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旻
直到有一天,這唱了幾百年的戲隨著村里老人離世、年輕人進城,快要唱不下去了,舞臺要吹燈,戲班的老團長決定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
申遺這事從2004年開始,花了16年總算成功了。但“傳承”不是說說,是承擔責任的事,因為這個,幾個村民喝了頓大酒,滿腔熱情地組成了青年社,真的開始學習功夫。他們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登臺和老班子一起唱,一起傳承這臺戲。
海拔800米,兩山夾一谷。依山而建的長峪城村位于長城腳下,至今仍保留著古村的村貌和生活習俗。
長峪城村有南北兩座城池。舊城和新城的正中間是村里的標志性建筑——永興寺。一棵老榆樹守護在外,碩大的樹冠足以說明年代的久遠。
寺里第二進院落的西側是古戲臺,古戲臺建于明代,清代重修。戲臺墻邊貼著一張寫著曲目的紅紙,“每逢過年或重大節(jié)日,村里的戲班都會在這里演山梆子戲。”長峪城村副書記劉俊榮記得屬于山梆子戲的熱鬧時刻。
長峪城山梆子戲始于明末清初,傳承至今已有300多年歷史。山梆子戲班的老團長孔祥林和老成員羅世民,是目前長峪城村非物質文化遺產山梆子戲僅有的兩個傳承人,兩人一個唱小生,一個唱刀馬旦。羅世民多年前已搬到城里居住,孔祥林還留在村里。
暮色四合,山影橫斜,明晃晃的戲臺像寶藏一樣發(fā)著光,臺上正要上演《雙鎖山》,74歲的羅世民扮演劉金定,73歲的孔祥林扮演高君寶。
孔祥林常說,要“入戲”。無論臺下有多少觀眾,哪怕沒有觀眾,臺上的演員都不能停,“站上戲臺,要對得起你這門行當,你不僅是演給觀眾看的,也是演給老祖宗看的?!?/p>
長峪城村山梆子戲曾經聲名遠揚,頻繁受邀在北京和河北兩地演出,養(yǎng)活了一大班子的人。新中國成立后,戲班營生一波三折。破四舊的時候,戲班幾乎被毀。直到改革開放,戲班才有了各種節(jié)慶、紅白喜事等演出活動。
孔祥林從1985年起就是長峪城村山梆子戲班的團長,他帶著戲班到各地廟會演出,收獲了不少榮光。不過,之后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很多年輕人開始走出去,戲班的傳承也面臨“青黃不接”,40多人的戲班人數(shù)少了一大半。
戲班的另一個靈魂人物羅世民,是戲班子里最有文化的人,1985年到1991年,他和孔祥林靠走訪戲班里還健在的老藝人們,把過去傳唱的77個山梆子戲,恢復了33個,并編寫成一個個戲曲劇本。
2020年8月,長峪城村山梆子戲被北京市昌平區(qū)授予第5批區(qū)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也得益于羅世民提交的那份3萬字的申報材料。
長峪城村山梆子戲的區(qū)級申遺花了整整16年。2004年,羅世民第一次遞交了申報材料,結果沒有下文。2016年他修改了材料,并補齊了最重要的部分——傳承脈絡。從1892年第一代班主左文奎,傳承到如今的邱震宇已經是第十一代班主了。
羅世民覺得,有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塊招牌,有了政府的支持,長峪城村山梆子戲的傳承才有希望,這個戲走出這個小山溝才有可能。
今年年初,疫情稍有緩和,團長邱震宇接到通知,讓村里的老戲班排幾個戲,為后續(xù)的一系列節(jié)日活動做準備。老戲班有23個人,除了團長邱震宇43歲,其余的都在50歲以上。
這次活動,孔祥林仍舊是主唱,同時是技術指導。排練安排在每天下午5點半,地點就在古戲臺西側的一間屋子里。那天,孔祥林準時進屋,里面有七八個戲班“老人兒”已經就位,孔祥林問:“還有誰沒來?”邱震宇說:“再等等,還有兩個沒有確定,有一個臨時有事可能來不了?!?/p>
大伙兒等了快1個小時,孔祥林說,“這樣不成,過去正規(guī)戲班子什么時候排練,提前1個小時人都到齊了,現(xiàn)在沒有約束,有的人就找這樣那樣的理由不來了。”
原計劃排練的是相對比較簡單的小品類曲目《雙官誥》和《借傘》,但都差角色,不好排,最后大家商議,改排《喜榮歸》,由孔祥林飾演主角。排了將近1個小時,邱震宇問大伙兒是不是再來一遍,有幾個人說累了,想明天再練。
邱震宇說:“現(xiàn)在山梆子戲是非遺,今后來旅游的人,外村的人,都會上咱們村看這個戲,咱們得把精神面貌拿出來。明天晚上還接著唱這出戲,一個一個地練熟了,再練下一個,這個過不去,就一直練下去?!?/p>
此前,邱震宇也跟戲班的“元老”孔祥林和羅世民商量過了,希望更多的人能上臺唱主角。
69歲的宋國平學會了一個戲的主角唱段,邱震宇想下一次安排他上臺唱主角。宋國平不同意,“我不唱,這是老孔唱的戲,我唱了多現(xiàn)眼呀!”他說,誰都愿意唱好,但這需要扎實的基本功。
邱震宇解釋,“主角的戲就是難,要是像唱流行歌曲,大家不都會了嗎?”老戲班的其他人都不敢唱孔祥林和羅世民唱過的戲,這讓邱震宇頗為頭痛。
大家散去后,邱震宇請孔祥林等人留下來商量。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大家都覺得煩了,那就歇兩年,想弄了再組建起來。
就沖現(xiàn)在這老戲班子,孔祥林覺著這是個“死局”?,F(xiàn)在的人不像過去靠唱戲營生,僅憑愛好,練不好身段,也唱不好,遲早有一天戲班會沒了。
長峪城村的古戲臺曾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文藝中心”,想學戲的人排著隊往戲班里擠。
破局還得靠年輕人。邱震宇任團長之后,和小自己3歲卻是叔字輩的邱士華沒少在一起合計。他們覺得,要把從村里走出去的青年召集起來,組成一個青年社,來接過老戲班的衣缽。
2021年10月2日,同村的宋振鳳、宋振云、王麗、王海林、宋振連、孔祥超等人,到邱士華昌平城區(qū)的家里聚餐。他們都是從村里走出去的,有在商場當服務員的,有開出租車的,有當廚師的,還有在家?guī)薜?。那天,待大家喝酒喝到了位,邱士華提議建青年社,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邱震宇接到邱士華的電話后高興壞了,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青年社成立后,羅世民也特別高興,義務擔任指導老師。他說,自己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眼看著戲班世代相傳的文化快成了傳說,現(xiàn)在有“小人兒”愿意學,這個戲就有希望傳承下去,“不然長峪城村這山梆子戲就得擱在那兒了?!?/p>
青年社有三女四男,平均年齡41歲,零基礎,白紙一張。大家每周六到昌平城區(qū)的邱震宇家排練一天。戲班沒錢,每次排練,他們都輪流帶菜來做飯。
第一次排練羅世民摸了底,給每個人分了角色、發(fā)了劇本。剛開始,其中一半唱得那叫一個荒腔走板。一句“原來是恩人到門墻”,本該唱得鏗鏘頓挫,結果被唱得沒腔沒調,面目全非。
羅世民也不氣急,一句句地摳,一遍不行來五遍,五遍不行來十遍,有時候一句詞唱幾十遍,唱一兩個小時,直到調子唱準了,再接著學下一句。他覺得時代變了,不能按老辦法去要求大家了,能從愛好到真正感受到戲曲的精髓,愉悅身心,目的也就達到了,“實在不行,就去樂隊干。”
7個人雖然各有各的事,但對學唱戲還是鉚足了勁兒,“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就像個茶壺,你得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把它傳下去。這責任壓身上了,什么愛好不愛好的,先擱一邊了?!贝蠹艺f得很動容。
除了青年社,長峪城村的山梆子戲,還以另一種方式傳承到下一代身上。2021年,羅世民應邀在鎮(zhèn)上的老峪溝中心小學開設了戲曲興趣班,每周一下午一節(jié)課,有十五六個學生參加,教的是《白蛇傳》,學的是唱功、身法。
2022年4月,為配合市委組織部的宣傳活動,青年社的成員們第一次穿上正式行頭,站上了永興寺的戲臺進行排練,下了臺,大家都感覺很自豪。
因為疫情,羅世民帶著青年社轉戰(zhàn)附近的樹林里繼續(xù)排練,成員們都自帶干糧來了,老羅一看,覺得更得抓緊時間培養(yǎng)出幾個來。他讓邱震宇趕緊物色人手,把老戲班的樂隊都換成“小人兒”。
苦苦堅持十幾年,“非遺”認證是拿到了,有了年輕一代,傳承也就有望了。羅世民還有個設想,等長峪城村青年社的山梆子戲演成了,他要把北京門頭溝區(qū)雁翅鎮(zhèn)的馬套村、河北懷來縣的橫嶺村,這兩處處境更糟糕的山梆子戲的能人們,匯聚到一起,組成一個優(yōu)秀的山梆子劇團。不僅要在長峪城村唱響,還要走出去,到更多的地方唱響。
羅世民寫過兩篇文章,一篇叫《戲臺》,一篇叫《守望》。關于守望的意思,羅世民對孔祥林說,“咱們這群人是古戲臺上頑強的守藝人,你看寺外這棵大榆樹,它見證了幾百年來永興寺戲臺上發(fā)生的一切,到現(xiàn)在它都知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