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只此青綠》劇照
近期,舞蹈詩劇《只此青綠》在北京保利劇院連續(xù)演出18場,每場上座率達到98%,18場共1.9萬人次觀看,創(chuàng)造了中國舞劇在一個城市連續(xù)演出場次紀錄。自2021年8月于國家大劇院首演以來,這部舞劇已在全國16個城市演出50場,在2022年央視春晚上,《只此青綠》中的節(jié)選片段更以單獨舞蹈節(jié)目的形式“出圈”火爆。
《只此青綠》的創(chuàng)作者是中國東方演藝集團青年編導周莉亞和韓真。這對中國舞壇的“雙子星”已經共同執(zhí)導過《永不消逝的電波》《沙灣往事》《杜甫》《花木蘭》等多部作品,屢獲“文華大獎”。
在舞臺劇觀眾眼中,她們的作品總能帶來新鮮感,一部新作的主創(chuàng)名單如果出現了韓真和周莉亞二人的名字,就意味著門票可以“閉眼入”。
既是生活好友又是工作搭檔的她們,把每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比喻成“跳格子”,當然,創(chuàng)作過程并不會像童年游戲一樣輕松?!疤褡印笔莿?chuàng)作者的自我戰(zhàn)爭,她們無法停歇在舒適區(qū)打轉,總是在共同尋找下一個“格子”,然后蓄力、跳躍。
“創(chuàng)新和走出舒適區(qū),將會是我們兩個的一個永恒課題?!敝芾騺唽Α恫t望東方周刊》說。
“中國舞劇最早繼承的是俄羅斯芭蕾舞體系。經過幾代優(yōu)秀作品的積淀,今天的舞劇,樣式、語匯都更加多元包容?!敝芾騺喺f。
見到韓真和周莉亞,是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出品的大型文化節(jié)目《從延安出發(fā)》的錄制現場,她們帶著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參與了節(jié)目錄制——這檔節(jié)目通過青年追尋者與前輩藝術家的對話,回望新中國文藝80年發(fā)展歷程。周莉亞語速很快,偶爾帶著四川口音,山東人韓真則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面對記者的提問時,經常是先讓周莉亞說完,自己再補充兩句。
舞臺上,她們與青年演員吳磊一起回憶起了作品中地下黨員李俠夫婦隱秘而偉大的一生,面對吳磊一次次請教與追問,韓真和周莉亞似乎也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2002年,韓真和周莉亞考入了北京舞蹈學院編導系,兩個人成了同班同學和床挨床的室友,畢業(yè)后一起“北漂”的日子里,又在三元橋西合租。周莉亞先進入了東方歌舞團做編導,當時團里的資深編導很多,她年紀輕、資歷淺,沒什么大展拳腳的機會。韓真則進入海軍政治部文工團。
在藝術理念、審美取向、脾氣秉性上,她們都很合得來。兩個人心里都保留著創(chuàng)作的夢想,但時機還需等待。
2016年,韓真與周莉亞首次擔任總編導的舞劇《沙灣往事》獲得第十五屆“文華大獎”,這對黃金搭檔從此聲名鵲起。
兩個人的關系不同于一般的閨蜜——她們是事業(yè)伙伴。
藝術創(chuàng)作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兩人的想法并不會完全一致,出現分歧時要互相說服,然后討論出一個最佳方案。長久的搭檔關系讓兩個人之間有著默契與信任,她們關注的是作品能否達成創(chuàng)作目標和最佳效果,不會因為觀點的交鋒而影響情緒。
她們三觀一致,聚在一起時更多談論的是創(chuàng)作,也很少計較名利上的個人得失。在排練廳里,有時候只需要通過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們就能懂得彼此的想法。
她們不會明確分工“你編上半場我編下半場”,每個舞段都是兩個人智慧的融合。韓真文學功底深,能透徹地理解文學劇本,也能從古典文學中挖掘意境,而周莉亞舞臺調度力強,能把韓真的想法用各種手段實現得更完美。
在韓真眼里,兩個人的合作總是能達到“1+1>2”的效果,把各自優(yōu)長都發(fā)揮出來。
之所以帶著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參與《從延安出發(fā)》的錄制,不僅在于這是一部紅色題材作品,更在于這也是她們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在《沙灣往事》之后,韓真和周莉亞一起創(chuàng)作了《杜甫》和《花木蘭》。那段時間,她們又收到了來自上海歌舞團團長陳飛華的合作邀請。達成合作后的創(chuàng)作討論會上,陳飛華給定的方向是:紅色題材,上海背景。
經過認真學習和實地采風,大家不約而同想起老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主角李俠的原型是在上海從事了12年地下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李白。在電影中,李俠從延安來到上海,與紗廠女工蘭芳假扮夫妻,在12年的潛伏生涯中,二人產生了真情,電影的最后,李俠被捕犧牲。
在創(chuàng)作討論會上,有人說,看不到這個題材中的舞蹈性。周莉亞說:“在戲劇張力中探索舞性的可能。”韓真轉過頭來看著她:“可以!”
堅持改編《永不消失的電波》的另一個原因在于,韓真和周莉亞一直希望將紅色文化傳承下去?!白鳛椤?0后’導演,我們希望把革命烈士的故事演繹出來,讓‘90后’‘00后’年輕人通過舞劇的形式去認識那段歷史,并繼承其中的精神?!?/p>
2017年11月,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立項,2018年4月,韓真和周莉亞拿到了文學劇本,設計了報館、旗袍店、石庫門等幾個重要場景——風雨如晦的街道、穿梭于市井中的情報人員,既有老上海的風韻,又有諜戰(zhàn)的危機。
要穿越時間長河捕捉到人物和故事的“電波”并不容易。有時兩個人會陷入藝術表達的瓶頸,面對面地呆坐,憋不出半點想法。
后來,她們發(fā)現了李白與裘慧英的兩張合照:第一張拍攝于李白到上海不久,照片里兩個人都顯得有些拘謹;而在第二張照片中,李白與裘慧英靠得更近了,那是他們在已經產生真情之后拍攝的。
“英雄并不是臉譜化的人,而是實實在在生活在點滴日常中的普通人,對于舞劇來說,我們想要通過展現生活的真實來塑造一個最真實的英雄形象?!表n真說。
韓真想起了電影中蘭芬手里拿的蒲扇:“蒲扇是一個很有生活氣息的元素,可以從這里入手展現當時市井中上海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庇纱耍瑑蓚€人設計出了蒲扇舞。
舞段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們和作曲楊帆反復探討:究竟什么樣的音樂元素能夠喚起觀眾對那個時代的共鳴?其間提到了《漁光曲》。偶然問起一位相談甚歡的咖啡店老板,老板告訴她們,小時候自己的奶奶會哼著《漁光曲》哄他睡覺。
蒲扇舞的配樂于是定了下來。2021年,她們把這段舞蹈搬上了央視春晚,引起了轟動。
韓真和周莉亞后來才知道,《漁光曲》也是延安新華廣播電臺的開播曲。冥冥之中,她們與延安一直有著不解的緣分。
參加這個節(jié)目,兩人也感召于總臺對紅色文化傳承的良苦用心,“與創(chuàng)新式地重塑紅色經典一樣,《從延安出發(fā)》也在以一種新穎的文化節(jié)目的形式,高屋建瓴地將歷史中革命歲月里的閃光,銘刻進時代的浪潮里,為后來者留下文藝的啟迪。”
“歷史的照片已經模糊泛黃,如果我們再不做點什么,就真的會消失在無聲奔流的長河里?!表n真在《從延安出發(fā)》舞臺上說。
《永不消逝的電波》首演前,上海歌舞團經歷了4個多月的排練,劇組的所有演員們在排練期間沒有接任何商演,編導組的執(zhí)行導演、舞蹈編導住在宿舍,和演員們一起在排練廳里摸爬滾打。
自2019年5月首演至今,《永不消逝的電波》這部“紅色舞劇”已經在全國演出超400場,幾乎場場爆滿,且獲得了文華大獎。
韓真、周莉亞在《從延安出發(fā)》舞臺上為觀眾解讀紅色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
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原副所長、研究員江東如此評價:“《永不消逝的電波》以其正面的謳歌和上好的表達,不啻是一部具有巨大藝術生命力同時在社會上持續(xù)產生影響的紅色舞劇佳作?!?/p>
周莉亞認為,在《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突破是用舞劇講好一個故事。
“我們在敘事上做了不少創(chuàng)新?!表n真表示,《永不消逝的電波》嘗試了在沒有對白的情況下展現人物關系,在單一的場景中呈現不同節(jié)奏的劇情段落,用舞蹈展現情報傳遞、躲避追蹤和搭檔之間的暗流涌動,營造諜戰(zhàn)劇的緊張懸疑氛圍。
“這種觀賞體驗以前只能在某些類型電影當中獲得,現在竟然在劇場里面體驗到了。比如說交接情報,電影可以用畫面和語言去解決,舞蹈演員用肢體的時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產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表n真說。
值得一提的是,在《從延安出發(fā)》的舞臺上,她們選取了《永不消逝的電波》中一段四組男女主“同框”的舞蹈,展示延安文藝中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同一個空間里面,四組雙人舞展示了李俠和蘭芬不同時期的相處狀態(tài),利用空間呈現了他們革命愛情的過程”。
這也是她們兩人都十分滿意的一段創(chuàng)新式演繹,“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們想到了利用舞臺空間去切割時間軸,不再局限于線性敘事,而是在同一舞臺空間內實現了插敘、倒敘”。
創(chuàng)作中雖有煎熬,但韓真和周莉亞也獲得了一種滿足感,就像把根須扎進了文化土壤中最濕潤和肥沃的一層,“打開了審美的新認知”。
“中國舞劇最早繼承的是俄羅斯芭蕾舞體系,經過幾代優(yōu)秀作品的積淀,今天的舞劇,樣式、語匯都更加多元包容?!敝芾騺喺f。
創(chuàng)新求變是韓真和周莉亞的慣性。無論是題材選擇、主題定位、風格走向,她們都希望能不斷挑戰(zhàn)自己、跳出創(chuàng)作的舒適區(qū)。
創(chuàng)作《沙灣往事》時,她們更多是在積淀與學習。到了《杜甫》,她們開始嘗試把中國古典文學的章回體敘事融入舞劇結構,以杜甫的詩詞來展現詩人筆下的唐朝?!痘咎m》則在《杜甫》的經驗基礎上,更多地兼顧故事性和寫意性。
“不想重復自己是創(chuàng)作者的本能。創(chuàng)作本身也是學習和消耗,完成一次創(chuàng)作后,創(chuàng)作者必須跳到另一個‘格子’中,打開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如果不變化,反復重復,那么創(chuàng)作者也會很快消耗掉創(chuàng)作欲?!表n真說。
周莉亞補充道:“跳出舒適圈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要去嘗試沒有經驗甚至是不擅長的東西。但是面對觀眾和舞蹈界,創(chuàng)作者有責任去挑戰(zhàn)自我,帶來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作品,這樣才會百花齊放?!?/p>
《只此青綠》是韓真和周莉亞在《永不消逝的電波》之后的又一次自我挑戰(zhàn)。
在《永不消逝的電波》引起熱烈反響后,韓真和周莉亞接到了一些諜戰(zhàn)題材的邀約,但是都推掉了。她們也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家都在期待,你們今后會往哪個方向跳?”
2017年9月,故宮博物院舉辦《千里江山圖》山水畫特展,旋即引發(fā)公眾觀展熱,在當時觀展的人群之中,就有韓真和周莉亞。
《只此青綠》的創(chuàng)作靈感緣起于此?!肚Ю锝綀D》是北宋畫家王希孟在18歲時用半年時間畫成,以石青、石綠兩種礦物質為主要顏料繪制,組成了絢麗的青綠色調,這也是《只此青綠》中“青綠”的來處。
要挑戰(zhàn)將青綠山水畫用舞劇形式展現,對于韓真和周莉亞來說是超越創(chuàng)作經驗的事。這部劇用了“舞繪”的概念——不只以舞蹈來展現畫面,而是以舞蹈來“繪制”畫作的意境,傳遞出《千里江山圖》的氣質。
《千里江山圖》是靜態(tài)的,而舞蹈是動態(tài)的,在動和靜之間如何找到“繪制”的切入點?
她們沒有把《只此青綠》當作一個古典舞作品,而是想基于對宋代文化的理解和感受去創(chuàng)作。
《只此青綠》在動作上很克制,韓真和周莉亞希望打破演員長期舞種訓練帶來的慣性,讓看似普通的動作狀態(tài)流出一絲味道,安靜、疏離、含蓄?!拔枧_上即便是要讓它動起來,動里邊一定能看得到一種靜謐的狀態(tài),讓觀眾感受歷史長河之下時間的流淌?!表n真說。
周莉亞說:“在《千里江山圖》面前,我們所有人只是過客,畫中青綠和天上的明月才是永恒的?!?/p>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也是《只此青綠》所表達的中國古典意味的哲學思考。“它遵循了東方審美里的留白和寫意,最后緩緩釋放出一種力量?!表n真說。
整體上,《只此青綠》是一部“舞蹈詩劇”——以舞蹈為語匯,以肢體的詩性表達營造“無聲勝有聲”境界的一種綜合舞臺呈現。
《只此青綠》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都伴隨著焦慮和壓力。韓真和周莉亞觸碰了太多以前從來沒觸碰到的領域,更大的壓力則來自于對《千里江山圖》和宋代文化的敬畏心。她們最害怕聽到這樣的聲音:“可惜了,這個題材被他們禍害了?!?/p>
最終的效果是,《只此青綠》獲得了觀眾的喜愛,也迎來了意料之外的出圈。創(chuàng)作中雖有煎熬,但韓真和周莉亞也獲得了一種滿足感,就像把根須扎進了文化土壤中最濕潤和肥沃的一層,“打開了審美的新認知”。
在《從延安出發(fā)》錄制結束后,節(jié)目組讓每一位參與節(jié)目的嘉賓都寫下了自己的感想,韓真寫的是“從延安出發(fā),為愛與信念舞蹈”?!把影材贻p澎湃的文藝工作者給了我們一種信念感,這種信念一直打動和影響著我們?!边@或許也是她們一直堅持舞蹈的緣由。
“未來會迎來一個又一個課題,也許整個過程就是痛并快樂著,但是我們愿意去迎難而上?!敝芾騺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