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至

母親在我一歲半的時候去世了

我沒有一點記憶

我從小在外爺外婆家長大

我常常夢見這個地方：

下鹽灣街上村

大人們評價母親善良、聰慧

但管不住娃娃

母親當過外爺外婆莊里的小學教師

她從來不會打罵學生

那些曾在課堂上調(diào)皮的學生

若干年后，摸著我的頭說

“你媽媽是好人?！?/p>

好像有所愧疚似的。今天

我去下鹽灣街上村給外爺外婆燒紙

老一輩的人已不多

母親教過的學生，也都年過半百

其中一個名叫銀兆的

在田埂上栽柳樹苗

和我拉起往事，又說道：

“你媽媽是好人?！?/p>

這一次，我的心不再平靜

這是清明里，母親肯定能聽到的一句話

這些是岳父墳地生長的苜蓿芽

被清明節(jié)燒紙錢的妻子掐回家

我仔細地揀除雜莖、雜葉

將苜蓿芽清洗、燙熟、切碎

將馬鈴薯削皮、蒸裂、搗泥

然后將二者攪拌一起，盛入

蔥、蒜、辣椒混合的油鍋。頃刻間

一盤美味的新鮮菜端上餐桌

看著妻子、女兒胃口大開

我想起岳父生前掐苜蓿芽的樣子

他曾多次進城給我們送苜蓿芽

樂滋滋地瞧我們吃苜蓿芽

這會兒，他或許正望著我們，笑著我們

正在吃的苜蓿芽

六月總是用一場雨

迎接七月的到來。雨過天晴

這個人，這個男人，正在做好

充分的準備。他一絲不茍地

脫掉多余的外衣，亮出

毛茸茸的白膀子

大街上的積水

泛著一圈一圈的亮光，仿佛

比他手里牽著的那只小狗

更懂得人心

他打了個趔趄。這個男人，彎腰時

看到這樣的景象：他的

身體還在六月里，而身體前的影子

一步跨進了七月

我到西安，沒去商洛。

我到西安，沒去商洛看望讀大一的女兒。

我心里過意不去，在微信里給女兒解釋。

女兒回了個微笑的表情：

“沒關(guān)系的，老爸忙?！?/p>

我心里更加過意不去，決定發(fā)個小紅包。

我發(fā)紅包：“來不了商洛，向羅嘉文道歉?！?/p>

好久，女兒沒說話。

我在返回榆林的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握手機的手心浸出了汗。

看到女兒把紅包收了：

“希望老爸以后繼續(xù)不來商洛?！?/p>

附加兩個表情，一個是調(diào)皮，還有一個也是調(diào)皮。

那夜董剛夢見了李華

他再也睡不著

推了推身邊的女人

原來這女人就叫李華

我有怪脾氣，在夏天的午后

一個人站在一塊空地上

伸出一只臂膀，手掌一開一合

你問我在干什么？我仿佛不干什么

但的確在干什么。在十米遠的

地方，你看不清楚;在一米遠的

地方，你扶了扶眼鏡，湊近

我迅速合攏的手掌?！巴?，你在抓蚊子”

你恍然大叫，我在抓蚊子嗎？我

慢慢張開手掌。為了看得真切

你的整個臉部，幾乎全落進了我的掌心

聲音從辦公樓下面經(jīng)過

桌面微微有了震顫

這肯定是一種大型機器的聲音

我想象它的大

比載重車輛大，比施工車輛大

是那種橫行霸道的大

我停下手頭的活

喘了一口氣

半閉眼睛

在聲音里靜靜地休息

辦公室的墻壁

仿佛一下變暗了

真的變暗了

但聲音過去后

比之前白亮了許多

小寒記

我的疑惑是從一片小絨花開始的

它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落下來

落在我衣服的前襟

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沾上了

我低下頭辨認

它微微搖擺了一下

再一動不動

我越看越像柳絮

但這個季節(jié)是不會有柳絮的

但我也不會認為這是雪花

雖然天陰了

但似乎還沒有下雪的跡象

我就這么六神無主地

打量著，打量著

直到一個孩子的聲音

從我面前跑過

像一串鞭炮

我抬起頭

看到這孩子的衣服大部分白了

直到中午

他才收到她的短信

“生日快樂”

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這姍姍而來的聲音

在他看來

包含著許多暗示

比只字不提更加糟糕

“如果事情多

確實忘了這個日子

那倒可以諒解的”

這個老男人

想到這里

忽然一陣悲傷

直到晚上

心情都沒有好轉(zhuǎn)過來

因為今天

他從凌晨開始等

等來了

她遲到的問候

秋雨中的古渡甸

植物和泥土擴散著粗壯的氣息

但沒有絲毫味道

我們一行幾個躲在林子里撒尿

轉(zhuǎn)身時，每個人只看到孤零零的自己

柏油路邊的空地上停著我們的車子

像養(yǎng)蜂人潮濕的帳篷

司機名叫惠惠，最先回到駕駛座上

音樂響起來?！昂酐湣钡穆曇糁?/p>

車子偷偷向前移動了二寸

多么新鮮的轍印

但誰都沒有注意到

我們陸續(xù)擠進車子里。面面相覷

大家的臉上都罩有一圈霧，一直散不開

再沒人說起葷段子

車輪拖泥帶水，忽快忽慢，始終在

每個人嗡嗡的身體里吃力地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