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騰
秦承商君之刑統(tǒng),采韓李之法術,滅六國一四海,堪稱中國思想史上全面踐履法家之學從而變法崛起、霸道強國、統(tǒng)一天下的異彩篇章。誠然,商君倡農戰(zhàn),孝公劍及履及;韓非曰勢術,嬴政奉若圭臬;李斯諫督責,胡亥日益深刻,均是難以避繞的史事,諸多歷史著述走筆至秦,無不依葫蘆畫瓢,申言法家對秦政的全盤支配。但也應注意,諸子百家原本有著共同的文化統(tǒng)序與知識體系,也不乏交織的思想來源與師承關系、相似的思維結構與理論旨趣、互通的治道主題與闡述語言。故而,“儒法競合”①“競合”一詞,有“合作競爭”(cooperation-competition theory)的一般涵義,也有現(xiàn)代法學的特定涵義,如所謂“法律責任競合”。但本文所用“競合”非法學術語涵義,而是取一般字面涵義,統(tǒng)括競爭、融通、合作、合流諸義。這區(qū)別于純以“競爭”或“融通”的視角審視儒法關系(對于公認以商韓法家治國的秦朝,更易夸大兩家的互斥性)。析言之,以“儒法競合”概括秦漢之際儒法學說關系,儒法思想希圖上升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且由于學說的某些互斥性,而具有形式上的相互“競爭”關系;而“競爭”關系下的兩家思想,在治道主題與知識方法上不乏相通性,故始終可以“融通”;在塑造中國思想傳統(tǒng)方面,尤其在對尊崇皇權、重視倫常、文化專制等問題上,實質性地形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框架下“合作”互補的關系;兩家思想話語終又演繹成一番“合流”的發(fā)展史,即從秦時法家專寵,至漢時尊儒,繼而經數百年“儒法合流”形成“外儒內法”的格局。仍是核心問題,當我們審思秦朝法律思想形態(tài)之時,應始終兼及兩方面:法家思想佐成秦治,主張事統(tǒng)上法,標榜皆有法式,高居于制度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的至尊之位;儒家之學浸潤世風,弘揚品格德目,左右官員觀念,沉淀于社會治理一般知識與思維方式的暫棲之所。就思想學派發(fā)展而言,在戰(zhàn)國儒法興替與漢代儒家獨尊之間的法家顯揚時期,曾展現(xiàn)儒法思想的競合關系及其各安其位的文化現(xiàn)象;從秦朝法律思想形態(tài)的角度來說,則暴露出法家式意識形態(tài)的癥結,預示著儒學于社會治理的作用及其成為王朝新意識形態(tài)的趨勢。②民國曾有西學東漸、西法東移態(tài)勢下的新法家思潮希求挖掘法家富強之道,上世紀七十年代評法批儒之時奉法家為進步之道自不待言,晚近亦有隨依法治國之旨而伸張重述法家法理價值者,深覺有待拂鑒重觀。百年來“新法家”思潮,參見喻中:《顯隱之間:百年中國的“新法家”思潮》,《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
戰(zhàn)國末期,經過商鞅變法,秦國日漸強盛,尤以技術的先進、力量的摶聚、軍事的告捷,使其完成統(tǒng)一萬事俱備。最終,秦王掃六合,開創(chuàng)中國歷史上“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史記·李斯列傳》)的嶄新局面。與之相應,秦朝的意識形態(tài)便展現(xiàn)出“事統(tǒng)上法”的法權格局。秦皇泰山封禪,度名據德,皆為“事統(tǒng)上法”極盡修飾(《史記·封禪書》)。
以“法令由一統(tǒng)”為指導思想,秦始皇接受李斯的建議,頒布“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的詔令,從而結束“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之歧互。據《史記·李斯列傳》上秦二世疏,秦政受之于法家者,既遙宗商鞅集權治法以推郡縣,又純本申韓刑名督責而飭吏治。③其疏開宗明義:“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也?!薄妒酚洝だ钏沽袀鳌贰7泊硕?,均為完備皇權政制體系之樞軸,為“事統(tǒng)上法”法權格局之配制。質言之,郡縣制與官僚制實乃充分吸納踐履法家刑名法術之學,將其統(tǒng)合于專制帝王權勢中?!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秦統(tǒng)一中國后即依李斯之見,在全國確立郡縣制度以維系中央集權與君王專制。同時,戰(zhàn)國時期“法治”國家“所創(chuàng)立并由秦朝所發(fā)展的官吏組織和管理體制,其基本模式一直被延續(xù)下來,并成為以科層制/官僚制為主要特色的現(xiàn)代文官制度的原型”。④高鴻鈞:《先秦和秦朝法治的現(xiàn)代省思》,《中國法學》2003年第5期。在以皇帝為中心的政制系統(tǒng)中,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主要官員均由皇帝任免,領取政府俸祿,先秦世卿世祿壽終正寢。
與法家“術數化”的政治論與“去道德化”的法律思想有關,在“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籠罩下,理論上人們只應學習關于法令與行政的專業(yè)技能。鉗制官吏的主體價值觀與司法能動性,乃是“事統(tǒng)上法”法權格局的題中之義。帝國的官僚體制需要的是技能型官吏,他們應以政治經濟的功利目的為取向,學習掌握適合專制王朝官僚政治的實用性知識系統(tǒng),不應深入探求具有道德價值與人文關懷的理論體系。這一政法理念,純本棄仁智去心治之旨,既承商君治吏之策,亦揚申韓刑名之學,為秦朝乃至漢代法吏的發(fā)展壯大奠定基礎,甚至閃現(xiàn)于日后鹽鐵會議上御史持方的數術說辭。①如《鹽鐵路·刺復》曰:“夙夜思念國家之用,寢而忘寐,饑而忘食,計數不離于前,萬事簡閱于心?!惫是丶纫严抵贫ǚ泵芊ㄖ?,還竭力抑制官員能動性的發(fā)揮與解釋權的行使,以強制手段勢臨臣民,“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直接意義是消除官吏枉法的現(xiàn)象,更深層的文化意味,則是讓社會一切是非準則皆掙脫不出國家法的粗暴網羅。
故而,后人認為秦朝意識形態(tài)無不源于法家學說,中國傳統(tǒng)的郡縣制與官僚制也被視為法家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制度的獨特貢獻。不管法家鍛造之法系如何日益“儒家化”,法家對此類法度成制方面的歷史性創(chuàng)建,在文化觀念中始終難以撼動,成為一種固有的法家“貢獻”。②漢學家顧立雅頗為強調中國官僚政治體制源于“法家”,且與儒學教旨判然有別。Herrlee G.Creel,The Fa-chia:"Legalists"or"Administrators"?,What Is Taois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0,pp.119-120.
鮮有治道體系猶如“法家—秦朝”般,從思想學說到官方理念再到現(xiàn)實政制如此地一以貫之。不管是秦朝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精神,還是秦朝立國的基本制度,法家“法術勢”的話語體系始終發(fā)揮著建構黏合的理論功效。此前,韓非對春秋戰(zhàn)國以來法術思緒與軼事的拾掇匯集,已然使法術勢三題渾然一體。與之類似,在秦朝意識形態(tài)與制度體系中,皇權成為法家各式治法思緒的絕對中心?!笆陆y(tǒng)上法”的意識形態(tài)與郡縣制、官僚制的統(tǒng)一化制度體系嚴絲合縫,展現(xiàn)出一個融貫于從法家集大成理論體系到秦朝意識形態(tài)的法權格局。
如果說“事統(tǒng)上法”是對秦朝意識形態(tài)法權格局的高度總括,那么“皆有法式”則更為整全而直接地刻畫有秦一代的“法治”面相。在秦朝制度體系中,政治管理、軍事管制、經濟生產、交通運輸、官吏任免、案件審理各方面確可謂“皆有法式”,體現(xiàn)一種“事皆決于法”的“法治”思想。國家社會生活大小事務都訴諸對應的法律制度,形成一種擬同國家機器的法律調整體系,堪稱古典時期制度規(guī)則的急劇繁密膨脹時期,正如陳顧遠所言:“中國法系之體軀,法家所創(chuàng)造也?!雹坳愵欉h:《中國法制史概要》,臺北:臺灣三民書局,1977年,第3頁。同時,“皆有法式”不僅體現(xiàn)為政客言論中的制度理念、學者策論中的“法治”用語,還成為秦統(tǒng)治者自我歌頌、粉飾太平的主題格調。秦始皇巡行天下,各處立碑刻石,極盡歌功頌德、自詡圣績之能事。④秦刻石即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出巡各地,群臣為歌功頌德、昭示后世所刻之石。七刻石分別為“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琊刻石”“之罘刻石”“東觀刻石”“碣石刻石”“會稽刻石”?!皫F山刻石”為《史記》所不載,參見嚴可均:《全秦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28頁。后六刻石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參見司馬遷:《史記》(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3—294頁。后世曰:“刻石著其功,自以為過堯舜統(tǒng)”(《漢書·賈山傳》)。據大致統(tǒng)計,秦刻石文字所見儒法重要概念次數如下①這番統(tǒng)計只能粗略說明問題。其一,提煉范疇本身可以有不同取舍,某些被視為學派特有品格的范疇,如“綱”“紀”“忠”“教”依語境未必明顯偏于哪家,未列于此;其二,某些字雖典型代表學派品格,如法家的“法”,與之相關的“度”“式”“矩”等也能說明問題,有的連用有的獨見,單字頻次難以完全反映其重要性;其三,有些學派重要范疇未充分體現(xiàn),最突出的問題便是法家的“刑”字少見,所見一處“刑名”尚非刑事之義;與之相對,吻合刻石歌功頌德主題的“服”“安”“樂”則頗為顯著;其四,所涉范疇未必作為學派重要范疇的含義,如“文”有作“文字”之含義;“道”字刻石所見并未體現(xiàn)典型的學派特征;“義”字雖多見,但離儒家義利之“義”較遠,且有“武義”“義威”之說;更明顯的是“德”字,其義多為功德而非品德,多為德惠而非德教,似更近于韓非所論之“德”?!暗隆弊衷诳淌淖种谐霈F(xiàn)9次,但大多有功德、德惠、威德、武德之義,而非德行、德教之義。其實,這種傾向符合韓非“慶賞之德”“長利大功之德”,參見馬騰:《儒法合流與中國傳統(tǒng)法思想闡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131—132頁。呂思勉認為,假以時日,秦朝興道德教化也是勢所必然。他說:“始皇雖焚書,所用未嘗無儒生。蓋亦有意于改制度、興教化之事矣。其任法而治,特因天下初定,欲以立威,使其在位歲久,自以晏然無復可虞,亦未必不能為漢武之所為也?!眳嗡济悖骸肚貪h史》,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9年,第75頁。還應注意,有論者雖洞識刻石之德為功利之德,卻仍認為:“在帝國事功的贊頌旋律中,刻辭亦摻雜了東方儒家倫理價值的音符。”主要包括端直敦忠、貞良、圣智仁義等倫理規(guī)范。參見王?。骸肚卮闻c儒家倫理探微——以秦刻石銘文為中心》,《安徽史學》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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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看來,刻石文字偏于法家色彩的概念更為顯著,印證秦政依循法家,析言之:
首先,秦朝“法治”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方式,無不表達為一種“兵法合一”的修辭:圣法的無所不包,正彷佛兵威的無所不至。將掃滅六合歸因于“圣法”之“興”,展現(xiàn)出法式萬能的治理治術與耀武揚威的武德武功之間的共相同形??淌瘮⑹龆嘤谐尸F(xiàn):“經時不久,滅六暴強”(《嶧山刻石》)?!按笫プ髦?,建定法度,顯著綱紀……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之罘刻石》)?!笆シǔ跖d,清理疆內,外誅暴強,武威傍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東觀刻石》)。
其次,秦朝“法治”意識形態(tài)的主旨重心,就是將全國推行“法治”視為亙古未有、功蓋五帝的圣治,“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民眾“歡欣奉教,盡知法式”(《瑯琊刻石》),后繼者必須永遠遵循已經制定的法度行事,所謂“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之罘刻石》),“常職既定,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東觀刻石》)。強調圣法圣治代表著永恒不變的秩序,是這套“法治”敘事的顯著特征。法度之光無所不照,世間萬物各安其意,人間秩序彷佛實現(xiàn)了靜態(tài)而終極的永恒秩序,“莫不如畫”。正如《瑯邪刻石》所記:“端平法度,萬物之紀?!赵滤眨圯浰d。皆終其命,莫不得意?!ιw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最后,秦朝“法治”意識形態(tài)的最大特色,即其頌辭尤為凸顯“法”。在刻石文字中“法”出現(xiàn)10次,基本作為各刻石頌詞的核心概念,彰顯法律統(tǒng)一與完整的合法性義涵。如《泰山刻石》記:“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蔚肋\行,者(諸)產得宜,皆有法式。”仿佛“法式”本身的齊整完備,就足以象征天下太平,德化萬民、天下歸心可以避讓居次。在這種“法治”意識形態(tài)中,非但不論官吏執(zhí)政的能動性,而且突出法式對治人的優(yōu)先與支配。所謂“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大小官吏只要嚴格執(zhí)行法度“儀則”,自會“舉措必當”(《泰山刻石》)。合法性敘述往往會趨于宏闊抽象,而秦刻石文字坐實于法式的合法性敘述則具體而微,甚至于從淫泆奸罪的具體法律規(guī)則理念層面去彰顯法式的普遍與平等:
貴賤并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會稽刻石》)
概言之,秦朝統(tǒng)治者常以“建定法度”“初平法式”“普施明法”之功自居,希望后代“永承重戒”“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法家“法治”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化已無以復加。在秦朝標榜的宏大而綿密的法律體系中,已存在著律、令等諸多法律規(guī)范形式。①秦律研究成果已頗多,相關綜述可參見徐世虹:《出土法律文獻與秦漢令研究》,王沛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3—70頁。睡虎地秦墓出土大量秦代竹簡可窺秦朝法制之一斑,其所包括法律條文、法律答問、治獄程式,確在一定程度上印證秦國秦朝逐步形成一套“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的法律制度。除法律條文外,秦簡還記載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全體臣民均須嚴格遵行的君王詔令。對觀李斯之“督責書”,大倡法家之學,修明法術,最終無非使皇帝“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顯然,法家學說在與帝制政治的結緣過程中,愈發(fā)成為一種以“法治”修飾“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而“法治”話語背后規(guī)范正當性的薄弱也暴露無遺。
荀卿曾游秦地,盡管認為秦政未逮理想王道,仍不吝贊美之詞:
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②在周秦“法治”化的改革發(fā)展中,春秋子產鑄刑書曾遭叔向指摘,以其導致“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左傳·昭公六年》)的弊端。戰(zhàn)國秦法應屬春秋以降公布成文法之后勁大成,荀況所謂百姓“甚畏有司而順”雖屬美言,個中治法勝民之實情卻耐人尋味。,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朝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也。(《荀子·強國》)
其時,法術之士多以“非儒”立說施政,而善于辯駁非議的儒家荀子,竟對商鞅變法后的國家政治與社會生活頗為認可,確實值得玩味。當然,荀子也曾批判秦政不為仁義,“以便從事”,駁斥李斯“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荀子·議兵》)。不管是言不由衷還是吐露真言,多少反映戰(zhàn)國末期之秦治應有可觀之處。儒法共同期待的大一統(tǒng)秩序已如期而至,荀卿弟子韓非、李斯等當世智囊傾心歸秦,亦無不鑒于秦國的治世面貌。秦國、秦朝本一脈相承,法家指導思想亦一以貫之,但后世史評中,對前者憑恃賞刑農戰(zhàn)之霸道實現(xiàn)統(tǒng)一稍有認肯,對后者嚴法刻刑以致激怨驟滅則極盡否棄。評價的陡然下滑,不免牽涉“重刑而亡”的論斷,其深層原因在于秦國變?yōu)榍爻媾R的“法統(tǒng)”困境。③王進文指出:“統(tǒng)一政權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問題未得到解決。秦專任刑罰,或可視為這種沖突的一個表現(xiàn)?!蓖踹M文:《荀子見秦昭王——一次被遺忘的法政對話》,高鴻鈞主編:《清華法學》第11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
秦國歷史悠久,自然有族群親緣性與政府連續(xù)性作為其合法性基礎。商鞅變法后秦國的強力政治與農戰(zhàn)政策,更是以國內資源的重新分配與對外征服的粲然功績備受民眾追捧,甚至據說“行五年,秦人富強,行之十年,秦民大悅”(《史記·商君列傳》)。但相比秦國,不管就歷史統(tǒng)序還是現(xiàn)實民情而言,秦朝合法性的建立與宣示都任重道遠。然而,秦朝的合法宣示、法律推廣、重刑治理都有失當之處,析言之:
改朔易服、泰山封禪固然構成一番政治神圣性宣示,卻不足以自洽;五德終始說既讓其“德”失之疏闊虛偽,又自陷于俗國相代的循環(huán)論;①《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瓌傄沆迳?,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逼髨D論定秦代周興的合法性以及秦朝的“事統(tǒng)上法”、刻薄寡恩和“急法”都合乎超驗天道,與周代初年“天命靡常,惟德是輔”的合法性論證相形見絀。至于“圣法”的宣傳歌頌,始終抱持“法統(tǒng)”話語,不失為一種合法性論證的精當策略,至少可基于號稱客觀平允的“法式”之治,讓民眾油然期許戰(zhàn)亂停息、天下一統(tǒng)、偃武修文、無為而治的局面。盡管刻石不乏“兵不復起”(《嶧山刻石》)、“不用兵革”(《瑯琊刻石》)、“永偃戎兵”(《東觀刻石》)的豪言宏愿,惜乎“圣法”宣言仍俯拾皆是“禽滅六王”“黔首改化”的挑釁之辭,時刻勾起六國遺民對異族奴役的忿恨不甘。這也與《秦始皇本紀》刻石記述間穿插夾敘的巡游遇險諸事形成鮮明反差,不管史家有意無意,看來真是對“莫不賓服”“庶心咸服”(《碣石刻石》)等粉飾文字的莫大諷刺。
進而,秦朝法制推廣過程中的權力轉化、政策轉型、文化關懷均步入歧途。其一,劇烈的權力重整過程中,建立在強制力基礎上的合法性容易隨之動搖。靈活運用政治法律手段將軍事暴力轉化為政治權力,把軍事的征服化為法律的統(tǒng)治是亟需完成的工作。②韓非曾批判商君“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是以斬首之功為醫(yī)、匠”,指出其法不符合國家治理一般要求而未盡善,實已從職官制度層面揭示秦法癥結。這也可視為韓非深富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意味的思想體系對權宜軍法轉向常態(tài)治法的隱喻。參見《韓非子·定法》。其二,與權力的轉化相應,皇朝政策也急需根據現(xiàn)實考量而定:改變急進霸道適當休養(yǎng)生息,是法律在社會劇變時期應有的緩和轉型。漢初君臣之治足以詮釋;其三,即便難以短期消除國家族群因殘酷屠殺戰(zhàn)爭的怨恨,也應為維護一統(tǒng)而包容文化:尊重六國法俗有所因地制宜,是立法建制應有的文化關懷;③對秦強力統(tǒng)一舉措,一般多有溢美。關于法制與文化的復雜關聯(lián),至少可汲取西哲孟德斯鳩“地理環(huán)境論”的啟示,其揭示法制與文化精神的關系:“在不違反政體原則的限度內,遵從民族的精神是立法者的職責?!盵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65頁。這三點,是秦政成功而秦朝失敗的關鍵。政治法令固然可隨暴力征服添附權威,而當繁密法網撒向全國之時,隨之而來的掙脫阻力不言而喻。商鞅之法在秦國已歷經百年磨合而漸趨穩(wěn)固,遽爾推及遼闊幅員,卻非朝夕可成之事。然而,政治文化之重勢尚力思維,以強制力構筑合法政權基礎的觀念,便未能省察這一“合法性”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或以為軍事暴力與刑事制裁便可一蹴而就,將西秦政治形態(tài)與法律體系推向全國。④古人尚以秦鑒未遠,今人則多以譽秦。曾有人評價道:“秦始皇就是利用刻石大造輿論,遠播新制度的聲威,肅清六國舊貴族分裂復辟舊勢力和反動儒家學說的流毒?!媪朔至迅顡呐f制度的覆滅和儒家學說的破產,歌頌了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戰(zhàn)爭的正義性和法家學說的勝利?!眳⒁婑T佐哲、楊升南、王宇信:《秦刻石是秦始皇推行法家路線的歷史見證》,《考古》1975年第1期??淌淖终从吵銮赝O其依賴威武征服的賦彩言辭,秦簡法制的再現(xiàn)也流露出寄托軍備的設計思路①秦簡《徭律》《戍律》等多有反映,尤其刑罰制度的貲盾貲甲貲徭貲戍,正是軍國主義制度延續(xù)的痕跡。相反,漢代雖普遍繼承秦朝法制,但將貲盾貲甲改為罰金,擴大贖刑范圍,體現(xiàn)尚武到尚文的轉變。參見臧知非:《貲刑變遷與秦漢政治轉折》,《文史哲》2006年第4期。。面對六國遺民遺風,則一味改化更俗②睡虎地秦簡《語書》載,南郡守騰通告縣道官員,開宗明義以“矯端民心,除其惡俗”為“法治”功能。然而,“今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鄉(xiāng)俗淫失(泆)之民不止,是即法(廢)主之明法殹(也)”,鑒于“法治”遭遇“異俗”的阻力,權威實效大打折扣,絲毫未有尊重民俗之思,反而一味再行修法督責,其時秦推廣法治實踐、罔顧六國文化民俗可見一斑。參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3頁。,招徠東方儒生充任博士,又僅是予名無實。③有論者認為,刻石“從原來的炫耀個人功績,文治武功慢慢轉向將自己當作圣人,而行圣人之治、德治,以求認同”。即便這番轉變理解貌似合理,如此粉飾實難茍同:“我們應該對傳統(tǒng)的有關秦始皇個人的評價有一個新的認識:他不僅僅是一個重法治的君主,同時為了秦的統(tǒng)治穩(wěn)定,也曾‘悉招文學方士甚眾,欲以興太平’,只是后來由于儒生們的事古非今,也沒有意識到要及時轉變自身的價值定位,仍停留在傳統(tǒng)的‘舍生取義’中,才導致了‘焚、坑’慘劇的發(fā)生?!眳⒁婈悓帲骸肚乜淌抡摗罚逗邶埥分尽?009年第5期。未轉變軍事思維,改革軍國政策,包容各國文化,終使秦朝合法性難以構建。軍政思維、急進政策、文化專制又共同驅使秦政坐實于重刑。
秦朝對法家理論的實踐,無不忠實于商鞅的重刑主義。《漢書·刑法志》:“秦用商鞅連坐之法,造參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烹之刑。”法家貢獻于秦政者有農戰(zhàn)政策、郡縣制度、官僚職制等,可究其最彰著者,實為刑治之模式。《漢書·刑法志》載秦始皇“專任刑罰,躬操文墨”,導致“赭衣塞路,囹圄成市”;趙高鼓吹“嚴法而刻刑”,李斯奏言獨斷、督責④李斯所謂“督責”,似已無申不害“人主當執(zhí)術無刑,因循以督責臣下”(《新序》)之旨,而造成“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忠臣”的后果。參見《史記·李斯列傳》。Herrlee.G.Creel.Shen Pu-hai——A Chinese Philosopher of the Fourth Century B.C.,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p.222-223.、深罰諸義,更縱使秦二世踐祚不久便“法令誅罰日益深刻”(《史記·李斯列傳》)。據筆者理解,所謂重刑主義是一套繁復的治理理念,可以體現(xiàn)為法家導向、法網細密、刑治一切、先刑后賞、刑九賞一、法典刑化、以刑統(tǒng)罪、輕罪重刑、重罪繁多、刑于將過、禁心禁言、嚴厲督責、責任連帶(族誅連坐)、不赦不宥、行刑殘酷、有悖人道等理念,實應另文詳述。雖說不應以今論古,古代法律歷經修正仍顯刑重,然秦朝統(tǒng)領重刑,峻刻以亡,已是傳統(tǒng)共識?;蛞詾闈h人書史不乏誣罔,但晚近秦律發(fā)掘研究后,仍可管窺秦律之重刑特征,而無從顛覆舊識。⑤如盜竊行為,不論數額盡皆入罪,“或盜采人桑葉,臧(贓)不盈一錢,可(何)論?貲徭三旬”。對于群盜行為,秦律處罰非常嚴厲,如“五人盜,贓一錢以上,斬左趾,又黥以為城旦”。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93、95頁。貲刑很重,“隸臣妾”“鬼薪”“白粲”“城旦舂”等刑徒一經判定則終身為刑徒,均多有論述。參見林劍鳴:《從云夢秦簡看秦代的法律制度》,《西北大學學報》1979年第3期。劉海年:《秦律刑罰的適用原則(上)》,《法學研究》1983年第1期。
特定時空的罪刑認知雖各不同,但在其所處社會環(huán)境中認同刑罰匹配于罪責,應為古今相通之法律價值觀。秦朝所崇尚的法家倡導“輕罪重刑”,即明知行為者實施的屬于輕微犯罪,卻仍堅持施加一種與其罪責不匹配的重刑,再怎么依托于功利效用倡言刑罰懲治者,也不啻落入“以刑去刑”的窠臼,而罔顧人道與公平。賈誼“刑罰積而民怨背”(《治安策》)之論,其一“積”字,便鉗住法家“重刑勝民”之命門:刑治固然可能立竿見影,但置于歷史檢驗,持續(xù)壓迫必然積累民怨,最終政權覆滅,國祚至短。
概言之,政權的“合法性”困境本難突破,再強推法律體系,以棄置恩德、仁義、禮儀為要務,以繁密法網、嚴刑峻法為宗旨,為六國遺民蓄勢反撲營造契機。我們難以推考陳勝吳廣起事是否緣于“失期當斬”的嚴刑峻法,畢竟理性反思已讓后人意識到純任重刑之惡果。成也法家,敗也法家,秦帝國俄然坍塌,讓法家隨之深墜。
雖然法家思想在秦國以至秦朝一直睥睨百家,但秦時去古未遠,法家而外的思想學說、觀念意識仍不可忽視。且由于秦相呂不韋延攬門客學人,儒學諸家也可能徜徉秦廷,《呂氏春秋》便成為凝匯諸家的載體之一。①李澤厚則徑以《呂氏春秋》為新儒家,視作“在法家實際政治的長久實踐的經驗基礎上,在新的社會基礎和政治結構的需要和要求上,對儒家血緣氏族體制和觀念的保留和改造”。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112頁。林劍鳴認為:“秦王朝的統(tǒng)治思想和實際的政治,并不像韓非的理論及秦始皇的實踐那樣極端,從《呂氏春秋》開始的各流派合流的趨勢(主要是法、儒、道及陰陽五行)并沒有改變。”②林劍鳴:《秦漢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38頁。這樣看來,《呂氏春秋》就是秦國思想界在長期法家主導的實踐基礎上,對新社會與政治結構之治道基礎的全面建構,其中不乏對儒家血緣觀念與道德理念的封存詮釋,并對漢儒理論建構中的系統(tǒng)化思維有所啟示。③《呂氏春秋》對春秋戰(zhàn)國思想的匯集封存,及對漢代思想之“雜”與系統(tǒng)化的影響未及詳述,前一方面可參見潘俊杰:《先秦雜家研究》,西北大學博士論文,2005年;后一方面可參見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9—48頁。周桂鈿、李祥?。骸吨袊鴮W術通史》(秦漢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26頁。有秦一代雖崇法抑儒,但不管就文化源頭還是政治現(xiàn)實而言,儒法諸家作為“王官之學”同宗而共生的關系,決定其相互競爭的格局與思想融通的趨勢。
在意識形態(tài)化的法家思想之外,晚近出土的文獻提供考察秦朝治道的一些新線索。④隨著出土文獻的增多與研究的深入,晚近儒法關系研究取得一些新的成果。如韓星系統(tǒng)研究并歸納郭店儒簡的儒法融通思想。參見韓星:《儒法整合——秦漢政治文化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43—49頁?!稙槔糁馈分酗@現(xiàn)出的觀念形態(tài),包含儒道之說,仍具有對士人官員治理觀念的歷史影響?!妒印贰秴问洗呵铩分邤讨涡g,體現(xiàn)的是執(zhí)政相國與精英碩學尋求的思想整合;《為吏之道》的官吏格言,則映現(xiàn)著官吏施行治理的品行標準與道德準則。已有論者揭明:“在法術家思想大行其道的秦代社會,始皇君臣通過發(fā)布政令的手段把法術家的專制集權思想定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但基層官員的行為守則卻是典型的儒道思想,由此一端即可見儒道思想的生命力?!雹萦嶂净郏骸端啞礊槔糁馈档乃枷胧芬饬x——從其集錦特色談起》,《浙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出土秦律可見秦時刑法的等差性,似有悖法家“刑無等級”的口號。然學人多能察見法家刑法之平等性與等級性的辯證,故無須因秦律存在罪刑差異性懷疑法家的影響。⑥法家在家族倫紀、社會階級、政治層級上的等級思想,參見馬騰:《儒法合流與中國傳統(tǒng)法思想闡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29—69頁?!妒酚洝ど叹袀鳌匪d“明尊卑爵秩等級”,《商君書·境內》按爵論處罪刑、《申子》《慎子》《韓非子》之綱常倫紀命題、秦刻石“尊卑貴賤”諸語,等等,才代表法家更真切的等級法觀念。不過,海外多有申言秦律罪刑差異有悖法家“一刑”者,參見Yongping Liu,Origins of Chinese Law:Penal and Administrative Law in its Early Developm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236-237.不過,秦律中涉及親屬關系認定的疑難時,如《法律答問》所示司法官員對“不孝罪”與“非公室告”的解釋,也體現(xiàn)某些貌似屬于儒家的綱常倫理要求。①如以下二例:(1)“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huán)之不?不當環(huán),亟執(zhí)勿失?!保?)“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薄翱桑ê危┲^‘非公室告’?主擅殺、刑、髡其子、臣妾,是謂‘非公室告’,勿聽。而行告,告者罪。告者罪已行,它人有(又)襲其告之,亦不當聽?!彼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7—218頁。陳寅恪曾提出的“秦之法制實儒家一派學說所附系”②陳寅?。骸秾彶閳蟾嫒?,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488頁。的命題,秦律出土后甚至有學者主張“法律儒家化”之進程應上溯秦朝。③參見崔永東:《儒家刑法思想對秦律影響之管見》,《中國法學》1997年第5期。還有學者就父權孝道、亂族嚴懲、官法影響幾個方面論述儒家思想的影響,參見劉遠征、劉莉:《論秦朝法制中儒家法律思想》,《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但法家并未否認國家法度應立足于綱常倫紀之維系④《商君書》有時不排斥道德倫常:“所謂義者,為人臣忠,為人子孝,少長有禮,男女有別,非其義者,餓不茍食,死不茍生,此乃有法之常也?!保ā渡叹龝ぎ嫴摺罚渡曜印ご篌w》開篇強調“嫡庶”和“妻妄”之別以明君臣之分?!渡髯印芬碴U釋權力秩序的重要性以及家國一體之義:“立正妻者,不使嬖妾疑焉。立嫡子者,不使庶孽疑焉?!保ā渡髯印さ铝ⅰ罚╉n非承法家諸子余緒,認為君臣、嫡庶、妻妾不別即是亡國之征:“無尊妾而卑妻,無孽嫡子而尊小枝。無尊嬖臣而匹上卿,無尊大臣以擬其主。”(《韓非子·說疑》)而且,韓非還將道德倫理秩序視為天下治的根本,于是構筑“三綱”的理論雛形:“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保ā俄n非子·忠孝》),故而秦律本乎儒家精神還是法家精神,不在于秦律在多大程度上涉足綱常倫紀問題,而在于秦律是否在形式上條文繁密而足以“據法而治”,是否在內容上依賴制裁后果而成“刑治”之法。由此觀之,瞿同祖“秦漢之法律為法家所擬定,純本于法家精神”的命題仍為確論。⑤參見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29—330頁。其實,秦簡所顯現(xiàn)儒家思想,主要在于“治人”與“道德”的規(guī)范功能。
《法律答問》的法律解釋文字揭示了一個普遍的法律問題,即法律實施運轉過程中官員角色與司法姿態(tài)的問題。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那么即便是“皆有法式”的秦法,其實施也離不開“吏”群體的共同實踐。若按法家構想,法官法吏應是機械化地在法治運轉中充當一個齒輪,則自然不應在司法實踐中凸現(xiàn)主體意識,附加主觀價值,違反設計原理者即便“辯慧賢良”⑥這也基本遵循《商君書》“以吏為師”的方略?!渡叹龝ざǚ帧吩唬骸爸T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也于主法令之吏,皆各以其故所欲問之法令明告之?!鞣钪舨桓?,及之罪,而法令之所謂也,皆以吏民之所問法令之罪,各罪主法令之吏?!煜轮裘耠m有賢良辯慧,不能開一言以枉法;雖有千金,不能以用一銖。故知詐賢能者皆作而為善,皆務自治奉公。民愚則易治也,此所生于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將以苛重罪刑論處。然而,法律總是需要解釋,所以并無真正絕對“據法無為”的可能;相反,《法律答問》共解釋法律條文187條,解釋法律概念70多個,對秦朝法律體系舉足輕重,恰表明求諸官員觀念之法律解釋的不可或缺。整理小組認為,《法律答問》不會是私人對法律的任意解釋,在當時應具有法律效力。⑦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93頁??梢?,當時秦法體系正是成文律令與這些法律解釋文本的結合。例如:“同母異父相與奸,何論?棄市?!憋@然,既然提出疑問,本應考慮同母異父相奸與一般兄弟姐妹相奸的情形不同,刑罰應有明顯差別。觀諸后世,法律在罪刑認定上確有區(qū)分,姊妹通奸屬死罪,唐、明律為“絞”,清律為“斬”,而同母異父相奸則是徒三年(或加杖一百)。而《法律答問》的回答卻是“棄市”,反映官員采用限制解釋(即“同母異父兄弟姐妹”也是“兄弟姐妹”),從嚴認定罪刑的態(tài)度。同時,這也可視為秦律立法重刑、執(zhí)法嚴刑的例證。①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34頁。
同時,“治人”還應受“為吏之道”的熏陶。官方標榜“皆有法式”,強調人的主觀意念在圣法之治下的壓抑隱沒;相反,實踐中樹立“為吏之道”,表達人的思想道德在司法實踐中的張揚顯現(xiàn)。于是,在繁密的法式之外存留解釋空隙,法家之外的各家學說亦獲得發(fā)揮空間。
為吏者應加強道德修養(yǎng)的命題,在睡虎地云夢秦簡《語書》和《為吏之道》中閑見層出,畢竟法律制度的運轉過程中,始終不離道德因素?!稙槔糁馈烽_宗明義:“凡為吏之道,必精絜(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毋(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雹谒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67頁。作為司法官員應首先樹立道德良知,秉持善政理念,進而適用法律之時有其主體省察。這種觀念顯然與法家寡言治人與德性,侈言重刑而無刑存在不小差異。在這一最早“官箴書”中,歸納羅列了官吏的五種重要善德:“吏有五善:一曰中(忠)信敬上,二曰精(清)廉毋謗,三曰舉事審當,四曰喜為善行,五曰龔(恭)敬多讓。”③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68頁。雖然有些價值或為法家思想話語體系中的應有之義,但諸如“善行”“敬讓”等德性術語,很難不讓人由“為吏之道”聯(lián)想到“孔孟之道”。再看看《為吏之道》中對寬惠德政、社會倫紀的闡述:
寬俗(容)忠信,和平毋怨,悔過勿重。茲(慈)下勿陵,敬上勿犯,聽間(諫)勿塞。審智(知)民能,善度民力,勞以率之,正以橋(矯)之。
為人君則懷,為人臣則忠,為人父則茲(慈),為人子則孝,無官不治,無志不徹。
父茲(慈)子孝,政之本(也);志徹官治,上明下圣,治之紀(也)。
施而喜之,敬而起之,惠以聚之,寬以治之。
表若不正,民心將移乃難親。④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67—76頁。
在作為治者的“君”、“吏”與作為被治者的“民”的關系上,法家既然否棄道德教化,就得相對弱化君主、官吏的人格意象與道德表率;即便所謂“以吏為師”,更多包含要求文化專制政策中民眾熟習法律的意旨。然而,《為吏之道》卻教導官吏“勞以率之,正以矯之”,而官員所要表率與矯正的范疇,其語境竟不涉任法、遵制的理念,而圍繞一種忠信、和平的道德品格。⑤李平認為,《為吏之道》乃社會普遍認同的“君子”人格與法家所要求的具有高度執(zhí)法能力與思想覺悟的“能吏”的整合,但著重指出,秦制在“吏”身上賦予了太多的職能,要求吏在完成日常政務的同時還兼具以往師、長道德表率的作用。參見李平:《秦“法治”的理論困境透析——以睡虎地秦簡〈語書〉、〈為吏之道〉為中心》,《學術探索》2012年第5期。而筆者以為雖有官方宣顯的因素,仍不無儒學影響之社會道德標準與實際治理掙脫于“法式萬能”訴求的問題。教導人臣盡忠是儒法共通之義,而倡導人君寬懷親民的諸多言說則不能不說深富儒學色彩。⑥朱騰詳考包括《為吏之道》在內的秦簡吏道文本,認為可視為一種“柔性法治觀”,融入儒道思想。參見朱騰:《秦法治觀再考——以秦簡所見兩種吏道文本為基礎》,《政法論壇》2018年第6期。
在以法家為統(tǒng)治指導思想之外,儒家道德話語似乎順理成章地滲透到社會治理混成一種“為吏之道”,實乃窺見當時治道實際面相的應有省察。既然法家更屬意“皆有法式”,那么“法治”便存在外乎法式的談論空間,這既是法家社會規(guī)范學說專注法令以自洽的體現(xiàn),也反映其學說形上基礎、道義理念的薄弱。
雖然綱常倫紀本亦為法家題中之義,但確非法術學說與秦意識形態(tài)之重心。①將三綱五常視為儒學專利,正是古代儒學道統(tǒng)的觀念,故后來宋儒曰:“秦將先王之法一切掃除了,然而所謂三綱五常,這個不曾泯滅?!眳⒁娭祆洌骸吨熳诱Z類》(第二冊)卷二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98頁。而在批判綱常的時代,倒要強調三綱論說首見于《韓非子》。畢竟,在“為吏之道”的主題當中,倡言關于孝慈、忠信、敬讓等儒家已駕輕就熟的言說,顯然會沖淡“事統(tǒng)上法”“皆有法式”“據法而治”“以刑去刑”此類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因為,它們表明,即便皆有法式、垂法而治的理想,也無法脫離官員實踐根植于社會的倫理價值。
從這些話語中,也能解釋緣何李斯之時尚且巍然屹立的“皆有法式”理念,會在漢初遽爾面臨黃老與儒學的激烈批判而猝然瓦解。反之,后儒不斷顯揚德禮,批判法刑,塑造變通開放的規(guī)范結構(如漢儒“經義決獄”之事、晉儒“法體變通”之思),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德主刑輔的國家規(guī)范話語。②晉儒“法體變通”之思,參見馬騰:《中國傳統(tǒng)法思想形態(tài)新探——以晉〈律注表〉為中心》,《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7年第1期。
而且,在跟隨政治一統(tǒng)步伐的思想史中,《為吏之道》還預示著之后“精英思想”的轉型,可謂“儒學法家化”“儒學術化”的前奏。③余英時曾提出“儒學法家化”的命題,主要不是指“儒家日益肯定刑罰在維持社會秩序方面的作用”,而是表現(xiàn)為“君臣關系”的根本改變。余英時:《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現(xiàn)代詮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6頁。有論者揭示:“在原儒的話語系統(tǒng)中,君子是文化傳統(tǒng)的守護者甚至是守望者,而在這里,卻置換成了現(xiàn)存秩序的維護者,作為現(xiàn)存體制的維護者或政令的執(zhí)行者,往往以能否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政令作為是否稱職的標準。”④俞志慧:《睡簡〈為吏之道〉的思想史意義——從其集錦特色談起》,《浙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君子乃至儒家本身,都已愈發(fā)顯現(xiàn)出攏合于政治秩序與君王利益的趨勢。不必視尊君為法家余緒或儒學蛻化,競合的儒法之學在皇權意識形態(tài)中互補調攝,凝合成一個以儒學旗幟統(tǒng)領諸家治道話語的官學,應是大勢所趨。
“儒法競合”展現(xiàn)儒法兩家交鋒競逐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過程,還呈現(xiàn)一種“思想—歷史”意義的合力:文化傳統(tǒng)的官學淵源、諸子學說的經世理念、政法治理的現(xiàn)實運轉,共同驅動法律思想形態(tài)朝向新的皇權政治體制遞衍成型。
所謂法家為秦政之指導,以事統(tǒng)上法、皆有法式、重刑治國諸義形成對秦朝法律思想的建構,然在諸如“為吏之道”的治理實踐上,法律刑罰的萬能主義不免受儒家治人及其品格德目理念的瓦解。由漢初“黃老帷幕”,儒生通過德禮顯揚,清算重刑,消解法術,逐步令法家讓步。進而,伴隨延綿之學統(tǒng),儒術大興而于漢代中期成為至尊之道。至于法家之學,偶有如鹽鐵會議或亂世雄主時才粉墨登場。因而,不重學統(tǒng)的法家思想,在失去強權撐持與時運眷顧之后,深受清算宰割之余,只剩委身寄宿的出路。畢竟憑法令顯揚,社會治理實踐的成功與否實為法家命門。近世章太炎曾想象:“以法家之鷙,終使民生;以法家之觳,終使民膏澤?!雹菡绿祝骸稒z論·商鞅》,章太炎:《章太炎學術論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第247頁。法家著實奠定一套曾粲然功成,實亦成就儒家大一統(tǒng)理想的制度體系,但嚴刑峻法終究在漢初備受譴責。于是,法家的規(guī)范思想只能委身于黃老,寄宿于儒學之中。從此,失去道家“無為而治”支撐而曾有“神圣法則”建構的法術,就僅余“重刑”觀感;法家關于法、術、勢、刑的闡釋,附帶其“法治”的自洽旨趣,都在儒家朝向“制度話語權”進軍之時被肆意侵奪。
或如司馬遷所言,諸子之學究其旨歸“百慮一致,殊途同歸”,又如劉安所言:“百川異源,而皆歸于海;百家殊業(yè),而皆務于治”(《淮南子·氾論訓》)。可從學派命運而言,諸子之學亦可謂“殊途殊歸”。①蕭公權指出:“及至秦漢各家后學相攻已久,接觸已多,于是互相折衷調和,而浸有學術混同之趨勢。放棄門戶之見者遂成雜家之學,堅持門戶之別者亦參采異端,以與師說相糅合?!是貪h以后為學術內容調和之時期,亦為學術派別決戰(zhàn)之時期。參見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5頁。王官失職,私家講學,著述自由,書籍傳播,養(yǎng)士競爭,社會變遷,是諸子學所由興的要因;而學說不適,民智未開,書籍喪失,君主專制則是其所由廢的要因,但終極原因是君主專制。②參見羅焌:《諸子學述》,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4—79頁。諸子干世主之說,無不面臨后世“同行”“史家”“政客”“帝王”依從政治效用與功利標準的審視,從賈誼到劉安,從司馬談到班固,從李斯到霍光,從秦皇到漢武,皆是如此。官學言境所牽引的子學消長及其競合,也無不以迎合政法體制現(xiàn)實,達成思想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為旨歸。胡適說:“秦以前的思想雖有混合的趨勢……但秦漢一統(tǒng)之后,政治的大權集中了,思想的中心也就跟著政府的趨向改換?!雹酆m:《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320—321頁。在“道術為天子合”④參見雷戈:《道術為天子合——后戰(zhàn)國思想史論》,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1、90—120頁。的情勢下,思想必須重整成其體系,給出一套兼有形上理論和實用效應的模式,是謂“重定于一”“道術相通”。⑤參見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5頁。
雖“法家”未必不能于秦朝漸次實現(xiàn)思想統(tǒng)合(“自然”“數術”“綱常”等概念即其端緒,值得另文論述),但與生俱來的局促格調與縮聚視界,令法家難以旋即充任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⑥參見馬騰:《儒法意識形態(tài)之文化史漫談——以殷周巫史王官為線索》,《殷都學刊》2015年第1期。相反,暴秦遽滅終使“儒家”踐履正路,一統(tǒng)諸學,題旨宏富、學統(tǒng)博厚、德義深切乃儒學與法家競勝的優(yōu)長,此亦為洞識秦漢轉捩、儒法合流之關鍵。然則,秦法之殤,先賢引以為鑒,今人亦不宜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