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卡
我生平第一輛車,是上世紀90 年代初父親給我買的“飛鴿”自行車。
那年元宵節(jié)剛過,我便去了縣城,這是我?guī)煼懂厴I(yè)前的最后一學期。課程已快修完,接下來的事就是實習,畢業(yè)考試,等待分配。因為縣城沒有有權(quán)勢的親戚朋友,畢業(yè)后一定會到鄉(xiāng)村小學任教,所以我就把實習地選在了我的母校。
正月十五晚上,吃過元宵,臨睡前,父親把一大摞緊裹的十元鈔票塞給我,說:“這是350 塊,馬上就實習了,去買輛單車,免得每天來回走一二十里路,以后工作了也用得著,余下的就是路費和生活費,記得添身衣服,別太寒磣……”
第二天清晨,我用手帕把浸有父親汗?jié)n的錢包好放進貼身衣袋,一路疾走,到了鎮(zhèn)上,趕上了去縣城的早班車。
一個寒假的分別,讓同學們倍感親切??章涞乃奚嵋幌伦佑譄狒[起來,大家紛紛談論自己的實習學校,將來大概要去的地方。趁課余閑暇,我邀約同學去看自行車,上海的“鳳凰”“永久”,都要300 元出頭,最后又問了天津的“飛鴿”,290 元。好說歹說,賣家答應少5 元錢。
提車時,臨近晌午,我又說:“咱是農(nóng)村來的窮學生,總得少趟進城的路費吧?”
“學生,還少?算了,280 元給你!”老板皺著眉頭,不爽,卻也答應了。
我趕緊掏出裹在內(nèi)衣里帶著體溫的錢,生怕人家變卦,也沒檢查車況,付了款就騎上車飛奔而去,連父親叫我買套新衣的叮囑也忘了。其實,我是想買的,我剛交了女友,虛榮心令我渴望自己外表光鮮一些,盡管家庭條件不允許我奢華,姑娘看中的可能也是我的內(nèi)在。
騎上自行車的感覺真好!公路是土路,崎嶇顛簸,彎彎拐拐,大車經(jīng)過時揚起一身灰塵,遇長上坡還要下來推車。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累,也不感到餓,一口氣就騎行了兩個多小時。
快到家時,車前胎居然癟了,搞不明白是車胎本身有問題還是路上扎了釘子,推了約莫半小時車,回到家已到下午三點。
母親趕忙給我煮荷包蛋面,父親端詳撫摸了“飛鴿”好一陣子,又提桶水將車子洗凈,抹干,補車胎。待我狼吞虎咽吃過飯,天色已暗淡下來。
實習三個月,我每天騎著“飛鴿”,早上去,中午回,下午去,傍晚回,一天四趟,都在父親的目送中離開家,在他的凝望中回到家。我內(nèi)心充盈。
畢業(yè)分配,沒多大懸念,我去了母校任教,有了一間逼仄的舊穿斗房寢室,我就每周末才回家了。騎回去時是空車,來時“飛鴿”后架上多了背篼,裝滿父母給的蔬菜、禽蛋、豬肉……
幾年后,我結(jié)婚了,差不多一兩個月才騎車回去一趟。
后來,公路邊摩托車拉客的人漸多,我就不騎自行車了。回老家,搭乘摩的既省力,又快,也花不了幾個錢。那輛破舊的“飛鴿”被我扔在了角落,銹跡斑斑,孤苦伶仃。家中女眷嫌它礙事,竟當廢品賣給了收破爛的小販。一天,父親趕場來我家,發(fā)現(xiàn)自行車沒了,沉默許久,才無奈地說:“去了也罷!”
教書七年,我離開鄉(xiāng)下,進城工作了。
縣城路好,上班也近,步行不過十來分鐘,走路權(quán)當鍛煉身體。后來,我買了輛踏板摩托,還騎回過老家。也買過輕便自行車,主要是讓孩子騎著玩,上學用。
父親多次來縣城,拎著給我?guī)У拇蟀“臇|西,負重的他不僅身矮,且背如彎弓。在鎮(zhèn)上搭車或坐車碰到熟人,打招呼時他總會高聲說:“進城啊,到兒子那里去!”
只是沒有料到,他花甲后兩年,竟罹患了肺癌。
治病的過程既殘酷又痛苦,化療,放療,都沒能阻止病情的惡化。他肥胖的身體很快消瘦下來,那曾經(jīng)壯實的身板,卻如兒童般弱小,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坐板凳都屁股疼,他受不了時會小聲呻吟。我有時幫他按摩下,這絲毫不能減輕他的苦痛,他依舊呻吟,呻吟。我感到了命運的殘酷,即便是父親這樣善良的人,畢竟也是一具肉身,也怕病苦,也怕疼。一轉(zhuǎn)身,我哭了。
臨終前一星期,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做人要周正??!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顧好你母親,她沒讀過書,卻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哎,都怪我命不長啊……”這一聲嘆,像一記重錘,錘得我身心俱痛。
昏迷幾天后,父親去世,我心中大慟,但我沒有哭出聲來。我平靜地點響鞭炮,為他穿好老衣,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報喪。之后是聯(lián)系人選墓地,接待前來憑吊的親戚、族人,賠著笑臉,說著感激的話,一切都處理得有條不紊。待父親入土,看到眼前壘起一座新鮮的墳塋,我才猛然意識到,父親真的沒了!被壓抑的痛苦瞬間涌上心頭,我一下子撲倒在地,放聲號啕。
父親離開后沒幾年,我買了轎車。我多想載著年邁的父親,到遠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我只能常常開著小車,去鄉(xiāng)下那長滿雜草的墳塋看望他老人家了。
天不救贖!父親年僅63 歲就逝去,我沒能回報他一星半點恩情。是他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每日勞碌奔波,以一種近乎自虐的付出,才把我培養(yǎng)為一名城市人。這讓我愧疚難當。所以,當我在小縣城有了些微職務和文名之后,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曾在父親的墳塋上,把我出的書一頁一頁撕下來燒,火光映照下,我又看到了他那張熟悉的黝黑、憨厚、木訥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