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夢哲,馬清雅,吳 超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陜西 西安 710055)
傳統(tǒng)祀孔禮儀按設祭目的、行事時間、節(jié)次繁簡等差別,一般分為釋奠、釋菜、釋褐、朔望祭、遣告、遣祭、行香等不同名目,釋奠禮是其中最高級者,內(nèi)容雖歷代有別但總體穩(wěn)定,明代的主要變動是將奠帛環(huán)節(jié)并入初獻,同時取消上香儀,并將原本須在正位、配位前分別進行的讀祝工作統(tǒng)合在孔子位前完成[1]。清代基本維持明代框架,僅取消了堂上樂,將舞樂置于堂下施行而已。清末祭孔由中祀改為大祀(兩者區(qū)別主要在于樂舞生人數(shù)及祭品種類),但未能廣泛推行,各地已建成之大成殿也未必隨之改修。
關中是存世文廟分部較為集中的區(qū)域,其中12處存有大成殿建筑,州級2處(耀州、華州),縣級10處(鄠縣、渭南、富平、醴泉、興平、韓城、郃陽、蒲城、同官、旬邑)。關于祭孔禮儀的記載雖浩若繁星,但嚴格執(zhí)行此類禮儀時需要的空間是否能與實際建成的建筑一一呼應,則始終未有明確的、定量的驗核結果,正如蔡復賞《孔圣全書》“踐位行禮圖”中注解的,“如丹陛窄,舞生移于丹墀獻官之前”,祭祀節(jié)次在建筑內(nèi)外都存在因地制宜靈活調(diào)整的彈性,明清實例與禮儀本身的適配關系仍需闡明。
按所在行政區(qū)劃等級不同,現(xiàn)存的大成殿常分成三、五、七、九開間四種規(guī)格。由于歷代多按中祀祭孔,清前中期規(guī)定殿廣不過七間,可用重檐歇山、綠琉璃瓦、七踩斗栱、旋子點金彩畫[2]。明嘉靖九年改制后,天下文廟皆毀塑像、用木主、去章服、降殺祭器,這一時期的禮書中對陳設內(nèi)容記載甚詳,且多附有圖形,而器皿、案俎大小皆有定制,為定量判斷建筑空間(含面闊、進深、架高三個向量)與架構方式(主要體現(xiàn)為內(nèi)柱落地位置的選擇及梁架對空間場域和視線的限定/引導)提供了可能,以下主要從陳設空間(涉及主祀從祀設位、供案樂具安放等問題)和儀式空間(主要涉及樂、舞、獻官、執(zhí)事官的班位安排和行禮時的體距范圍等問題)展開論述。
明代祀孔循宋元舊制,以每年二、八月第一個丁日行“丁祭”,佐以釋奠儀,清代無大變動,所陳設者主要有家具與龕位,前者所占空間尺寸由獻食器皿的數(shù)量和大小決定,后者則由龕、櫝的尺寸及與獻禮者間距決定。
先看木主及龕的尺寸。據(jù)《頖宮禮樂疏》卷三“釋奠禮”記載:“洪武年間欽定,大成至圣文宣王木主長三尺三寸五分,連上云下座共五尺二寸滿七寸,連左右云共二尺一寸五分……”這個尺度尚不足以對室內(nèi)平面產(chǎn)生影響,而是間接引導禮拜流線、明確空間方位;龕的尺度較大,但作為(往往帶有仿木要素的)小木裝修,布置時也可根據(jù)平面柱網(wǎng)的變動在一定程度內(nèi)靈活措置。
再看供案。明以后盛放祭品的器皿按大小可約略分作三類,尺度各有定數(shù)(見圖1),小者有籩、豆、豋、铏、篚、尊、爵等(投影面積普遍集中在15 cm2~20 cm2);中等者有簠、簋等(25 cm2~30 cm2),這兩類器物皆可置于案上,常見尺寸大致載0.71 m2①,大者盛放三牲,因明清后解牲之法漸廢,祭祀時需將太牢少牢整體置入俎中首尾俱升,其尺度可想而知,推測應安放在不小于2 m×0.5 m=1 m2的供桌上。綜上,按《頖宮禮樂疏》分別整理先師、四配、十哲神主前供案尺寸,得出先師、四配之供桌需配以至少2.88 m×4.94 m≈13.83 m2空間,十哲需7.56 m×4.94 m≈37.35 m2空間的結論。
通過梳理釋奠儀正祭部分流線,可大致確定行禮時殿內(nèi)人員的聚集區(qū)域,這又反過來限制了屋架的構成方式,內(nèi)柱落地與否及如何落地需充分兼顧獻官行進路線與神位位置(如圖2所示)。除需足夠空間擺放家具外,尚要兼顧行禮過程中舞樂、祭官的動線,這又關乎人數(shù)和人均體距圈,極大地影響了大成殿的平面構成。
先看舞樂位置。為在祭禮過程中規(guī)范舞者動作,場地內(nèi)常設置標識用的“表”。至明、清時已不立表,只由導舞者前引,由于大成殿室內(nèi)空間受限,舞生的動作極盡謹慎,朱載堉就曾記載明末時“今太常二舞皆舞于殿內(nèi),地位迫溢,不敢回轉,始終立定,一步未嘗挪移,微動手足以舞而己。是故不設四表,亦無進退之容,蓋與古制異焉”。據(jù)舞蹈所需空間差別可分為三類:尚舞、鼗鼓、歌工等動作極小者,所需空間亦小,加總后大概是7 m×8.6 m=60.2 m2,嘉靖年間改八佾舞為六佾舞后,6人×6人的方陣中間需留出2 m~4 m寬的通道供獻官通行(見圖2),即6.2 m×5.16 m≈74.00 m2;操奏琴、瑟、編鐘等長樂器時所需空間較大,每件樂器至少需要2 m×1 m=2 m2,據(jù)(明)蔡復賞《孔圣全書》“踐位行禮圖”及(清)藍鐘瑞《文廟丁祭譜》可估得明代使用堂上堂下樂時,堂上樂所需空間應取各方向人員站位的最大值,即9.2 m×6.3 m=57.96 m2、堂下樂所需空間為5.6 m×12.04 m≈67.42 m2,清代舞樂均在堂下演奏,所需空間大致為14.20 m×7.42 m≈105.36 m2,而據(jù)圖3可知將堂上樂轉為堂下樂時,在月臺上演奏舞樂,寬向所需尺寸下限由6.3 m 擴為7.42 m,長度由9.2 m擴為14.20 m,即便對于最小的三間殿而言,其通面闊也遠遠超過此數(shù),故實例中的月臺都能滿足舞樂所需。
再看釋奠禮節(jié)次。整個行禮過程都需要獻官與舞樂生時刻配合,其中“麾”“敔”“柷”起到發(fā)號施令的作用,位于堂上堂下之間的“鐘磬”則負責溝通室內(nèi)外,需在殿身與月臺間維持視線貫通,故一般被置于兩次間位置。而三獻禮(初獻、亞獻、終獻)又是整個祭祀中參禮人員最多、交互流線最復雜的一環(huán),故以初獻為例試計算所需的大成殿內(nèi)空間。
如圖4所示,初獻時“贊”“獻官”“捧帛者”“執(zhí)爵者”各一人拜于先師神位前,拜畢復位,以確保在任一時刻大成殿中只有一項進程在發(fā)生(以維持祭禮神圣性),因此殿內(nèi)人員峰值及其占用空間均可計算,如圖5所示。按人均0.7 m×0.86 m=0.602 m2計(大致既舞樂生的占地面積),以“先師前行禮”為例,人員前后并置時至少需要2.1 m×1.72 m=3.612 m2,行分獻禮時“分獻官”向東西兩側分別供奉十哲,所需空間亦與之相同。人員同時進入、向兩側折轉(為四配、十哲獻食)后,再依原路匯聚退出,這需要在神主前留出較為寬裕的轉彎空間。與此同時,演奏堂上樂時需要“獻祭”與“樂舞者”各司職守,“麾”“敔”“柷”與室內(nèi)及月臺上的舞班視線聯(lián)通、聲境空暢,以便即時交流,故常取消明次間縫的兩棵前金柱,如郃陽文廟及華州文廟等。
明以前釋奠儀的內(nèi)容、節(jié)次變動無常,各地大成殿也規(guī)模迥異,到嘉靖九年(1530年)改制后,祭祀流程與人員數(shù)目,以及樂懸、陳設位次逐漸固定[3],祭祀禮儀與建筑空間的相互決定關系才具有了討論的可能。
孔廟固定的崇奉對象為孔圣及四配十哲,其神位一般設于大成殿內(nèi)北、東、西三側,而舞樂空間集中在南側,祭祀的核心區(qū)域偏北。如圖2,圖5所示,建筑的尺寸下限應至少滿足禮儀峰值時的空間需要,據(jù)常設空間反算可推知此下限值為:面寬向明間廣應大于先師供桌長度(4.94 m)、次梢間廣大于四配/十哲供桌寬度(2.88 m)②;進深向第一架椽平長大于堂上樂寬度(6.3 m)、第二架大于四配供桌長度(6 m)、第三架大于先師供桌寬度(3.736 m)(數(shù)據(jù)來源同上)。需要注意的是,這僅代表滿足陳設與儀式的最小尺度,實際祭祀活動中仍需每向留出0.5 m的通過空間。
關中地區(qū)現(xiàn)存實例中,屋架配置(分椽)模式多樣,各縫架落柱與否不一,且伴隨著移柱現(xiàn)象。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是,因用材規(guī)模多小于官式標準(從梁厚數(shù)據(jù)可以推知),即便在劇烈地降低材等后仍難以覓得與建筑規(guī)模匹配的大料,此時往往要通過增柱來補足結構強度,使得構架整體呈現(xiàn)突出的“隨宜支撐固濟”的草作特征,有時甚至因柱、枋交雜,彼此穿插而呈現(xiàn)一定的穿逗傾向,反映了自湖廣向陜西移民導致的木構技術交融現(xiàn)象(見圖6)。
匠人為妥善處置物料緊缺與祭祀需要大跨空間的矛盾,常將少量大材用于心間縫架,以求兼顧經(jīng)濟與美觀。以郃陽文廟大成殿為例,該構闊五間深六架,心間移、減柱造,核心部分與通深相等,而在前后側不單獨辟出通道,這意味著匠師僅據(jù)釋奠儀所需的最小空間來厘定殿身平面,若依官式做法在金檁下置柱落地,則前后檐柱與金柱間距過小,反而有礙行禮,故靈活應變——先是在心縫上移柱,后金檁下落內(nèi)柱,但將前金柱改作童柱,北移至后金檁與脊檁間并騎于梁上,同時加厚六架梁以提升其抗彎能力;再將邊貼前后金柱皆內(nèi)移到上金檁下,按2-2-2等距分椽,既避免了某一部分空間過度局促,也因縮小梁跨而得以用小料充梁,這也顯著區(qū)分了核心空間與次要空間。當缺乏合適木料時,常犧牲次梢間縫的跨度,如興平文廟大成殿于心間置穿插枋,枋上立短柱托五架梁、上金檁,到了次間則在兩金柱間置中柱,直接托舉三架梁,而將五架梁化解為雙步梁后插入中柱內(nèi),以節(jié)省木料。此外尚有利用大檐額做法靈活調(diào)節(jié)立面各間比例分配的情況,如三水文廟大成殿刻意增大心間間廣,而不再開啟次間門窗(按釋奠儀本應開辟三門),這樣既可增強室內(nèi)外視線聯(lián)系,也可在行分獻禮時確保有足夠的開門空間供兩股分獻官同時進出[4]。
總的來說,關中地區(qū)的文廟大成殿具有較高的相似性,其一是核心空間的寬深比較小,普遍趨于方形;二是內(nèi)柱往往后置,或通栿不用內(nèi)柱(只在背屏間設槏柱),這都指明了前部行禮空間更為重要、尺度大于后部陳設空間的事實,大成殿作為演禮場所更甚于奉神圣堂的意味也得以凸顯。
月臺是與大成殿深度勾連的附屬場地,是禮儀空間的自然外延,關中地區(qū)的實例中,一類不設月臺(如郃陽文廟大成殿),而直接將舞樂設置于庭院中,這時無疑是能滿足舞樂需求的;另一類設有月臺,其中大多數(shù)滿足舞樂轉換需求,如華州文廟(20 m×16 m),但也間有不能滿足全套樂舞尺寸、僅堪容置堂上堂下樂者,如耀州文廟(12.1 m×12.72 m)。
綜合考慮文獻記載、實例測圖及分析人員行為方式后,本文大致探討了釋奠儀各環(huán)節(jié)所需的空間尺度,疊加殿內(nèi)陳設和交通需要后,提出了祭孔儀禮所需的空間下限,并將析出的理想平面模型與關中地區(qū)的明清大成殿案例進行比較,以探索營造實踐與特殊目的建筑儀式需求間的適配性問題,這既可視作對傳統(tǒng)禮學抽象“規(guī)范”空間的一次定量驗證,也可用于窺視禮儀行為與建筑設計的互動關聯(lián),以及理想范式是否及如何“落地生根”的問題。通過對實例屋架做法的簡要陳述,也可以總結出關中地區(qū)工匠靈活處置禮儀空間、結構安全與材耗經(jīng)濟性間復雜矛盾,以具有彈性的手段盡量覓得折衷結果的傳統(tǒng)智慧,這也有助于我們深切認識傳統(tǒng)禮制建筑營造中理想與現(xiàn)實、空間與內(nèi)容、人與物等概念間的沖突與融合之道,更為具體生動地理解地域營造傳統(tǒng)的無盡魅力。
注釋:
①據(jù)文獻《頖宮禮樂疏》載,“祝案高二尺一寸,闊一尺九寸,長二尺二寸;酒尊案高二尺七寸五分,闊一尺五寸,長五尺……爵帛案高二尺七寸五分,闊二尺三寸,長三尺,盥洗案與爵帛案同”,按每明尺長320 mm計,則“理想”的供案尺寸長0.96 m、寬0.736 m、高0.88 m,面積為0.96×0.736≈0.71 m2。
②以堂上樂尺寸驗算,4.6 m<4.94+2.88,可見空間充裕,且無礙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