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紅軍

認知語言學旨在挖掘語言形式中所蘊含的認知因素和認知機制，是語言研究的一種重要理論和方法。這一理論和方法因Lakoff & Johnson在1980年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對隱喻和轉喻的研究而成為語言研究的熱點，進而對漢語研究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目前，認知語言學研究已經(jīng)涉及上古漢語時期(即先秦兩漢時期)的隱喻和轉喻問題，如王玉紅對《莊子》中概念隱喻的研究(1)王玉紅：《以〈莊子〉為語料的概念隱喻認知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武漢：武漢理工大學，2008年。，陳暉暉對《論語》中隱喻現(xiàn)象的研究(2)陳暉暉：《〈論語〉中的認知隱喻現(xiàn)象研究》，《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朱敏對《方言》中動物名稱的理據(jù)的研究(3)朱敏：《認知轉喻視角下〈方言〉動物名的理據(jù)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成都：西華大學，2020年。。這些研究雖然關注到了上古漢語中的認知現(xiàn)象，但尚未注意到上古漢語中隱喻和轉喻的原創(chuàng)性及其所產(chǎn)生的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關于隱喻的原創(chuàng)性，有研究已經(jīng)論及。Lakoff & Johnson曾指出，原初隱喻(primary metaphor)直接基于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它將我們的感覺運動經(jīng)驗與我們的主觀判斷聯(lián)系起來；而且它會自發(fā)地浮現(xiàn)出來，人們甚至意識不到它們的浮現(xiàn)(4)G. Lakoff &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 pp.256～257.。而關于轉喻的原創(chuàng)性，目前尚無研究論及。不過，Lakoff & Johnson曾指出，文化和宗教象征是轉喻的特殊情況(5)G. Lakoff &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p.41.。這樣的觀點實際意味著原創(chuàng)轉喻也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并且具有相當?shù)碾[秘性。本文認為，上古漢語中的隱喻和轉喻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是漢語中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因此，本文首先梳理上古漢語中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并嘗試揭示其中所隱藏的上古漢語時期的認知策略，進而討論它們對漢語的隱喻和轉喻所產(chǎn)生的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

一、上古漢語中的原創(chuàng)隱喻

(一)身體隱喻

隱喻是以某些事物之間的關系或性質(zhì)來理解另外一些事物之間的關系或性質(zhì)的一種認知方式，關注的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正如Lakoff所說，隱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6)Lakoff George, 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 In A. Ortony(ed.) Metaphor and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202～251.。在上古漢語時期，人們發(fā)現(xiàn)很多事物之間的關系和身體各部位或器官之間的關系存在相似性，并把這兩個不同概念域或認知域中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從而形成了一種非常重要的原創(chuàng)隱喻——身體隱喻。這些身體隱喻有些表現(xiàn)在詞匯層面，是一種詞匯隱喻。如：

里克曰：“不可?？寺勚?，夫義者，利之足也；貪者，怨之本也。廢義則利不立，厚貪則怨生?！?《國語·晉語二》)

其中的“夫義者，利之足也”就是一個典型的詞匯層面的身體隱喻。 “足”本是人用以行走的重要器官，也是人站立的基礎?！傲x”和“利”都是人類社會的價值標準，但是“義”更為重要，是“利”的根基。韋昭注意到了這一表達的隱喻性質(zhì)，因此在“利之足也”下注釋說：“有義，然后利立，故曰利之足也?！比梭w是一種具象的、直觀的自然結構、自然空間；“義”和“利”屬于抽象的、不直觀的倫理結構、倫理空間；二者屬于不同的認知域。而人的認知總是從具象到抽象、從直觀到不直觀，因此在表達對倫理價值標準這類抽象的認知域的認知時，人們需要借助從具象的、直觀的認知域中所獲得的認知。對于這一點，古人已有清晰的認識。如《周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庇纱丝梢?，“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實際是上古漢語時期極其重要的認知策略(或者說是認識論和方法論)。在“近取諸身”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人們以相似性為條件，把“足”與“人”的關系和“義”與“利”的關系聯(lián)系起來，把已經(jīng)獲得的“足”是人站立的基礎這一認知結果投射到“義”與“利”的關系上，用以表達“義”是“利”的基礎這樣的認知結果?；谶@樣的相似性，“夫義者，利之足也”這樣的表達就隱含著“足”是基礎這樣的認知，從而使“義”對“利”基礎性得到明確而清晰的喻說。也就是說，基于都具有基礎地位這種相似性，“利之足”中的“足”隱喻了“義”對“利”的基礎地位，“利之足”就構成了一種隱喻表達。因此，我們將“人之足”所在的認知域稱作原生認知域，將“利之足”所在的認知域稱作隱喻認知域。原生認知域是具象的、直觀的，而隱喻認知域是抽象的、非直觀的。由此可見，隱喻打破了不同的認知域之間的隔閡，在不同的認知域中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因而本質(zhì)上是一種認知的拓展，也是一種獲取新認知的方式。

事實上，上古漢語中就有把這種基于“足”的相似性的隱喻用法解釋得非常明確的情況。如《漢書·賈誼傳》：“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薄稘h書》中不但用“足”來隱喻“蠻夷”的社會地位，而且還明確指出了“足”的這種隱喻用法的認知基礎就是“下”這種相似性。因為蠻夷居于當時社會權力結構的下層，而權力結構是一個抽象的、不直觀的認知域。在表達對這個抽象的、不直觀的認知域的認知時，人們也采用了“近取諸身”的認知策略，利用在具象的、直觀的認知域中已經(jīng)獲得的“足”在人體結構中的位置特點來表現(xiàn)“蠻夷”在社會權力結構中的位置特點，因而在兩個不同的認知域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形成了“蠻夷者，天下之足”這樣的隱喻表達。

有些身體隱喻是通過語句或語篇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是一種語句隱喻或語篇隱喻。如：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孟子·離婁下》)

“手”“足”“腹”“心”都是人體重要的構成部件。在古人看來，人沒有“手足”就難以行動做事，而沒有“腹心”就無法思考，無法感知憂樂，更無法決定行動的方向；因此“腹心”比“手足”在人體中占有更為重要的地位，人對“腹心”也比對“手足”更為重視。正如《孟子·告子上》所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因此，孟子認為，對于君臣關系而言，如果“君”重視“臣”，“臣”將會更加重視“君”。正是在這種相似性上，孟子才把人對“手足”“腹心”的態(tài)度與“君”“臣”之間的態(tài)度這兩個不同認知域中的事物關聯(lián)起來，把對“手足”與“腹心”的關系的認知投射到對“君臣”關系的認知，以人對待“手足”的態(tài)度來隱喻“君”對“臣”應有的態(tài)度，而以人對待“腹心”的態(tài)度來隱喻“臣”對“君”應有的態(tài)度，從而拓展了對君臣關系的認知，形成了對君臣關系的一種新認知。

有時候，語句隱喻或語篇隱喻還會形成一種遞進式隱喻，即先有甲隱喻，然后在甲隱喻的基礎上再形成乙隱喻。如：

夫魯，齊晉之唇；唇亡齒寒，君所知也。(《左傳·哀公八年》)

據(jù)《難經(jīng)本義》卷上“口唇者，肌肉之本也”可見，在古人看來，“唇”在人體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嘴唇?jīng)]有了，牙齒也就缺少了保護。這里先以“唇”的重要性來隱喻魯國對齊國和晉國的重要性，再以此為基礎，用“唇亡齒寒”這樣的危害來隱喻失去魯國給齊國和晉國所帶來的危害。這樣“魯，齊晉之唇”就成為“唇亡齒寒”的基礎，二者之間構成一種遞進式隱喻。這是把“唇齒”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的認知分兩次投射到“魯齊晉”三國所在的隱喻認知域，形成這種遞進式隱喻，從而拓展了對三國關系的認識，形成了對三國關系的新認知。

(二)事物隱喻

上古時期的事物隱喻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道路、山水、時空、器物、動植物、天地等等。這是在“遠取諸物”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而形成的隱喻，也就是把從道路、山水、時空、器物、動植物、天地等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所獲得的認知投射到一些隱喻認知域，從而使人的認知得到拓展，形成新的認知。這些隱喻中，有些是詞匯隱喻，有些則是語句隱喻或語篇隱喻。詞匯隱喻的情況在典籍中常見，如《老子》中用“水”來隱喻“道”：

天下柔弱莫過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老子》第七十八章)

這里的“水”一般都理解為自然之水，但它其實是一種對“道”的隱喻。據(jù)《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边@一章對“水”與“道”的相似性進行了集中解釋。因為上古漢語時期的“幾”有跡象、先兆之義。如《周易·系詞下》：“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币虼恕独献印返诎苏轮械摹八瓗子诘馈保簿褪钦f水能夠隱喻“道”(7)惠紅軍:《〈老子〉義解》，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41頁。。而對“道”的柔弱的特點，《老子》中也有明確的說明。如《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被谶@種“弱”的相似性，“水”隱喻了“道”。因此，“天下柔弱莫過于水”中的“水”就是“道”的隱喻，“天下柔弱莫過于水”也就是“天下柔弱莫過于道”?！独献印氛前炎匀恢八彼诘脑J知域中的認知投射到了哲學的“道”所在的隱喻認知域，從而實現(xiàn)了對抽象的“道”的隱喻表達，使人的認知得到了拓展，也使抽象的“道”獲得了廣泛的共識。

又如《論語》中的時空隱喻：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哀遠者，祭盡其敬?！笨追f達疏曰：“追遠者，遠謂親終既葬，日月已遠也。”又據(jù)《詩經(jīng)·小雅·漸漸之石》“山川悠遠，維其勞矣”鄭玄箋：“山川者，荊舒之國所處也；其道里長遠，邦域又勞勞廣闊。言不可卒服?！笨梢?，“遠”本指距離長、遙遠，而故去的祖先、親人對自己而言也是遙不可及的；二者的相似性在于某種量的巨大，有時甚至難以到達?；谶@樣的相似性，“遠”隱喻已經(jīng)逝去的祖先、親人。這是把從空間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獲得的認知投射到了時間所在的隱喻認知域，以空間中的存在物來隱喻時間中的存在物。

又如《論語》中的器物隱喻：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痹唬骸昂纹饕?？”曰：“瑚璉也。”(《論語·公冶長》)

對于“女，器也”中的“器”，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言女器用之人?！睂ζ渲械摹昂鳝I”，何晏集解引包咸曰：“瑚璉，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宗廟之器貴者。”可見“器”和“瑚璉”都是貴重的禮器，這里用“器”和“瑚璉”來隱喻“器用之人”，正是由于孔子看到了這些禮器對國家的重要性和子貢的出色才干對國家的重要性之間的相似性，因而才把從“器”和“瑚璉”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獲得的認知投射到了優(yōu)秀人才所在的隱喻認知域，從而形成一種器物隱喻。在禮制社會背景下，這樣的隱喻擴展了對優(yōu)秀人才的認知，也是對優(yōu)秀人才的社會貢獻的一種新認知。

事物隱喻中也有語句隱喻或語篇隱喻，如《詩經(jīng)》中的動植物隱喻：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周南·關雎》)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jīng)·周南·桃夭》)

何彼襛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雍，王姬之車。(《詩經(jīng)·召南·何彼襛矣》)

《關雎》一詩通過河中沙洲上關雎鳥雌雄和鳴的情景，隱喻君子對理想伴侶的情感訴求。二者的相似性在于陰陽兩性的和諧。《摽有梅》一詩通過梅子因成熟而落下，隱喻女子已長大成人，到了結婚年齡，因而希望能夠找到心儀的男子。二者的相似性在于成熟?！短邑病芬辉娡ㄟ^繁盛的桃花，隱喻希望所迎娶的女子能夠給丈夫的家庭帶來美滿的生活。其相似性在于二者都能夠在人的心中激起一種美感?！逗伪艘a矣》一詩通過唐棣之華來隱喻王姬的美貌和美德，以及由此能夠帶來的美好婚姻。其相似性也在于二者都能激起人心中的美感。這類隱喻中，各種動植物的和諧表現(xiàn)都是古人所認為的一種陰陽和諧的形象表現(xiàn)。正如《詩經(jīng)·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傳》所言：“興也。關關，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币虼诉@些隱喻表達都是把動植物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的認知投射到人際關系這種隱喻認知域，從而形成一種對戀人、夫妻關系的獨特隱喻；這不僅是漢語中戀人、夫妻關系的原創(chuàng)隱喻，也形象地表達了“戀人、夫妻是陰陽和諧”這樣的隱喻認識。

又如《論語》中的天地隱喻：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

何晏集解引包咸曰：“德者無為，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共之?！薄氨背健本褪潜睒O星。古人認為北極星是不動的，其他星辰都圍繞著它。在孔子看來，如果“為政以德”，就能達到團結國人、讓民眾都圍繞在君王周圍的施政目標。二者的相似性都在于有一個核心?；谶@種相似性，孔夫子才把從“北辰”所在的原生認知域中獲得的認知投射到“為政”這一隱喻認知域，用“北辰居其所而群星共之”來隱喻“為政以德”的效果，從而形成這種獨特的天地隱喻。

(三)事件隱喻

因為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廣泛存在，所以隱喻能夠超越詞匯層面而進入語句和語篇層面，形成一種語句隱喻和語篇隱喻。而這些語句和語篇又在陳述一個事件，因此我們將其稱為事件隱喻。這也是在“遠取諸物”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而形成的一種隱喻。如：

叔孫武叔語大夫于朝，曰：“子貢賢于仲尼?！弊臃安愿孀迂?。子貢曰：“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論語·子張》)

宮墻也就是今天所說的院墻。宮墻低，人們就容易看見“室家之好”，能夠觀察到家里的一切；宮墻高，人們就只能看到宮墻，無法觀察到里面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對人的觀察也會存在類似于宮墻這樣的一些限制條件。正如孔穎達所解釋的那樣：“子貢聞武叔之言己賢于仲尼，此由君子之道不可小知，故致武叔有此言。乃為之舉喻。”正是在這種相似性的基礎上，子貢把“察物”這一原生認知域中的認知投射到“察人”這一隱喻認知域，通過宮墻高低對人觀察宮室之美的影響，既隱喻了自己和孔子之間的差距，也隱喻了叔孫武叔對孔子的看法之所以錯誤的原因。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上古漢語時期有很多寓言，這些寓言也往往都是基于某種相似性，從而把原生認知域中的認知投射到隱喻認知域，以具象的甲事件來隱喻抽象的乙事件，因此形成一種事件隱喻，達到了拓展認知，進而形成新認知的目的。如：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莊子·秋水》)

《莊子》這里以井蛙之拘于虛、夏蟲之篤于時、曲士之束于教而不能理解其視野之外的“海”“冰”“道”等事物，來隱喻兩種不同的認知之間的局限性和無限性之間的巨大差異。這正是典型的事件隱喻。

二、上古漢語中的原創(chuàng)轉喻

(一)身體轉喻

轉喻是用與某事物相關的一種事物來指稱該事物的一種指稱方式，它關注的是事物之間的相關性。Lakoff & Johnson曾指出，轉喻主要具有指稱功能，它允許我們用一個實體代表另一個實體；但轉喻不僅僅是一種指稱策略，它也是在提供一種理解的方式(8)G. Lakoff & M. Johnson , Metaphors We Live by, p.37.。沈家煊(1999)也曾指出，雖然轉喻是不可預測的，卻是有理可據(jù)的(motivated)，是解釋得通的(9)沈家煊：《轉指和轉喻》，《當代語言學》1999年第1期。。

在上古漢語時期“近取諸身”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人們深化了對某些事物的理解和認知，認識到這些事物與其他事物之間的密切相關性，因而用該事物來指稱與之密切相關的其他事物，從而產(chǎn)生了很多原創(chuàng)轉喻。其中有不少原創(chuàng)轉喻涉及人的身體，是一種典型的身體轉喻。有些身體轉喻是在詞匯層面實現(xiàn)的，因此也是一種詞匯轉喻。如：

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莊子·盜跖》)

“搖唇鼓舌”就是憑借口才好而進行煽動或游說?！按健焙汀吧唷笔侵匾陌l(fā)音器官， “搖唇”“鼓舌”都和“說話”的關系極其密切。從認知的角度來看，“說話”必須要借助“唇”“舌”這樣的具象事物以及“搖唇”“鼓舌”這樣的具象動作才能夠得以實現(xiàn)，因而“說話”是對“唇”“舌”以及“搖唇”“鼓舌”所共同產(chǎn)生的言語現(xiàn)象的一種新認識，也是對其功能的一種新認識。因此，在這種高相關性的基礎上，“搖唇鼓舌”就輾轉喻指了“憑借口才好而進行煽動或游說”這樣的語義，即轉喻了“說話”這種行為。在這一轉喻過程中，“唇”“舌”以及“搖唇”“鼓舌”作為自然存在的現(xiàn)象，它們存在于一種原生認知域，而“說話”作為對這種原生認知域中的現(xiàn)象的新認知，它存在于一種轉喻認知域。由此可見，轉喻是對同一認知域中的事物從不同視角或不同層面進行的新認知。在這個意義上說，轉喻本質(zhì)上是一種認知深化現(xiàn)象，是一種獲取新認識的方式。又如：

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莊子·達生》)

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韓非子·五蠹》)

“肝、膽、耳、目”都是身體器官；而《莊子》中用“肝膽”指稱身體，這是以部分轉喻整體。其原因在于，整體是由部分構成的，部分是整體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部分是原生認知域，而整體則是轉喻認知域。這實際是對整體和部分的關系的一種深化認知(10)整體也能夠轉喻部分,如《詩經(jīng)·周南·卷耳》“我馬虺隤”是“我的馬累病了”之義。雖然并非馬的所有身體器官都累病了，但詩中卻用了整體名詞“馬”來輾轉喻指累病了的器官；這就是整體轉喻部分。其原因在于，雖然整體是由部分構成的，但是部分只能在整體中才能夠發(fā)揮其本身的功能；因此整體是原生認知域，而部分則是轉喻認知域。這是對整體和部分的關系的另一種深化認知。?！肚f子》還用“耳目”來指稱智慧，這則是以“耳目”的功能來轉喻這種功能的效果；因為如果耳聰目明，人就能夠因此獲取更多的信息，也會因此而變得富有智慧。《韓非子》中用“斬首”來轉喻殺生，這是因為“斬首”就是砍腦袋，腦袋沒有了，性命也就沒有了，可見“首”和性命密切相關；基于這樣的相關性，“斬首”就轉喻了殺生。需要注意的是，同樣的身體部位也可以有不同的轉喻。如：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莊子·達生》)

君其耳而未之目耶？(《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耳目”在《莊子》中轉喻智慧，這是用身體器官的功能來轉喻該功能的效果?！俄n非子》中，“耳”則轉喻聽這樣的動作；“目”轉喻看這樣的動作。這是用身體器官來轉喻該器官的功能。顯然，《莊子》與《韓非子》中對于“耳”“目”的轉喻指稱雖有不同，但都能夠反映出對身體器官的認知的深化。

有些身體轉喻是在語句或語篇層面實現(xiàn)的，因而是一種語句轉喻或語篇轉喻。由于這些語句或語篇是在陳述一個事件，因此這種轉喻也是一種涉及身體器官的事件轉喻，而且是一種基于“近取諸身”的認知策略的事件轉喻。如：

名不正，則言不順……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

“手足”是人行動、做事的重要身體器官，“措手足”就是放置手腳，“無所措手足”就是手腳不知道放在哪里?！墩撜Z》中以“措手足”轉喻了人的所有動作，以“民無所措手足”這一事件來轉喻“老百姓不知道如何做事”這一事件；因此形成了一種事件轉喻，反映了對人的行為舉止的認知的深化，即人的行為舉止并非純粹的肢體行為，而是在根本上要受“名”的制約。

(二)事物轉喻

上古漢語時期，也有一些通過事物來轉喻的情況，包括器物轉喻、處所轉喻、音樂轉喻、數(shù)字轉喻、特征轉喻等。這些事物轉喻都是在“遠取諸身”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基于對這些事物在原生認知域中的認知而轉喻那些與其密切相關的事物，反映了人們對原生認知域中的事物的認知深化。這些事物轉喻很多表現(xiàn)為詞匯轉喻。其中的器物轉喻如：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

“乘”是兵車，“千乘”就是一千輛兵車。《左傳·隱公元年》“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杜預注：“古者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漢書·刑法志》：“戎馬四千匹，兵車千乘，此諸侯之大者也，是謂千乘之國?！笨梢姡嚨亩嗌俸蛧鴦莸膹娙趺芮邢嚓P；因此，在這種高相關性的基礎上，“千乘”就以兵車數(shù)量之多來轉喻軍事力量之強，進而轉喻國家勢力之強，“千乘之國”就成為強國、大國的轉喻表達。又如：

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韓非子·孤憤》)

“劍”是一種武器，也是俠客或刺客的重要工具。據(jù)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所引唐宋舊注：“若無過失可誣者，則使俠客以劍刺之，以窮其命也?！?11)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鍾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1頁。正是在這種高相關性的基礎上，《韓非子》中用“私劍”轉喻那些為徇私枉法者而效勞的俠客或刺客。這是用工具來轉喻使用這種工具的人。

處所轉喻的情況如：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注曰：“欲各專一于其職。”顯然，孔安國認為這里的“位”是“職位”之義。據(jù)《說文解字·人部》：“位，列中庭之左右謂之位。從人立。”《爾雅·釋宮》：“中庭之左右謂之位?！惫弊⒃唬骸叭撼贾形灰病！庇纱丝梢姡拔弧北玖x為站立于朝堂之左右，或是指稱朝堂之左右。也就是說“位”的本義或是指稱一個動作，或是指稱一個處所(12)據(jù)《漢語大字典》，甲骨文、金文的“位”和“立”同字；“位”是后起字。(《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縮印本上卷，四川辭書出版社、崇文書局，2018年，第84頁。)。而動作的發(fā)生必然有某種結果，也必然要在某個處所；因此《論語》中的“位”轉喻職位，正是基于動作與動作的結果，或動作與動作發(fā)生的處所之間的高相關性。

音樂轉喻的情況如：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論語·衛(wèi)靈公》)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鄭聲、佞人亦俱能惑人心，與雅樂、賢人同，而使人淫亂危殆，故當放遠之?！睋?jù)劉寶楠《論語正義》：“《五經(jīng)異義》：《魯論》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13)劉寶楠：《論語正義》，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24頁。于是，凡與雅樂相悖的音樂，則被歸為“鄭聲”?？梢?，“鄭聲”本指鄭國能夠蠱惑人心的樂曲，只是諸多蠱惑人心的淫樂中的一種，而由于對部分和整體之間的相關性的深入認知，“鄭聲”就轉喻了那些能夠蠱惑人心的淫樂。

數(shù)字轉喻的情況如：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弊映觯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八佾》)

根據(jù)這里的語境，孔子所說的“一以貫之”中的“一”，就是曾子所解釋的“忠恕”?！爸宜　焙我詾椤耙弧?？據(jù)邢昺疏：“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己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更無他法?！笨梢姡爸宜　本褪潜M力做到忖己度物，因此是“一理”，即一個道理。“一理”是一種偏正結構，而先秦時期對偏正結構中的限定成分的獨特價值已有了清晰的認知。如《公孫龍子·白馬論》：“‘白馬非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笨梢姡鞍遵R非馬”論已經(jīng)反映了上古漢語時期人們對偏正結構中的限定成分的深化認知。這種深化認知在《論語》中也有所反映，如《論語·里仁》中的“仁者安仁”就深化了對“仁者”的限定成分“仁”的認識，《論語·顏淵》中的“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就深化了對“枉者”的限定成分“枉”的認識。正是由于這樣的深化認知，使人們關注到偏正結構所具有的特殊的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從而用“一理”中的數(shù)詞限定詞“一”來轉喻“一理”整個詞。又如：

上禮神而眾人二，故不能相應。(《韓非子·解老》)

特征轉喻的情況如：

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論語·為政》)

何晏集解引包咸曰：“錯，置也。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民服其上?！笨梢娺@里的“直”是指稱正直之人，“枉”是指稱邪枉之人。也就是說，在人類社會的倫理價值標準中，正直之人為“直”， 邪枉之人為“枉”。而在本義上，“直”是正直、不彎曲，“枉”是衺曲、彎曲，“直”和“枉”是一組反義詞，分別反映事物的不同特征。在語言形式上，“直”“枉”作為“正直之人”和“邪枉之人”這類偏正結構中的限定成分，同樣具有限定成分的特殊功用。正是在這種密切相關性的基礎上，“直”和“枉”這樣的特征分別轉喻了具有這些特征的正直之人和邪枉之人，是一種典型的特征轉喻。

(三)事件轉喻

在“遠取諸身”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上古時期也有通過對事件的深入認知而產(chǎn)生的事件轉喻。這些事件轉喻多表現(xiàn)為語句轉喻或語篇轉喻。如：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

何晏集解引馬融曰：“佾，列也。天子八佾，諸侯六，卿大夫四，士二。八人為列，八八六十四人。魯以周公故，受王者禮，樂有八佾之舞。季桓子僭于其家廟舞之，故孔子譏之?！庇纱丝梢姡诖呵飼r期，舞樂實際上是一種禮制的形式，破壞舞樂制度就相當于破壞了禮制系統(tǒng)。因此，這里用“八佾舞于庭”這一事件來轉喻禮制被破壞這樣的事件，是以一種禮樂制度的被破壞來轉喻整套禮樂制度的被破壞，是一種典型的部分轉喻整體。又如：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上》)

“庖廚”是做飯的地方，當然包括宰殺動物而取其肉這樣的行為；因此，孟子認為“庖廚”是殘忍之所，“君子遠庖廚”就是君子遠離殘忍之所，反映的是君子對于禽獸的仁心之舉?？梢姡熬舆h庖廚”之所以能夠轉喻君子對禽獸有仁愛之心，正是基于這種事件的相關性，也反映出古人對庖廚之事的深化認知。又如：

武伯問于高柴曰：“諸侯盟，誰執(zhí)牛耳？”(《左傳·哀公十七年》)

杜預注曰：“執(zhí)牛耳，尸盟者?！薄笆恕本褪侵鞒謺?，“尸盟者”就是主持會盟的人。又據(jù)《左傳·定公八年》：“涉佗、成何曰：‘我能盟之?！l(wèi)人請執(zhí)牛耳。”孔穎達疏曰：“《周禮·戎右》云：‘盟則贊牛耳。’鄭玄云：‘謂尸盟者割牛耳取血助為之，尸盟者執(zhí)之?！断宥吣辍穫髟唬骸T侯盟，小國固必有尸盟者。是小國主備辦盟具，宜執(zhí)牛耳?！币簿褪钦f，在諸侯會盟之時，主持會盟的人會割牛耳取血，這樣將使得會盟更莊重、更具儀式感；同時，主持會盟的人也會把牛耳拿在手中?；谑录倪@種相關性，“執(zhí)牛耳”就轉喻了主持會盟，也深化了對這一事件的認識。

三、上古漢語中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的術語表達

上古漢語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在表現(xiàn)上雖然比較隱秘，但是有關典籍的注疏反映出古人對這些隱秘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是有清醒的認知的，并使用專門的術語對這些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進行解釋和說明。

“比”和“興”是上古時期解釋和說明原創(chuàng)隱喻的兩個術語。據(jù)《周禮·春官宗伯》：“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笨追f達《毛詩正義》說：“比云見今之失，取比類以言之，謂刺詩之比也。興云見今之美，取善事以勸之，謂美詩之興也。其實美刺皆有比、興者也?！睋从荨段恼铝鲃e論》說：“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笨梢姽湃藢Α氨取薄芭d”的隱喻功能已有一定的認知。這一點在有關典籍的注疏中也有非常典型的表現(xiàn)。如《詩經(jīng)·魏風·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薄睹姟ば颉吩唬骸按T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若大鼠”就是“取比類以言之”，以“碩鼠”來刺國君，以“碩鼠”之貪來“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這是《詩經(jīng)》中典型的“比”，也是一種典型的隱喻。又如《詩經(jīng)·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睹珎鳌吩唬骸芭d也。關關，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言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嫻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彼^“后妃有關雎之德”正是在借助關雎的行為來理解“善女”的行為，這是《詩經(jīng)》中典型的“興”，也是一種典型的隱喻。因此，“比”“興”都是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的術語。

“猶”也是上古時期一個能夠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的術語。如：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加草以風，無不仆者，猶民之化于上?！币簿驼f，如果是風吹草的話，那么草沒有不倒伏的情況；如果執(zhí)政者用仁德來教化百姓，百姓也就沒有不信服的情況?？鬃涌吹搅硕咧g的這種相似性，才以“草上之風必偃”來隱喻“子欲善而民善矣”。注疏中用“猶”指明了隱喻這樣的認知方式，因此，“猶”是上古時期一個能夠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的術語。

“喻”則是上古時期一個既能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也能指稱原創(chuàng)轉喻的術語?！坝鳌敝阜Q原創(chuàng)隱喻的情況如：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

何晏認為：“大寒之歲，眾木皆死，然后知松柏小凋傷。平歲則眾木亦有不死者，故須歲寒而后別之。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修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后知君子之正，不茍容?！毙蠒m疏曰：“此章喻君子也?！币簿褪钦f，孔子是用松柏的品格來隱喻君子的品格，也可以說是用松柏來隱喻君子?？梢?，漢代的注疏文本中就已經(jīng)用“喻”來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了。又如：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王孫賈，衛(wèi)大夫也。奧，內(nèi)也，以喻近臣也。灶，以喻執(zhí)政也。賈，執(zhí)政者，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動之也……天以喻君?！庇謸?jù)孔穎達疏：“奧，內(nèi)也，謂室內(nèi)西南隅也。以其隱奧，故尊者居之。其處雖尊，而間靜無事，以喻近臣雖尊，不執(zhí)政柄，無益于人也。灶者，飲食之所由，雖處卑褻，為家之急用；以喻國之執(zhí)政，位雖卑下，而執(zhí)賞罰之柄，有益于人也。”因此，“奧”喻“近臣”，實際上是由于處所的相似性而產(chǎn)生的隱喻；“灶”喻“國之執(zhí)政”，則是由于地位的相似性而產(chǎn)生的隱喻。同時，“天以喻君”也是因為“天”的高高在上與“君”的高高在上二者之間具有相似性，因此以“天”來隱喻“君”?？梢?，漢代的注疏文本中，“喻”是一種可以指稱原創(chuàng)隱喻的術語。

“喻”也能夠用來指稱原創(chuàng)轉喻。如：

它山之石，可以為錯。(《詩經(jīng)·小雅·鶴鳴》)

鄭玄箋曰：“它山喻異國?！笨追f達疏曰：“它山遠國之石，取而得之，可以為錯物之用。”“它山”即其他的山、別的山；鄭玄之所以認為“它山喻異國”，正是因為“它山”在“異國”之中，是“異國”的一部分?？追f達的“它山遠國之石”也進一步明確了鄭玄的看法?？梢?，“它山”能夠轉喻“異國”，正是典型的部分轉喻整體。因此，“它山喻異國”中的“喻”是一個能夠指稱原創(chuàng)轉喻的術語。又如：

婦有長舌，維厲之階。(《詩經(jīng)·大雅·瞻卬》)

鄭玄箋云：“長舌喻多言?！边@里的“長舌”是一個典型的轉喻，舌頭是說話時要用到的身體器官，用長舌頭來表示話語多，這是很典型的基于工具的相關性而發(fā)生的轉喻。鄭玄的“長舌喻多言”正說明 “喻”是一個能夠指稱原創(chuàng)轉喻的術語。

四、上古漢語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的影響

上古漢語中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深刻體現(xiàn)了上古時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這些原創(chuàng)隱喻反映了上古時期的認知在不同認知域中的拓展方式，而原創(chuàng)轉喻反映了上古時期的認知在同一認知域中的深化方式。因此，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都是漢語獲得新認知的方式，而且它們對漢語的隱喻和轉喻也產(chǎn)生了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

以動植物隱喻為例言之。后世文學作品中對和諧的戀人關系、夫妻關系的隱喻表達基本都離不開和諧的動植物形象，這實際就是受到了自《詩經(jīng)》以來在“遠取諸物”的認知策略的影響下而出現(xiàn)的動植物類原創(chuàng)隱喻的影響。如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中描寫劉蘭芝和焦仲卿雙雙殉情之后的合葬墓旁：“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碧拼拙右住堕L恨歌》所描寫的理想的男女戀情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喻世明言》卷二十八中，當祝英臺跳入梁山伯的墳墓后，“再看那飛的衣服碎片，變成兩般花蝴蝶。傳說是二人精靈所化，紅者為梁山伯，黑者為祝英臺”。這些作品中的鴛鴦、比翼鳥、雙飛的蝴蝶、松柏、梧桐、連理枝等和諧的動植物形象，都是戀人相知、夫妻和美的典型隱喻。而現(xiàn)代漢語對戀人關系、夫妻關系的隱喻一般也是通過那些和諧生活的動植物形象來表達的(15)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代漢語中，除了用動植物式的隱喻來表達戀人關系、夫妻關系外，還出現(xiàn)了一些用交通旅行式的隱喻來表達戀人關系、夫妻關系的情況。如：“我們自身的婚姻狀況如何？現(xiàn)在亮的是‘綠燈’‘黃燈’，還是‘紅燈’？(姚淦銘《老子智慧與現(xiàn)代式離婚》)”這實際上是受英語中有關婚戀關系隱喻的影響。。如：

“夫妻同命鳥”，現(xiàn)在正是患難與共的時候。(楊絳《洗澡》)(16)如無特別注明，本文有關現(xiàn)代漢語的語料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網(wǎng)絡版)。

我們的敲門聲驚醒了一對鴛鴦，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經(jīng)上了床。(陸文夫《人之窩》)

唱到“并蒂蓮開”的時候還要許達偉和柳梅拉拉手，看得阿妹和陳阿姨都笑得前俯后仰的。(陸文夫《人之窩》)

有傳聞說小墩子同那比她小四歲的律師同結連理，飛往南方共度蜜月去了。(劉心武《小墩子》)

吾國詩歌中，最喜歡用以象征愛情的花，莫如夜合、并蒂蓮之類。(鐘敬文《花的故事》)

原創(chuàng)轉喻的影響也非常深遠。如后世的身體轉喻：

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漢書·張良傳》)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玉臺新詠·古詩八首·上山采蘼蕪》)

“口舌”就是“口”和“舌”，《漢書》中用“口舌”來轉喻進行勸諫時的言辭、言語，其原因在于“口”和“舌”是說話時極其重要的身體器官。“顏色”就是“面容”，“手爪”就是“手”，《上山采蘼蕪》中用“顏色”轉喻“姿色”，用“手爪”轉喻“手藝”，其原因在于，對于“姿色”來說，“顏色”是最凸顯的特征；對于女性的“手藝”而言，“手爪”是最重要的憑借。這種轉喻認知和上古時期“近取諸身”的身體轉喻認知是一脈相承的。

現(xiàn)代漢語中也有很多這樣一脈相承的身體轉喻。如：

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審計師一旦有了這樣的“腚位”，獨立性和公正性就丟失了。(孫含暉、王蘇穎、閻歌《讓數(shù)字說話：審計,就這么簡單》)

“屁股決定腦袋”就是一種非常形象的轉喻表達。其中“屁股”聯(lián)系著所處的“位子”，因而能夠轉喻“地位”，即人所處的社會地位；“腦袋”轉喻“意識”，即人所持有的社會價值觀?，F(xiàn)代漢語中類似的身體轉喻還有很多，如“國手”轉喻國內(nèi)精通某種技藝的第一流的人物，“名嘴”轉喻以口才而著稱的著名人物等等。

現(xiàn)代漢語中還有很多其他類型的轉喻，這些轉喻也都和上古時期的轉喻一脈相承，顯示了上古漢語原創(chuàng)轉喻的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如：

憑這樣的贊美，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老舍《駱駝祥子》)

打破干部和工人身份的界限，也有利于打破鐵飯碗和大鍋飯。(《報刊精選》1994年)

你要是隨了俺，天天讓你吃香的，喝辣的，好衣服任你穿。(李文澄《努爾哈赤》)

我他媽的單槍匹馬，到了那里我怎么能吃得開呀？(曲波《林海雪原》)

要是出了什么問題，那咱們大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張平《十面埋伏》)

“光頭”以人的體貌特征轉喻指稱人。“鐵飯碗”以飯碗材質(zhì)的結實耐用轉喻指稱終身制的工作，“打破鐵飯碗”則轉喻指稱“打破終身制的工作”?！俺韵愕?，喝辣的”等通過飲食的特點轉喻指稱好的生活?！俺缘瞄_”則以吃的動作的酣暢淋漓來轉喻指稱某人有較好的境遇?！俺圆涣硕抵摺眲t轉喻某人遇到了自己導致而又承受不了的麻煩。

有些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在不斷的使用中，其隱喻義或轉喻義已經(jīng)固化為一些詞語的義項，并在現(xiàn)代漢語中廣泛使用，如“肝膽相照、手足之情、心腹之患、病入膏肓、升堂入室、驚弓之鳥、大器晚成、千鈞一發(fā)、領袖、染指”等的隱喻義，“問鼎中原、千乘之國、執(zhí)牛耳、廟堂、位子、面子”等的轉喻義。這更能夠說明上古漢語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對漢語的隱喻和轉喻所產(chǎn)生的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

五、余 論

隱喻和轉喻普遍存在于人類語言之中，并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諸多具體形象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隱喻反映了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轉喻反映了事物之間的相關性，而事物的相似性和相關性是事物之間最重要的兩種關系。隱喻基于相似性而在不同的認知域中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在本質(zhì)上是發(fā)生在不同認知域中的一種認知拓展現(xiàn)象；轉喻基于相關性而對同一認知域中的事物進行了新的認知，在本質(zhì)上是發(fā)生在同一認知域中的一種認知深化現(xiàn)象。因此，隱喻和轉喻都是人類獲得新的認知的方式。但是，如果具體到某種語言的話，隱喻和轉喻則都是相對獨特的。上古漢語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及其影響能夠說明，這些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與古人對事物的獨特認知密切相關，反映了上古漢語時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在這種獨特的身與物互動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影響下，漢語使用者把那些從具象的、直觀的原生認知域中獲得的認知成果，以隱含喻說或輾轉喻指的方式用于那些隱喻認知域或轉喻認知域，形成了上古漢語時期的原創(chuàng)隱喻和原創(chuàng)轉喻，拓展和深化了上古漢語時期的認知，并進而對整個漢語的隱喻和轉喻產(chǎn)生了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