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旗
向小園在2018年夏天死于腦萎縮,聽聞死訊是在菜市,這使覃一鳴連帶地想起他和向小園認識,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后覃一鳴接連夢到自己在地震、墜海、肺癌晚期中死亡,而他從不吸煙。最離奇的一回,在等兒子放學時,一個小學生揮舞著泡泡機向他跑來,滾圓的水泡迎面撞破他眼球致他當場殞命。醒來他照常去接兒子回家,心情甚至更加迫切。才到中學坡下,他一眼望見了覃今虞——嚴格來說已經是向今虞,但在姓氏上面,他有不同于平時的強硬。這是向小園在2018年去世后,覃今虞第一次主動找來,他看出她刻意避開覃家的軟弱,站在這里卻有如示威,心知一場對話避無可避。
覃今虞提出要求,拿回他離婚前陸續(xù)從家里搬走的書。好在妻子見不得這些舊物,他一直收在單位,這就免去一趟奔波。記得有影印的二十四史、幾部艷情小說,還有向興貴最常掛在嘴邊的《忍學·糊涂學》,當中遺留不少向小園早年批注的筆跡。他猜到覃今虞的來意大抵在此,且覃收拾書柜時,果真捏著一冊書脊良久不發(fā)一言,他知道她在淌淚。半小時之后覃合上書,用出奇陌生的神情看他,言語中偶爾顫抖,但總體已恢復冷靜,他便知道她真正想說的話來了。
“我要錢,”她只一頓,“十萬?!?/p>
覃從未拿過如此理直氣壯的神氣向他要錢,更別說過于夸張的數(shù)字,讓他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他第一反應是喊“瘋子”,但轉念覺得有失體統(tǒng),思來想去,換了一種更顯體面的表述。他問,覃今虞,你是不是覺得我欠你的,你知不知道按照法律規(guī)定,你年滿十八周歲我就不再對你負有贍養(yǎng)義務。
覃正低頭翻書,聞言沖他溫和一笑,這不免令他驚愕異常,懷疑是向小園的逝世使她迅速成熟——在他的眼中,她是一團主體由麻煩構成的障礙物,有關她的記憶還滯留在幼兒時期,現(xiàn)實她膨脹的速度已經超過他有限的想象范疇,除了要錢,以及不給就號啕大哭,她與他不存在其他生活上的交集,他能對她產生什么真正血濃于水的感情呢?她早點想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會有這么多年無意義的糾纏。但又隱隱感到,覃今虞由來極端的做派源自向小園的遺傳,并非朝夕可改。
果不其然,她說:“本來就是你欠我向今虞的,還有我媽?!?/p>
他無視她刻意強調的姓氏,第一次同覃今虞談到向小園,給了一個傾向中正的定性,他說:“雙方都有責任?!边@表述或因不偏不倚顯得格外虛偽,卻并非謊言。覃顯然不能認同,干脆問他始末。巧的是向小園當初也問過,問他開始,“是從啥子時候開始留意的”。他自如回答,當然是我們碰到那陣。向小園那時對他說什么都相信,語調即刻輕快得像只鳥,哼了幾句剛認識的時候他教她的歌。只有他自己清楚,早在他們舞廳第一次見面以前,他已經由王叔明之口認識了她。
王叔明是他師專校友,大他一屆,兩人同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在校時從無往來,反而是畢業(yè)后都在童樂職中教書,覃一鳴的辦公桌就在王叔明對面,兩人一見如故。那時他22歲,已經開始養(yǎng)家,父母兄弟都在鄉(xiāng)鎮(zhèn)上,幺弟沒有念書,也無工作,全家望著眼睛等他拿錢回去。重陽那天,王叔明請他上家里吃飯,路過下班常去的書店,免不了進去探看。自得知與覃一鳴老家都在放生,老板態(tài)度更是親熱,見二人進屋,當先叫住覃。他剛拉扯幾句,聽見王叔明唉了一聲,十分熱情地喊:小園咋個跑這兒來咯。
往里更幽暗的地方擺著一張凳子,一個女人側身坐著,穿著件深灰色大衣,偏頭讓他看清了長相,臉長得豐腴、白凈,手腳卻瘦可見骨,頭發(fā)隨便地蓬在肩上,打眼像顆腫大的金針菇。一本書攤開在她膝上,她俯身去看,還能筆直地挺著后背。他慣于在初次見面判斷一個人的習性,遠遠觀她衣著體態(tài),心里已有了籠統(tǒng)的猜想,當下王叔明和她寒暄,他順勢借窗外日光看清封皮上“窗外”二字,立即意識到,這是個尚未脫離羅曼蒂克的女子。他想,看著一本正經,心思竟也婉轉,不由得向她多看了兩眼。
走出書店,王叔明忽然說:“向小園看不上你,你莫想了。”
他一下聽出王的話中不加遮掩的輕視,雖沒有半分念想,卻覺得刺耳。王叔明續(xù)道:別個是大學生,老漢還是勞動局局長。
向興貴,他腦海中跳出人名,隨之活絡起來:原來她姓向。想起母親一直暗示,找個能把他調進城里的女友。家中姐弟三人,只有他念過大專,畢業(yè)入職,學校又是公辦,一家老小支著腦袋,巴巴等他澆灌。盡管他性格拘束,又剛離開學校不久,但全家人的期許始終壓在頭頂,他當即動了心思:或許可以同她試試。
此后他有事沒事常去找王,關于向小園的事情有便聽著,無便罷了,不肯多問,幾番下來得到一些訊息:因為母親在童樂職中任教,向會在每年假期來此小住。她將畢業(yè),父母留心為她張羅對象。她是家中老大,下面只有一個妹妹。在他看來,王叔明最多只有幾分本事,性格卻過分滑膩,向小園不知為何和他投緣,父母輩的交情大約還在其次,想來同王叔明有別于他的健談脫不了干系。有一回,他狀似無意地問,向小園在童家窩到不無聊嗦?王有些吃驚,說:你操心這個干啥子,人家有的是事情做。他猜想以王叔明的敏銳,早晚看出端倪,遲則生變,他沒理由再拖。
這就有了他的第一次舞廳聯(lián)誼。過去他沒有興趣,因為每到這種時候,例必有不痛快的事情發(fā)生,大多和他沉悶的性格有關,說到底,還是和父母有關。童樂職中坐落郊縣,好在附近能有幾條通達的街道,出外不用多久。早春天氣寒冷,他晚上下了班,和王叔明一起往舞廳趕,衣著在自己看來已算齊整,依然想趕早到場,免去人群的打量。向小園竟比他們來得更早,在進門靠里的位置上朝內坐著,圍著一條暗藍色圍巾,顏色有如線裝書的封面,把人襯出一股書卷氣,倒比上次見更像學生的樣子。大概等得無聊,半天沒有動靜,只管把兩手的手指交叉,輪流地往下抹,直到聽見王叔明的招呼,回過頭,和他首次打了個照面。
王叔明笑道:“這是覃一鳴,也在周阿姨的學校教書,阿姨最近身體還好嘛?”
他首先留意到她的目光,沒有偏斜,極穩(wěn)當?shù)芈湓谒夹?,但下頜始終收著,略略噙著微笑向他點了個頭。隨即側身往王,低聲道:“好得很,還不就是她把我喊過來嘞?!?/p>
王叔明當然知道緣由,但故作不知,有一句沒一句地拉扯,又招呼服務員叫酒,他靜默良久,這時開口問她,女同志喝酒嗎?說完有些懊悔,向王兩人看著關系上好,他貿然關心,反而使自己顯得殷勤過分。好在向小園聞言看他兩眼,像是這才注意到有他這么一人,說,不消那么客氣,喊向小園就是。他夸她名字取得好,她搖頭,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什么小園小莉的,普通得很。
“不能這么說,你看,”他把她名字重復一遍,慢慢說,“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誰都能聽出,分明是生造過頭的客套話,當然,誰也免不了幾分自戀。他咬完最末三個重音,果然見她把眼白過多的雙眼瞪得溜圓,繼而抿嘴,小聲說謝謝。這時背景熱鬧起來,接連有人過來問候。他本來不是左右逢源的性格,但強迫自己戴上從容的神氣,至少現(xiàn)在,他看上去該比任何時候顯得體面,誰來了,大概說了些什么,他一律沒記住,總之是很親切,也很講分寸。人一多,向小園的臉上漸漸有了不耐,她不說話,一徑低頭把玩圍巾尾部的流蘇,他也正想試探,便低聲問:“提前回去周老師會怪你嗎?”
結論顯而易見。一開始兩人并行,但向小園走路很快,他幾乎趕不上她的步子,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正好半路下起霏霏的春雨,他順理成章邀她進店里躲雨。進去一家花店,姹紫嫣紅,他一概叫不上名,本想草草歇腳就出發(fā),向小園卻是想買的動作,拿起一束,又看看另一束。因為無聊,他倚在門邊翻墻上掛的日歷,不意她偏過頭問他,知不知道“勿忘我”的花語。說著,把手里握的兩束深紫色花枝呈向他。名字是好聽極了,但花蕊細小,并不具備奪人眼球的姿色。他坦誠不知,她也毫不意外,認真同他解釋,自己也是因為看了《血疑》這部電視劇才第一次知道。他忽然發(fā)現(xiàn)向小園同他印象中的不一樣,似乎要高一些,也稱得上清秀,皮膚光潔到幾近蒼白,脖子直而長,側面看有種流水的弧度。只是下巴半圓不方,讓她少了點女人的柔和,加上過分大的眼睛,讓她正??慈艘矌е扇说膭?,比如現(xiàn)在。他回過神時,她終于說到正題,所以“勿忘我”,花語是“真誠的愛”。
他聽見怔了一怔,訥訥點頭,她也發(fā)覺言外之意似乎使人錯會,臉色轉紅,把兩束花枝捏在手里。好在他早有準備,趕在她走到門口之前搶先付了,說,就當是我送的。她悶不吭聲,或是真沒聽見,或是假意,總之是不愿再提此事?;ǖ赀^于狹小,走出店面他竟松了口氣。雨停后一路少見人影,道也難走,兩人一步一滑,半天才到柳樹下面。他只得另起話頭,引出一部電影,幸而她果然知道,談興轉濃,到后來終于不必賣力找話。他這次可以確定,向小園的表達欲旺盛,外表卻絲毫不顯。最后他唱了電影插曲,準確地說,是向小園請他教學,他唱得多半很好,記得向連聲稱贊,如今只勉強記得第一句歌詞:某天的黃昏,在咖啡店里,偶然地看見了你。
那天她應當記住了他。再見到向,他總覺得她目光里含有此前未有的溫度,尤其童樂職中的聯(lián)歡會上她唱了《未曾留下地址》,他想:是他教她的。他試圖從她的聲音、顏色和姿勢里,察覺出一些不同以往的異樣來證明自己。事實上,異樣來自王叔明,之后王幾次叫上向小園與他,三人一起吃飯。他心知和王熟歸熟,左右不出辦公室交情的范疇,不至于帶上私人朋友的程度,想來,未必只他一個有心。最后一次,因為向小園著急趕車回城,三人站在街邊匆忙吃了一餐烤紅薯,滑稽之極,他幾乎要相信彼此已經熟到一種地步。
再見到向小園是半年過后。他上二樓的辦公室送信,向小園也在。她站在周文雯旁邊說話,大概工作后仍然春風得意,說話間神情松快,渾然不見生活的重負。他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對方,卻都沒問候,他本可以這樣或那樣說,結果一句話沒有,徑直把信放在了周文雯旁邊桌上,最后,倒是周文雯招呼他,并和向小園介紹:這是教語文的覃老師。向小園微微一頷首,說,我們認得到。他不禁惱火,心想她倒會裝模作樣,這會兒曉得矜持了,前頭不曉得哪個有意喊王叔明約起吃飯。
幾天后他和王叔明下班一同吃飯,在常去的面館里再次遇見向,準確地說,是向及向母。那天店里生意奇好,到處是人,他和王叔明找了一圈找不見座,正要往回,聽見周文雯的聲音:“王老師,覃老師,你們也來這兒嗦?!币换仡^看見向小園仿佛猶豫的樣子,頓時不快,他搶在王之前應聲:人太多了,我們另外找家。周文雯把一道唉聲拖得老長,說,拼個桌就是,一起吃嘛。他到底干什么都躊躇,左右吃個面,直到王叔明把面點完了坐到凳子上去,他才做好心理上的預備。剛坐下,向又起身,取了兩雙筷子往前面走,半分鐘不到又回來,遞給他倆。他接過時察覺溫度滾燙,心知她拿去下面的鍋里燙過,連聲說“謝謝”。她回:小心筷子頭莫觸到桌子。模樣做派,又像他記憶中的向小園了,他想。
這樣一想,心下放松不少,把筷子拿在手里聽王周二人對話。面端上來,他一下沒夾穩(wěn),碎肉滾出碗沿,他正伸筷子過去,忽然一個轉念,想起向小園頗多講究,其中之一,就有不吃掉落桌子上的東西,那么很大概率,向一家人都有這種習慣。轉念之間,向已開口:“外頭餐館桌子臟,覃老師莫吃了?!?/p>
莫名其妙地,他竟覺得難為情,這一耽誤,倒不如利落收回筷子,好過這樣瞻前顧后,顯得自己小氣?!班拧绷艘宦?,不再搭腔,裝出松弛的神氣夾了一筷子面吃,實際面吃到嘴里,一點滋味也沒有。周文雯這時問他,覃老師工作好久了,他答,快一年了,周又問,適應沒得,他只忖度片刻,再答,我們學校環(huán)境好,適應起來快性。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直到周文雯問:“覃老師和向小園之前認得到啊,好久認到的?”他吃了一驚,摸不準周的意思,只好斟酌著說:“沒得好久,半年前因為王大哥認到的?!蓖跣Φ溃骸澳氵@話說得,我跟個媒人一樣?!?/p>
他有些驚慌,用玩笑的口氣請王叔明不要亂講,況且難以形容周文雯臉上的表情,近乎似笑非笑。向小園忽然說話了:“就去舞廳那天碰到的,后頭請覃老師幫忙排練節(jié)目,吃了兩頓飯答謝別個?!彼鸪踔划斔幸饨鈬髞淼狗植磺逭婕倭?。周文雯點頭,只道:這樣嗦。
隔日向小園竟單獨找他,問有無時間,請他上家里吃頓飯。他便知周文雯沒有全信,事后勢必又再盤問。這次沒有王叔明熱場,場面一度沉默,他不敢遲疑出聲,加上好奇向周二人對話,于是委婉問道:“周老師回去有說啥子沒有?!毕驔]搭白,卻是另起話頭,說:“你家里的情況王叔明跟我講過,我其實不介意這些,人還是要靠自己?!彼疵怆y以置信,半天才說,原來你都曉得。她說,我就問你咋個想的。他只能嚴正聲明,換以言之鑿鑿的口氣說:我是真心實意。
到了周末,他帶了一只土雞,坐班車上縣里。向小園在車站等他,少見的沒穿素色,換了一件玳瑁紐扣的花襯衫,告訴他:人可能有點多。他問:還有哪個?向回:有我媽那邊的親戚、幾個表哥表姐。這是全家一起來考察。他想,怎么疏忽了,早該做好萬全的準備。向說:你莫怕,我爸媽是很和善的人。他也姑且這樣安慰自己,進到向家,仍被嚇了一跳,加上他倆不下十人。向小園向他一一介紹,然后抬高嗓門,喊了聲“爸爸”,向興貴正站在魚缸邊的板凳上,一手舉著飼料往水里投。他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魚缸,各種顏色的金魚都有,個頭也大,小的就在橋洞里穿行,雖知是人造的假物,但沙地上百草豐茂,燈照得水底流光溢彩,像一處自得其樂的桃源。他想,平時只覺得缸中金魚俗氣得很,叫向興貴這么一排布,倒大氣極了。
向小園說,本來,好多魚都是我小時候買回來的,后來差不多死完了,就只剩一條。他笑向小園胡說,這哪里分得清,她便一定要辨?zhèn)€究竟,扶著玻璃找,最后指了一條,說,看,黑色的那條。他疑心向小園只是瞎指,便說是,她也當他服氣了。向興貴喂過魚,喊著“來了”,在桌子前坐下,看他兩眼,說:小伙子看起還多文靜的。他一聽這話,心直往下沉,要強作笑顏,向興貴又點了點頭,說:老師嘛,肯定要有個人民教師的樣子。他本以為向興貴有意示威,這時倒摸不準意味,只好很客氣地回:我年輕,還要跟向叔叔多學習。周文雯笑道,先吃飯嘛,有啥子邊吃邊說。
十個人吃一桌菜,葷素都有,向先夾了一筷子雞肉,說,快吃這個,覃一鳴從老家?guī)н^來的土雞,自家養(yǎng)的,補身體得很。向興貴說“好”,讓周文雯取了一瓶酒到手里,擰開瓶蓋,把自己的杯子倒?jié)M了,又去給他的杯子倒酒。他急忙站起身去接,說,我來我來,不消麻煩叔叔。實際他很少喝酒,尤其白酒,但當下他把杯子倒?jié)M,舉起酒杯,說:“都說感情深,一口悶,我就一口干了?!币豢谙氯ィD時覺得渾身燥熱,像是胃里被人劃燃一根火柴。好在向興貴很高興,連連稱好,再舉酒給他倒?jié)M,他于是跟他又干了一杯。喝到第三杯,他開始頭暈,向小園這時打斷他們,說,好了,莫喝了,慢點飯還沒吃,人先喝醉了。其他人附和幾句,向興貴才放下酒杯,很勉強地說了聲,曉得咯。轉而問他:“說覃老師也在童家職中教書,之前是哪個大學畢業(yè)?”他說,中江師范。
他沒料到向會突然冷臉,說冷臉或許夸張,但向在不茍言笑時,眉目如有劍芒,和前面言笑晏晏的樣子幾乎判若兩人。他不知問題出在哪里,不敢吱聲,直到向興貴終于又說,還是可以,中江師范也算是個不錯的學校,他總算明了言下之意。勉強至此,只差把“輕視”二字寫在臉上。不免覺得好氣又好笑,沒聽說哪家人挑女婿還看文憑,況且他文憑根本不差,全家考上師專的就他一個,怎么到向興貴這里,成了湊合將就,簡直離譜。
心里埋怨,嘴上仍說,只是個專科,比不得小園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這話取悅了向興貴,他連連點頭,先指向小園,又指在座向小園的妹夫田長志,笑說:“我們屋頭大學生還不少,我一個,小園一個,田長志又是一個?!庇盅a充,“都是好大學?!彼牭眯睦镏睌Q巴,卻也明白,原來向小林的老公是大學生,這就難怪了。
之后一切正常,他們聊了幾乎所有。他和周文雯聊學校的事,被向興貴問讀過哪些書,到半下午,又和一眾親戚去茶館里打麻將。他自認表現(xiàn)絕佳,無論如何,始終報以微笑,聽周文雯講她的身體隱疾長達一個小時。當日手氣極好,他連贏幾把,起初他還有意控制,試圖察言觀色,但隨后也便忘了:麻將一打起來,哪還管得到別個。其間有人眼光不住地向他射來,終于在某一刻,笑道:可以哦,覃一鳴頭回來,手氣就這么好。他礙于對方是向小園的表姐,只說,都是周大姐心腸好,讓到我個新手。
到傍晚,他趕末班車回程,向小園送他去車站。路上她問“啥子感覺”,他沉默,答不出所以然。她察覺出他的窘迫,便岔開話題:今天實在太熱了,人都不舒服。他在她說這句話的功夫里做好了準備,接上她起初的問題,說,感覺,向叔叔好像不是很滿意我。她說,沒得這回事,爸爸是看重文憑,但也不是只看重文憑。他半信半疑,試探地問,向叔叔和周阿姨好像很聽你的話。她有些詫異,笑道,不是這樣,只是爸媽很尊重我。他說,叔叔阿姨肯定對你很花心思,畢竟屋頭就這么兩個姐妹。話到這里,突然有種靜默的空氣,好半天過去,她說,我倒是有一個弟弟,不過很早就去世了。
他發(fā)覺自己觸碰到向小園的隱秘,立即陷入沉默,說老實話,他其實不愿知道更多,想停在隱秘的邊緣之外。但向好像是下定決心要向他剖白,說:“我屋頭最早是三個姊妹,上面是我和我妹,最小的是我弟,叫向小旭,我讀初三那會兒他跑出去下河,淹死的時候,只有九歲?!彼恢摶匦┦裁?,她頓了一頓,才又繼續(xù)說道,“我們撈了一天,撈起來的時候,人都泡白了,簡直看不出是我弟。小林雖然也是姐姐,那陣只有十歲,自己都還沒懂事。爸媽當時忙到討生活,按說我是老大,有義務照顧小的,結果那天早上,我非把小旭喊起來吃飯,吃完他就跑出去游泳了?!?/p>
他聽到這里,有點明白了,說,這和你沒關系,你當時哪里想得到后面這些事。她搖頭,說,我和你講這些,就為了告訴你,我虧欠我爸媽太多了,小旭的死對他們的打擊很大。他聽她的嗓音已經哽住,想不出話來安慰,反復說,你不要太難過。她很輕地說了聲“我知道”,而后忽地鄭重起來,說:“所以,往后你必須對我爸媽好。”他驚訝她用上了“必須”這種強勢的字眼,便一口應承他會把二老當親生父母孝敬。誰想還沒完,她轉身和他對視,慢聲說,你對我不好都沒關系,但必須對我爸媽好。
他和向小園前后談了快三年。十月的一天,他第一次帶向小園回家里見父母姐弟,母親自然高興極了,炒了幾個大菜,囑咐他好生招待。剛過八點向便告辭,他知曉她家里規(guī)定要在九點前到家,本想和母親解釋,自己送她回去,礙于樓道沒燈,視物困難,母親又非要送行,只好麻煩她找出手電筒,一路從六樓送他們下去?;丶視r母親還在等他,表情竟然嚴肅,問他,和向小園耍了好久,他這才發(fā)覺已經兩年有余。她聽完直搖頭,說,你都沒得點打算啊,就這么淌下去?他聽懂母親的意思,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尋個托詞,說向小園還沒想結婚那么遠。母親說,她女娃娃家肯定矜持,你就要曉得輕重,這么一年一年的,好久是個頭?他不語。母親說,你找時間再請她來,她語焉不詳,但他明白她的暗示。
向小園再次造訪覃家,周文雯和向興貴并不知情,他提前鋪墊,她當他有意避開向父,未及多想。走進屋時,母親特意拍拍他肩膀,當晚,他們便躺在一張床上。于是一切順理成章地發(fā)生,并以波瀾不驚的趨勢穩(wěn)步推進,直到某天,向突然出現(xiàn),臉色比紙蒼白。她說出“懷孕”這個詞時,他第一次感到恐懼,但見向已失控,只能強作鎮(zhèn)定,說:不打緊,我曉得咋整。她不敢告知父母,他亦不敢聲張,暗中聯(lián)系大姐,想她防疫站護士,怎么也能找到渠道,并囑咐一切要快,遲則生變,務必趕在被人察覺之前解決麻煩。兩個星期后,他陪向小園去醫(yī)院手術,家中對此全然不知。其實他同樣不知,向那天在醫(yī)院經歷了什么。去時向膽戰(zhàn)心驚,他便反復安慰:廠工委何大姐介紹的地方,肯定放心。大姐陪她進去,他在外面走廊等候,光線暗沉,越往里越暗,致使他對那天的醫(yī)院記憶模糊,只記得走廊兩側漆了半部綠色油漆,被用各種形狀的紅筆刻字,水綠艷紅,很難不讓人記憶深刻。向再出來時,簡直不似活人。她反復說:沒有麻藥,你騙我。大姐在旁,身上同向都沾了血跡,一臉惋惜地說,應該是個男娃。
在當時,他們無法估計后果,要到多年后才能明白向的身上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到后來兩人日漸成熟,他第一時間告知了父母,周文雯和向興貴都以為還是頭次,雖然惋惜,卻也安慰道:沒事,你們還年輕,小園身體底子好,之后有的是機會。其時他略感不安,而不祥的預感往往應驗:隨后,向小園以可怕的速度變老,未及三十,已顯出老相。某天他看見她陽光下微微暗沉發(fā)黑,不知怎的,想起當年舞廳見面,燈下她近乎慘白的皮膚。后來向懷上了第二胎,九個月后平安生產,雖是女娃,但他如釋重負,況且模樣漂亮,人人見了都說第一回看到剛出生的嬰兒這么白凈,又是瓜子臉、大眼睛,長大肯定是個女明星。
然而到底沒有留住,一場稀松平常的感冒遇上庸醫(yī)誤診,短短幾天就沒了呼吸。他還記得周文雯哭著說:可能是緣分淺,留不住,就跟那時候牛兒一樣。此后向小園脾氣開始變壞,多數(shù)時候他盡由她鬧,后來他越來越懶得同她吵架,向小園偏執(zhí)得不可思議,一面斥責他搞壞了她的身體,一面咬定他覃家人的升遷都靠向興貴的提拔。稍微不順她心意,她便叫囂“沒有我爸哪有你們覃家的今天”。他從不否認向興貴的出力,但她將他全家努力全歸功于自家父親,又把所有罪過一概歸結于他,兩邊區(qū)別對待,耍盡小姐脾氣,就實在不可理喻。她的父母是父母,難道他的就不是?
越往后,向小園開始動輒撒潑,理由是,他再次食言,不僅不愿負起為人女婿的責任,甚至連表面文章也不愿做全,比如某次,搭車回金順老家,他故意坐在離向興貴和周文雯最遠的位置,全程不聞不問,讓她看著寒心。向小園秋后算賬的數(shù)量越多,他越想遠離,并且,他也著手計劃著遠離。他將大部分工資留在手里,小頭上交給向,向若問起,便一口咬定只有這些。他們吵架時幾次說過離婚,向不用多說,他言明尊嚴被毀,想要改變現(xiàn)狀,眼前看來,只剩離婚一條路走。
但生活常?;恼Q,忽然鋪給他第二條路:人人以為再難懷上的向小園,居然又有了消息。周文雯大喜過望,將之視為扭轉他二人婚姻的關節(jié),不惜放下恩仇,從金順請來她最厭煩的向家二妹照顧飲食起居。向當時的身體已經差到極致,堂姐為她平安生產,用盡一切方式。他自然有所期待,為此各種容忍,典型如三伏天,三十八度高溫,堂姐不開空調,連風扇也不許開大,三片風扇轉得比秒表還慢,從此他都拿蒲扇取涼。幾番折騰,向小園尚未如何,他倒先脫了層皮,終于挨到臨盆,不想又有狀況,醫(yī)生看了一眼,堅稱順產不行,必須剖腹。母親到底希望順產,反復爭取,以致和周文雯爭吵起來,險些在醫(yī)院失態(tài)。最后仍是剖腹,產下一個女兒,皮膚黝黑,頭大臉大,丑得不敢多看,唯有眼睛大得出奇,勉強能算一個優(yōu)點。
他早已做好退而求其次的心理準備,想向小園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也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母親。現(xiàn)實是覃今虞的出生如激素,向的性格一天比一天急躁,稍有違反她心意的舉動,立馬招致長達數(shù)小時的埋怨。他未察覺覃今虞不適,她弄臟的褲子沒有馬上清洗,每逢諸如此類的事件,向小園便罵他又懶又壞,油瓶倒地也舍不得扶。結婚不過幾年,他疑心過了半個世紀之久,只因向小園的變化之大,險些讓他不敢相信,這是當初那個低眉順眼的女人,或者說,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慣會隱藏。
與此同時,母親看向小園的眼神有了變化,自覃今虞出生,不止一次在他耳邊傾訴她的遺憾。她說,咋回事,你姐姐生了個兒子,你弟弟也生了個兒子,到你這里就生了個女兒。他只好說,第一胎是個兒,可惜打了。母親說,早曉得后頭都是女,當初無論如何都要留下。又說,還不是向小園害怕,硬是要打,不然現(xiàn)在兒娃子都好大了。
遺憾歸遺憾,他和向小園都是公職,注定只有覃今虞一個女兒,況且以向小園的身體,難說再有喜訊。然而母親每次見他都要念叨,次數(shù)多了,他也恍惚自己當真失去了一個兒子,他承認,母親對待孫女和孫子的態(tài)度有所區(qū)別,但因老一輩觀念傳統(tǒng),并非她刻意針對。向小園卻不依不饒,一次她罵母親黑心:你媽都不曉得把今虞抱進屋子里面睡,就那么丟到椅子上,我一進屋就看到窗子大開,十二月份,她不怕自己孫女出事???他問母親,母親也委屈極了,說是當時在打麻將,覃今虞想睡覺,自己爬到邊上拼了兩把椅子,誰都沒注意。聞言他心里清楚,說嚴重也不嚴重,只是人沒用心。
他和向小園離婚在2000年,世紀之初,覃今虞出生的第五年。說定是在一個秋夜,他同父母一起,與向小園家中幾人對峙。向把客廳所有頂燈打開,光大亮,每個人的表情照得分明。他說離婚吧,這種日子真是過不下去。她冷笑,說,你覃家不就想要個兒子嗎,我成全你。
他想說不是,至少不全是。覃今虞雖然是個女兒,但畢竟親生,他也不是不喜。說到底,根源還在向小園的偏執(zhí)和易怒,但他知道,他已無法與向小園溝通,她如果聽聞,也只會咒罵:你們覃家一個個白眼狼!還在騙!
他們協(xié)議房子一人一半。他不顧母親反對,向法院申請了覃今虞的撫養(yǎng)權。覃最終判給母親,他于是將歸屬于自己的那一半房子都交給了向,算作提前撥給覃今虞的生活費。臨別前,他告訴向,如果哪天不愿照顧今虞,他愿隨時接過撫養(yǎng)。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他未再聯(lián)系向小園。偶爾向的聲音出現(xiàn)在電話里,往往是覃今虞向他要錢不得,把電話換到她的手上。覃七歲之前,曾來家中玩過兩次。第一次相安無恙,第二次來時他恰好有事,請弟妹照顧,本意讓她和兄弟玩耍,但等工作結束,到弟妹家時,三個小孩全部在哭。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見弟妹臉色鐵青,最小的騏躍要他抱,邊哭,邊指覃今虞。他問她怎么回事。她沉默良久,只說,不是我,此后再也沒有來過覃家。此后,每逢出現(xiàn),她都如討債的債主,極盡口舌之利向他要錢。他有時會給,有時顧及不上,尤其剛離婚那幾年,他凈身出戶,糊口艱難。迫于沒有房子,在父母家借住兩年,平時見人,也都小心謹慎。直到遇見邱美莉再婚,他才擺脫寄生父母的窘迫,逐漸站穩(wěn)腳跟。時至今日,邱美莉仍會以此挾威,歷數(shù)她既是頭婚,購房又出大頭的恩德。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他關于向小園的消息只有一條,內容來自他們共同的好友姚敏。當時離婚不久,她自覺負有傳信的義務,一見到他,就鬼鬼祟祟地發(fā)問:你曉得向小園現(xiàn)在哪兒不——調去簡州市了!他只得推說兩人已經離婚,為現(xiàn)今家庭好,以后再有向的消息不必特意告知。再后來,他接到覃今虞的電話,說她跟著向小園的工作調動,轉到簡州中學念書。她說:“進實驗班要交擇校費,六千塊錢,你和我媽一人出一半?!彼涿?,說:我沒錢。心想,母女兩個算盤打得精,平時不聞不問,只在要錢的時候積極。覃今虞忽然聲淚俱下,小聲說,她和向小園的情況非常艱難。她語焉不詳,他也不接這茬:比艱難,誰能比他當初更艱難,覃今虞跟著向小園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哪里嘗過真正的苦日子。向的情況他最清楚不過,她喊辛苦,世上就再沒辛苦的人了。僵持片刻,最后覃說:我曉得,你們覃家人都是白眼狼。他立即意識到,覃正在和向小園合體,難怪他后來連覃的電話都很難接到。當時秋池還小,四處都要用錢,覃最終沒從他這里要到。他以為就此安生,不想某天,突然接到法院傳票,便知向小園的極端仍未改變。他又一次在法庭上面對向小園一家,和多出來的一個覃今虞。
工作稍有起色,父親在這時確診尿毒癥,邱美莉說,爸爸年紀大了,別讓老人太痛苦。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不吭聲,堅持了一年多,把能借錢的朋友又再跑了一遍。最后一次手術在成都,他和姐夫陪著。術后醒來,父親望著他,問:你好久把今虞接過來耍?他愕然:爸爸你在說啥子?她跟到她媽,都好多年沒見了。父親說我曉得,就是覺得,唉,覺得小園還是好的,當初不該讓你們離婚。又說:要是有機會,你和今虞多走動一下,畢竟是你女娃子。他說,曉得,等爸爸你病好了,就把她接過來耍。到底是沒等來這個機會。他以為葬禮上覃今虞會來——畢竟是她親爺爺,但同樣沒有等來。
再見面,要到覃今虞高中畢業(yè),他大姐想和覃取得聯(lián)系,他欲言又止,大姐瞧他一眼就知他的顧慮,說,你瓜不瓜,這么大個女兒不撿到啊。他終于頭一次主動給向打去電話。他說,喊覃今虞過來一起吃個飯嘛。向說,你打她電話自己問。還有,她不姓覃了,姓向。他打給覃,她問,在覃家吃?我不去覃家。他說,不在家,去館子吃。
席間,母親坐覃身邊,邊給她夾菜邊說:今虞是不曉得,奶奶年年都在想你,可惜你媽媽不讓我們見你。母親說的并非假話,覃卻撲哧笑了,他莫名覺得尷尬。心想,覃的變化咋這么大,小時候腔都不敢開,現(xiàn)在都會嬉皮笑臉了。他截住可能發(fā)酵的勢頭,說:你現(xiàn)在大了,懂事了,以后多來看你奶奶,你弟弟——今天沒帶過來,平常就跟他說你有個覃姐姐,讀書兇得很,你要向你姐姐學習,考個好大學!弟妹也幫腔:對頭,我們都盼到你來,一家人還是應該多走動!弟妹拍拍覃騏躍腦袋,又說:這是你堂弟,還記得到嘛,你就這么一個堂弟。覃今虞笑笑,說,那肯定記得到。
飯后他張羅全家合影,本意讓覃站騏躍身邊,她往后退,表情突然怪異,這樣子倒像他印象中的覃今虞了——當時竟想起這個。他只好解圍:今虞挨到哥哥站嘛。她雖依然勉強,總算不再拒絕。事后大姐把她拉走,他跟過去,見大姐掏出紅包,覃也毫不推脫,打開,仔細數(shù)了一遍,對他說:我還是不該來的。他記得她還小時,被接來覃家,和皓然、騏躍一起跟著他去成都動物園玩,她頂著香妃娘娘的帽子一路跑,最后停在沉睡的雄獅前,沖他笑嘻嘻地比了個V。那時她還不會拿現(xiàn)在這種神情看人,他問,她就脆生生地說,因為我是獅子座,我是小獅子!
還是小獅子的覃今虞是他記憶中最可愛的樣子。
他自認已盡力,但之后,覃今虞仍不曾主動找他,直到向的死訊傳來。據(jù)說頭天就覺得不舒服,休息了半天;第二天下班還沒事,晚上逛超市,和人在貨架邊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也沒誰碰她,只是忽然就自己倒了。認識的人說起來都搖頭:有病還是要早點治,向小園早兩年就診斷腦萎縮了,一直拖到起,同事都不好說她,一會兒又頭暈頭痛,交代個啥子事情半天記不住,喊她退休養(yǎng)老嘛她又不干,說哪門都要供到女兒大學畢業(yè)。他聽了不語,心里門清。不只腦萎縮,向小園一身是病,且都積壓數(shù)年,治起來哪有盡頭。他本意是去探望,但妻子不讓,一段時間內把錢看得更緊,他只得作罷。
覃今虞突然將他打斷,問:“你覺得問心無愧?“
話到這里,他也察覺,自己的確對她有所虧欠。其實本就不是不知,但太多時候,他自顧不暇,覃步步緊逼,不知他的生活同樣如履薄冰,父母親人,無人清楚他經歷多少煎熬,人人都在向他索取,過去如此,如今更是。當下他無從說起,只能避開覃的話鋒,說:“你不知道,我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等你為人父母的時候才能明白。”
覃哈的一聲,滿臉諷刺笑容。他覺得刺眼,說:“我不清楚這么多年,你媽對你怎樣教育,但以我的了解和每次跟你的接觸,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你成長的過程缺乏愛和鼓勵。我曉得你會覺得我沒有資格教育,但事實就是:這會影響你的一生。”
她聞言收起笑容,許久沒有接話。他想,或許覃能體諒,卻在這時,聽她慢慢說道:“我有一段兩歲左右的記憶,很模糊,但很真實,我不小心把書柜里的紅墨水打碎,當時怕你生氣,我就騙你,說我的手被劃破了。后來再想,那么拙劣的謊言,你怎么可能相信,在當時無非是裝模作樣,配合我的虛榮心?!?/p>
這次是他沒有接話,因為她所說的內容,他全無記憶。
“所以我很難理解,你后面會變成那樣,媽總說我是你親生,你不會不管?,F(xiàn)在想來,其實她對你一直抱有幻想,但我沒有。所以在我看來,你和你剛剛說的愛和鼓勵,沒有半點關系。我可以肯定:你無數(shù)次地希望我消失,至少是遠離你的世界?!?/p>
無人開口,屋里只有窗外飄來的歌聲,外面的超市在放《心戀》。實際上,無論它放了什么,從那臺音響里擠出都像吱哇的怪叫,但今天不知何故,還是那樣殘損的音質,讓他想起過去愛聽的歌曲,在那片音量分外張揚的滑稽音樂中,竟聽出了微微的酸楚。
“當然,畢竟我是你女兒,你偶爾看我也會覺得可愛——我也只能可愛。那些有重量的東西你不會接受。但那些東西,對向小園來說,就是一輩子?!?/p>
覃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底部卻繃著一根細線,末端牽著他的心臟,她說話,帶動他的心口發(fā)緊:“其實,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向你要錢,只是希望,從今往后,你當沒有我這個女兒,我們兩清。”
她笑了笑,眉眼第一次舒展開來,陽光透過濃密的枝椏灑在上面,金光躍動,有如灑在海面,讓他一下想起了記憶中的那頭小獅子。
覃今虞說:“恭喜你,覃一鳴,你終于可以擺脫我了?!?/p>
妻子打來電話,他解釋完,走出單位,在一堆亂磚上坐下。院里長滿了高大的楊樹,枝繁葉茂,就是烈日當空的時候,投落下來只有清涼的綠光。他莫名覺得冷,將雙手插在袖管里往中學坡走,自進入單位,這個動作他就很少再做。校門口的秋池看見他,跑得飛快,陽光跳進眼里晃得他昏昏沉沉,他又想起那個迎面撞破他眼球的泡泡。這次他終于想起,泡泡機是離婚前他答應買給覃今虞的禮物。在當時,她第一次玩,繞著他大笑奔跑,于是泡泡從他頭頂穿了過去,晶晶亮亮,一個一個地墜向了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