親跟前,她說,跪下。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一切細微的動靜都被放大了。所以我清晰地聽見了一個女人在說話。從濕滑油亮的路面開始,聲音像長了腳的雨,濕漉漉地爬上人的褲腿、脊背、沾雨的耳垂,一直鉆進右耳里。她說:您好,我是這輛車的車主。

        天色太暗,我只隱約看見一個高個子、長頭發(fā)的女人站在十幾步開外,這么冷的夜晚,她寬大的黑色外套下面只穿一條長及膝蓋的裙子,矮個警察正和她說話,她點頭,轉(zhuǎn)身上車,路燈昏昏晃過她白得發(fā)亮的小腿,看起來就像渾濁的玻璃窗上一點晶瑩剔透的光。

        我隨即跟上,讓安吉海休息,我來開車,在這個視線模糊的雨夜,我第一次把車停在了交警中隊。鐵門緊閉,只留一扇小門,我們過了安檢,又是登記。新疆管理之嚴,最早意識到這點是在酒店登記的時候,我遞上身份證后,沒有得到房卡,服務(wù)員說,麻煩站到這邊來,我挪過去,站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我面對著攝像頭。后來進加油站時,安吉海開車,我坐副駕,五十米外就被攔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敲了敲車窗,讓我下車,他說,只有駕駛員本人能進。于是我才發(fā)現(xiàn),新疆廣袤,反而不能隨心所欲。

        進屋后,女人瞥了一眼我和身后的安吉海,似乎是在我身上或安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怪的東西。我隨之投去目光,遇見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怔了一怔,才看見里面若有若無的憂郁。她個頭不高,只是瘦削,脊背筆直地站在那里,燈光下像支倒掛的白玉蘭。我想起自己,領(lǐng)口和袖子邊緣積淀著陳舊的黃色,正面的圖案早就剝落,看起來像只斷尾的壁虎,突然覺得難堪。

        按照警察的要求,我寫完所有身份信息,一抬頭,看見玻璃窗上貼著“違反交規(guī)司機學(xué)習(xí)處”幾個大字,心虛使我不敢多看,我趕緊往里走,被交警攔住,他說:“你留在這里,駕駛員單獨上去?!庇质沁@句話。我只能止步,找地方坐下。

        大概是母子連心,我剛落座,掏出手機,屏幕跳出了母親的消息。她問,到哪兒了,之后什么安排?我眼也不眨地打字:平安到達目的地,明天去賽里木湖玩。怕母親的電話打來,我干脆把手機關(guān)機,專心等安吉海。半個小時過去,我做好了苦熬一晚的準備,安吉海和女人就在這時候下樓了。警察沒有開具事故認定書,責(zé)任一目了然,我方全責(zé),賠償全款,我向保險公司轉(zhuǎn)達了結(jié)果,他們讓我先行墊付,保留維修的發(fā)票,等到回烏魯木齊的時候在租車的門店里申請打款。

        打完電話,女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我趕緊追上,問她加個微信,方便將駕駛證、行駛證和維修發(fā)票一起拍照發(fā)我。她聽我說完,又拿那雙過分大的眼睛瞥我,眼睫在燈下投落陰影一片,看得我心里發(fā)毛。女人緩緩點頭,點開微信讓我掃碼,昵稱鯨魚,顯然不是本名。我小聲問她,怎么稱呼,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她說,我姓向。

        我順著往下喊:“向姐姐?!?/p>

        她聞言莞爾,杏眼笑出了彎彎的弧度,突然就有了一種近乎明媚的顏色。她問:“你們還是學(xué)生吧?”

        我說是,九月上大學(xué)。她頓時發(fā)出哇的一聲驚呼,呼聲被輕快地拋向天空,像一只飛速竄走的貓,撓得人防不勝防。我只能咳嗽一聲,試圖咳出某種不適,說,姐姐看著也不大。她不說話,只瞇著眼睛笑,我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不愿多談自己。像是驗證我的猜測,她抽了抽鼻子,喊冷,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我猜到她要告辭,果然她說:“十一點了,理賠的事情微信聯(lián)系,你們先回酒店吧。”

        的確已經(jīng)很晚,哪怕新疆有兩小時的時差,天也完全黑了,她轉(zhuǎn)身往外走,風(fēng)呼啦啦掀起她的額發(fā),幾步就融入了黑夜。我想她應(yīng)該是個北方人,明明有種淡而荏弱的氣質(zhì),卻穿著一件線條凌厲的黑衣,亮黃色的長裙收在里層,扎眼,卻散發(fā)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美感。我突然很想問她,并且真的問出口了:“你也是學(xué)生嗎?”

        “不,”她說,“我是老師。”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你真不像個老師?!?/p>

        “但你就像個學(xué)生?!彼χf。

        嘩啦一聲,是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一輛白色汽車從她身后飛速地駛過,晚上十一點的克拉瑪依,夜色濃得就像她漆黑的瞳孔。

        交警中隊完全退出視線的時候,安吉海也振作起來,他迅速地恢復(fù)了生氣,開始講述方才在二樓問訊室的遭遇,按規(guī)律再過不久,車禍帶給他的陰影就會徹底退散,變成他逢人吹噓的談資。雨勢終于減小,但積水深厚,道路曲曲折折,夜色依然漆黑,我專注開車,不摻和安吉海用嘴敲鑼打鼓,他卻偏要湊到眼前,笑嘻嘻地說,那個女的有點好耍。

        我一時語塞,不能接受他用這樣的說辭,顯得過分輕浮。當(dāng)然,他也不需要我的回應(yīng),自顧自地說下去:“剛剛警察問我,你開的車?我說是的,我開的車。”他一手來抓我,我側(cè)身躲開,只得配合發(fā)問,然后呢?

        “然后警察轉(zhuǎn)頭問她,你開的車?她搖頭,說——我停的車。”

        他大笑不止,指節(jié)一下下扣著車窗,我終于破防,忍不住和他一起發(fā)笑。

        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的女生比例高于男生,說明女生的身體健康狀況比男生差[12],其原因可能來自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女生的適應(yīng)能力在很多方面不如男生,比如人際關(guān)系不融洽、對現(xiàn)狀不滿時,容易出現(xiàn)心理問題;其次,有相當(dāng)一部分女生對自我形象不滿意,為了追求完美體型而進行減肥,并且以節(jié)食為主要途徑,從而造成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亞健康狀態(tài)的發(fā)生;再次,女生的生理問題也可能是導(dǎo)致其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的另一個原因,比如在女生的月經(jīng)期就會特別容易導(dǎo)致身心的失調(diào),使身體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13].

        十一點的城市,近處和遠處的商鋪還紛紛亮著燈,雨水不斷從黑黢黢的樹葉間滴落,主街上,一個個小水洼在街燈下閃著朦朧的光。被打落的榆錢浮在水面,倒映著克拉瑪依滿街高大的樹,風(fēng)一吹過,樹葉摩擦的聲音幾乎把人的聲音淹沒,安吉海幾乎是用吼地說話。他說,這趟來得值。我瞄他一眼,想嘲笑他幼稚,但思及剛剛見到的女人,終于什么也沒說。真奇怪,我完全無法在腦海里重現(xiàn)她的樣貌,只記得她雨水一樣的聲音,還有那雙眼睛,蘊含著白色的、霧蒙蒙的光。她看向我時,好像在問,你怎么也在這里,仿佛我是她的舊相識,也就在那時我們四目相對,我們倆彼此看著對方,似乎都在尋找,甚至是質(zhì)詢某種記憶。

        第二天上午,我們啟程前往賽里木湖。從克拉瑪依到賽里木湖近五百公里,導(dǎo)航顯示需要六個小時,為了避免再次發(fā)生交通意外,我和安吉海商量后決定開八個小時,勤換司機,一小時輪崗一次,以防疲勞駕駛。起先我們的確嚴格按計劃執(zhí)行,但每到我休息的時候,那個穿黃色長裙的女人便進入腦海里,不由分說地,朝我露出那種可愛又親切的表情,我緘口不語此事,不僅對安吉海,連對自己都想隱瞞。為了不給自己發(fā)呆的空隙,到了該換安吉海駕駛的時候,我以練習(xí)為理由,繼續(xù)占據(jù)方向盤。半途降下兩場短暫的太陽雨,雨過云散,日頭更盛,眼前的景色像轉(zhuǎn)走馬燈,從綠草原野到云頂雪山,幾度四季變換,到最后開進景區(qū),藍天下連綿湖面,日頭一晃,真如云海,好看得不似人間。我想,不知道她有沒有來這里看過。

        念頭一起,頓時懊惱不已,我還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那種憐愛的微笑,和她臉上“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的神情,或許我也不會對她如此掛念。安吉海叫我一聲,打斷我的胡思亂想,他想換人,后面都是盤山公路。我把方向盤捏得更緊,搖搖頭,說馬上到,腳下一踩油門,我又加快了速度。我問他,導(dǎo)航顯示還要多久。安吉海說,還要半個多小時,又說,這把開兩個多小時了,累不累。他說話前我其實沒有感覺,這么一問,突然覺得疲憊極了。但我不愿意承認,似乎那樣就等于認輸,所以我強打精神,說還行,馬上就到了——“馬上到”三個字離奇地成為我當(dāng)下的信念,每說一次,就有一股力量澆灌在我耗能過大的心臟上。

        然而盤山公路比我預(yù)想的難開,一面是山體,一面是懸崖。我把車速大幅放慢,降到六十,依然無法看清前方彎道的情況,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對面不斷地駛來大巴,我們幾次險些撞上。安吉海從來莽撞,這會兒也不再嬉皮笑臉,我更是要被熱暈過去,滿手是汗,后悔剛剛沒有換人,只盼趕緊開過這段山路,就能抵達預(yù)訂的民宿。

        一絲濕潤的水汽吹到臉上,我后知后覺,自己打開了車窗,也就在同時,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開上了山頂。

        安吉海大喊,快看。緊跟著,視線范圍內(nèi)出現(xiàn)了“果子溝游客中心”幾個大字。我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剛振奮起來,他說,好像導(dǎo)航不太對勁,我趕緊剎住車,往前看去,前方空空蕩蕩,沒有長龍大排,的確不像景區(qū)該有的樣子。山頂已經(jīng)沒有車輛,我們索性停在原地認路。幾分鐘后,他說,掉頭吧。我問他,你確定?他說,先走走,看導(dǎo)航怎么顯示。我說行,將方向盤往左打到底,一腳踩下油門。

        就在這一瞬間,原本杳無人跡的道路突然駛出一輛小車。我猛踩剎車,在回打方向盤的剎那想起:我忘了打左轉(zhuǎn)向燈。急剎之后,我停在路邊,對方和我同時左打,幸好公路的左側(cè)伸出了一條崎嶇的山路,勉強可以容下車身。似乎過去了很久,但我不敢下車,我和安吉海待在原地發(fā)愣,直到車窗被人敲響,我一個激靈,硬著頭皮打開車門。

        湖面的清涼直撲山頂,我頭一回目睹如此遼遠的天空,一只老鷹從頭頂掠過,霎時像有閃電在蔚藍湖水的前方劃過,仔細看,遠景晴空一片。如果有某種奇特的顏料能使這一幕被具象地呈現(xiàn),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在半空中劃出了一段混亂的曲線,它們纏繞翠綠的草葉,乖順地,貼上一片亮黃色布面,像緊攥著一段透亮的夏天。

        她說,怎么又是你。我連連道歉,嚴正聲明我們一定會負全責(zé)。安吉?;艁y的聲音傳來,我回頭,發(fā)現(xiàn)他被困在車內(nèi),準確地說,是副駕駛的車門打不開了。我跑過去,兩只手一起用力,拉不開,頓時驚慌失措,和安吉海面面相覷,他問,怎么辦?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趕路的客人,走走走,走到一個要緊的關(guān)口,卻被人告知,你只能繼續(xù)往前,這里沒有你的落腳之地。

        女人把手放上輪胎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走了過來,她蹲下時,長裙像孔雀的尾巴鋪了一地,那道很輕很柔的聲音持續(xù)地響在我耳邊。

        “前輪的葉子板凹進去了,所以副駕門打不開,”她說,“打電話吧,讓保險公司理賠,按你們昨天的程序走。”

        隔了一晚,我們又來到交警中隊,被審訊的駕駛員從安吉海換成了我。與保險公司打電話的功夫,警方已經(jīng)開具好了事故認定書,主次責(zé)任,竟是她主我次。警察指我,說,過來簽字。我寫下“覃秋池”,他把鮮紅印泥推近,說,摁個手印。

        被人盯著簽字畫押,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犯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卻毫無異樣,簽字,摁手印,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裁縫,把事情做得有板有眼,她好像總能無視那些令人難受的東西。警察把蓋章后的責(zé)任書交給我倆,我低頭看,“當(dāng)事人向今虞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心想,原來是“今虞”,和我鬼畫桃符的字跡比起來,工整得像個藝術(shù)品。

        她率先說話了,哂道:“這趟來得值,開了人生的第一張罰單。”我看向她,她就坐在問訊室的椅子上,膝上攤著罰單,食指輕扣扶手的嗒嗒聲敲在我心口上,一下,又一下。我忽然不再憋屈了,甚至感到歡欣,我想現(xiàn)在,我和她有了實質(zhì)上的聯(lián)系,至少在這張事故認定書上,我們倆的名字和指紋緊緊地靠在一起,并且,會永遠地站在同一水平線上。

        電話響了,是她的。她接起來,嗯了幾聲,語氣忽然轉(zhuǎn)硬,很不客氣地說:“我打電話的時候,你告訴我是有的?!钡人龗鞌嚯娫挘掖笃鹉懽?,問她,是家里來電嗎。她說不是,是民宿想要更換房型,原本訂的蒙古包現(xiàn)在說沒有,問她能不能換成一間小木屋。她大概是真的不悅了,第一次和我說這么長的話,我抓住機會,沿著她的話頭問她:一個人來新疆,家里不會擔(dān)心嗎?

        空氣突然一陣靜默,我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好像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以至于掉落進左右為難的夾縫里,難以自救。

        好半天過去,她終于笑了笑,說,不會。再沒有說別的話。于是剛才一瞬間的親近仿佛錯覺,她還是那么有分寸,始終拿捏一個不偏不倚的距離。我的目光從她臉龐轉(zhuǎn)到窗外西下的夕陽,浸過雨水的薔薇有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晚霞使這片空間晶瑩透明又使它混沌迷蒙,半明半暗的光線模糊了她的表情,唯獨那雙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亮得分明,稀世珍寶一般,閃著水銀色的光焰。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天上的星星見了都要慚愧,像含著所有的黑夜與所有的光,好像無論什么也填不滿它。

        我說,現(xiàn)在走嗎,都去賽里木湖,不如一起?!澳愫图依锫?lián)系了嗎?”她問。我說沒有,不敢提,昨晚電話里說一切順利,就這樣母親還是哭了。她莞爾,我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問同樣問題。她又沉默了,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上次短暫,然后,她不緊不慢地講:“我也不敢?!闭f完就和話音一起迅速地上了車,先我一步駛離中隊。

        我其實精神高漲,完全沒有車禍留下的陰影,但安吉海滿臉義不容辭,要我好好休息,他來開車。我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副駕駛車門損壞,我們只能用爬行的方式從主駕換到副駕,但畢竟事故方在我,且作為交換,我提出要求,我們確認她到達,沒問題再走,安吉海爽快同意,再次把車開上了盤山公路。

        大概真是霉運當(dāng)頭,這一回的計劃仍然沒能如意,等到達導(dǎo)航顯示的位置,我們左看右看,不見民宿,唯一的木制建筑,只有前面經(jīng)過的“果子溝游客中心”,站在寫著“游客中心”的木屋前,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除了這一刻無言的對視,剩下的盡是茫然。

        安吉海說,是這里嗎?

        像是聽見了他的疑問,玻璃門被人推開,走出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帽子戴得有點歪,小小的發(fā)卷鋪滿了腦袋,他用混著維吾爾語腔調(diào)的漢語招呼我們,在這里,在這里。屋里構(gòu)造很簡單,一間大廳加一條貫穿東西的走廊,辦公室排布兩側(cè)。最靠外的屋子掛著“醫(yī)務(wù)室”標牌,透過門縫,各種亂七八糟的器械散在地上,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住人,日暮時分的光線透進屋里,才算多了一絲人氣。她臉色幾乎灰成了鍋底,我試圖找個理由來安慰,我說,應(yīng)該不是這里。剛說完,工作人員停下了腳步,說,就是這里。我看了一眼,門牌標著“宿舍”二字,頓時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他擰開門,我的預(yù)感成真。是間比學(xué)校宿舍還小的屋子,一張紅木材質(zhì)的辦公桌占走一半地盤,剩下半間,擺著一張床鋪和一把椅子,怎么看也不像居室。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您這里洗手間在哪里?”

        她一定是想問盥洗室,我想。果不其然,我們被帶到了公共衛(wèi)生間,自然,也沒有任何洗漱用具。我已經(jīng)猜到這樣的地方不會有熱水,但當(dāng)安吉海撥開水龍頭,我還是被嚇了一跳,冷水也沒有。我說,水的問題能解決一下嗎?工作人員點頭,說沒問題,“馬上給你們安排?!?/p>

        安吉海連連搖頭,說:“不是‘我們’啊,我們不住這里。”

        我說,我們住這里。

        他“啊”了一聲,瞪圓眼睛看我。我尷尬地笑了笑,向他解釋:這里太荒了,一個女生在這樣的地方住一晚上很不安全。他好像終于看破了我的秘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歪頭看我,其實是看著我的額頭,慢慢說:“覃秋池你是不是腦殼壞了,邱阿姨曉得了咋辦?!蔽覜]吭聲。他搖了搖頭,說那這樣,你不放心你在這里看,我就不奉陪了。我說好,想了想,讓安吉海把車開走。

        他走了我才想起來,這意味著我將和她兩個人在此度過一個晚上,但我忍住了沒有看她,讓工作人員在前面帶路,往另一間宿舍走。倒沒有什么意外,只是布置更加草率,屋子十平方米不到,格子間橫在正中,把兩張裸著木板的床鋪擠在墻腳,顯得蒼白又矮小。我伸出手,把斜落地上的床單扯回床上。

        “床待會兒可以收拾,你看看行不行?”他說。

        我說,行,另一道聲音也在同時響起,她說,不行。說這話的時候,她走到了木屋走廊的窗戶邊上,渾身浸泡在昏黃的光線里,溺水一般。脖頸揚起來,不像天鵝,像只振翅待飛的金翅鳥,我站在門邊端詳她圓柔的五官,霞光映照側(cè)臉,眉目間蕩漾著波光粼粼的美感,腦中忽然涌上很多念頭:死水與波瀾,白晝與長夜,寂靜的屋子與賽里木湖的月光。大腦竟然因此緩緩釋放出一種奇異的快感,叫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心甘情愿。所以我用沾了灰的指肚去擦衣角,說,行。

        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躺下準備睡覺。

        山上風(fēng)大,順著關(guān)不嚴的窗戶吹入,室內(nèi)幾乎是冬天的溫度,我把皮外套蓋在單層的被褥外面,稍微翻了個身,衣服沿著肩頭滑了下去,我提溜起來,翻身,它再次滑下。我干脆坐起來,伸手去摸手機,沒有摸到,它在黑暗中靜靜地蟄伏,像一只尋隙進攻的毒蛇,終于在某一刻急不可耐地顫動起來,用尖銳的鳴叫提醒我它的存在。

        屏幕上,赫然是母親的名字。我接起來,還沒開口,聽見母親異乎尋常的音量,頓時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母親扯著嗓子說話,但背景音實在很吵,男男女女很多人的聲音,她應(yīng)該在賈阿姨的麻將館里,所有聲音混在她尖銳的哭聲里,我很難聽清她咒罵的內(nèi)容,就不再試圖分辨了。起初我想解釋,但沒有氣口容我插入,我不得不放棄,也可能,她本就不準備聽我解釋什么。我和母親之間的交流從來沒有取得成功,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就那么沉默地坐著,樓外大街上人來人往,屋子里只有電視上的演員在說話。在我為打破死寂做過的努力中,包括但不僅限于分享朋友間的趣事,課外活動,還有我讀過的歷史故事與小說,但到最后,都在母親對成績的追問中化為一縷青煙。

        十幾分鐘過去,母親減弱了音量,我趕緊說,事情沒有那么嚴重。但我再次激怒了母親,她剛發(fā)泄的情緒又聚攏回來,甚至更加高亢,我把手機拿得遠一點,再遠一點,仍覺得耳朵刺痛,她喊:“覃秋池你還覺得自己有理得很是不是?”

        “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給我把酒店和機票退了,記到把錢退回來,一分都不能少?!?/p>

        我想,一定是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多到我失去應(yīng)付母親的力氣。本來我是很有耐心的,無論母親說什么我都可以過濾,只有這一次,因為太累,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煩躁,所以我不再聽了,我討厭她尖起嗓子說話的聲調(diào),像被銳器刮擦的玻璃,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又或者,我是討厭我的生活總是圍繞這些:狀若幽靈的父親,永遠緊繃的母親。我都逃到新疆了,這么遠的地方,母親竟然還能尾隨在我身后。時光的流水沒能將母親的尖銳抹平,卻將父親和我都沖變了形狀。我祈禱她趕緊閉嘴,可是母親還在說話,她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我爬下床,床板發(fā)出嘎吱的聲音,大廳沒亮燈,整條走廊沉入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奔跑,光從房間里氤氳出來,投進眼里。我推開門時,看見冰涼的月光,眼淚一樣地沿著她的鼻梁淌下。她轉(zhuǎn)身看我,眼里也好像蒙著一層霧氣,我定睛看時,已經(jīng)散了,只有她滿臉驚愕的表情。我當(dāng)然知道這很唐突,非常不合時宜,所以做好了她置之不理的準備,我站在光亮的邊緣握著門把手,說,姐姐可以幫我和媽媽解釋一下嗎?

        她眨眨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我,竟將手機接了過去,走到角落里,用我聽不清內(nèi)容的音量講話,兩三句話,然后她掛斷了電話,遞給我,我看見她冰雪一樣的目光,雖然現(xiàn)在沒有冰雪,想到這次她一定要討厭我了。

        那是一個想不出任何話,做任何表情的時刻。我們直愣愣地對視著,直到她突然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夜晚十二點的山頂,不用出去我都能想象外面有多冷。如果安吉海在場,一定又要罵我瘋子,但鬼使神差地,我沒有拒絕,好像我早就在等她向我發(fā)出這個邀請,又或者是,我已經(jīng)隱隱地預(yù)感到,很多人,很多事,只會發(fā)生在這一刻。所以我同意了。我想她遇見的人那么多,這和她在賽里木湖的月光下走在雪山上的男孩,可以讓她記住嗎?

        現(xiàn)在是夏夜,但寒冷有如冬夜。我們一左一右,走在冷冷清清的山頂,走在同一條路上,間隔的距離好像跨不過去的銀河。從山頂?shù)竭h方的湖水,整座賽里木湖都已入眠,兩旁白番紅花肆意生長,我們只能靠偶爾路過的車燈和遠處微弱的燈光來照明。她不言語,只低頭行走,我有無數(shù)次升起返回的念頭,但下一刻我都告訴自己,不行,你要走下去,你不冷。

        到微信彈出一萬步達成的提示,我終于支撐不住。我說,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她看我一眼,突然拉著我跑了起來。

        風(fēng)一遍遍不勝其煩地從我額頭拂過,幾乎要把我整個人吹走,她拉著我在山崖邊飛跑,裙角濺上泥點,像草地里開出了黑色的梅花,她不管,在夜色里沉默,路燈和車影紛紛向后化成虛景。我偏頭看她,側(cè)臉被吹得凌亂的長發(fā)遮住,一會兒又露了出來。所有的風(fēng)景都在快速后退,一切又好像是靜止的,如果有人此刻告訴我時空可以穿梭,我一定毫不懷疑。

        停下來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水聲,我想,原來真的可以不孤獨的。

        “你想說什么?”她說。

        “你剛剛說了什么?”我反問她。

        “沒說什么,”她眼睫跟著呼吸顫動,笑笑說,“我要真說了什么,你媽媽肯定很傷心,怎么隨便一個外人都能來指點我管教兒子?!?/p>

        其實我有好多話想和她說,比如我始終無法和母親溝通,因為她從不停止的好勝心,使她像看管犯人一樣地看管我和父親,最后把我們推得更遠,還有他們之間,那些看不到盡頭的爭吵,但我終于什么都沒有說。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忽然覺得,她什么都明白了?;蛟S她從來就明白,所以她摸了摸我的頭頂,說:“會好的,你剛剛結(jié)束高考,給他們一點時間?!?/p>

        “你覺得我做錯了嗎?”我問。

        她許久沒說話,變魔術(shù)般從裙子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指尖一翻,把煙橫在我眼前,問我,要嗎。我愣愣搖頭。月光照得她整個人更加潔白而纖細,她低頭凝視指尖火星,右眼角貼著下眼瞼的弧線上偎著一粒痣,因為那樣大得驚人的眼睛,我常常不敢和她直視,直到現(xiàn)在,她眼低了下去,我才發(fā)現(xiàn),她在以一種更加隱秘的方式收藏溫柔。

        “當(dāng)然我知道,現(xiàn)在我最好的做法,是不問理由地站在你這邊一起埋怨你的母親,但因為我經(jīng)歷過,所以我確信,那些哪怕無關(guān)快樂甚至痛苦的存在,在后來的某一天,未必不會成為你彌足珍貴的回憶。因為不到那一天你都不會知道,它們永不再來。”

        她說得很慢,聲音忽高忽低。我看見她眼睛里那片潮涌的海洋,猜到她在回憶很遙遠的東西。但我什么也不問,只管安心地擁有這一刻的寧靜,心聲如海浪,夜越深越高。我想,不是我太不體面,實在是她身上有一種不由分說的魔力,讓我忍不住想親近她。

        “你一個人來新疆,家里真的不會擔(dān)心嗎?”我到底又問出了那個問題。

        這次她愿意回答我了。她說:“他們不知道我來了新疆。”

        我一時啞口無言,好半天過去,我說,那我們不是一樣的處境嗎?她手上的火星劇烈地抖動起來,一片朦朧的煙霧中,她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柔和的輪廓披著頭頂落下來的月光,雪山站在她的背后,我?guī)缀跏且幌伦泳蛷乃砩峡吹搅司К撁髁恋南奶臁?/p>

        她說,我們不一樣。

        “你是害怕說,我是不愿說,其實現(xiàn)在的你什么也不用怕,因為那些不堪的、難纏的事情都有人替你做了,等你再大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你不一定變得更加膽大,很有可能會越來越膽小?!?/p>

        我不解其意,答不出所以然,只能干巴巴地說:“你這樣說,好像你年紀多大似的。”

        “我和你的差別是很大的,”她輕聲說,“年齡上的差距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你才高中畢業(yè),而我已經(jīng)工作。你難以想象這當(dāng)中的隔閡,所以我不能肯定,你能不能理解我同你所說的這一切。其實,我本來也不該和你說這些?!?/p>

        她朝我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然后側(cè)身,在山邊的圍欄上摁滅了橘色的光。

        “回去吧。”

        回到果子溝游客中心之后,她坐在窗臺上,打開手機,開始翻她相冊里的照片,跟我講一張張照片背后的故事,跟我講她的生活、她的母親、她的朋友。講她小時候的記憶和工作后的狀態(tài),似乎想把她之前的整個人生都在這個夜晚分享與我。她說她想帶爺爺去看海,爺爺生長在縣城,從沒見過海洋,只知道老家門前的那條小河,但是她又害怕,怕帶他去看海,對他而言是種殘忍,就像一輩子沒有上過岸的人,你突然把他帶到了岸上,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他錯過的是整個已經(jīng)不能再重來的人生,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她很猶豫。我漸漸困得不行,眼睛都睜不開了,但還是努力地聽她傾訴,我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一切。這個夜晚,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我們身后退去,讓出了一片只屬于我和她的秘密宇宙。在我們匆忙奔向下一個行程前,這個杳無人跡的小木屋里,至少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是真正屬于彼此的。

        當(dāng)晚,我在夢中又見到了她。

        沒有什么離奇的畫面,我在一棟地址不明的辦公樓外與她不期而遇,簡單寒暄,平實得不像在做夢。夢中半點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記得我靠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旁,她穿亮黃色長裙站在數(shù)步以外的階下,熾熱夏日,空無一人,路邊高樹長出青翠的顏色,我訥訥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面了。

        醒來時,眼睛在強光下感覺到刺痛。窗外傳來一浪一浪的高喊,我走到屋外,她已經(jīng)起了,站在雪山邊上,目光和地勢一起向下,向賽里木湖蜿蜒而去,我望出去,看到湖水、草地,還有山尖終年不化的雪。積雪之下,黝黑的山體泛著深淺不一的花紋,在水面上晃晃蕩蕩,羊群埋頭吃草,更遠處的白馬走在馬路邊上,戴著色彩艷麗的馬鞍。她也戴了一頂花帽,正方形,白底紅花,襯她濃墨重彩的五官,像一個維吾爾族姑娘,我一時分不清是水波,還是蕩開的烈日,在她眼里反射粼粼的光。大風(fēng)卷起她長長的黑發(fā)和桃紅色裙擺,有種地老天荒的不真實感。

        “昨晚我對你媽媽說,你今天就回去?!彼粗艺f。

        我知道再長的夢也有清醒的時候,夢醒后,終究是要回到現(xiàn)實的。天水交接處白光起伏,她站在山巖的最高處,俯瞰整片湖水,我把目光一寸一寸比畫過去,想把這一幕鐫在腦子里,從此不敢忘懷?;腥坏兀瑥乃砩峡吹搅俗约旱挠白?,好像這兩天的記憶如我兒時讀過的那些故事一樣,變成我的血液、顏色和姿勢,變得沒有名字且不能有別于我自己。我定定地看著她,又想起見到她的那個夜晚。大雨如注,從遠方浮來霧的涼意,走到大門口的路不長,但她一步一步,走了很久,雨水匯成灰黃的溪流,在她腳下蜿蜒、沉浮,我叫住她,她才回頭看我,黑夜里干凈得像一株青翠的植物,不言不語,又充滿了生氣。我想,要是我們能早一點認識就好了。

        “我想給你拍張照?!蔽艺f。

        云散日開,陽光恰在此時大盛。她問為什么,我說,我想留個紀念,怕將來的我們會忘記這一切。日光柔白,晃開她一臉繽紛笑意,她豎起手指,指尖正落在她眼下的痣上。

        “如果那樣,”她笑著說,“賽里木湖會替我們記得?!?/p>

        我也笑了,我想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家鄉(xiāng)的街頭遇見她,于是在我們之間發(fā)生一場回憶新疆的談話。那時我把日子過得很好、很長,沒有什么遺憾,不會隨便地看見哪個女人就覺得面善,她如果還戴著維吾爾族姑娘的花帽,我就報之以一笑,大大方方地喊出她的名字。

        “向今虞?!?/p>

        她哎的一聲,我抱住她。

        水聲清澈,金石在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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