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敬東
三月三十日那天從八寶山回來,獨坐在二院的中廳里,心里空落落的,天也陰沉沉的。又想起那個夜晚,在段老師臨終前的兩天,鄧老師、四龍和我去看望她。見到的一剎那,我仿佛被雷擊了一般。從未想到過人的一生會有兩種樣子:一團熱烈燃燒的火,竟也有奄奄一息的時刻。
我不懂段晴老師的學問,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懂。我只是知道,那是一種語言的游戲,更是文明的密碼。破譯電信密碼,能贏得一場戰(zhàn)爭,而破譯文明密碼,則關乎人類的過去和未來。
做這樣一種學問,需要消耗一生的時間,培養(yǎng)這樣一種人才,也不是常規(guī)學術體制可以做到的。這需要非凡的功力,似乎也需要一些運氣,更需要健康而持久的生命。前兩點,段老師都做到了,只有最后一點,她沒有做到。說實話,她不是不想做到,她每天堅持鍛煉身體,幾乎達到了嚴苛的程度?;蛟S,她深知,她所從事的學問不是一個人的,需要一代一代人的傳遞;她太希望接過前輩大師們的接力棒,跑得更快,更遠,更長久,交給下一代人。但人的力氣總是有限的,她燃燒得太猛烈了,從未停歇過。
段老師一生都是在奔跑和燃燒中度過的。她的領域是“冷門絕學”,是那些塵封已久、不再會說話的文字。千年文書,殘破、冰冷而沉默著,需要真正懂得它們的人,再次去溫暖它們,使之重獲生命,開口說話,告訴今人未知的過去,以及蘊藏其中通向未來的基因?;蛟S,這項學術事業(yè)太需要溫度了,表面上板凳似的冷,實際上是要內心火熱的。季羨林先生如此,他質樸寬厚的舉止里,是時刻涌動的激情;他的學生段晴也如此,在她訓詁考據(jù)般的字里行間,是一顆怦怦跳著的心。
“火似的段晴”,這是鄧小南老師為紀念段老師而寫的文章的題目。這段時間,鄧老師還在肩部手術的康復中,不能寫字;在電腦的鍵盤上,她用一只手指敲下了這樣的文字:
她每到二院,都是飄忽而來,都是一陣風,都是一團火。她開口就是分享,滿心滿意都是自己在研究的學術問題、鐘意的學術事業(yè);從北大到敦煌,到新疆,腦子里滿滿的,心中念念的,從不停息。她的理念,她對學術的設想,都帶著火一樣的熱度,在座者無不受其感染。
這些天,我重讀了段晴老師為她的老師季羨林先生逝世一周年寫下的文章,她的文字異常地冷靜,她要在自己的老師離世一年后,全面、真切地面對老師留下的學術遺產;她要搞清楚前輩之學由何而來,向何處去,借此確認自己的位置,并理性地告知自己,將在哪些領域接續(xù)和拓展老師未竟的事業(yè),使這片天地長久長新。
在這篇題為《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的紀念文章中,她指出,當年季羨林留學德國,研究領域為印度學(Indology),學科方法為語文學(Philology)。但對于后者,段晴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將這個學科說成“語文學”或史語所意義上的“歷史語言學”,都不準確。她引用米歇爾·??略凇段镏刃颉分杏嘘P于此的分析指出,十九世紀之初誕生的Philology,首次將語言作為語音元素的整體來對待,這種認識上的變化甚至影響到德國浪漫派對于口頭文學的注重。因此,“從事這一領域的研究者,多運用比較的方法,好以古老的語言為對比的基礎,以探尋某種語言內部的結構”。
我覺得,段老師的這段說明是大有深意的。她當然強調了季先生如何借學西方而回到東方,為現(xiàn)代中國學術界開拓了一片荒原之地,但她更強調了Philology 的學科性質,即用解放了口頭傳統(tǒng)的方法,通過不同語言全面而多重的比較,來探求古典文明及其歷史的密碼。她雖未明說,卻指出了季先生所奠定的東方學的本質所在:這種學科的傾向,不僅與“五四”以來的白話文運動有關,也與清末以來的今文經(jīng)學運動有關;將oral tradition 解放出來,是現(xiàn)代學術的一種精神氣質,這種方法論原則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我們對于古典文明及現(xiàn)代世界之構造的基本理解。
段晴認為,像施萊格爾(F r i e d r i c h S c h l e g e l)這樣的印度學大家,以及格林(Jacob Grimm)這樣的語言學大家,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他們對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古今之變,給出了一種深度的探索:“印度傳統(tǒng)對于語言的嶄新認識,使十九世紀初期的歐洲語言學家把眼界從舊有的對修辭色彩、論證風格的評判,轉移到對語言內部結構的關注?!彼?,他們的歷史作用完全可與歌德和席勒比肩。就像施萊格爾所說的那樣,這種“對于古典認知的再度發(fā)現(xiàn),迅速改變了科學的構架,甚至可以說是世界的構架,并使之煥發(fā)了朝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今天稱這門學問為“冷門絕學”,真是錯失了其富有現(xiàn)代生命力的真義:正因為如繆勒(Max Müller)、索緒爾(Ferdinandd e S a u s s u r e)等這樣的語言學家,在宗教及思維結構內部獲得了本質性的發(fā)現(xiàn),才使得二十世紀以來,從語言結構出發(fā)來理解存在及其世界構造的思想革命,由此得以開辟;這一因子,正流淌在現(xiàn)代人的血液里。
相較德國,季羨林更加知曉印度之于中國文明構造的意義。他留學歸來,孜孜以求地探索著中國印度學的范式和領域,最終,“中印文化關系史和比較文學史成為學術的安身立命之地”。其中,“古代語言成為季羨林先生揭示歷史的契機”,不僅他的梵語研究深入到大乘佛教的起源問題,發(fā)現(xiàn)了中印物質文化交流的線索;而且,作為世界上鮮有的幾位吐火羅語專家之一,他通過對西域語言的發(fā)現(xiàn)和考釋,揭開了中亞語言作為中印文明溝通之橋梁的奧秘,由此,才使人們充分認識到:“曾經(jīng)生活在新疆絲路沿線的古代民族,是與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的?!?/p>
《迎接挑戰(zhàn)》,是段晴老師寫于三十年前的一篇回憶性的文章。她說,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繁忙的人”。
一個人的努力,源于她始終牢記著自己曾經(jīng)逝去的時光。段晴清楚地記得,“文革”期間她同其他年輕人一樣,都是科學的“白丁”。幸運的是,“文革”尚未結束,她就作為工農兵學員邁入了北大校門。在文研院舉辦的《傳承:我們的北大學緣》中,她曾這樣回憶:
純粹在幸運之光的照耀下,我進入了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yè),即現(xiàn)在外院德語系的前身。……能夠進入德語專業(yè),學習德語,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讓我在年輕的時候,就可以讀到歌德的Faust(《浮士德》),席勒的一系列Ballade(《敘事詩》),Thomas Mann(托馬斯·曼)的Buddenbrooks (《布登勃洛克一家》),Anna Seghers(安娜·西格斯)的Das siebte Kreuz (《第七座十字架》)。
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里,學習這件事情有走“白專道路”的風險。年輕的段晴受益于倪成恩、范大燦等師,如饑似渴地偷偷讀書,沉浸在德國哲學和文學的海洋里。讓她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她讀到馬克思寫于十七歲的《一個青年人在選擇職業(yè)時的思考》的情形,這篇文獻,是倪成恩先生“一個字符一個字符敲打在稀薄的紙上的”。她清楚地記得:“當時坐在未名湖畔捧讀這篇文章時,心潮澎湃?!碧貏e是文章中的最后一句:Wennwir den Stand gew?hlt,in dem wir am meisten für die Menschheitwirkenk?nnen,... undunsereAschewirdbenetzt von der glühenden Tr?needler Menschen(“如果選擇了最能為人類而工作的立場,……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我也清楚地記得,在北大二教地下的半圓形階梯會場里,段老師用清朗的德文大聲誦出的這句話。臺下的觀眾,似乎看到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在未名湖畔輕聲誦讀這篇文章的情景。此刻她心中激起的熱情,相隔幾十年也未曾改變。
也許是因為段老師有扎實的語言基礎,一九七八年,她成為季先生門下弟子,再次踏進了北大校門,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懷戀的時代”。她跟隨季先生,開始學習梵文,走進了語言的叢林,從此以后她越走越深,領略到了世間難見的風景。
在段晴的眼里,季先生是一位“十分透明的人”,先生教她語言,教她思想,也教她做人。季先生指導學生,簡潔明了:他以學游泳打比方,讓段晴養(yǎng)成了自學語言的習慣;他也大段大段刪去過段晴碩士論文的內容,告訴她什么才是實事求是的學風;“沒有新的東西,就不要強寫”,是段老師記得最深的一句話,她說:“幾十年來,這句話就像緊箍咒,一直存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p>
一九八二年,當季先生親自將她交給德國漢堡大學的埃莫利克(R. E. Emmerick)教授攻讀博士學位時,段晴面對的真正挑戰(zhàn)到來了。在這里,我必須完整抄錄段老師與埃莫利克初次見面的回憶文字,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了解她畢生致力的學術工作有多么艱難。我也想告訴今天的大學管理者,最崇高的學問不是依靠人為設計的幾項指標就可以衡量的。真正的學問是會燃燒的,會照亮人類未曾觸及的黑暗處。一門開創(chuàng)性的學科,其醞釀時間之久、所需學者意志力之堅韌、條件之復雜、意義之宏闊,都是門外之人無法想象的。
第一次和埃莫利克教授談話,他問我:“你是準備讀博士學位呢?還是要求一般的進修?”我根本不知道這學問的深淺,就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要讀博士。”“那么好!”埃莫利克教授說,“于闐文屬于伊朗語系。你既然要成為伊朗語言方面的博士,必須了解它的整個體系。你必須掌握至少一門伊朗古代語言,阿維斯塔文就是必修課。于闐語是一門中古伊朗語,除了這門語言外,你還必須掌握另外一門中古伊朗語,比如巴利維文,也是你的必修課,粟特文也應該了解一些?,F(xiàn)代伊朗語也是你的必修課,你是伊朗語言博士,如果不學習波斯文,以后別人會笑你,除波斯文外,奧塞梯語也是你的專修課。以上是你的主科的必修課目。按照德國大學的規(guī)定,你還必須修兩門副科,你可以隨便選。但從專業(yè)角度考慮,你應該選印度學和藏學。當然,如果你認為太吃力,可以選中文作副科,你是中國人,這樣可能對你更容易些?!?/p>
年輕的段晴不服氣,不信邪,她要迎接這樣的挑戰(zhàn)。她心里知道,若不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便會前功盡棄;若不從細微處有真正的發(fā)現(xiàn),就不會贏得老師的尊重,也會喪失學習的機遇。可以想見,在這短短的五年里,她經(jīng)歷過多少失敗和挫折,痛苦和焦慮,只有到了結果處,她在博士論文中解決了她老師的老師,即劍橋大學貝利(W. H. Bailey)教授未曾解決的于闐文中的遺留問題,才終于證明,她可以作為這一領域真正的學者登臺,她也有了真正的資格回到母校去繼承季先生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了。她也將成為一名真正的老師,去完成“后天下”的使命。
去年,榮新江在一篇題為《西域胡語文獻研究獲得新進展—段晴教授及其團隊的貢獻》一文中,全面總結了段老師和她的弟子們近一段時期以來所做的工作:一是佉盧文犍陀羅文書的整理和考釋,二是佛教梵語巴利語文獻的翻譯和研究,三是于闐語佛典和文書的校釋和解讀。榮教授比喻得好:“解讀古文書,是打硬仗?!边@是刺刀見紅的學問,一是一,二是二,雖然在釋讀過程中或許也有爭論,但識得與識不得終究是要判分的。絕學的所謂“絕”字,就是絕地逢生,如破謎題,要么困住,要么掙脫。而且,這也是一種團隊作戰(zhàn),不僅要突進到國際前沿各個領域,逐個擊破要壘,也要夯實所有佛典文書的基礎,配合教學與研究,形成人才隊伍的批次。更重要的是,這支隊伍不想守在故紙堆里談兵,他們經(jīng)常深入新疆、中亞、南亞和東南亞的歷史現(xiàn)場,“尋找事件主人的家園”,從田野中獲得靈感。
做研究,段老師沖鋒陷陣,當仁不讓;帶隊伍,她常常煞費苦心,全力經(jīng)營。事實上,段老師這支隊伍的很多成員,都是被她感召而來的,他們多半不是本行出身,卻懷著對西域或佛教的向往,聚集在她的周圍。
“直心是道場”,季羨林先生的質樸透明,埃莫利克教授的耿直率真,這些性情都傳遞給了段晴;如今,她也用直白明了的方式對待她的學生。她說話,似乎從未遲疑猶豫過,即便搞得旁人難堪,她也照直講下去,不拐彎抹角。沉著求知,痛快人生,是她的信條。當初,她求學于埃莫利克教授,碰到個生詞就問導師,導師隨手便將一本詞典摔過來:“自己查!”到了自己學生提交論文的時候,她看了一二十頁,也會揚手把論文摔在地上:“回去改!”當初,季先生直白地對她說:“沒有新的東西,就不要強寫!”如今,她告誡自己的學生:“不可以,這是學術!”在年輕人到了求學、求職和學術發(fā)展的關鍵階段,她會用近乎家長式的口吻發(fā)布指令,幫助他們克服畏難退縮的心理,勇敢地面對未來。
段老師像火一樣燃燒著,讓接觸她的人,有刺痛感,有光亮,也有溫暖。她看到誰得了進步,就喜形于色,叫著“大閨女”“大兒子”,誰答對了問題或解決了難題,就稱之為“偉人”和“天才”。治學上的緊張和生活里的歡快,在她那里天然地交織在一起。她經(jīng)常請學生來家里吃飯,也幫助學生成家,或是在他們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的時候,送去可心的禮物。
段老師像火一樣跳動著,她每到一處,論學之余,常會翩翩起舞,引吭高歌;無論是同事還是學生,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她都會讓大家聚集起來,仿佛圍著篝火,體會著任何一個孤單的學者都無法體會到的歡樂。
我與段老師的交往,在文研院成立之時。她看了看我,來了一句:“樣子還行,文研院能辦好!”我不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意味著什么,但足以感受到,眼前的這位大學者,干凈得如此透明,不需去猜,不需去琢磨,只要講真話,便是知音了。
從此以后,跟段老師就沒了距離。只要經(jīng)過靜園草坪,她常會進二院坐坐。要是鄧老師和我在,便會聊起天來。她常跟鄧老師打趣說:“大宋不好,不如大唐。”鄧老師也笑著不予理論。段老師高興時便海闊天空,講她周游世界的所見所聞,講她經(jīng)歷過的奇聞異事,講各種學術八卦……這種時候,往往人越聚越多,高潮過后,各人再吃飽喝足似的散去。
段老師的團隊與文研院合作很多。她曾主持過榮新江、沈衛(wèi)榮、王炳華等教授的講座,也為薩爾吉、葉少勇和范晶晶等年輕學者的講演甘當綠葉。她召集并主持“兩漢魏晉時代絲路南道的多元文明”“絲綢之路南道的早期文明探源”等工作坊,匯集了該領域最為重要的學者切磋交流。五年間,她分別以“最后的斯基泰人—追溯于闐王國社會宗教文化變遷”“天災人禍所生發(fā)的信仰和習俗—基于古代于闐文明的觀察”“敦煌藏經(jīng)洞的于闐語文書”等為題,做過極其精彩的演講。特別是二0二0年四月那場演講,當時正處于疫情肆虐的時刻,鄧老師和文研院團隊希望繼續(xù)推進學術活動,打開被病毒封死了的時空,給大家一些希望。段老師欣然應允,她用最短的時間做了充分的準備,從和田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四世紀佉盧文書講起,娓娓道來,將自然的災難、人類的處境以及佛教的信仰融匯一處,走入文明的深處給人們以安慰。208 會議室,段老師只身一人對著攝像機,她的聲調和語氣沒有一絲改變,仿佛聽眾就在眼前……
二0一七年,我去英國和法國與倫敦大學學院(U C L)高等研究院、法國高等實踐學院(EPHE)和法國東方語言文明研究所(INALCO)分別簽了合作協(xié)議,深度參與歐盟“諸文明寫本研究”項目。次年,由包括段晴老師在內北大多位專家組成的學術代表團接連訪問了英法相關學術機構。又過了一年,段老師趁“北京論壇”之機,再次邀請英、法、德、美、日的寫本專家齊聚一堂,幾乎囊括了國際上該領域所有的重要學者。那天的晚宴,同樣在208 會議室舉辦,段老師神采奕奕,與諸位學者談笑風生,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一種學者的幸福感,真知的紐帶最為透明,也最為永恒,可以把整個世界串聯(lián)起來。
與段老師的交往,讓我漸漸曉得,真正的學問,不只是為研究對象賦予累積的知識,而是將自身投入其中,浸潤它們的氣息,著有它們的色彩。段老師一生致力于中亞和西域文明的研究,在她的身上,就有著多文明互通交融的神韻。她愛說愛笑,能歌善舞,而且還會惟妙惟肖地模仿,讓身邊的人瞬間消除隔膜、親密無間。她訪問巴基斯坦,很快就與當?shù)貙W者甚至政府官員打成一片,還拿回精美的圖片,在文研院做了“犍陀羅的微笑”專題展覽。記得有一次,我陪她前往二體地下報告廳的演講路上,她沖著我說:“小渠,來聞聞!”我湊過身去,一股特別的香氣襲來,她略帶不屑地說:“這是阿拉伯香水,你們都沒有!”
我們都愛段老師,她一生都燦爛著,心里沒有影子,從來不帶給人焦慮和憂傷。也許,她是佛派來的使者,光明使者。
去年八月,我突然接到了段老師的電話,電話那邊,聲音短促、微弱:“小渠,你差一點見不到我了。”我連忙問究竟,她說得了重病??伤騺黼娫?,想說的不是自己。她叮囑我,要好好照顧秋季即將來訪的學者—新疆大學的阿依達爾教授。她說他人生地也不熟,需要文研院多多聯(lián)系。說完此事,便掛斷了電話。
又過了半月,她再次打來電話,告訴我病情有所好轉。她接著問,她最新有關氍毹的研究,可否找家合適的出版社盡快出版。我聽出了她的語氣,她想親眼看到這部著作問世。掛了電話,我的眼淚倏地落下來,人生無常,這話怎會落在段老師的身上!三聯(lián)書店的編輯朋友馮金紅和楊樂很幫忙,她們也敬重她,愛戴她,加緊了出版節(jié)奏,在段老師彌留之際,將一本特制的樣書送到她的面前……
我永遠忘不了一束火光即將熄滅的樣子,但也許正因此,我堅信它曾經(jīng)熊熊地燃燒過。或者,段老師從不認為只有此世的人生,她熄滅了,卻留下了更多的火種。
二00六年六月,是段老師與季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季先生叮囑說:“段晴,有你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這也成了段老師的囑托。
在醫(yī)院最后一次見到段老師的當晚,我聯(lián)系雨桐和凌峰,找一篇最能代表老師心境的文字。兩天后,這篇題為《“慈悲者之城”與“涅槃城”》的文章出現(xiàn)在“山水”公眾號上,足足有五萬人點開。
王邦維先生在《師妹段晴》一文中,滿懷深情地引用了其中的一段:
慈悲者之城,是佛之城,具體說是阿彌陀之城。依靠六婆羅蜜的力量進入這個城,可以不受苦難的襲擊,這里既沒有山海河谷,也沒有四時交替,永遠不寒不熱,溫度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