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如簡
意外比計劃來得快。辦公室通知王雪單獨去醫(yī)院取體檢報告的時候,她就知道結(jié)果不好。當年過半百的婦科主任跟王雪說出一大堆術(shù)語時,她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您就告訴我還能活多久?”醫(yī)生安慰她:“你別怕,好好配合治療,情況并沒有那么糟?!?/p>
王雪走出門診樓,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才讓眼淚落下來。子宮原位癌,怕是兇多吉少。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兒琳琳,她剛剛上大學,還有那么長的路需要她的陪伴。不行,不能就此向病魔低頭,怎么樣也要拼一拼。擦干眼淚,王雪開了車回家。
整整一下午的時間,王雪歸攏了家里所有的資產(chǎn),然后寫了一份遺囑,她不是懦弱的女人,但疾病來勢洶洶,她不知有幾成勝算,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未雨綢繆,她這個年齡已經(jīng)看開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除了留出看病的錢,剩余的她都為女兒作了安排。作為母親,時至今日她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剛安排完這一切,丈夫李辰下班進了門,王雪喊住他,把體檢結(jié)果遞到他手里。她發(fā)現(xiàn)他看到那幾個字后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王雪說:“別擔心,我不會拖累你的。之所以告訴你是覺得你有知情權(quán),當然更多是為了琳琳。這樣,明天我們先去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對了,這事先別告訴琳琳?!?/p>
說完,王雪覺得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陣心慌,她轉(zhuǎn)身往臥室走。李辰一把拽住她:“你說什么?為什么要離婚?”王雪掙脫他的手,凄然一笑:“我們這樣過下去有意思嗎?難道離婚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既然你仍要維持你好男人的形象張不了口,那么這個惡人我來做好了。”王雪忍了忍,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李辰半拖半抱地將她安頓在沙發(fā)上:“別耍小孩子脾氣,我什么時候說要離婚了?”王雪抹了一把淚:“分居,不理睬,我再神經(jīng)大條些恐怕人你都敢領(lǐng)回來了吧?”李辰嘆了口氣:“別胡說,咱好好看病別置氣好不好?”
晚飯王雪喝了李辰熬的一碗粥,然后進屋躺下了。李辰收拾完也跟進來,然后從身后抱住她,半晌才出聲:“我已經(jīng)跟單位請了假,明天就陪你去住院,別怕,有我在呢?!蓖跹┯秩滩蛔】蘖恕?/p>
第二天,李辰陪王雪去了醫(yī)院,向婦科主任詳細了解了妻子的病情后,安慰她:“沒事,主任說你這種情況很常見,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不好,做完手術(shù)基本就沒事了?!蓖跹c點頭。
手術(shù)安排在兩天后,這兩天里,王雪享受到了大熊貓般的待遇,李辰什么都不讓她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腳都要給她洗,惹得同病房的人羨慕不已。王雪不習慣,說:“干嘛?我還沒生活不能自理呢?!崩畛竭吔o她擦腳邊說:“我先鍛煉一下,怕到時候照顧不好你?!?/p>
做手術(shù)的前夜,李辰回家取東西,王雪去向主任咨詢具體事宜,和藹可親的婦科主任笑瞇瞇地說:“你丈夫?qū)δ阏嫔闲?,一說起你心疼地直掉淚,我從醫(yī)這么久還沒見幾個男人這樣過……”王雪聽了一怔,李辰真的會這樣嗎?主任說,她這種情況屬于三期,還算發(fā)現(xiàn)得早,如果手術(shù)后病理檢測是良性,基本就沒什么問題了。王雪踱回病房,躺在床上發(fā)呆。
一年多來,她感覺到李辰態(tài)度的游離,這個年齡周圍的親朋離婚的不在少數(shù),雖然她從沒想過離婚,可是李辰的態(tài)度讓她失望,二十年了也許彼此早已厭倦,離就離分就分,女兒考上了大學,也沒什么負擔了。與其半死不活地拖著,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她不知道別的夫妻日子是怎么過的,只是覺得自己的日子如一潭死水,沒什么盼頭,哪怕吵吵架也好。
李辰取了東西回來,護士進來做術(shù)前準備,邊忙碌邊對王雪說:“你丈夫?qū)δ阏婧??!闭f完收拾東西走了。病房只剩他們兩個人,一時無語。
“李辰,我怕?!卑肷?,王雪憋出一句。李辰握住她的手,輕輕抵在臉上:“別怕,我在呢。別亂想,會沒事的。你今晚的任務(wù)就是好好休息,等你從手術(shù)室出來,琳琳也該回來了?!薄澳愀嬖V了琳琳?”“對,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告訴她,她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以她的脾氣如果不告訴她事后肯定要鬧的,再說孩子早晚要獨自面對很多事情,讓她早點鍛煉一下也好。”
王雪沒再作聲,她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李辰端了水過來喂她喝下,然后也上床側(cè)身躺在她身邊:“什么都別想,閉上眼睛?!闭f著,手輕輕在她身上一下下拍著。年輕的時候,王雪每逢睡不著,李辰就這樣打著拍子哄她入睡,嘴里還哼著自編的曲調(diào)。幾天來,王雪真的又累又怕,她把頭往他懷里偎了偎,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很快睡著了。
李辰幾乎一宿沒睡,說實話,他比王雪都緊張,最初真的把他嚇蒙了。日子一直靜水深流,從沒想過會中途生變,那些遙遠又恐怖的疾病怎么會落到妻子身上,如果……他不敢想下去,以至于在和主治醫(yī)生溝通時忍不住幾次落淚。黑暗中他聽著妻子微微的鼻息聲,想到午休時她眼角旁細微的皺紋,他有多久沒好好打量她了呢?當她說出離婚兩個字時是積攢了多大的失望啊。
李辰檢討自己,這一年來忙于工作,或者是一種這個年齡說不出的倦怠,還有也真遇到了誘惑,他也在掙扎在猶豫,冷落妻子也就在所難免。雖說二十年的婚姻,早就如同左手摸右手,但王雪說出離婚的話時,他還是很吃驚,要說他沒想過那是撒謊,但他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以什么理由呢,僅僅是厭倦嗎?然后呢,跟誰不是柴米油鹽新一輪的厭倦。一想到王雪委屈得幾欲落淚的樣子,李辰不免心疼又自責。
王雪的手術(shù)進行了近三個小時,李辰從來沒覺得時間如此漫長難捱。終于,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醫(yī)生拿著托盤,上面是王雪被取下的子宮,說目前來看問題不大,但還得送到病理室檢測,才能最終確定結(jié)果。正說著,王雪被推了出來。李辰趕快迎上去,王雪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李辰喊了一聲,醫(yī)生安慰他:沒事,她現(xiàn)在意識是清醒的。王雪配合著嗯了一聲。
李辰把王雪從手術(shù)床上抱下來,她一直都那么瘦,等出院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養(yǎng)胖些。為了王雪能休息好,他堅持要了單間病房。病床上的王雪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李辰的心瞬間翻江倒海,他握住她的手,輕撫她的臉:“別睡啊,要等麻藥勁兒過去才能睡。”病房的門一響,女兒琳琳闖進來,一看母親那個樣子,責怪父親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她。王雪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女兒,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父女趕快一左一右陪伴著她聊天,等待她麻藥勁兒過去。
躺在病床上的王雪完全成了個小嬰兒,無法自理,最關(guān)鍵的是痛苦。李辰一見她那個樣子就很揪心,有兩次還嫌女兒手重了,發(fā)了脾氣。王雪難受得出不了聲,心里也不高興,孩子沒有經(jīng)驗,又跟著擔驚受怕的,他兇什么啊。她怕女兒受委屈,沒想到女兒還挺開心,跟她耳語:”媽,我怎么發(fā)現(xiàn)爸跟換了個人似的,他以前對你可從沒如此溫柔過?!?/p>
王雪瞥了一眼李辰,正好對上他的眼神,他搔搔后腦勺垂下眼瞼,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王雪忍不住咧咧嘴,不小心扯動了傷口,疼得“哎喲”一聲。李辰立馬騰地一下站起身,呵斥女兒:“不許跟你媽說話了,讓她靜心養(yǎng)著。”琳琳撇撇嘴:“就你是親丈夫,我不是親女兒唄?!崩畛缴焓衷谂畠侯^上拍了一下。王雪閉起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王雪的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情況良好,沒有癌變擴散,醫(yī)生說保證每年的體檢,應(yīng)該沒什么大問題。李辰拿著檢測單,一路跑回病房,王雪看了結(jié)果也長舒了一口氣。
王雪恢復了不少,打發(fā)女兒回了學校。夜里,她睡不著,對李辰說:“說說話好嗎?”李辰說好,王雪卻半晌沒作聲,李辰先開了口:“別瞎想,以后我們都好好的?!蓖跹c了點頭,眼淚淌了下來。李辰給她擦去眼淚,定定地看著她,然后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唯一的感覺就是劫后余生、失而復得。”說著,紅了眼圈兒。
李辰很快睡著了,王雪看著他鬢邊的絲絲白發(fā),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在過去的一年里,她有過種種猜測和打算,原以為他們的婚姻已走到了盡頭,其實她錯了,多年的情分早已融進骨血,無法剝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經(jīng)此變故,他們才明白,無論怎樣的風起云涌,終是誰也離不開誰的。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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