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夜》是巴金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部“平民史詩”，是巴金后期創(chuàng)作水平達到高峰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力作?！逗埂分v述經(jīng)自由戀愛組成的新式知識分子家庭在社會重壓下分崩離析的故事。小說中無論是在困境中不斷掙扎、隱忍絕望的汪文宣，或是追求自由解放但又自私苦悶的曾樹生，還是愛子心切、封建固執(zhí)的汪母，他們都是在希望與幻滅中漂泊不定的小人物。文章分析汪文宣、曾樹生、汪母這三個主要人物形象，并從新舊文化沖突、復雜矛盾的性格、黑暗罪惡的社會這三個方面探究汪文宣一家的悲劇根源，從而進一步探析《寒夜》獨特的藝術(shù)特征和深層的文化意蘊。

關鍵詞：《寒夜》;小人物;悲劇根源;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3-0-03

1 絕望掙扎的小人物

1.1 隱忍絕望的汪文宣

《寒夜》的男主人公汪文宣，年輕時受“新思潮”影響，也追求過“教育救國”的理想。但汪文宣很快在社會打壓下，成了一個老實善良、畏縮懦弱的小職員。工作上，他在一家半官半商的圖書局當一個校對員，每天不僅要面對繁重乏味的本職工作，還要面對同事的欺辱和上司的壓榨。時局緊張，大家都無心工作，領導卻逼他加倍工作。面對壓榨，他不敢吱聲，只能默默點頭，將事情承擔下來。因為生病咳嗽，他去吐了兩次痰，引起吳科長反感，便嚇得不敢再去。在長期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中，他的精神飽受摧殘，他總懷疑別人盯著自己，對自己充滿惡意，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特征。

在家庭上，妻子體貼溫柔，母親吃苦耐勞。原本十分美好的家庭卻因婆媳間無休止的爭吵被打破，也使汪文宣十分痛苦。他雖然知道母親針對妻子，但因母親獨自操勞供他上學，現(xiàn)在一把歲數(shù)還要替他操持家務，特別是在他病得起不了床時，母親做著連二等老媽子都不愿做的事，這讓心懷愧疚的他難以再指責母親。汪文宣的家中因斷電常常處在黑暗中，灰暗的墻壁與破敗的家具，彌漫著凄涼的氛圍，就如同他的人生一般，沒有光明，沒有希望。

1.2 自私苦悶的曾樹生

曾樹生是作者塑造得較為出色的小人物，她的性格呈現(xiàn)復雜的多維性。她受過大學教育，接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新思潮”，然而她的內(nèi)心潛藏著深深的矛盾與苦悶。工作上，她不得不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面對婆母的惡意指責，她也羞恥過，但為了解決家庭日常開支，也為了拿高額薪水滿足生活上的享受，她只能甘心做“花瓶”。在家庭中，丈夫雖然心地善良但膽小懦弱，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但薪資微薄，無法為她提供理想的生活。每次下班后，看到氣息奄奄的丈夫，她內(nèi)心總控制不住恐懼，生出逃離的想法，“我要自由，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須離開你”[1]。當她真的離開時，又十分不舍，撲到汪文宣的身上熱烈地擁吻，宣稱自己情愿也染病，這樣就不用和他分開，深刻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矛盾與痛苦。

曾樹生復雜性格的形成與特定的家庭環(huán)境分不開，小說中令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幾次婆媳爭吵。曾樹生一出場就在和丈夫吵架，而吵架的緣由便是汪母，這也導致她第一次離家出走。面對婆母赤裸裸的諷刺，嘲笑她是兒子的“姘頭”，她怒火沖天地找汪文宣離婚，卻在得知丈夫堅持帶病上班是想預支薪水給她買生日蛋糕時，她又連忙解釋并沒有想離開他，可見曾樹生在“走與留”問題上的搖擺不定。盡管最終曾樹生還是離開了那個令她感到壓抑的家庭來到蘭州，但她仍堅持給汪文宣寫信，匯款幫他看病，表現(xiàn)出她雖然追求自由與享樂，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愛著汪文宣的。

1.3 封建固執(zhí)的汪母

汪母作為家中長輩，她的性格正如曾樹生所說，是個封建固執(zhí)而又極度自私的女人。小說中，汪母與曾樹生之間的矛盾無疑是最激烈、最尖銳的，這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汪母早年喪夫守寡，一個人將兒子拉扯大，“失去了丈夫，汪母必然在兒子身上增加雙倍的感情才能彌補心中的空缺孤寂，愛之過深，就發(fā)展成了扭曲的戀子情結(jié)”[2]。兒媳生氣離家出走，她不但不勸解，還火上澆油，暗中得意。為將兒媳逼走，她惡言相對，嘲諷兒媳是兒子的“姘頭”，將兒媳當外人。“汪母的這種對兒媳的反感仇視很容易讓人想到中國古代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之母的熟悉面影。”[3]二是因為汪母深受封建思想文化的影響，思想保守。她認為得先有媒妁之言，用花轎將新娘抬進門再舉行拜堂儀式才是真正的結(jié)婚，而兒子與兒媳的婚姻沒人見證，沒有儀式。從汪母對嫁娶儀式的堅持便可看出其思想之保守。三是因為兒媳沒有像她年輕時一樣在家相夫教子，孝順長輩，而是選擇出去工作。汪母雖然對兒媳的工作不屑一顧，但還是靠著媳婦的工資，孫子才能去貴族學校讀書，一家人才能夠勉強過活。又因為她間接花了兒媳的錢，于是更不喜歡她，時常借故對兒媳表達不滿，但兒媳又不是一味順從的人，只會讓這個婆母碰釘子。兒子病重，兒媳建議去看西醫(yī)，她固執(zhí)地選擇中醫(yī)來給兒子看病，結(jié)果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最后導致兒子在肺病的折磨中離開人世。

汪母的愛太過自私也太過沉重，壓得兒子喘不過氣，她的頑固與保守也更像一個套子，不僅套住了她自己，還想套住別人，最終害得兒媳逃脫，害得這個家四分五裂。

2 小人物悲劇命運溯源

2.1 新舊思想文化的沖突

《寒夜》中汪文宣一家最大的悲劇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小說中汪母與兒媳的爭吵歸根到底在于思想觀念的不同。汪母出身封建家庭，深受封建倫理道德的影響，遵循三從四德，她思想上一方面講究男權(quán)，以兒子為一家之主，認為作為母親、妻子的曾樹生就該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另一方面又以封建大家長自居，干預兒子的感情生活，逼迫兒子與兒媳分開。同時，幾十年的孤單使她對兒子產(chǎn)生了病態(tài)的占有欲，兒子被她視為私有物，兒媳的出現(xiàn)讓她有了危機感，因此對兒媳充滿了敵意。

曾樹生接受了“新思潮”的洗禮，追求自由與解放，她剛開始也想遵守婆母所說的婦德，在家相夫教子，但僅靠汪文宣一人微薄的薪水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為了養(yǎng)家，她只能出去工作，但這就與婆母的觀念相悖，婆母指責她不守婦道，面對羞辱，她大膽提出自己的想法，這就挑戰(zhàn)了婆母的大家長權(quán)威，使得兩人矛盾激化，難以調(diào)和。

汪母與兒媳之間難以化解的矛盾是造成汪文宣一家悲劇的重要因素，而婆媳之間的矛盾歸根結(jié)底是新舊思想文化的沖突。

2.2 復雜矛盾的性格因素

汪文宣、曾樹生都受過高等教育，懷有遠大抱負，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們的理想像泡沫一般破滅。為了家庭，為了生計，汪文宣兢兢業(yè)業(yè)地干著枯燥乏味的工作，在各種磨難下，汪文宣很快失去了青春活力，在惶惑、煩悶、痛苦中艱難度日。汪文宣的父親去世得很早，在汪母極強的控制欲與占有欲下，他喪失了獨立的人格。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也想和妻子過著小資浪漫的生活，但又無法抗拒母親的決定。因此每當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無力平息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戰(zhàn)火。妻子的離開讓他十分心痛，想對妻子傾訴思念之情卻被母親制止，他無法在兩難的處境中作出選擇，最終只能以死反抗。

曾樹生的性格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與汪文宣截然相反，她是一個美麗聰慧、樂觀向上的新時代知識女性。曾樹生對生活充滿希望，即使殘酷的現(xiàn)實毀滅了她的理想，她也毫不屈服。感情上，她比汪文宣更加果斷，敢于沖破牢籠追求自己的幸福;家庭上，她追求平等的愛。曾樹生就是這樣一個敢于追求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所以面對汪文宣的軟弱無能，婆母的羞辱刁難，她不得不為了自己的未來逃離這個壓抑的家庭。

汪母最大的性格缺陷便是封建頑固，汪母與兒媳的不合歸根結(jié)底是思想觀念的不同。她無法忍受兒媳曾樹生整日拋頭露面的“花瓶”性質(zhì)的工作，而曾樹生則認為她應該有自己的追求，擁有獨立的人格。因此，復雜矛盾的性格決定了婆媳之間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最終造成家破人亡的凄慘結(jié)果。

2.3 黑暗罪惡的社會根源

故事發(fā)生在抗戰(zhàn)勝利前的“陪都”重慶，這里硝煙彌漫，隨時響起的警報聲讓人整日提心吊膽。因為戰(zhàn)爭，他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理想，汪文宣在一個小小的位置上耗盡心血，戰(zhàn)亂下的生活壓垮了他的身軀，也壓垮了他的精神。曾樹生為了負擔起家庭的開支，整日在外交際。母親也不得不繼續(xù)操持家務，生活的壓迫也讓她的身體大不如前。朋友唐柏青也因萬惡的社會放棄理想，整日用酒精麻痹自己。他們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是被壓迫、被欺辱的一類人。

殘酷的戰(zhàn)爭不僅害得人們生活困苦，還帶來了經(jīng)濟的蕭條與政治的黑暗。經(jīng)濟上，公司隨時可能搬走，工人隨時可能失業(yè)。戰(zhàn)爭造成了資源匱乏和生存危機，那些僅靠微薄薪資度日的小人物受盡磨難。小說中兩次提及包洗衣服，第一次還是800元一個月，第二次就漲到1 400元一個月，除此之外也提到關于小宣學費的問題，一開始小宣一學期的學費30 000元，可后來在他的信中提到，這學期的費用還要再交3 200元。由此可以感受到戰(zhàn)爭年代物價越來越高，日子越來越難熬，以致汪文宣病痛纏身都不舍得花錢看病，最終在抗戰(zhàn)勝利的慶祝聲中離開人世。

此外，國民黨統(tǒng)治下政治的腐敗也是不容忽略的重要因素。國難當頭，那些主任、科長依舊過得十分滋潤，汪文宣的上司每年光分紅就有二三十萬元，而汪文宣卻因囊中羞澀，想給妻子買個生日蛋糕都買不起。銀行主任靠投機倒把發(fā)國難財，而普通人連去醫(yī)院看病都要思慮再三。正是在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下，汪文宣的軀體和靈魂都被壓垮，最后他的鮮血噴在校樣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凈，校樣成了他對這個殘酷社會的控訴書?！巴粑男恍业厣钤谀莻€年代，那樣的社會中，成了時代社會的犧牲品?！盵4]

巴金通過《寒夜》展示了罪惡的戰(zhàn)爭與黑暗的社會，以及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艱難生活。罪惡的戰(zhàn)爭與腐敗的官僚是造成汪文宣一家悲劇的根本原因，但汪文宣、曾樹生、汪母這些人物自身性格上的弱點以及文化觀念的不同也是造成汪家悲劇的重要原因。

3 小人物塑造的價值

3.1 獨特的藝術(shù)特征

質(zhì)樸的現(xiàn)實主義文風是小說的顯著特征。巴金后期的作品由浪漫主義逐漸走向現(xiàn)實主義。取材上，《寒夜》轉(zhuǎn)向描寫凡人小事，以普通工薪家庭汪文宣一家為中心，寫他們的悲歡離合。創(chuàng)作基調(diào)上也由熱情奔放轉(zhuǎn)向悲哀憂郁，小說在“寒夜”的氛圍下展開，汪文宣和曾樹生經(jīng)常孤獨地走在寂靜的街道。小說最后，曾樹生從蘭州回來意外得知家庭變故后，孤獨地在寒夜的街頭徘徊。那永遠灰暗的天氣和荒涼的街道，都暗示了人們對光明的期盼。

精湛的心理描寫是小說的一大特色。巴金注重挖掘人物潛意識，展現(xiàn)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汪文宣在妻子去蘭州后，走到妻子常去的咖啡廳，點上了兩杯咖啡，他清楚地記得妻子的喜好，讓侍者為對面的咖啡加奶，在想象中與妻子對話，表現(xiàn)出他對妻子的極度思念之情。病痛使本就敏感脆弱的汪文宣常常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中，汪文宣時常夢見妻子曾樹生，顯示出他對妻子的情深意切。曾樹生是作者塑造得較為出色的一位主人公，她的性格復雜、多維，她追求自由，但也放不下這段少年夫妻之情，所以一直在走與留之間猶豫不決。小說寫她雖然也想和兒子小宣親近，做一個好母親，但一看到那張呆滯古板的臉龐就會引起她內(nèi)心潛在的恐懼。她放不下對丈夫的感情，在即將離別之時與丈夫吻別，哭訴自己的不舍，但她又無法在那個壓抑的家中繼續(xù)生活。于是在年輕力壯的陳主任面前，她雖惶惑不安，但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最終驅(qū)使她離開。這些復雜矛盾的情感、人物的意識流動使小說的心理描寫取得了突出成就。

3.2 深層的文化意蘊

巴金創(chuàng)作《寒夜》時將目光轉(zhuǎn)向整個黑暗的舊社會。小說側(cè)重表現(xiàn)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殘酷的戰(zhàn)爭和腐敗的政治都是壓垮這個家庭的“稻草”。小說雖以汪文宣一家為中心，但也將筆墨延伸到社會上其他一些小人物，小說中的唐柏青原本是個文學碩士，但為了工作，不得不在妻子即將生產(chǎn)時離開，醫(yī)護人員的不負責最終造成妻子一尸兩命，他自此墮落，整日借酒消愁，最后酒醉被車撞死。汪文宣的同事老鐘是個老實善良的人，但最終卻因得了霍亂沒有及時治療而亡。這些悲劇進一步證明，汪家的悲劇絕非偶然，而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凡人小事。小說通過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解剖，深刻挖掘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表明“一切不幸、貧窮、失業(yè)、疾病都與萬惡的戰(zhàn)爭和黑暗的社會分不開” [5]。

4 結(jié)語

《寒夜》是巴金后期小說中內(nèi)涵最豐富、最有藝術(shù)感染力的佳作。小說真實記錄了戰(zhàn)爭年代知識分子的苦難生活。小說描述了隱忍絕望的汪文宣，自私苦悶、性格矛盾的曾樹生，封建保守、固執(zhí)己見的汪母這三個主要人物形象。文章通過分析這三個小人物的思想性格，探究這一家庭悲劇的內(nèi)在因素，同時發(fā)現(xiàn)殘酷的戰(zhàn)爭、衰退的經(jīng)濟、腐敗的政治是造成汪文宣一家乃至整個社會悲劇的根源。樸實的現(xiàn)實主義文風和出色的心理描寫是《寒夜》突出的藝術(shù)特征?！逗埂肥前l(fā)自小人物內(nèi)心帶血的呼喊，深刻體現(xiàn)出深厚的文化意蘊，也表現(xiàn)出巴金的人道主義精神。

參考文獻：

[1] 巴金.寒夜[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178.

[2] 汪銳.析巴金小說《寒夜》中汪母的形象[J].青年文學家，2014（18）：46.

[3] 劉彥龍.《寒夜》悲劇性因素解析[J].安徽文學，2009（9）：178-179.

[4] 張爽.寒夜中的壓抑，性格中的悲?。簩Α逗埂繁瘎≡虻姆治鯷J].安徽文學，2010（10）：50-51.

[5]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31.

作者簡介：倪雯倩（1999—），女，江蘇鹽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