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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演抒情

        2022-07-14 07:07:22陳霽帆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周期表能指手記

        陳霽帆

        《荒人手記》的抒情詩學(xué)不僅并非如許多論者認為是純粹的能指的嬉戲,反而恰恰是穿梭在物質(zhì)與文字、身體和語言之間,叩問著二者的邊界本身

        在這個段落中,美學(xué)藝術(shù)、性的欲望和高潮,與認知真理,彼此交錯,至于三者的界限不再清晰

        很多論者都已經(jīng)看到《荒人手記》中身體與語言的主題,卻往往止步于重蹈語言/身體、自然/文化、陰性/陽性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覆轍。而這些對立恰恰是《荒人手記》希望質(zhì)疑的。身體的感受與文字的理論在文本中始終相互抗爭,時時協(xié)商著彼此流動的界限,而最終問題化了這對立本身?!痘娜耸钟洝返氖闱樵妼W(xué)不僅并非如許多論者認為是純粹的能指的嬉戲,反而恰恰是穿梭在物質(zhì)與文字、身體和語言之間,叩問著二者的邊界本身。正是在這迂回的逡巡穿梭中,朱天文譜寫自己獨特的抒情詩學(xué)。

        這一點可以在荒人的“色彩元素周期表”中窺見一斑。第七章中,荒人憂郁地告白戀人永桔不在身邊時自己難以安撫的寂寞。這種寂寞不僅盤踞在心頭,更侵占到身體,令他心悸、呼吸困難。在這些難捱的時刻,荒人唯一的安撫卻是“一片色彩研究,關(guān)于紅綠二色在中國詩詞里的視覺意象”。然而,如果視覺意象研究的對象理應(yīng)是色彩背后的象征意義,對荒人來說,“這篇研究更接近一冊搜羅殆盡的色彩元素周期表”。而在之后的篇幅中,荒人開始一個一個地羅列這些顏色,沉迷其中,不知厭倦。

        這個段落被置于一整章的對于寂寞的詠嘆之后,構(gòu)成情緒的高潮,仿佛文字不再可以表達小韶內(nèi)心洶涌澎湃的情欲,而只能在堆砌的能指中找到短暫的抒發(fā)。如果(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相信能指只有在差異的系統(tǒng)里才產(chǎn)生意義,那么當被這樣無差別地堆砌,對文字的耽美顯然就已經(jīng)成為不再生產(chǎn)意義的“奢靡的實踐”。

        在這個段落,古詩詞中的顏色語匯被荒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以至于能指原本的象征意義逐漸磨損,而展示出其物質(zhì)性:在他眼里,這些顏色的名稱卻是“連符號性也摒棄掉,文字成了萬花筒碎片,組合為絢爛景觀。我放逐其中忘返,純粹的色感花園,如在蒼蠅復(fù)眼所見的世界里營飛”。羅鵬(Carlos Rojas)在此處看到了視覺與色彩對于朱天文的重要意義。然而我希望指出,不僅是視覺,色彩周期表召喚的毋寧是全身的各個感官:君不見,荒人亦十分享受吟唱這些名詞時的音韻:“不必知道經(jīng)義,只是念在鏗鏘,綿密的聲腔音節(jié)中?!币簿褪钦f,在荒人的眼中,這些能指不只是失去了象征意義,它們甚至也不再成其為符號,而是回歸了它們原初的感官性,被還原成色彩對視覺的刺激以及語言的音韻。應(yīng)該在這個意義上理解荒人所說的:“何以解憂,唯有方塊字?!贝饲霸S多論者認為這句子和整個“周期表”段落完美地體現(xiàn)了荒人(和朱天文)的“文字拜物教”(fetish for pure linguistic signs),而我則希望著重強調(diào)“拜物教”中“物”的面向——小韶在這里強調(diào)的恰恰是文字的物質(zhì)屬性。

        能指的物質(zhì)性則進一步刺激荒人的身體反應(yīng):“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過人的身體而舞者逐之浮沉一生,煉渡彼岸。”荒人在“色彩顏色周期表”中找到的不是能指的嬉戲,而毋寧是身體的情感的顫栗。這種身體的感官包括視覺上的刺激,亦帶來聽覺上以及五臟六腑(visceral)的共鳴和震顫,更使“舞者逐之浮沉一生”,帶來肢體上的舞蹈。在這里,色彩和聲調(diào)“像血液打著拍子流過人的身體”,正像作為強度的情動(affective intensities)拍打著流過沒有器官的身體(bodies without organs)。對感官、內(nèi)臟、身體以及心靈的情緒的乞靈,召喚的正是德勒茲所謂的對語言的“再疆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

        讀者因而可以理解荒人對音樂與舞蹈的癡迷。在羅馬,小韶同戀人永桔聽小喇叭手戴維斯的唱片,這時候永桔模仿起戴維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的樣子:

        朱天文引用古今中外的哲人、思想家、藝術(shù)家,而以抒情的方式調(diào)和他們,與他們對話,讓這些引用的文本在抒情的視野下產(chǎn)生新的意義,卻不尋求一個肯定終極的答案,而毋寧讓救贖的重點無限地延宕下去,沉浸在抒情的表演本身。在她看來,這恰恰是中國文學(xué)的抒情傳統(tǒng)的精髓。在談起陳世驤教授所論的“中國文學(xué)的抒情傳統(tǒng)”時,她這樣說:

        神姬的抒情書寫因此與作為生命之力的情動同構(gòu),是一種朱天文在??律砩峡吹降摹按嫱鲋铩笔降呐u

        如果張愛玲的蒼涼詩學(xué)構(gòu)成對操演性的抒情注解,那么站在操演性的角度上,張愛玲筆下蒼涼的“認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似乎又有新的意義。不僅這種斗爭“未有明目”,這斗爭本身恰恰是對“名目”的抵抗,揭露了對能指與所指對應(yīng)的迷思。而一個“未”字更表達了一種未完成的動態(tài)。因為抒情的操演總是正在進行時,它不以救贖結(jié)尾,而恰恰以綿綿不絕的哀嘆反抗救贖,反抗結(jié)尾。

        ? 黃錦樹.《神姬之舞——后四十回?(后)現(xiàn)代啟示錄?》,朱天文.《荒人手記》[M].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264頁。

        ??? 朱天文.《荒人手記》[M].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81頁。

        ? 朱天文.《奢靡的實踐》,《荒人手記》[M].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213-215頁。

        ? 羅鵬著,趙瑞安譯.《朱天文與電影陰影》,《裸觀: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性的反思》[M]. 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295-297頁。

        ? Ling-chei Letty Chen, “Rising from the Ashes: Identity and the Aesthetics of Hybridity in Zhu Tianwen’s Notes of a Desolate Man,” in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 Vol. 4, Issue 1, 2000, p.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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