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蔡清富

女性文學的興起和繁榮，是20 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和美麗景觀。與此相伴，也自然出現(xiàn)了一批研究女作家的專著，如20 世紀30 年代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黃英即阿英著）、《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賀玉波著）等20 世紀90 年代問世的 《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盛英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閻純德著）等。這些著作各有所長，都是學術(shù)上的重頭戲。其中對我吸引力最大者，則是閻純德所著《二十紀中國女作家研究》。因為這部著作向讀者提供了許多作者費力挖掘的鮮為人知的第一手材料，我讀起來頗有餓漢遇佳肴之感。作者學術(shù)視野開闊，見解新穎且又穩(wěn)妥，讀之頗受啟發(fā)；它雖屬學術(shù)研究專著，但行文流暢，語言生動，筆帶感情，且有詩意，頗似優(yōu)美的散文佳作，讀它猶如在順水行駛的舟上包攬江河兩岸的誘人風光。

一

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就是非常重視史料的價值和材料的開掘、整理。閻純德先生極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早在1974 年他去法國講學時，就萌生了系統(tǒng)研究我國女作家的想法，從此矢志不移，堅持奮斗了大半生。這期間，他主編了《中國文學家辭典》《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20 世紀華夏女性文學經(jīng)典文庫》《臺港及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選》《新時期百位女作家作品選》《她們的抒情詩》等，搜集了千余名女作家的文獻與資料，為撰寫《二十紀中國女作家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重點論述了25 位女作家，加上幾篇綜合評論，全書46 萬字。但這只是作者的厚積薄發(fā)，它的學術(shù)分量不是簡單地用篇幅長短和所論作家的多少所能衡量的。

閻先生了解、認識作家的一個重要辦法，是對研究對象進行“跟蹤”調(diào)查，不管這些作家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海外，他或當面訪問，或通信交談，直到獲得滿意的答案為止。對于一些已經(jīng)去世的作家，他也不放棄“追蹤”的機會，或通過逝者的親屬，或通過逝者的朋友，去了解該作家各個方面的情況。閻先生與身居美國舊金山的“女兵”、著名老作家謝冰瑩，曾有二十多封書信的來往，但他并不以此為滿足，還趁赴美國參加學術(shù)會議之機，寧可犧牲回程的機票，也要不辭勞苦地去登門拜訪謝老，被謝老稱為“你是第一個來訪的大陸人”。在交談中，閻問：“您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是受家庭、作家影響，還是受生活啟發(fā)或自身追求？”謝答：“從事創(chuàng)作是我個人的興趣和追求，當然也受父母的影響，尤其受我大哥的影響。我有話，是非說出來不可！要說話，就得寫作?！遍愑謫枺骸澳愕乃囆g(shù)信仰和藝術(shù)風格是什么？”謝回答得干脆：“現(xiàn)實主義！我的作品主要是紀實的。日記、傳記文學當然必須完全真實，就是小說也都有真實的模子?！敝x老關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談話，可視為打開她藝術(shù)之門的一把鑰匙。但這把鑰匙在其他地方難以尋找，只有在獨家采訪的閻氏著作中才能得到。身居海外的趙淑俠，被學者們稱為溝通東西方文化的一座橋梁，她的作品充滿了流浪人生的東方情結(jié)。但這位作家不愛回憶，不愛寫自傳，因此人們對她的生平了解甚少。在閻先生的懇切追蹤下，他們趁開會見面之機，免去一次午餐，委屈一下饑餓的神經(jīng)，采訪者又獲得了豐收。閱讀《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中的趙淑俠一章，你會被傳主曲折動人的故事所吸引。對作家追蹤調(diào)查是一項艱苦的勞動，它不僅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也需要花費相當?shù)呢斄?。為了學術(shù)事業(yè)，閻先生堅守“執(zhí)拗”作風，發(fā)揚韌性戰(zhàn)斗精神，樂此不疲，一干就是近三十年。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閻先生為此所得的回報是十分可喜的：凌叔華向他坦陳自己被人稱道的作品《花之寺》存在幼稚病，柳溪向他致信談自己的作品《功與罪》之創(chuàng)作動機，菡子自述她與外國文學的關系，黃宗英在寫給他的《斷章殘句》中展示了作家的性格和人格，陳衡哲斷了線的生平得以鏈接……閻先生獲取了巨大的精神財富，這為他多維度地研究作家作品拓寬了思路。閻先生將他獲得的第一手寶貴資料，如實地寫入自己的研究著作。單就這一點，他的《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就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

二

閻先生不但詳盡地掌握了相關的研究資料，更重要的是以深邃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對占有的材料分析、歸納，從中找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得出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冰心是貫穿于20 世紀始終的老作家，如何準確地把握和正確地評價她的思想傾向和藝術(shù)傾向，并不是一個十分容易解決的問題。閻先生用《愛，永恒的圣火》六個字，作為冰心專章的標題，就恰好道出了冰心思想傾向與藝術(shù)傾向的主旋律。

怎樣科學地評價冰心“愛的哲學”？這是一個學術(shù)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拔覀冇械奈膶W史家曾經(jīng)一味地信奉‘階級論’而對它做了太多的否定。”就連冰心自己，受社會輿論環(huán)境的壓迫或驅(qū)使，也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一些貶低自己作品內(nèi)涵的話。1954年，她在《〈冰心小說散文選集〉自序》里，承認自己“五四”時期的作品是在“退縮逃避狹仄的家庭圈子里，去描寫歌頌那些在階級社會里不可能實行的‘人類之愛’”。1960 年，她更在《把反帝國主義斗爭進行到底》一文中說：“我以極其痛苦和羞愧的心情，把自己三四十年前的作品又重新翻了一遍?！薄拔彝辞械卣J識到在我的作品中一貫宣揚的超階級的‘母愛’，絕解除不了世界上的痛苦的，那完全是虛幻的思想?！遍愊壬赂业貨_破以往的偏頗之見，從冰心創(chuàng)作的客觀實際出發(fā)，歷史地全面地實事求是地分析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傾向，認定冰心的“愛的哲學”并不是不分是非的泛愛主義，而是有所愛也有所恨的，并且從理論上指出：“冰心的‘愛的哲學’是女性意識的重要方面，它是同愛人類、愛祖國、愛人民、愛親朋好友、愛弱者、愛生命和愛大自然緊密相連的，是同戰(zhàn)爭、殺戮、壓迫、剝削等非人道、無視人權(quán)格格不入的?！薄氨牡摹異鄣恼軐W’就是人道主義、民主意識和博愛精神的文學化?！惫P者很贊同閻先生的這個看法，因為它符合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熟悉近現(xiàn)代史的人都知道，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盛行的人類之愛、人道主義、個性解放等，都是進步的新文化思潮的組成部分。冰心作品的“愛的哲學”，正表現(xiàn)了先進的文化思潮。

我國20 世紀的女作家人數(shù)眾多，藝術(shù)風格各異，研究者的本領就是要善于辨別“這一個”。例如冰心與蘇雪林，都是被人們稱為“閨秀派”的作家，她們在藝術(shù)風格上同中有異。就以二人的散文來說，閻先生引郁達夫的話稱道：“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似獨一無二的作家了……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保ā吨袊挛膶W大系·散文二集·導言》）對蘇雪林的散文集《綠天》，閻先生則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她的散文近自然，近人性，是其突出的特點；想象恢弘，辭采瑰麗，寫得機智聰明，是其又一特點?！薄八脑缙谏⑽募仁窃?，又是畫，充滿了靈性和真誠。她的這種風格，正是20 世紀中國美文運動中一種重要的文體傾向，但是她的風格是獨具的，是浪漫抒情與清新質(zhì)樸和陽剛與柔情兼具的散文佳作?！睂淖骷业膭?chuàng)作實際出發(fā)歸納出來的以上看法加以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位“閨秀派”作家在藝術(shù)上的異同了。

閻先生不僅對作家作品有著精辟的評論，而且還從宏觀方面對20 世紀末女性文學出現(xiàn)的問題及未來走向，提出了中肯的切中時弊的意見。他說：“女性寫作越來越多的‘私人化’書寫，使女性文學越來越偏離自己的康莊大道。那些‘私小說’，作為女性文學的一元，固然也不是壞事，‘女同性戀’‘戀父’‘自戀’‘自慰’‘隔代異性戀’等等，雖然也可以寫，但這畢竟不是文學效法的樣板；關于‘私小說’，當事的作家對批評家們說三道四的不同批評可以不管，但是女性文學絕對不能只有‘個人書寫’才是女性文學，女性文學不能只是‘私人化’作品，女性文學不能以‘性’的解放為標準，文學不應該放逐自己，不能只顧自己，不管讀者，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遍愊壬倪@些話，不是無的放矢的空泛議論，而是針對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偏向提出的忠告，是在總結(jié)20 世紀女性文學成敗的基礎上得出的結(jié)論。

三

《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是一部學術(shù)著作，但它不像一般的學術(shù)著作那樣艱澀難懂。這是因為閻先生不但是一位學者，而且還是一位能詩善文的作家。多種身份的綜合作用，使得他的學術(shù)論著富有文學韻味，語言清新流暢、形象生動，在描述和議論中常有詩情畫意撲面而來，讓讀者愛不釋手。

閻先生對女作家采取綜合研究的方法，包括對作家的生平介紹、創(chuàng)作評議及該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的論述等。在中國特殊的社會條件下，女作家的成長要比男性作家的成長艱苦，要付出的代價更多。作者用典型的事例描述了女作家成長、發(fā)展的曲折歷程，具有豐富的社會歷史和思想文化內(nèi)涵。如蘇雪林祖母之惡、母親之善、自己的奮斗及由“母親代定”的非愛情婚姻所帶來的不幸等，都浸透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與劣。閻先生描述作家的生平業(yè)績、評論作家創(chuàng)作的成就及其影響，常常妙筆生花，引來豐富的聯(lián)想?！爱敶蟮乜释柿氐臅r候，即使遠天一聲雷，一朵云，也會使人快慰，若是有雨滴飄然而下，人們便會欣喜若狂地感謝它，大地將永遠記住它……”這是閻先生論及陳衡哲《小雨點》時說過的意味深長的話。讀者若能聯(lián)系《小雨點》問世之際的文化背景及胡適為該書寫的序文，就不難明白陳衡哲為我國新文學所做的開拓性貢獻了。關于冰心的仙逝，作者有這樣一段敘說：“1999 年2 月28 日，晚上9 時，春風剛剛掠過‘春水’，托起漫天‘繁星’，這時冰心這位20 世紀中國文學的杰出大師，在北京醫(yī)院與世長辭。雖然，再堅持一下，就看到21 世紀的太陽了，可是她沒有，也許是為了中國人民所神往的吉祥——‘1999’年和‘99’歲?！?’就是‘久’，就是中國文化的永久和恒久！冰心，永恒的‘繁星’，永遠的‘春水’，我們中國文學史上不落的巨星?！弊髡咔擅畹匕驯牡拿斗毙恰泛汀洞核放c她去世時的年、歲聯(lián)系起來，以“9”與“久”的諧音，深情地寄托了自己的哀思與情懷，讀起來頗耐人尋味。閻先生論及某作家對文壇的貢獻，常是要言不煩地說上幾句，頗得畫龍點睛之妙。如他評論謝冰瑩時說道：“謝冰瑩，一代文豪，是中國新文學史上‘女兵’文學的‘祖母’，是第一個在現(xiàn)代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領域建樹卓著的女作家。從《從軍日記》，到《一個女兵的自傳》，以及其他紀實性的散文和小說，她為20 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在社會和文學上建立性別話語做出了貢獻?！边@段話好像給著名“女兵”老作家謝冰瑩訂做的帽子，只有戴在她頭上才最合適。讀閻先生的作家論，給人以立體感，使你覺得他筆下的作家一個個都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雕像”，大有呼之欲出之勢。作者評論作家的作品，好像經(jīng)過了自己與評論對象心與心的交流，表現(xiàn)了他對女性意識和女性審美心理的充分理解；他不是冷眼旁觀的純客觀評述，而是在事實基礎上有感有悟有愛有憎的動情表達。當然，作者筆帶感情并不是偏愛，作者的愛憎之情，沒有影響其科學地歷史地評價作家作品。

筆者以為，《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也存在美中不足之處：有些重要作家，如馮沅君、丁玲、蕭紅、楊沫、茹志鵑等，未能論及，使人感到遺憾；關于作家的評傳，給人的印象是“傳”優(yōu)于“評”，部分篇章理論概括尚嫌薄弱，需要進一步加強思辨性和對規(guī)律性的總結(jié)。這些缺憾，作者是有機會彌補的。據(jù)我所知，閻純德先生一直沒有停息地在撰寫《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續(xù)編》和“純粹理論”性的著作《中國女性文學的前世與今生》及《百年中國女作家》。我們期待著這些著作能夠早日與讀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