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富海
午后,本應該歇息一會兒,打個盹兒,舒展舒展筋骨,恢復一下體力的。但剛吃過午飯,牛還沒有喂飽,天就開始陰了。先是熱辣辣的太陽被薄薄的云彩遮住,接著,是樹葉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地耷拉在樹枝上,樹上的鳥兒也不再嗚叫。燥熱,像霧氣一樣,從地下蒸騰而出,彌漫了整個大地,連樹蔭下也填滿了燥熱,人,仿佛被捂進了蒸籠里。也或者,燥熱是從人的心底里升騰出來的,烤熱了樹木、墻壁、大地,又烤熱了大地之上的空氣。
天陰了,人們忘掉了疲憊,忘掉了燥熱,也忘掉了所有的雜事,紛紛來到麥場里,連小孩們也驚恐起來,跟著大人,跑到了麥場上。他們不再鬧人,而是拉著大人的手,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但現在,大部分人,什么也干不了,他們只能站在麥場邊,干著急;只能等著麥子被軋過之后,才能開始搶場。
牛,曳著二百多斤重的石磙,仍舊慢條斯理地,在麥場上轉圈子。父親手里掂著鞭子,只要他往牛屁股上,抽一鞭子,牛一定會加快步伐,肯定會早幾分鐘軋完麥子。那樣,趕在雨落下前,我們一定能合攏麥場,保住我們家的口糧。但是,父親啊,太心疼牛,他只是將手里的鞭子掂了幾掂,最終也沒有掄起。
涼風吹過來了,吹透了單衣,拂在肌膚上,擦去了身上黏黏的汗?jié)n,疲意盡消,午困也不見了,四肢充滿了力氣。我已經做好了奮力搶場的準備。
有手扶拖拉機的人家,機手將拖拉機開得“嗵嗵嗵”直冒黑煙,開得“嗒嗒嗒”直吼叫,開得像旋風一樣,繞著麥場飛速旋轉。趕著牛軋麥子的人家,牛把式們也接連揮起手里的皮鞭,不住地抽打牛屁股,恨恨地,督促牛??禳c走,再快點走。在牛把式的督促下,牛被使得張開嘴巴,大口地喘氣。
第一片樹葉被風吹動的時候,人們開始慌亂。拖拉機軋麥子的,先把拖拉機開出了麥場。站在麥場邊的人們,拎起桑木杈,沖進麥場里,開始挑麥秸。他們將場上的麥秸,一桑杈一桑杈地挑起來,堆到場邊的空地上。與往常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堆麥秸垛不同,這一次,所有的人,都在慌著挑麥秸。他們不講方圓,不論先后,只管一大桑杈麥秸捂上去,又一大桑權麥秸捂上去,堆到了半人高,又堆到一人高,一個圓不圓尖不尖的麥秸垛凸了起來,卻又有一大坨麥秸垮了下來??逑聛淼柠溄?,壓住了麥場上的麥籽,有人上前,將桑杈扎上去,想把垮下來的麥秸挑起來,重新捂到麥秸垛上?!皠e管它,叉場里的麥秸關緊!”有經驗的老人,知道緊急的時候,應該先做什么,就大聲指揮。那聲音,像吃了火藥一樣沖。被斥責的人,醒悟過來,忙抽出桑杈,又跑進麥場里叉麥秸去了?!皠e都叉麥秸,快攏麥籽??!”指揮的人,又發(fā)話了。一些人,將手中的桑權往場邊一扔,拎起木锨,開始貼著地面,鏟地上的麥籽。麥籽混在麥糠里,麥糠里又藏著灰塵,被鏟起,甩向麥場中間的時候,麥糠被風吹得飛了起來,麥灰更是被吹得漫天飛舞。處在下風頭的人,被麥灰迷了眼,被麥糠鉆進了嘴里、脖子里,生氣了,喊:“看著點,慌什么慌?”要吵架了,指揮的人,又一次發(fā)話:“雨要來了,還不慌?快干!”指揮者適時發(fā)話,制止了一場口舌之戰(zhàn),也把人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干活上。
“咱們要是也有一輛拖拉機多好??!”
站在場邊干著急的我,不由得發(fā)出感嘆。父親依舊沉得住氣,還沒有揮起他手里的鞭子。但這,并不能說明他心里不著急。他不去催打牛,卻會催促我?!叭グ汛幽脕?!”“已經拿來了?!薄叭グ汛笏芰霞埍恚 蔽业戎鴵岥溩幽??父親自己不抓緊軋麥子,卻催促我干一些不相干的雜事。“抱塑料紙干啥?”“叫你抱來,你就回去抱來!快點!”我心里雖然不愿意,但父親已經生氣了,說話嚴厲之極,只得又跑回村子里。明明把牛催緊一點,可以在雨落之前,收攏好麥籽的,偏偏不去催牛,卻要來催我做第二手準備。難道牛比人還金貴?
拖拉機軋場的那家,已經開始揚麥籽了。東南風呼呼地吹,風大,向正,又涼快,非常適合揚場。兩張木锨,輪流將麥籽甩到半空里,麥糠都飛到樹頂了。一些細小的麥糠,順風飄出幾丈遠,落到了我的脖頸上。
其他用牛軋場的人家,也放棄了軋場,開始挑麥秸了。他們慌慌張張的,麥子一定沒有軋好,但他們等不及了,東南風已經刮得有些急了。路邊的楊樹,不只是樹葉嘩啦啦地響,樹梢也開始大幅度搖擺。天,大部分已經被灰云遮住,但灰云并沒有堆到一起,而是一大團一大團地,從頭頂飛過。一堆云飛過,太陽還能透出金亮金亮的陽光,但照不到我們身上,而是照著北邊的村莊,給北邊的村莊披了一身金裝。
從天空的西南方向,升起了一條黑線。也就回一回頭的時間,再看時,已經變成一大片烏黑的雨云,從西邊的天空壓了過來,黑了西邊小半個天空。刮的是東南風,烏云怎么會從西邊漫上來呢?
有電光在黑云里閃亮。
“要下雨了?!边@是父親要我們挑麥秸的命令。他自己把牛牽到了麥場外,連牛套也來不及卸,就抓起桑杈,開始挑麥秸了。我還是像過去一樣,將挑起的麥秸,抖擻三四下,抖擻掉麥秸中的麥粒之后,再叉一次,才把麥秸端起?!皠e抖了,快點堆起來,來不及了?!备赣H不是嫌我干活慢,而是嫌我不知道隨機變通。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是搶場,保麥籽是第一位的,麥秸里藏的幾粒麥籽,是小頭,也丟不了。把已經打出來的麥籽保住,這才是大頭。趕緊挑麥秸、攏麥籽,才是最為關緊的?!芭芸禳c!”父親跑著挑麥秸,他挑兩桑權,我才能挑一下,而且,挑起的麥秸也只小小的一團。雨已經星星點點地撒下來了,靠近麥秸垛的麥秸已經挑完,遠處的,距離麥秸垛有十幾步遠,我來來回回跑了三趟,就開始大口喘息。有水滴,打到我的手背上,我以為是陣雨來了,仰面看天,天上還是星星點點的雨絲在飄,那水滴,是我的汗珠子。
還沒有挑完麥秸,父親就扔下桑權,抓起木锨,開始攏麥籽了。我也要跟他一樣,去攏麥籽,桑權還沒有丟下,就聽到父親喊:“你挑麥秸!挑完了再攏!”仍舊是命令的口氣,不容商量,不容遲疑。當我挑起最后一桑杈麥秸的時候,父親手里的木锨,已經從我的桑權下,呼呼隆隆地推了過去?!皠e拿木锨!拿掃帚掃!”我剛把最后一桑杈麥秸捂到麥秸垛上,還沒有把桑杈抽出來,父親的命令又到了。我不再抽桑杈,而是讓桑權扎在麥秸垛上,就跑去抓掃帚。跟在父親身后,我一掃帚接一掃帚地掃麥籽,圍著麥場中間凸起的麥籽堆,轉了一圈,又一圈。雨滴,不知什么時候,大了起來,也密集起來。麥籽還沒有完全攏成堆,父親就扔下木锨,跑到麥場外,找到塑料紙,往麥堆上蓋。只剩下塑料紙外幾個小片片,需要木锨推、掃帚掃了。南邊的麥場里,傳來了尖銳的口哨聲,以及“猛雨來了”的歡叫聲。他們已經揚完麥籽,并裝進了麻袋,搬到了板車上,勝利收工了。坐在手扶拖拉機上的人,打著口哨,駕駛著拖拉機,歡笑著,向村子里駛去。而西邊的麥場里,揚了一半的麥籽,不得不停下來,開始用塑料紙蓋麥籽堆。
在大雨瓢潑之前,我們也蓋好了麥堆。父親收拾起桑杈、木锨、掃帚、麻袋,堆到板車上,拉起板車.一出溜一滑地,向村里跑去。臨走,還叮囑我,把牛也牽回家。不知啥時候,牛已經從牛套里鉆了出來,在場邊啃食青草。我將牛套扛到肩上,牽著牛繩,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人和牛,已經淋濕了。這時候,才聽到,有雷聲在不遠處吼,有電光在不遠處閃耀。
回到家,我把牛往牛屋里牽,父親看見了,說“拴外面樹上。”下雨了,人和牛都淋濕了,有點涼,人都回屋里了,換上千衣裳,為什么不讓牛進屋呢?父親說:“下雨了,屋里悶熱。淋了雨的牛,拴到屋里,一冷一熱,會感冒?!?/p>
拴到樹下的牛,靜靜地站在雨里。雨水灑在牛背上,順著牛毛,流到肚皮下方,像屋檐滴水一樣,匯成一條條水線,嘩嘩嘩地淌到地上。不一會兒,牛就開始反芻了。牛的下巴一左一右地晃動著。牛的這種愜意的樣子,讓人不由得感嘆:搶場勝利后的牛,和人一樣,也是極自豪極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