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交通大學碩士研究生/劉冰冰
引言:黃胄,出生于河北,20世紀30年代為躲避戰(zhàn)亂舉家西遷。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困境下,畫畫更成為一種奢侈。但恰是在這個時期,文藝事業(yè)獲得高歌猛進??v觀人類發(fā)展史,這種情況非屬罕見。為何當肉體的存在即將受到威脅之際,精神的存在反而被極度地重視?生活的苦難,磨煉了人的精神意志,深刻了人的思想深度。黃胄于二戰(zhàn)時期在中國畫壇嶄露頭角,并且很快成為影響中國現(xiàn)代人物畫的代表,筆者認為個中原因與他的藝術觀有很大關系。
眾所周知,蘇東坡、米芾是文人畫的主要推手。蘇東坡以職業(yè)文人、業(yè)余畫家的身份,擠占了以寫實見長的職業(yè)畫家的地位。從此,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開始脫離寫實傳統(tǒng),逐漸走向“神似”而“形欠佳”的狀態(tài);蘇東坡更是以自己作為文人、擁有話語權的優(yōu)勢,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曠世名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將自己不具備惟妙惟肖畫功的事實,巧妙地升華到絕妙藝術家的高度。
文人多在朝為官,政治上不順心,便將懷才不遇之情表達于書法與繪畫中。文人所繪之畫,實屬移情宣泄,在他們筆下,梅蘭竹菊、山山水水這些景物被賦予了君子般的剛正氣質(zhì),這恰也規(guī)避了人物畫寫真技法的難題。
直至20世紀30年代,受西方美術教育的一批畫家西遷,結(jié)合當?shù)孛裢撩耧L,放棄亦步亦趨模仿古人,走入生活,以寫生為創(chuàng)作的根基,從而改良了中國人物畫頹敗的局面。此中,以趙望云為標桿,他畫真實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堅持寫生,將西方寫實技法融入中國畫,他與他的追隨者隨即開創(chuàng)了赫赫有名的長安畫派。黃胄便是趙望云的親傳弟子。
黃胄堅持趙望云的教導,深入人民群眾中,堅持寫生。他將速寫風格帶入水墨人物畫中,畫面酣暢淋漓,個性鮮明。他不拘小節(jié),用線方式純屬速寫式,輪廓以重復線條疊加而成,對于錯誤線條也并不刪減,只是將正確線條強化。造型上他采納西洋畫的優(yōu)點,注重人物骨骼結(jié)構(gòu),造型結(jié)實有立體感。敷以重彩,設色之時并不平涂,而是根據(jù)結(jié)構(gòu)明暗關系,用色彩加強立體結(jié)構(gòu)。他的畫留下了畫家用“眼”觸摸被畫者肉身的痕跡,不禁讓筆者想起羅丹的雕塑。兩者雖然運用不同的媒介材料,卻有共同的觀察客體的方式:運用“藝術家之眼”去觸摸客體的“肉身”,隨后運用“藝術家之手”將觀察所得轉(zhuǎn)換到畫紙或者泥塑上。藝術家的“眼”,在觀察客體之時又起到“手”的作用,觸摸客體的溫度、肌膚的觸感、骨骼的高低起伏;在制作作品之時,藝術家的“手”觸摸畫紙或者泥塑,不斷地摩擦于畫作的媒介之上,將“眼”和“虛擬的手”的觀察所得,通過“手”的觸覺轉(zhuǎn)化于畫作中。這種反復觸摸、反復與媒介摩擦的痕跡,藝術家并沒有將其消除掉,而是將它保留。欣賞者在觀看之時,非但沒有覺得因此而造成藝術品的不完美,甚或粗俗,反而生發(fā)出一種大氣磅礴的視覺張力。試想,如果黃胄將速寫重復疊加的錯誤線條,也就是畫家觸摸客體的過程刪除掉,按傳統(tǒng)中國白描屏氣息聲一根線貫穿始終的方式作畫,他作品中的靈動張力便會大打折扣。黃胄的速寫用筆,真乃解放了傳統(tǒng)國畫家的“呼吸”!如果羅丹將泥塑抹得圓滑,勢必沒有了這種強大的視覺張力,客體滄桑堅強的性格也會消失不見。筆者認為此二人的作品魅力,來自他們觀察事物的方式,那便是梅洛-龐蒂倡導的認知事物的方式:放棄先入為主的理性思辨,用肉身體驗事物,回到事物本真。
黃胄 賣水果的帕夏
黃胄 塔吉克族女教師
柏拉圖認為世界的本原是理念,世間萬物是對理念的模仿,藝術家是對世間萬物的模仿,也就是說藝術家跟理念(真理)隔了兩層,終將無法觸及真理。同時,他認為身體五官是在大腦的支配下進行工作的,這就導致了“邏輯思辨”方式居于霸權地位,將“感覺”驅(qū)趕于知識形成體系的末端。那么藝術家的地位豈不低之又低,怪不得柏拉圖曾提出“將詩人逐出理想國”的說法。其實非也,真實世界是通過人的肉身感知到的,而不是遠距離的分析思辨懂得的。世界需要被人類體驗與感知,而不是遠距離無接觸的思考。美術界也長期存在一個狀況,就是不進行寫生,只是在畫室里、紙本上進行形色的揣摩;畫畫的目的只是為了形式趣味,而不是通過觀察事物去理解事物,進而創(chuàng)作服務于事物本真的藝術作品。文人畫占據(jù)中國畫壇數(shù)百年,文人追求“神似”,畫山水是為了“可觀”“可游”,有了墻上的山水畫,作者竟然可以連真山水都不用去觀摩了,只擁臥于自家床榻,觀之、游之。文人作畫經(jīng)驗是大腦思考來的,不是肉身體驗來的。通過知覺現(xiàn)象學我們了解到:對事物正確認知,需要感性感知、理性思辨兩種思維方式共同合作完成,否則無法對客體產(chǎn)生正確的認識。繪畫也是如此,只從“聽說”“印象”“古人畫作”這種方式感知到的客體必然是非生動的,甚至是片面的、錯誤的。這就是為何畫畫的人有千千萬,但是能被稱為藝術家的卻寥寥無幾。大多數(shù)學生作品不能打動觀者的主要原因在于不生動,不生動的原因在于沒有觀察體驗客體。劉小東的油畫《三峽新移民》打動了無數(shù)觀眾,就是因為他堅持實地寫生,數(shù)月時間里和當?shù)厝罕娚钤谝黄?。因此,筆者認為只研究古人筆法、繪畫形式,脫離對真實生活的觀摩體驗,成為歷史上中國人物畫積疾成病的原因。如果不進行寫生,不對客體深入觀察,藝術將脫離生活,只是紙本游戲,結(jié)果必然無法打動觀眾,繼而無法引起情感共鳴。黃胄既是在此之際,走上改良中國人物畫道路的。在文藝思想上,他響應時代,深入人民群眾中,創(chuàng)作題材以百姓生活為主,一改描摹仙佛帝王仕女的國畫陳舊面貌。
筆者認為觀察客體不只是通過“眼”,而是要調(diào)動“眼耳鼻舌身”所組成的五種感官去全方位地感知客體,必須將觀者肉身與客體肉身相交織,形成生命體的一些交集,體驗客體的生活,才能觸摸真實。黃胄之所以能把百姓朝氣蓬勃的面貌傳達得如此之好,是因為他長期居住于西北邊疆,和當?shù)匕傩粘宰≡谝黄?。說到底,就是要去體驗被畫者的生活,去了解、去弄懂被畫者的人格、性情、思維形成的原因,否則所畫之物只描其皮囊、不得其精神。這不禁令筆者想起當下農(nóng)村題材電視?。阂蝗撼抢锶艘芟氤鰜淼霓r(nóng)村人,令觀者無不感到別扭。黃胄做到了深入生活,他將畫家“肉身”與維吾爾族百姓群體“肉身”交織在一起,全身心“體驗”客體的喜樂悲苦,感受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輔以大量速寫刻畫,積累了相當多的素材資料,為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做了充分準備。在筆者看來,畫家用實踐詮釋了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的理論內(nèi)涵:回到事物本真,用“肉身體驗”去觸摸客體的真實,放棄先入為主的理性思辨,用眼和心去“感覺”客體的真實,從而發(fā)現(xiàn)“驚奇”。
黃胄,乃畫家筆名,“胄”為盔甲之意,畫家是想讓自己全副武裝投入戰(zhàn)斗,那么他是要跟誰斗呢?自文人畫一統(tǒng)天下,寫實技法就被貶低為工匠之流的技能,中國藝術表現(xiàn)出了更加形而上的狀態(tài),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同時,因為文人畫家是擁有話語權的精英階層,可以著書立說推廣自己的觀點;況且許多文人畫家還有政府官員的雙重身份加持,社會上的無名之輩只能趨之向之。這就造成了長期以來中國畫因襲守舊,每落一筆都要講究筆法出處,而不講究是否如實反映了客觀事物。長此以往,職業(yè)畫家亦步亦趨,在筆法上引經(jīng)據(jù)典,不敢越雷池一步,造成幾百年來傳統(tǒng)中國畫缺少創(chuàng)新性的局面。創(chuàng)新,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創(chuàng)新,必然要遭受保守衛(wèi)道士的口誅筆伐。黃胄,身披戰(zhàn)甲,投身西北革命圣地,致力于藝術為人民服務的偉大事業(yè),深入群眾,與群眾同呼吸共命運。他的生活態(tài)度是樂觀的,這種樂觀情緒也表現(xiàn)在了其藝術作品上,他筆下的人民樂觀開朗、充滿希望。他不僅在題材上改良了傳統(tǒng)文人畫,也在用筆上一改“書法用筆”的規(guī)章制度,將“速寫筆法”融入畫面中,令當時的中國畫畫壇眼前一亮。
藝術為誰服務?資本?達官貴人?黎民百姓?黃胄選擇了黎民百姓,這與他所處時代的思潮有必然關系,也能看出畫家的社會責任心。藝術是否要介入社會,這是長期以來藝術界不斷探討的話題。藝術家是應該為資本服務,跟著經(jīng)濟風向標翻新自己畫風?還是要用藝術之筆介入社會事物,關心政治以及民生,從而推動社會變革與進步?筆者認為作為一名藝術創(chuàng)作者,特別是有影響力的藝術家,應當考慮自己的社會責任。藝術不應只是閑來消遣之物,它蘊含著個人思想、價值觀,以及時代風潮。藝術家應當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考慮自己作品可能對受眾產(chǎn)生哪些影響,藝術作品是應當承載社會民眾訴求的。藝術改革應當與社會制度、社會風尚改革相一致,藝術作品應當起到促進社會進步的作用。雖在戰(zhàn)亂年代,但邊疆百姓仍對生活充滿希望,黃胄也用自己獨特的藝術眼光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亂中的人民的“詩意棲居”。
文人畫只是文人墨客聊以慰藉的筆墨游戲,只關注文人自己的心理情感的轉(zhuǎn)移,從未將目光投放于黎民百姓。黃胄一改傳統(tǒng)文人為自我移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改為為他者移情,將邊疆人民樂觀開朗的生活面貌躍然紙上。他筆下的人物、駱駝、驢都表現(xiàn)出了勃勃生機。黃胄的繪畫拓寬了古代文人畫的表達閥域,不糾結(jié)于畫家自己的內(nèi)心情緒,而關注于百姓的群體的精神刻畫。
黃胄為長安畫派一分子,他的繪畫藝術踐行了為人民服務的藝術宗旨,他將速寫筆法入畫,且以描摹西北邊疆黎民百姓生活為題材,改良了傳統(tǒng)中國畫幾百年來筆法、題材皆無所突破的局面。他堅持寫生,與客體交往甚密,踐行了梅洛-龐蒂的知覺現(xiàn)象學:用眼和心去觀察客體,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正確認知邊疆百姓。他突破了一味因襲教化的作畫方式,突破傳統(tǒng)繪畫的桎梏。他將百姓平凡的生活,升華為詩意的生活,使觀者無不贊嘆生活的美好。他用自己獨特的藝術眼光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亂中人民的“詩意棲居”,他讓藝術介入生活,同時擁有關心民間疾苦的社會責任心,雖是藝術家,也是革命家。對比當下的藝術創(chuàng)作,出現(xiàn)越來越多被資本裹挾的、人民群眾看不懂的藝術,筆者不禁要發(fā)問:藝術不再為人民服務了嗎?藝術的服務群體當然是多元的,但是畢竟人民是根基,為人民群眾服務的藝術不應被邊緣化,不應被認為是“過時的”“落后的”,而應當使其回歸主流視野,畢竟藝術化閱讀是民眾教化的很大組成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