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朵漁
陳夢家在白馬湖
陳夢家,著名新月派詩人,同時也是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他是前南京金陵神學院提調(diào)(相當于院長)陳金鏞的兒子,早年師從徐志摩、聞一多,是新月派重要成員。大學畢業(yè)后,陳夢家曾在安徽蕪湖中學任教半年,其后赴京在燕京大學神學院修讀,半年后轉(zhuǎn)燕京大學中文系就讀,并在該系任助教。正是在燕大期間,他邂逅了與其相伴一生的“神仙妹妹”——趙蘿蕤。
趙蘿蕤自幼長在蘇州,其父趙紫宸是世界知名的基督教神學家,任世界基督教理事會的亞洲主席,早年曾留學美國。到她上學時,趙紫宸已是東吳大學教授兼教務長了。1926年,趙紫宸接任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一職,趙家遷往北京。這一年,趙蘿蕤14歲。1928年,她直接升入燕大中文系,翌年,轉(zhuǎn)系攻讀英國文學。1935年,趙蘿蕤從清華外國文學研究所畢業(yè),轉(zhuǎn)入西語系任助教。
1936年,陳夢家與趙蘿蕤結婚。陳、趙的結合,與兩人的家庭出身有一定關系。相似的家庭背景,加上才子佳人的相互吸引,使二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七七事變”后,北平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夫婦倆輾轉(zhuǎn)跋涉到昆明,陳夢家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聯(lián)大雖由清華、北大、南開組成,但仍循清華舊規(guī):夫妻不能在同一學府任教。這樣,趙蘿蕤便作出犧牲,一面在家操持家務,一面做些翻譯工作。
當時,美國芝加哥大學東方學院與西南聯(lián)大有一個交換教授的規(guī)劃,陳夢家被選派為交換教授之一,于1944年首度赴美。趙蘿蕤也一同前往,并進習。在美期間,陳、趙夫婦會晤了當時已名聲大噪的著名詩人艾略特。艾略特是陳、趙都非常崇敬的現(xiàn)代派大詩人,早在清華讀書時,趙蘿蕤就應戴望舒之約,翻譯了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她也是《荒原》的第一位中譯者。
1947年,陳夢家先行回國后,任教于清華,同時擔任文物陳列室主任,為校方多方搜集青銅文物,干勁十足。趙蘿蕤回到北平后,任燕大西語系教授,后又兼系主任,為建設一個一流的英文系四處奔走,延聘人才。
應該說,剛回到北京的陳夢家和趙蘿蕤生活是愉快的,對新政權也是充滿憧憬的。然而到了1951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從天而降,市委工作組進駐燕園,要求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
在群眾性政治運動面前,作為新月派浪漫詩人、小資情調(diào)嚴重的陳夢家自然難以躲過。陳夢家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適應,經(jīng)常在私下里譏評時弊,品題人物。果然,“思想改造運動”一興起,陳夢家就被揪了出來。
此時,身在燕大的趙蘿蕤也好過不到哪里去,作為西語系主任,她不僅要檢討個人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還要反思教學工作中“重業(yè)務,輕政治”的錯誤傾向。此時,其父趙紫宸已經(jīng)被揪了出來,要求人人與他“劃清界限”,其夫陳夢家也正在清華遭受猛烈批判,一向鎮(zhèn)靜自若、從容不迫的趙蘿蕤一下子憔悴了。隨后,陳夢家離開學校,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趙蘿蕤調(diào)入北大西語系任教授。
剛調(diào)入考古研究所的前幾年,是陳夢家生命中相對平靜的時期,也是他學術豐產(chǎn)的時期。他不僅第一次在考古和古文字領域引入了現(xiàn)代西方學術規(guī)范,同時還完成了由浪漫派詩人向古文字、考古學專家的蛻變。然而1957年“反右”斗爭一開始,陳夢家便應聲落網(wǎng)。
陳之所以被打成右派,與其才情、性情、學問均不無關系。論才情,陳是舊時代的浪漫派詩人,天縱英才,風流瀟灑,恃才傲物,不免讓人又忌又羨;論性情,他的詩人氣質(zhì)極濃,與制度時相沖突,又口無遮攔,好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另外,他當時的稿費收入很高,生活條件優(yōu)越,容易引發(fā)“仇富”心理。據(jù)《夏鼐日記》記載,當時陳家中已有電視機,他“幾乎每天都看電影、電視,有時還加評語”。他搜羅明式家具,也多在此一時期。陳夢家并不喜好結交朋友,更不會拉攏投靠,因此人緣較差,在群眾性運動中最易落馬。
當年院系調(diào)整時,陳夢家由于口無遮攔,被迫離開清華,去了社科院考古所;豈料考古所的官僚作風更讓他難以忍受。陳夢家到了考古所后,反對政治掛帥。劃成“右派分子”后,對陳夢家的懲罰是“降級使用”,妻子趙蘿蕤受到過度刺激,導致精神分裂。他曾經(jīng)一度被下放到河南農(nóng)村勞動,種田、踩水車等等。1960年,由于夏鼐的關照,他得以借調(diào)到甘肅整理新出土的“武威漢簡”,并在那里干出了一番成就,這也許是不幸中之大幸。
被貶蘭州后,陳夢家以驚人的毅力和才華,完成了《武威漢簡》和《漢簡綴述》兩書。在蘭州待了兩年后,60年代初期,政治氣候回暖,陳夢家又被召回考古所,《漢簡綴述》也得以出版。正當他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文革”卻爆發(fā)了。1966年8月,“死老虎”陳夢家在考古所作為“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重新揪出來“批判斗爭”。
8月的北京,烈日當頭,陳夢家被強迫長時間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臟東西;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家具、古玩器具、豐富的藏書被一掃而空;他們夫婦的房子住進了別人,陳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車庫的小破屋里居住。此時,趙蘿蕤的病情更加嚴重,曾兩次發(fā)病,但是送不進醫(yī)院。
陳夢家趙蘿蕤夫婦
8月24日傍晚,在被“斗爭”了一整天后,陳夢家離開考古所,來到住在附近的一位女性朋友家中。那個晚上,陳夢家悄悄寫下了遺書,吞下大量安眠藥片自殺。由于安眠藥劑量不足以致死,他活了下來。9月2日,陳夢家再一次自殺。這一次,他選擇了自縊,一種更絕望的死法。
“文革”結束后的1979年,考古所為陳夢家舉行了追悼會。
陳夢家夫婦與父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