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鵬 金藍青
〔摘要〕將關系主義的理論命題置于國企單位制度形成及變遷的進程中加以分析觀察,我們會發(fā)現,雖然在“一五”期間建立起來的國企單位組織集中體現出工業(yè)主義和現代性稟賦,但其內部關系卻存在著較為突出的以傳統(tǒng)家族文化為核心的“單位關系主義”面相。由此,我們應該深度追問,傳統(tǒng)的家族結構是如何嵌入單位組織之中的,二者之間何以具有親和性,主要有哪些存在形態(tài)?就國企單位關系主義發(fā)生的過程而言,“復數單位人”的出現,是單位家族化最為初始的展開;通過“擬家族化”的邏輯,單位家族化得到迅速拓展;而通過“國營+大集體”的組織模式,單位關系主義則呈現出典型的制度化形態(tài)。隨著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進程,在單位制度發(fā)生劇烈變遷的背景下,國企單位關系主義也發(fā)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變化,隨著單位人對單位依賴的減弱,以及社會選擇機會的增多,單位關系主義在某些領域有所淡化。但必須承認,在轉型期雙軌制及復雜市場化等因素的影響下,單位關系主義依然表現出極強的制度惰性,如何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由單位關系主義而衍生出的國企廉政風險,仍然是我們必須直面的真實問題。
〔關鍵詞〕國企單位;關系主義;廉政風險;國企家族化;復數單位人
〔中圖分類號〕C91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4-0106-09
一、關系研究譜系中的“單位關系”研究
如果將單位研究的起始點確定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可以發(fā)現,其研究先后經歷了“共產主義中國社會”“計劃體制批判”、社會治理研究等發(fā)展階段。從表面上看,其所關注的對象似乎是體制、制度、治理等宏觀問題研究。但值得注意的是,眾多研究者在問題解釋和歸因分析時卻往往都轉向單位組織內部的權力結構及關系研究,由此奠定了關系研究在單位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如何將單位研究納入到關系研究領域,并運用關系主義的理論資源深化單位研究,便成為此領域研究走向深化的關鍵。
(一)關系研究的理論譜系及研究取向
在中國本土社會研究的理論譜系中,“關系研究”一直是中外社會學家們關注的重要話題。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學發(fā)展的初期,梁漱溟、吳文藻、潘光旦、費孝通等在推進社會學本土化的進程中,基于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先后提出“倫理本位”“社區(qū)關系”“位育”及“倫”的研究、“差序格局”等理論命題,在系統(tǒng)梳理儒家社會倫理本位的基礎上,對中國本土社會的結構及文化展開研究,產生了較大的學術影響。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學重建后,隨著社會學中國化熱潮的漸次推進,關系研究再度成為中國社會學話語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眾多學者從關系視角探析了一系列重要學術問題,如金耀基的關系建構論、邊燕杰的關系求職論、黃光國的“儒家關系主義”、翟學偉的三位一體論等等,將關系研究推進到理論建構的新階段。此外,到20世紀90年代,在制度轉型和市場化推進的背景下,結合社會資本和社會網絡理論,林南、邊燕杰等學者將社會關系結構與新興市場經濟之間的關聯作為研究重點,“或致力于對當前中國社會網絡進行形態(tài)學描摹,或將其視為討論各種具體問題的因素之一”。紀鶯鶯:《文化、制度與結構:中國社會關系研究》,《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2期。總體而言,社會關系研究必須與相應的社會制度背景相結合,在宏觀社會結構下探尋關系社會、科層建設以及制度變遷之間的關聯與影響。
在中國本土社會關系研究展開的過程中,表現出一些值得注意的研究取向:其一是激烈的社會批判取向,即將儒家關系主義納入國家走向現代化進程中改造國民性、陶冶培育現代國民背景之下,持一種批判改造的態(tài)度。因為儒家關系主義“強調以儒家親疏關系遠近來調節(jié)人際關系及資源分配模式。進而形成不同的人際關系類型與交往原則”郭永玉主編:《人格心理學綱要》,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460頁。,“人格關系可能是一種資源,但它對企業(yè)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如根植于人格關系濫用的裙帶關系、任人唯親以及腐敗現象”。尚會鵬、徐晨陽:《中日文化沖突與理解的事例研究》,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4年,第119頁。民國年間,費孝通先生即通過“差序格局”命題與“公-私”等概念相結合的分析,提出雖然在人類社會中“差序關系”往往帶有普遍性,但如果我們引入“公私”概念,便可更加清晰地發(fā)現問題。具體表現為,當我們社會上一些“公”領域的規(guī)則也是由“差序格局”派生復制出來之時,便是一種“私”的膨脹。因為“差序格局”對內看、對外看都是相對的,公私界限并不清楚,便會導出中國人“有私無公”的判斷,這實際上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展開的一種非常尖銳的批判。田毅鵬:《“社會研究”的魅力——以費孝通為中心》,《濟南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在近年圍繞關系主義的批判中,基本上延續(xù)了此批判理路,認為“所謂‘關系本位’,是把人們之間的各種特殊關系,特別是血緣關系(以及由它延伸的‘義緣關系’)的倫理法則——‘忠孝節(jié)義’等等作為行為的最高準則。即使這些原則造成對集體利益的危害,也會得到尊奉與褒揚”。魯品越:《“關系本位”文化環(huán)境與市場秩序——中國市場經濟的文化透視》,《學術研究》2002年第7期。
其二是學術理論建構取向。此種研究取向的主要代表者是以黃光國、楊國樞等為代表的社會心理學研究者和以林南、邊燕杰等為代表的社會學研究者。如黃光國借鑒西方建構實在論的方法論,提出“儒家關系主義”命題,試圖建構起一套中國人關系主義理論,從此,“關系”一詞成為了解中國人社會行為的核心概念。黃光國:《論華人的關系主義——理論的建構與方法論的考量》,《儒家關系主義:文化反思與典范重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2—103頁。近年來邊燕杰等學者更是提出關系社會學概念,認為“聯系性視角是中國學者對國際社會學的學術貢獻,而關系社會學則是該視角下中國主體話語體系的學術研究領域。理論立場上,關系社會學既能概括中國本土知識特征,又能解釋普遍性的人類社會交換行為,是根植于本土、通行于國際的中國學術流派”。邊燕杰、楊洋:《作為中國主體話語的關系社會學》,《人文雜志》2019年第9期。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學術理論建構取向雖然也有其現實關懷,但其關注的重點并不在于“關系表面的技巧以及和諧與否,而是透過社會關系的表象挖掘更深層次的社會作用機制和文化基礎”。因此,“社會學視野中的‘社會關系’‘人際關系’不同于人們想當然的‘社會關系’‘人際關系’。而是從更深層的社會結構方面去分析社會關系,包括剖析在中國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存在的所謂‘關系’問題”。林聚任:《社會信任和社會資本重建:當前鄉(xiāng)村社會關系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7頁。
上述研究的充分展開,標志著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的關系研究正逐漸走向深入。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我們在理解中國社會結構的過程中,可以做出宏觀意義上關系主義或倫理本位的判斷,但事實上,任何意義上的關系都不是憑空搭建起來的,而是依據其具體的社會空間結構和組織結構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來的,因此,關于同一文化背景下關系建構的不同表現形態(tài)及其特色,則是關系研究深化的重要途徑。
(二)單位關系主義研究的特殊之處
如果說迄今為止圍繞中國本土社會所展開的關系研究,主要是基于農耕文化所帶有的倫理本位和宗族本位特質,以社區(qū)、村落及一般組織和群體為單元而展開的,那么,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在單位社會及組織研究中,一些單位研究的學者開始意識到,在新中國建立初期建立起來的以國企單位為典型代表的單位組織內部,其關系形態(tài)值得我們給予特殊關注,從而揭開了單位關系主義研究的序幕。如李漢林在研究中即提出,單位社會中的關系,是為了相互間社會互動建立信任基礎,或通過信任的第三者對請托者產生信任的情感,進而實現行為的目標。這種關系取向的中國單位社會,其行為的方式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實際上仍然趨向于回復到那個熟悉的,沒有陌生人的鄉(xiāng)土社會。李漢林:《中國單位社會:議論、思考與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頁。而美國學者華爾德則提出所謂庇護關系論,將社會關系的研究重點放在探索非正式關系與共產黨國家科層制之間的張力層面,提出共產黨社會中“新傳統(tǒng)主義”的兩大特質:制度性依附結構和有原則的特殊主義,描述了在城市工廠單位中的關系互動模式,以個人的忠誠和禮節(jié)性的賄賂換取上級的庇護,上下級之間建立施恩回報的循環(huán)關系。華爾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tǒng)主義》,龔小夏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01—203頁。鄭杭生等學者則針對單位內部干群關系展開研究,認為就國有企業(yè)的干群關系而言,在計劃經濟時期,由于利益分配相對一致,在“公仆”和“主人”意識形態(tài)的熏陶下,干群關系相對和諧。市場經濟改革后,由于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利益關系日益分割清晰,兩者關系日趨緊張。鄭杭生、李強、李路路:《當代中國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研究》,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51—269頁。
從總體上看,圍繞單位組織而展開的單位關系主義研究具有以下一些值得特殊關注之處:(1)中國社會中傳統(tǒng)的關系主義是如何嵌入現代工業(yè)經濟組織中的,其關系形態(tài)及功能發(fā)生了哪些重要的變化?就國企單位特定場域下的關系而言,作為大型現代工業(yè)企業(yè)組織,國企單位依據現代工業(yè)主義管理辦法,以科層制為基礎,以追求生產效率最大化為目標,與傳統(tǒng)社會關系的農耕社會背景具有根本性的不同,在此背景下,傳統(tǒng)的家族結構是如何嵌入單位組織之中的?筆者在此前的研究中曾提出,“作為現代性的標志性要素,‘工業(yè)主義’從單位制起源和發(fā)軔期開始,便從思想觀念、制度規(guī)范和組織模式等層面深深地嵌入到這一進程之中。……在單位制度的起源和形成的過程中,軍事紀律和軍事共產主義的組織形態(tài)為單位制度的基本組織、紀律規(guī)范及制度的形成提供了支持?!碧镆泫i:《單位制與“工業(yè)主義”》,《學海》2016年第4期。但吊詭的是,這種現代大型組織體系卻與傳統(tǒng)關系主義保持了較強的親和性。(2)單位關系主義的形態(tài)表現。運用社區(qū)共同體概念對單位社會中的關系問題展開研究,我們會發(fā)現,其共同體式的關系認同及運作,具有較強的組織凝聚功能,但又具有明顯的封閉性和狹隘性。(3)就單位關系主義的功能而言,既體現為共同體式的溫情互助,制造出較為濃郁的氛圍,當然也有依托于關系主義而衍生出來的任人唯親、團體幫派等劣根性。長期以來,人們評價單位制時,無論是持肯定還是否定看法,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對單位關系社會的認識,肯定論者認為單位制具有很強的塑造共同體及其精神的功能,可營造出一種共同體式的溫情,發(fā)揮社會互助的作用,具有超強的社會整合力,“即單位制對共同體及其精神之培育有著很強的適宜性”。周建國:《單位制與共同體:一種可重拾的美德》,《浙江學刊》2009年第4期。而持批判否定態(tài)度的觀點則認為,由單位制衍生出來的以“己群”為中心的關系互動及運作,對單位制的科層體系和管理體系產生較為突出的負面影響,進一步導致了“走后門”等腐敗現象普遍存在。Whyte, Martin King and William L. Parish, Urban Life in Contemporary China,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4,pp.98-103.國企單位制被打上了任人唯親、低效率、徇私舞弊等先天不足的標記。(4)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著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進程,單位制度開始走向消解,在單位制度發(fā)生劇烈變遷的背景下,國企單位關系主義發(fā)生了哪些值得注意的新變化,存在哪些新問題?圍繞單位關系主義的改革應該如何進一步推進?總之,在追本溯源的基礎上,深入分析單位關系主義的表現形態(tài)、變化趨向和影響范圍,對于我們深入單位制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二、“單位家族化”:單位關系主義的形成及特征分析
所謂國企單位關系主義,主要是指依托于國企單位組織建立起來的,帶有較強家族性或擬家族性關系特征的理論模型和行動模式。在單位社會背景下,單位關系主義往往對單位組織內部成員間互動及社會交換行為產生較為突出的影響,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特殊主義傾向,表現為關系倫理本位的組織形態(tài)和組織文化。在迄今的單位研究中,學術界已取得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其中既有從宏觀層面探討作為國家宏觀制度結構性形態(tài)存在的單位制,也有從微觀角度論述單位社區(qū)作為基層治理單元的治理邏輯。當然,學界也圍繞國企單位家族化現象展開了初步的研究探索。但考察相關研究成果,我們會發(fā)現,學界尚未對單位關系主義發(fā)生、存在形態(tài)及其演進邏輯展開專門性的研究界定。
(一)“復數單位人”:單位家族化的初始展開
在此前的研究中,筆者曾提出“復數單位人”概念,用來表述單位家族化及單位關系主義的初始展開,認為單位人不是單一的個體,而是一個復數概念,“在企業(yè)建立之初,只有家庭里的戶主(通常是丈夫)屬于單位人。后來,隨著‘家屬革命化’的進程,來自農村的妻子也被納入企業(yè)所屬的集體所有制單位中工作,開始進入單位系列。在沒有恢復高考制度之前,絕大多數的企業(yè)子女在高中畢業(yè)后,也多以進入其父母所在的企業(yè)工作為理想的就業(yè)途徑。……故‘單位人’是一個包括了工人及其妻子、子女在內的復數概念”。田毅鵬、陶宇:《“單位人”集體行動的實踐邏輯——基于東北老工業(yè)基地H廠的個案考察》,《學術研究》2011年第2期。通過復數單位人概念來理解單位關系主義的發(fā)生,我們會發(fā)現:
其一,就復數單位人現象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而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國企單位是在較短的時間內,在相對集中的空間里建立起來的。在建廠過程中,主要選擇了一些靠近城市,但其地點相對荒蕪空曠的城郊地區(qū)。與現代工業(yè)體制的流動與開放相反,這些初建的典型單位企業(yè),在資源集中、計劃分配、地區(qū)偏遠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日漸封閉,單位內部流動性較弱,逐漸形成自我循環(huán)的封閉體系。在計劃時期去市場化的背景下,單位辦社會,涵蓋了社會福利物品的供給、住宅問題、子女教育、治安保障等方面。在最短暫的距離內將人生所面臨的問題“一攬子”解決劉建軍:《單位中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3頁。,在相對封閉的空間中生活,單位人的生產生活具有高度重疊性,“更易形成濃郁的單位氛圍和國營慣習”田毅鵬:《“典型單位制”的起源和形成》,《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4期。,建立起“從搖籃到墳墓”的保障體系。
其二,就復數單位人產生的過程而言,(1)早在新中國建立之初,國有企業(yè)便將“家屬工作”列入其工作范圍,在國企單位組織封閉的空間中,逐漸形成了帶有“家族化”色彩的職業(yè)群體,編織起具有獨特意義的關系網絡。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國企展開的“家屬革命化”和“家屬自救”運動中,通過興辦家屬“五七廠”的方式,將單位成員的家屬也納入單位組織所附屬的體系之中,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單位的組織化,也緩解單位人家庭收入低、生活困難的狀況。(2)到20世紀80年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終結,大批知識青年和高中畢業(yè)沒有考取大學的社會人,其就業(yè)問題亟待解決?!按罅糠e壓的待業(yè)青年無處就業(yè),其數量亦超過了國家的容納能力,‘廠辦大集體’應運而生?!碧镆泫i、李珮瑤:《國企家族化與單位組織的二元化變遷》,《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3)通過接班制度,部分單位子弟進入單位。可見,復數單位人出現最為直接的影響在于,單位內部血親關系的遺存及泛家族化?!皣衅髽I(yè),這種建在圍墻內的工廠,其內部職工的家屬化傾向的加速,會使工人在家庭的分布上,以血親與姻親的關系聯系結成網絡?!睆堃恚骸秶衅髽I(yè)的家族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91頁。持續(xù)發(fā)展幾十年的單位體制,在市場化改革后依然遺留了單位制時期單位家族化的基因。如費孝通在論述這一老國企所特有的現象時曾指出,“包鋼建立已近30年,職工已進入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由于封閉,職工的子女的婚姻與就業(yè)問題,得由包鋼本身解決,不斷內婚和頂替的結果,車間里的工人很多已結成親屬網絡,不稱師傅,而稱伯伯、阿姨。”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11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2頁。多年單位家族化現象織就的繁雜關系網絡,在后單位時代依然發(fā)揮持續(xù)性的影響。
其三,從理論上看,復數單位人體現出單位人“個體化”和復數性特質的雙重性特征:一方面,與前工業(yè)社會個體人嵌套于家族、宗族、村落等依賴關系系統(tǒng)不同,單位人從傳統(tǒng)的村落、家族圈子中被解放出來,以個體的身份加入高度組織化的單位組織之中,獲得了獨立的身份和職業(yè),在此意義上,這是一種典型的具有現代性意義的轉變。另一方面,在物質匱乏、去市場化的背景下,作為傳統(tǒng)社會結構框架的家族文化并未走向消解,而是通過特殊的復制和轉換機制,嵌入單位組織內部,進而錘煉出典型意義上的復數單位人。田毅鵬、許唱:《“單位人”研究的反思與進路》,《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我們應該注意的是,上述這兩種元素是如何嵌合在一起,成為單位組織內部突出的特色的。
(二)“擬家族化”:單位關系主義的拓展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植根于農耕文明,以家族本位和村落社會為基礎,帶有一定倫理性和關系主義,學術界將其概括為“儒家關系主義”。這種關系主義除了體現在實體性的關系結構之外,同時具有一定復制性和擬家族化特點。所謂擬家族化,一般是指“把本不具有家族關系的人。因具有共同的目標、志向、愛好、追求甚至是出于工具性目的需要,將其當著家族內的人來看待。擬家族化是中國人一種極其重要的活動方式,它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的法理支撐和確認”。李德軍:《“家族”與“企業(yè)”的博弈與家族企業(yè)的演進發(fā)展》,《湖北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費孝通先生曾將這種“擬血緣”的復制規(guī)則概括為“推”的邏輯,即“‘自家人’的范圍是因時因地可伸縮的,大到數不清,真是天下可成一家”。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6頁。受家族關系強磁場的影響,這種復制性關系的生產能力較強。在前工業(yè)社會時期,社會的流動性弱,接觸陌生人的機會少,組織團體的規(guī)模也不大,不可能出現大規(guī)模的復制行動。但當我們將這種關系復制規(guī)則移植到現代大型企業(yè)組織之中時,便會看到,在濃郁的家文化氛圍下,“擬家族化”的復制會得到空前強化和拓展。就實體關系結構層面而言,上下級之間本來是科層關系,而依照復制的規(guī)則操作,則被賦予倫理關系,或以同鄉(xiāng)好友相稱,或以師徒知己相稱,形成一種擬血親關系。
就“擬家族化”的形態(tài)而言,企業(yè)中的師徒、同鄉(xiāng)、同學等職業(yè)關系和社會關系往往被打上擬家族化的烙印。一般說來,師徒關系本來是工作職業(yè)關系,但因“師傅徒弟互動關系是差序的, 生產過程中師傅具有領導權威,徒弟服從師傅。除了技能傳承作為師徒關系的連結紐帶外, 尊重、信任、庇護等社會情感性因素是師徒關系更重要的維系中介,這也使生產過程中生發(fā)的師徒關系通常會延伸作用于生產領域之外?!瓗熗街g、徒弟之間可以在此結構網內展開互動, 從而使師徒關系結構具有很強的向心力, 在車間內可具體化為具有一定集體行動力的小群體”。王星:《師徒關系合同化與勞動政治:東北某國有制造企業(yè)的個案研究》,《社會》2009年第4期。而基于同鄉(xiāng)、同事、鄰里等關系衍生出來的擬家族化現象也比較普遍,在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影響下,通過關系復制,單位組織呈現出泛家族化特點,單位科層間的正式稱謂被親密的倫理關系稱謂替代。
(三)家長制與“內部人控制”:單位差序格局現象
與一般意義上的企業(yè)組織不同,國企單位從1956年開始便建立起黨委領導下集經濟、政治和社會功能于一體的復合性企業(yè)組織領導體系,使黨在企業(yè)中具有領導性和覆蓋性。田毅鵬、苗延義:《單位制形成過程中的 “蘇聯元素”——以建國初期國企 “一長制”為中心》,《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3期。保證了黨在國企中的領導地位,同時按照“國家-單位-個人”的聯結順序實現組織管理及資源分配。但由于計劃時期國企所特有的封閉性、自足性以及改革開放后轉型改制的復雜性,使得其在發(fā)展過程中一直存在著家長制等弊端。正如有的國企研究者所言,“中國企業(yè)管理組織帶有家長制特征,家長制作為一種組織方式起源于家庭、氏族等血緣群體,其主要特征是:權力高度集中于最高領導者手中,管理主要依靠最高領導者的個人直覺、經驗和個性,任人唯親,其結果是管理集權化、管理內向化、基層封閉化等特點?!毙於乜?、鄭繼方:《突圍與再造:國有企業(yè)改革的縱深戰(zhàn)略》,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0年,第206頁。國企組織體系中的家長制弊端對企業(yè)發(fā)展的直接影響,主要表現在“內部人控制”現象的發(fā)生。所謂“內部人控制”,一般是指“控制國家企業(yè)的經營決策與信息的內部高層管理者有時會背離國家利益,甚至也不代表本企業(yè)職工利益,致使國企資產流失的現象”。曲偉、韓明安主編:《當代漢語新詞詞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4年,第582頁。內部人控制的作用機理不是孤立現象,往往是以家長制為基礎,建立利益集團的方式加以實現的,其所依托的“親”,“不只限于一脈血緣、親緣,而是多脈,以及與主要權力者交情深厚的親信,唯親的目的不是出于產權的關切,而是為了合謀侵吞國有資產或其他方面利益的交換”。肖振嶺主編:《振興吉林經濟的生力軍——吉林省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報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8頁。有的學者借用差序格局概念對單位家族化展開單位批判,認為“單位中的差序格局以及差序格局的行為方式比較典型地反映出了中國單位社會中的鄉(xiāng)土氣息,表現出了單位這個都市里的村莊典型的社會特征。它至少揭示出,單位中的這種差序格局的基點是自我中心主義,是為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以此出發(fā),在這種差序格局制約下所形成的行為及行為互動方式則表現為鮮明的特殊性而不是普遍性”。李漢林:《中國單位社會:議論、思考與研究》,第50頁。
(四)“國營+大集體”:單位關系主義的結構化形態(tài)
在現實中,國企單位關系主義不僅體現在單位人之間、干群之間,也表現為“國營+大集體”制度化的二元結構形態(tài)。長期以來,在單位組織研究中,學界往往將目光停留在國企組織本身,而忽略了其復雜的結構形態(tài)構成。眾所周知,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為了解決職工子女就業(yè)問題,國企紛紛出面組建廠辦大集體,使原本以全民所有制為基礎的國企單位組織開始走向“國營+大集體”的二元化形態(tài),使國企單位組織的“家族化”有了實體性的組織支撐。這種由單位出面,將單位待業(yè)子弟吸納到單位興辦的廠辦集體企業(yè)中的辦法,使國企“家族化”現象達到高潮。單位共同體的“家族化”具有鮮明的主輔二元結構性,即以國企為主,實現單位人的集體整合,以廠辦大集體為輔,實現單位家屬的吸納融入,這種企業(yè)派生性與家族派生性相同構,不斷增強自其我循環(huán)的封閉體系,鍛造出一個個帶有壟斷性特色的堡壘。總之,單位組織二元化現象與國企家族化的背景是密不可分的,是父愛主義作用下的必然產物,這種依托于組織聯結的單位關系主義勢必產生更為復雜和持久的社會影響?!皣髥挝唤M織內存在的這種復雜的親緣關系,使企業(yè)的管理陷入困境。……除了復雜的親緣、姻緣關系,國營母廠與廠辦大集體之間的‘父子聯結’也給管理帶來了巨大的問題。人浮于事、大量的人員冗余在廠辦大集體中表現得十分突出?!碧镆泫i、李珮瑤:《國企家族化與單位組織的二元化變遷》。
三、轉型期單位關系主義的變動及改革對策
將單位關系主義置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單位制改革轉換和變遷的進程中加以分析,我們會發(fā)現,其由單位制度形塑,同時又反作用于單位科層體制,對于國企的管理及其運行產生了復雜影響。在計劃時期典型單位制的背景下,單位組織內部自我循環(huán)的封閉體系為單位關系主義的生成提供了溫床。而在單位制走向消解的后單位轉型期,單位關系主義表現出一定的延續(xù)性,同時出現了一些新的存在形態(tài),這既是單位制度慣性的產物,也是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單位企業(yè)文化催生的結果,尤其是當其與市場體制相遇,注定會產生國企管理運行中的廉政風險。
(一)轉型期國企單位關系主義的變動
理解單位關系主義的變遷,必須將其納入單位制改革變遷的具體進程之中加以分析觀察。20世紀80年代以來,單位制的重建與走向消解,使得中國社會步入了所謂“后單位時代”,在單位改制,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總體轉變的背景下,單位關系主義發(fā)生了哪些變遷,哪些關系元素何以繼續(xù)延續(xù),出現了哪些新的關系表現形態(tài)?所有這些都需要我們做出進一步的分析探討。
1.單位關系主義生成條件的變化
應該看到,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國企單位人的社會選擇機會逐漸增多,呈現出多元化態(tài)勢,單位辦社會改革則使得國企淡化了其多重的角色扮演,此外,國企還陸續(xù)出臺人事回避制度、考試制度等一系列的規(guī)制,用以抑制和防范單位內部家族關系的發(fā)展。由此必然導致單位人對單位的依賴有所減弱,由計劃時期單位封閉自足條件而產生的單位關系主義也注定有所淡化,主要表現在:
(1)單位辦社會實體空間的消解。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基于生產力布局政策的改變和老工業(yè)基地自身發(fā)展情況的制約,我國的老工業(yè)基地國企普遍出現了明顯的衰退跡象,國企績效持續(xù)低迷,廠辦大集體更是墮入持續(xù)衰退的困境。在國家采取諸多措施皆未能迅速奏效的情況下,圍繞單位制變革的諸多改革舉措迫在眉睫。在國企走向市場的進程中,“企業(yè)辦社會”已不能適應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步伐,逐漸成為沉重的歷史包袱。1999年9月黨的十五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國有企業(yè)改革與發(fā)展重大問題的決定》,2002年4月國家發(fā)布《關于進一步推進國有企業(yè)分離辦社會職能工作的意見》,積極推進國有企業(yè)分離辦社會職能,以國企為代表的企業(yè)辦社會模式逐步走向終結。從單位的空間實踐看,單位福利分房制度改革政策的推出,導致“職住合一”的單位大院逐漸分解,社區(qū)開始成為基層社會治理的基本單元?!胺忾]空間內的人口被釋放出來,開始在城市商業(yè)企業(yè)的新走廊中‘流動’?!北〈髠ィ骸秵挝坏那笆澜裆褐袊鞘械纳鐣臻g與治理》,柴彥威、張純、何宏光、張艷譯,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70頁。而“單位人”實現向“社會人”的身份轉變,逐步破解了單位人對單位的實體依賴。那種基于傳統(tǒng)單位的熟人社會從此失去了真實的空間依托,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結。
(2)廠辦大集體改革與脫鉤。20世紀90年代前后,國企舉辦的絕大多數廠辦大集體陷入嚴重的困境。工廠效益低,絕大多數職工沒有參加社會保險,生活相當困難,成為社會不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根據2005年國務院批復的《東北地區(qū)廠辦大集體改革試點工作指導意見》文件指示,“通過制度創(chuàng)新、體制創(chuàng)新和機制創(chuàng)新,使廠辦大集體與主辦國有企業(yè)徹底分離,成為產權清晰、自負盈虧的法人實體和市場實體?!痹诖吮尘跋拢ㄟ^一系列國企改革措施,努力剝離國企“母企業(yè)”與“廠辦大集體”之間的聯系。國企母企業(yè)與廠辦大集體逐步脫離,以“國營+大集體”為載體的單位關系主義的制度化形態(tài)走向消解。
(3)從“管理型單位”向“利益型單位”的轉化。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由于事實上一些重要的資源開始變?yōu)椤皢挝凰小?,導致社會上出現了較為明顯的利益單位化傾向,單位組織的社會管理功能逐漸被淡化,“無論是單位領導人還是普通的單位成員,都是因為身在這個單位之中而獲得這個單位的利益。這種資源和利益的單位化,不僅僅表現在工資收入方面,……而更多地表現在保障、福利和住房等基本資源方面”。李漢林、李路路:《資源與交換——中國單位組織中的依賴性結構》,《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4期。在此背景下,單位之間依據其級別的高低、掌握資源的多寡,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分化,“社會成員之間差異(占有經濟資源的差異)與個人自然稟賦差異并不相關。而與其社會身份即所在單位組織掌握資源的多寡和資源特性密切相關。單位制成為影響社會成員收入分層的主要制度性因素”。張五常等著,高小勇主編:《經濟學視角下的中國大歷史》,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25頁。單位組織的上述變動使得單位關系主義在一些新的面相被激活,出現了新的單位“福利腐敗”現象。
2.國企單位關系主義的變動趨向
雖然伴隨著單位制度的變遷,在某些領域國企單位關系主義業(yè)已表現出減弱態(tài)勢,但從總體上看,受管理體制和復雜市場環(huán)境的影響,由關系主義引發(fā)的廉政及腐敗問題在某些領域依然以較為復雜的形態(tài)表現出來:(1)有學者通過實證研究發(fā)現,國家雖然出臺了一系列有關單位制度改革的政策,加緊對單位體制的職能轉化。但并未導致單位制作用走向衰落,具體表現為:“父母的單位特征依然顯著地影響子女的就業(yè), 而子女所屬單位的所有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子女的職業(yè)聲望?!庇嗉t、劉欣:《單位與代際地位流動:單位制在衰落嗎?》,《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6期。在后單位時代,國有企業(yè)尤其是那些限制介入型的壟斷性國企,其內部依然充斥著紛繁復雜的關系網絡,進入大型國企的門檻變高,既需要自身條件的提升,還需要過硬的“關系”。盡管子女“頂替接班”政策已宣告終結,但進入大型國企單位也需要“強關系”。憑借“強關系”進入單位的人群,傾向于在單位中建立屬于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經營自己的單位社會關系??梢钥闯?,從典型單位制向后單位社會的轉型,單位關系社會由單位“家庭化”現象前提下以親緣、血緣為主的關系網絡,轉向“去家庭化”趨勢下以地緣、業(yè)緣為主的復制性關系網絡,表現為由初級群體關系網絡向次級群體關系網絡擴展。(2)由國企內部人控制的權力網絡而導致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耙恍﹪箢I導利用手中權力,通過對企業(yè)科層制的大范圍‘改造’,將內部的管理權力向家族成員轉移,把親屬安插進企業(yè)中的各級管理層,形成‘內部人控制’的‘家天下’?!蓖鯐?、沈文瑋、劉鳳義:《國有企業(yè)管理體制創(chuàng)新研究》,北京:中國市場出版社,2004年,第2頁。十九大報告在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改革的問題上,強調推動國有資本做強做優(yōu)做大,有效防止國有資產流失,并針對此問題提出了相應對策。(3)出現了新的單位“福利腐敗”現象。眾所周知,在傳統(tǒng)的單位體制下,單位人對單位的依賴實質上就是對國家的依賴,因為通過單位分配的資源是源自國家的傳導性資源,但改革開放后一系列以放權讓利、增強企業(yè)自主性的改革措施,在賦予國企以發(fā)展活力的同時,也容易被企業(yè)以“利己化”操作手段轉化為單位內部牟利的機會。有些國企憑借其在特定領域中的優(yōu)勢地位,將自己掌握的行業(yè)資源及獲利機會轉向單位內部,形成單位“福利腐敗”現象。“單位化企業(yè)將職工生活和福利放在組織目標的首位,在企業(yè)利潤目標與管理者或職工家庭生活等目標發(fā)生沖突時, 企業(yè)‘公的’目標常常被家庭‘私的’目標所排斥?!崩钚麓海骸秵挝换髽I(yè)的經濟性質》,《經濟研究》2001年第7期。有些限制介入性大型國有企業(yè)則“在外部既可以與市場接軌,又可以避免市場的沖擊。在內部則憑借經營管理國有資產的各種權限,使優(yōu)勢資源的資源效率轉化為單位福利。這種新單位制的實質,是使傳統(tǒng)的由外部化管理的以再分配為主的全民所有制,演化為以內部化管理為主的特定單位或行業(yè)集團所有制”。劉平、王漢生、張笑會:《變動的單位制與體制內的分化——以限制介入性大型國有企業(yè)為例》,《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此種單位福利腐敗現象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和封閉性,因為在程序上,其決策往往是通過集體決策程序討論的,具有形式上的“合法性”,“只要是集體討論決定的就是合理的,集體貪污、單位行賄被某些人視為是‘合理腐敗’”。傅正明:《“合理腐敗”不合理》,《山西發(fā)展導報》2000年8月4日,第3版。
(二)轉型期單位關系主義的批判和改革舉措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著中國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進程,社會各界發(fā)起了較為激烈的單位批判,其中部分批判鋒芒指向了單位關系主義,主要表現在:(1)從理論上闡述了單位關系主義走向消解的必然性。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實質上意味著從抽象整體利益為主的單位組織轉向以具體個人利益為導向的契約組織運動過程,隨著資源配置手段和社會結構的變革,單位體制解體和個人化發(fā)展是同樣不可避免的”。曹錦清、陳中亞:《走出“理想”城堡——中國“單位”現象研究》,深圳:海天出版社,1997年,“前言”,第2—3頁?!吧鐣髁x的市場經濟能否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有個人自由又有共同精神聯系的新型組織形態(tài)”曹錦清、陳中亞:《走出“理想”城堡——中國“單位”現象研究》,第264頁。成為一個根本性問題。(2)從國企單位組織管理運行的進程看,雖然單位關系主義可以釋放出一定的溫情因素,尤其是在典型單位制背景下塑造出來的“強關系”圈所帶來的隱性福利,彌補了正式福利制度的不足,能夠加深員工對企業(yè)的歸屬認同,凝聚人心。但從其消極影響看,從單位時代到后單位時代,伴隨著單位關系社會的變遷與延續(xù),使得單位組織內衍生出一系列的“攀關系”“走后門”“干好干壞一個樣”等不思進取的幫派思想,冗員嚴重,人浮于事,生產效率低下等連環(huán)效應,直接導致單位制走向消解。“單位家族化對職工的人際交往、管理者的行政調控以及社會的合理流動等多方面都存在著相當大的負性影響,從而使我們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可能地想辦法降低單位家族化的程度。”上官子木:《細說中國人》,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296頁。(3)從比較視角對國企單位關系主義展開批判?!皬娜毡镜綎|亞四小龍,企業(yè)起步多是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在企業(yè)內部管理上,東亞企業(yè)多推行一種‘擬家族化管理’,在企業(yè)內部企業(yè)主就是大家長,把員工視為子女,實行終生雇傭制、年功序列制,讓員工把企業(yè)看成自己的家庭?!蔀閲?、社會、企業(yè)發(fā)展的巨大精神動力?!睆堐`:《以企業(yè)儒學構建新時代中國企業(yè)精神——從韋伯問題談起》,《山東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但中國國企單位關系主義背景下的“中國計劃-單位制度的終身就業(yè)則造就了紀律松弛、缺乏效率、以職位營私的工作模式,變成企業(yè)主要的組織負擔。這一對比值得人們深入考慮制度安排的深刻含義”。李新春:《單位化企業(yè)的經濟性質》。
在對單位關系主義展開深刻批判的基礎上,一場以深化國企改革,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yè)制度的變革在持續(xù)推進。改革開放以來,國企經歷了“承包制改革”“轉換國有企業(yè)經營機制、建立現代企業(yè)制度”、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改革、加強國有資產監(jiān)管,發(fā)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等改革演進階段。雖然傳統(tǒng)單位關系主義所賴以存在的條件發(fā)生了一些重要的變化,但面對20世紀晚期以來中國社會復雜的改革和轉型,依然出現了值得關注的國企新的腐敗現象,對此,我們必須通過改革努力加以應對。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完善各類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改革國有資本授權經營體制,深化國有企業(yè)改革,發(fā)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培育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yè)。”就近年來展開的國有企業(yè)混合所有制改革而言,其目的是以混改為手段,實現企業(yè)體制、經營方式、公司決策、員工激勵、利益分配等全方位的改革。完善國有企業(yè)管理、經營和監(jiān)督體系,推進國有企業(yè)現代化發(fā)展。在加快建立市場化經營機制的進程中,如何辯證對待單位關系主義,去“害”存“益”,是國有企業(yè)今后發(fā)展面臨的重要挑戰(zhàn)。“探索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推進國有經濟布局優(yōu)化和結構調整,發(fā)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增強國有經濟競爭力、創(chuàng)新力、控制力、影響力、抗風險能力,做強做優(yōu)做大國有資本。深化國有企業(yè)改革,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yè)制度。形成以管資本為主的國有資產監(jiān)管體制,有效發(fā)揮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功能作用。”《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0—41頁。 在國企改革推進的過程中,我們應深刻反思“國企究竟為何而存在?這是厘清改革是與非的基點。追根溯源,國有企業(yè)是為克服私人資本的逐利性、盲目性而誕生的,是社會主義公平正義、共同富裕的經濟基礎”。國務院國資委宣傳工作局、國務院國資委新聞中心編:《國企熱點面對面4》,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6年,第4頁。“要吸取過去國企改革經驗和教訓,不能在一片改革聲浪中把國有資產變成謀取暴利的機會?!眹衅髽I(yè)反腐警示錄編寫組編:《國有企業(yè)反腐警示錄》,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17年,第205頁。總之,伴隨著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進程,在單位制度發(fā)生劇烈變遷的背景下,國企單位關系主義也發(fā)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變化,但必須承認,在轉型期雙軌制及復雜市場化等因素影響下,單位關系主義依然表現出極強的制度惰性,如何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由單位關系主義而衍生出的國企廉政風險,仍然是我們必須直面的真實問題。
〔作者簡介〕田毅鵬,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金藍青,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
〔基金項目〕吉林大學廉政智庫創(chuàng)新團隊建設項目“新時期國企及事業(yè)單位廉政建設的社會倫理學研究”(2017LZZKY00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工業(yè)社會學視域下東北工業(yè)基地的形成及變遷研究”(18ASH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