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我給姜文發(fā)微信:我想寫一篇參演《太陽照常升起》的文章,你有什么可分享的資料嗎?刺激或提醒一下我的記憶。
他回:暴雨天到上海去邀請你,我裝模作樣地談著故事……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我倆在興國賓館聊天。我依稀記得濕土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巨大的雨點敲擊著一切,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一片青草,雷聲隆隆響起,天色漸漸暗下來……聊了些什么卻已淡忘。我有模糊的印象,他買了一篇小說,想改編成電影,但完全不記得他邀請我去演里面的什么角色。我怎么會記得天色和氣味,卻忘掉了更重要的事情?或許是他記錯了?
好像是博爾赫斯說的,我們是我們的記憶……那個不斷變形的幻想博物館,那堆破碎的鏡子。從逝去的時間里,記憶只選擇某些碎片,我們似乎總是在企圖用碎片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現(xiàn)實,而記憶的選擇又往往不是在發(fā)現(xiàn),而是在隱藏事實。
我想起黑澤明的《羅生門》,影片里四個證人,各自講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現(xiàn)實,但都同樣可信,從而破壞了我們對絕對真理最基本的信任。后來心理學家們用這個概念發(fā)明了“羅生門效應”這一科學名詞,來形容目擊者記憶的“不可靠性”。
其實《太陽照常升起》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主觀的記憶和想象。
第一次接觸這部電影,是在姜文的工作室——一棟坐落在北京工人文化宮內(nèi)的紅墻房子。按他的話說,那是他的“文化人民勞動宮”。門前種著常青樹,院子里似乎總有些跳雙搖、揮高爾夫球桿之類的活動,廳里似乎總有那么一群“快樂的單身漢”。不知怎么搞的,幾乎每次我去,大家都會做起平板支撐、俯臥撐、瑜伽,或者什么其他時髦的健身動作。我常會被叫出來跟某個陌生的小伙子比賽俯臥撐——我每撐一個,他得撐五個。小伙子一般都會上當,因為我那時候能一口氣撐二十個,女人里挺少有的。
那一天,姜文帶我進了他的放映室,讓我坐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單人沙發(fā)上,囑咐身邊的人拉上窗簾,開始講他腦海里的一部電影。我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半坐半躺在另一張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形容起一個村莊。一會兒,我也合上了眼睛,世界就只剩下了他的聲音——
……房子是什么樣的房子呢?那種舊黃色的墻,和頭發(fā)色兒的草頂。我們一般看到的草頂,是變舊的,是黑色的。所以有時候,這個村莊有些新草頂。新到什么程度呢?它有時是黃的,但是這草在黃之前,它還綠過。所以還有嫩綠的草頂,甚至讓我們覺得這草頂是活的。
有些草頂上可能站只雞,有些草頂上永遠有只雞,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就在上面了。還有徽派建筑式的房子,白墻黑瓦;還有像吊腳樓似的,全木結(jié)構(gòu)的。這些東西都是很久以前已經(jīng)被錯落地放在村子里面了,似乎在有人住之前,這村子就已經(jīng)這樣了。
……這村兒有霧,霧到什么程度啊,不是每天有。一旦有的時候,就像眼前的追光似的,隨著人走,有一個直徑四五米的范圍。你往前走,所有的東西就像舞臺穿過追光一樣漸顯,通過你再漸隱。
人是這樣,動物也是這樣。尤其動物呢,經(jīng)常是一頭驢,一頭牛,似乎它們不是為了干活的,一直到蹄子那兒都是干凈的,焗了油,而且色兒跟我們常見的不太一樣。驢,可能是黃色的驢,可能脖子上這兩道是紅的。總之是不一樣的,但是又沒有那種扎眼的不一樣。
第一印象是熟悉,對,比對還對。第二印象開始發(fā)現(xiàn),哎……這驢是見過,這色兒沒見過。于是漸漸開始有上當?shù)母杏X,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植物也是這樣,可能有一種像滴水觀音似的植物,但是上面長著西紅柿……你讓小孩畫一張畫,他會特別自然地把植物安排在他想要的位置,但跟實際是不一定有關(guān)系的,包括顏色。這個分寸在于,第一眼見到的時候,不能立刻讓人猜疑,一定要是第三第四眼的時候,已經(jīng)認可了,已經(jīng)熟悉了,也已經(jīng)上當了。
另外呢,霧還分上下層,有的時候我們能看見腳,看不見頭;有的時候我們能看見胸,看不見臉和腳;有的時候,看見腦袋,看不見人。這霧還能走,這塊是平的,另一塊“唰”就過去了。所以隨著人的視線在霧中走的時候,除了動的東西漸隱漸顯,靜止的東西也漸隱漸顯……
不知過了多久,姜文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慢慢睜開眼睛,窗簾的縫隙里透進一道金色的夕陽,屋里的幾個人如夢初醒。我坐在沙發(fā)上半天沒有動,感到一種莫名的特權(quán),好像有人跟我分享了他最難以名狀的欲望和最原始的恐懼——他潛意識里的私密仙境。那是我沒有去過的地方,但也不完全陌生,仿佛夢里見過,仿佛我被另一個人夢見了。
兩年后的一天,我的經(jīng)紀人發(fā)信說,姜文要開拍新戲了,他想請你參演。我問,劇本呢?經(jīng)紀人回,姜文說你已經(jīng)聽過了,他說你知道里面有一個非你莫屬的角色。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天聽到的故事里有哪個角色是非我莫屬的,但是我二話沒說欣然應邀——在我心目中姜文是個天才。
出發(fā)前一天劇本終于寄到了,摸上去很薄,好像最多二三十頁。打開一看,里面的一張條子上寫著:這是電影四個故事中的第二個,你的角色是林大夫。
一九七六年·夏·東部
歌聲繼續(xù)。
從金色中漸顯變亮。
這是一所大學,校園寧靜,整潔,人跡罕見。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老舍依然古氣,老樓依然洋氣……
林大夫就在這個宜人的校園工作和生活。故事簡潔、詩意,人物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都像一種神秘的速寫,隱喻著更復雜的經(jīng)歷。林大夫與老唐(姜文)有染,心里還暗戀著梁老師。我只是一路納悶,姜文怎么會認為我是林大夫呢?她是我們上海人罵“十三點”“花癡”的那種女人。我在生活中十分克制,自認為跟那樣的人相差甚遠。
回想起來,林大夫的有些特征,或許是我給姜文的某種印象。比方我從來沒有吹干頭發(fā)的習慣,有幾次洗完澡直接去了他工作室,頭發(fā)還是濕的,他會說,濕漉漉的真新鮮!劇本里林大夫的頭發(fā)和她的一切也永遠是那么濕漉漉的。
還有一場戲,林大夫雙手扒著二樓的窗臺,笑盈盈地跟另一扇窗臺上吊著的梁老師說:下面有草,松手跳下就行,我先走了。說著她就消失了。幾十年前——我們大概二十幾歲的時候,姜文和我在洛杉磯參加了個什么活動,結(jié)束后我?guī)叫掳岬募依锶ネ?。停下車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帶門鑰匙。房子在山坡的樹叢中,我爬上了一棵大樹,然后跳到屋頂上,再從另一邊爬到了客廳的陽臺,從落地窗進了客廳。不記得那晚姜文是跟我一起爬的,還是我先爬進去,開了門讓他進來的。也許姜文讓林大夫爬窗,跟那次的經(jīng)歷有些潛意識的關(guān)聯(lián)吧。
到達昆明的時候,大部隊還在另一個景點拍攝,我獨自逛了兩天街。在郵件里我告訴丈夫,“昆明的空氣比上海的要清爽許多,氣候也四季如春,有些像舊金山,但是更滋潤一些。老城的窄街上有各種少數(shù)民族的手工藝品,還有從尼泊爾來的耳環(huán)手鏈。我給孩子們買了手繡的布鞋和銀手鏈,給自己買了像一串串迷你葡萄那樣的綠耳環(huán),但是我還沒有看見能為你買的東西,明天再去找找,希望能圣誕節(jié)前趕回來給你們?!?/p>
拍攝《太陽照常升起》之前,姜文和我只同演過一部《茉莉花開》。當時他是客串,我演一配角,好像只有一場戲跟他同框。有一天他拍完了自己的戲,在一旁看我,提醒我說,身體別泄著,挺起胸提點兒腰。我天生有些駝背,一輩子都在糾正,大多數(shù)人感覺不到,但是他馬上觀察到了。
我進組時《太陽照常升起》已經(jīng)開拍兩個月,演職人員都已進入狀態(tài),而我初來乍到,心里完全沒譜,所以非常緊張。姜文隨意地讓我把林大夫的臺詞念一下。我一開口就感到臉紅耳熱,磕磕絆絆地完全不知道該使什么勁。姜文眼里流露出不可名狀的疑慮,好像我跟他記憶里的人有出入。
那天我給丈夫發(fā)了郵件:“今天我讓導演失望了。那些臺詞的分寸太難把握了!你知道我的臉皮多薄,很難在一個陌生的化妝間說演就演。而這個人物是那么不知羞恥地裸露,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里,那樣的言行會讓我無地自容的。我需要找到自信,好在這個禮拜不拍我,只做試妝造型……”
在服裝間試衣服的時候,姜文給我們講了個故事:小時候我們大院,有個像林大夫這樣的阿姨。她三四十歲,皮膚好身材好,鼓溜的,是一個最帶有人性化表情的人。這個阿姨跟孩子說話,或者給個糖,或者胡擼胡擼頭的時候,孩子會被家長拽到一邊,說,別理她,她是妓女。雖然他們不懂什么是妓女,但心里會“咯噔”一下,而且從此開始明白妓女是怎么回事。沒人解釋過,都是無師自通。她衣服里隱約透出胸罩的帶兒和三角褲,白布的胸罩帶比現(xiàn)在的那種寬,從肩膀下來是反著的八字……
這故事提醒了我,那些男孩記住的不僅是她的內(nèi)衣,他們也記住了她是“最帶有人性化表情的人”。林大夫真,她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特別由衷。
一天姜文拍完戲后來到服裝間,看見我在鏡前試衣,皺起眉頭說,這是一件醫(yī)院的白大褂啊。我身邊的造型設計、服裝師、化妝師都有點懵了,林大夫不是就該穿醫(yī)院的白大褂嗎?姜文接著說,我要的是赫本在《羅馬假日》里的那件白襯衫。屋里的人都警覺地體會著他的意思,但還是茫然。他接著解釋,就是那種一眼看上去是件醫(yī)院的白大褂,但其實完全不是。你們回去看看《羅馬假日》,體會一下那種漂亮,帥。他指著白大衣的下擺說,“沖美”腿上的肌肉好看,你們得把這衣服剪短了,但又不要太短,正好露出一點膝蓋上面的四頭肌。姜文那些年叫我“沖美”,后來組里年輕人也跟著這么叫。
兩天后我們重新試改過的白大褂,姜文又提出了他對袖口的想法:袖口不要紐扣,要露出半個小臂,但不要圈起衣袖,而是那種四分之三的袖長,開著點衩……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導演如此細膩、如此具體地設計服裝。在日后的拍攝中,這件姜文記憶里、想象中或者夢里的白大褂,成了我的隱身服、林大夫的紅舞鞋。
《太陽照常升起》的第二個故事,是由一樁“摸屁股”事件展開的。學院廣場上放露天電影《紅色娘子軍》,銀幕上一對女兵跳起雙人舞,她們的腿沖著鏡頭朝天踢著,越踢越近。銀幕正反面都是人,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站著。當女兵踢高著腿跳到鏡頭跟前時,突然有人喊“抓流氓啊!”全場一片混亂,正在看電影的梁老師也莫名地跟著人群逃竄,最后被抓住了。林大夫自告奮勇地說自己被摸了,為的是要“救”她暗戀著的梁老師。
為了確認罪魁禍首,院領(lǐng)導老吳讓林大夫站在一塊白被單前面。隔著被單,嫌疑犯們被編了號,挨個上前摸林大夫的屁股。她如果認出哪只手是看電影時猥褻她的,就叫停。
林大夫從一片白中滲出,漸漸清晰。
林大夫看上去新鮮,美麗,端莊,濕潤,呼吸略微急促。
屋里氣氛安靜,肅穆,莊嚴,緊張。
有風,林大夫的白大褂,她身后的白布簾被風輕微鼓動著。
白布簾后:林大夫,準備好了嗎?
林大夫:準備好了。
白布簾后:開始?
林大夫:開始吧。
……
“預備——開始!”我撅著屁股坐在白被單前,全組工作人員屏息凝視,我突然窘迫。姜文見我有壓力,笑嘻嘻地說,你覺得這是一件特刺激、特好玩的事,一會兒凝神細品,一會兒忍俊不禁那種感覺。我發(fā)現(xiàn)姜文說戲總是那么簡單、具體、可行,而且他的選擇也總是那么意外、有趣、脫俗。
?太陽照常升起?拍攝現(xiàn)場
摸完一輪以后,老吳宣布測試結(jié)束。我從帶轱轆的椅子上“噌”地站起身,說,那天看電影我是站著的,跟坐著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能不能站著再試一次?演完一條以后,姜文說,你把椅子踢一邊去。我繃直了腿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椅子,它慢慢滑向一邊,像一名依依不舍的舞伴,把我一個人留在聚光燈下獨舞。不知是肢體動作讓我感到風騷,還是風騷支配了肢體動作,空氣里仿佛彌漫出濃郁的男性荷爾蒙……
拍完后我去監(jiān)視器看回放,屏幕里這人雖然臉熟,但也陌生,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是這個樣子的。姜文說,這就是你,平時你老愛裝正經(jīng)。
從第一次讀劇本開始,我一直在為第九十九場感到為難、發(fā)怵。在這場戲中,我將厚顏無恥地向梁老師求愛?;蛟S在潛意識里,我其實期待能像林大夫那樣,裸露一次欲望?人總是恐懼自己所向往的,向往自己所恐懼的。
梁老師躺在床上凝視窗外。
胡子已被老唐送來的剃刀刮凈。襯衣也換了。
打著石膏的腿架在床上。
輕輕地,門開了。一個女人閃進來——是林大夫。
頭發(fā)仍然濕漉漉的,面色有點兒白。
只見她迅速轉(zhuǎn)身將門鎖上。
林大夫:這里的大夫我都熟悉。
聲音在喘息。碰壁頓生些曖昧和朦朧。
輕盈地,她走到梁老師的床頭,很職業(yè)地挪了挪那條有石膏的傷腿。
她的影子摩擦著梁老師的臉。有水珠從頭發(fā)上滴下。
梁老師無喜無悲,看著繼續(xù)喘息著的她。
林大夫:我不能多待,跟你說幾句就走。
梁老師無語。
林大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救成你,但,不管出什么事,我都會跟你一塊兒承擔。
梁老師:那天,你根本沒有去看電影,為什么要出來指認我?這是什么把戲?
林大夫:連你都上當了?!哈哈……我就是要引火上身,然后再道出事出有因。我得先讓他們認定——是你摸了我,再讓他們醒悟——我對你有感情……
梁老師:有感情?你應該早表示,為什么單單挑這個時候?
林大夫:問得好!問得好!這個時候是最能救你的時候。我早就設想好了,你一摸我,我就大叫,就等他們最后問你那句話:“梁老師,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梁老師:就算他們問了,你又能怎么樣?
林大夫:他們要是這么問,我就立刻轉(zhuǎn)身撲向你,一把摟住你!大聲說給他們,我愛他!我應該被他摸!我是他的人!
說時遲那時快,林大夫已順勢摟住了梁老師。
梁老師輕閃一下,也無濟于事。
林大夫:可惜,可惜。他們竟然少問了一句關(guān)鍵的話。老吳太愚蠢!對不起,我沒救成你,但是我想救你!放心!我會繼續(xù)想辦法。一定讓他們最后明白你摸的就是我。他們不能抓走你!知道嗎?那天你一碰我,我就立刻聞到是你。什么手軟不軟之類的話,都是騙他們的!每當你來醫(yī)務室,我老遠就聞到了你,你還沒進門,我就難以自制,就得深呼吸。離我十米遠,我就開始臉紅。兩米遠,我就心跳加速。那天給你包扎手指,你曉得我有多么難?你離我太近!聞到你,我心慌,胸悶,隨時都要昏倒,就像,就像一下子得了各種病,可又不難受,甚至幸福,甚至快樂。那天,你就在我身后,又離我那么近,你的手一摸到我……我就不行了,就想立刻栽到你懷里……
梁老師:林大夫,你今年可能三十六,也可能四十六。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在我看來是個十六歲女孩的感覺。
林大夫臉色一變。
林大夫:梁老師,我必須告訴你,感情不是分析出來的!你未免太冷靜了!再見!
說罷,扭身就走。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可瞬間門又打開,林大夫迅速返回。她像換了個人。和藹可親,善解人意。
林大夫:我知道,我知道,你實在不放心我。其實你的心里跟我想的一樣,你緊張,你羞澀,你不好意思。這些我能理解。現(xiàn)在表面上是我一個人在表達感情,可是,我敢肯定,我同時也是在替你說出你心里的話。對吧?我一離開你,腦袋里就全是你。剛才我本來想走掉的,但我不能那樣離開,我怎能讓你再受傷害呢?(停了一下)可我又不能老坐在這里,聞到你,我就說不出來的激動……不行,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肯定會休克,我一休克就跟死了一樣。我太了解我自己了。
林大夫意亂情迷,語無倫次。她害羞,激動,手捂發(fā)燒的臉。
林大夫: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說了。我心跳得厲害,胸悶了,胸悶了,我得走了!我得走了!必須走了!
林大夫說著就朝門邊退去。消失前說了句:我會再來看你!
這可怎么演?拍攝那晚,我們在現(xiàn)場走了幾次戲,姜文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宣布停拍。夜里我給彼得發(fā)了郵件:“結(jié)果今晚什么也沒有拍成?,F(xiàn)在剛過了夜里十二點,我們一個鏡頭沒拍就收工了。導演對服裝不滿意,不過說不定是走戲的時候,我的狀態(tài)不對。停拍也好,也許明天我會更有把握一些。這場戲至關(guān)重要,也非常難演,我祈禱上帝不要讓表演的精靈棄我而去。我覺得我是為了這場戲而被聘請來的,它是我為什么在這個地方的原因。我想做到淋漓盡致,但我沒有信心能夠達到?!?/p>
停拍后我們回到服裝間,姜文翻看著那里的各色布料,說,圖案得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但是又要干干凈凈的。外面穿的雨衣得透明到跟沒有一樣,而且不要那種軟綿綿的塑料布,要挺拔有型的?!暗拇_良”的褲子,要接近“沖美”的膚色,有筆直的褲縫,挺得像兩把刀那樣。
第二天,新服裝做好了,非常好看合身——黑底白圈圈的襯衣、全麥色的褲子和透明的涼鞋。望著鏡子,我覺得自己很像記憶中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我走進現(xiàn)場的時候,姜文在看著鏡頭,跟攝影師討論著墻上的光影,路燈透過玻璃窗外的雨水和白簾照進來,幾何形的影子在墻上波動。工作人員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調(diào)整著雨水滑落的速度和流量。
姜文看見我進屋,抬起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滿意了。排練的時候他說:“記不記得那些得了奧斯卡獎的演員在領(lǐng)獎臺上的樣子?那種一面哭一面笑,喘不過氣來的激動樣子,同時還被自己的激動所感動?”我一聽就樂了,馬上明白了該使什么樣的勁。記得他還給我聽了一段意大利歌劇,忘了叫什么。印象里那是一個女兒在夸張地表達對父親的愛,是個喜劇。這段音樂讓我從另一層面感到了他想要的基調(diào)。
終于一切就緒,我渾身滴著水珠,在曖昧、纏綿的光影中,從門口無聲地閃了進來。此情此景讓我感到某種原始的渴望在身體里流動,一瀉千里的傾訴欲油然而生。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訴說了幾分鐘,但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完全不是預期的那樣。一氣之下我轉(zhuǎn)身就走,把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他剛要松一口氣,我又開門回來了。這一關(guān)和一開之間的節(jié)奏、情緒變化沒有任何過渡。排練的時候,我按自己的習慣、套路,撞上門,下一秒再推開,有個自然的停頓。姜文說,你在“砰”關(guān)上門的同一秒就開門回來,越快越好,進來跟換了人似的。
一開始這個節(jié)奏對我有些“不自然”,但我選擇去信任姜文的直覺。拍了兩條以后,我開始看到這個動作的獨特和精彩——好比在聽音樂的時候,期待中的兩拍“啪——啪”意外地以一拍“啪啪”出現(xiàn),熟悉的音符便瞬間傳遞出全新的感情,給人驚喜、觸動。林大夫的那股子勁,就是通過踢椅子、關(guān)門開門這些小動作,變得栩栩如生、獨一無二。作為一場幽默的戲,這樣演也是更有效的節(jié)奏。
一場五分鐘的戲,幾乎全是我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如果姜文沒有讓化、服、道、光影和攝影機為我抒發(fā),如果他沒有啟發(fā)我對氣息與節(jié)奏的運用,它會多么無趣甚至難看。
兩年后看完整影片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劇中的三個女演員,各自有這樣一段長達幾分鐘的獨白。周韻的那段,是在一間巨大的、荒廢了的廠房里拍的。太陽從破舊的窗口照進來,水泥地上一塊一塊的光,空間里卻是幽暗的。她挺著大肚子孤零零站在當中,頭頂莫名射下一束舞臺的追光,照在她身前整齊排列著的遺物上。攝影機不停地圍著她兜圈,讓人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這是一個將要瘋掉的女人,在跟死去的、移情別戀的丈夫傾訴。
孔維的那段是在新疆的戈壁灘上拍的。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沙丘上,兩個女人騎著駱駝在夕陽里向我們走來。一陣銅鈴般的笑聲從遠處傳來,然后我們才看清她是誰。駱駝背上,孔維身著西裝頭戴草帽,在跟周韻講述著自己的未婚夫——他如何不要臉地勾引她、愛她。笑聲在浩瀚的沙漠回旋,說著說著大朵大朵的雪花開始飄落。這個從南洋嫁過來的女人,在她人生的第一場大雪中,憧憬著與愛人的狂喜。
是姜文的電影“煉金術(shù)”,使這三長段的獨白在銀幕上歌唱和蕩漾起來,令人感到文字以外更神秘和抽象的寓意。他的審美是“離群值”——遠在大數(shù)據(jù)曲線以外。他對演員的觀察也比絕大多數(shù)導演更為細膩、敏感和準確,而且是投入了感情和想象力的。他發(fā)現(xiàn)到我們各自獨特的、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活力和能量——那些如果沒有在這部電影中釋放出來,就無人知曉的寶藏。
后來,我因為扮演林大夫得到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配角,和“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女配角。我跟姜文說,我在戲里的每個眼神、喘息、扭動都是你挖掘出來的,你是我見過最會講戲的導演之一,或許都不是“之一”。姜文說,哪兒啊?我不記得跟你講什么戲啊,是你自己演得好??磥碓谟洃浢媲?,我們的確都是“不可靠敘事者”。
拍完第99場后,我只剩下最后三場很短的戲。
老唐和梁老師路過醫(yī)務室。
老吳的歌聲也尾隨而至。
林大夫高高地坐在石階上,腿間一個大白盆,她正在洗衣服。
笑盈盈地,林大夫的目光迎接著老唐和梁老師。
林大夫:有好事吧?我剛才聽見《萬泉水》斷了一會兒??磥聿挥梦?guī)兔α恕?/p>
老唐:洗完了放那兒,待會兒我來幫你擰。
林大夫跟梁老師的目光碰上,沒躲閃。
她嘴角淺笑,低頭,接著洗。
兩人剛到門口,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了林大夫的腳步聲。
老唐和梁老師躲在門口,探出半個腦袋,窺視著走廊那邊。只見林大夫拎著一個網(wǎng)兜,里面放了吃的東西,來到老唐家門前。她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然后像跳踢踏舞那樣,嗒嗒嗒嗒!很有節(jié)奏地用鞋跟敲擊了幾下地面。
聲音清脆悅耳。
這邊老唐和梁老師,見到此情此景,突然笑出了聲。
林大夫先是一愣,扭過頭來看著他們兩個。
林大夫:討厭!快來開門!
老唐和梁老師走了過去。
門關(guān)上了。
鑰匙掛在門上,輕輕晃動著。
房間里傳來了吉他的聲音,繼而傳來了《梭羅河》的歌聲。
中間還夾雜著小號干擾的聲音,以及在伴奏時三人的說笑聲。
他們在里面笑著鬧著。
鏡頭只在門外,靜靜地靠近,門再也沒有打開。
只有里面的聲音在唱。
畫面黑去。
歌聲卻沒有停下來。
在這兩場戲里,林大夫的樣子坦然快樂,好像在病房里跟梁老師求愛未遂事件從未發(fā)生過一樣。拍完后我悟到了,她從來不讓男人感到歉疚,這是她可愛的地方。我似乎總是這樣跟角色擦肩而過,回眸時,才看清楚演的是誰。
我拍的最后一場戲,是梁老師在終于討回公道后自殺了。
歌聲繼續(xù)。
畫面亮起。
在一個水塔之上,梁老師高高掛在那里。
和姜文在威尼斯
一根搶的背帶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衣著整齊,樣子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的嘴角甚至還帶著笑意。
鏡頭向下?lián)u去,很多人在下面仰著頭望著高處的梁老師。
林大夫,老唐,那個陌生女人,還有食堂的那幾個女孩,他們都在。
他們的眼神,有的不理解,有的惋惜,有的含著淚水。
電影上映后,有些觀眾企圖用因果邏輯去解釋梁老師的死——有的說是林大夫害了他,有的說是老唐害了他,或者是他倆聯(lián)手害了他。其實這事跟三個人的關(guān)系毫不搭界,他們仨都是這個荒謬世界的一分子而已。正如加繆在《局外人》中闡述的存在主義哲學那樣,梁老師選擇死亡,也許是他認識到了世界之荒誕,人之無能為力,生命之無意義。
二○○五年圣誕前夕,我歸心似箭地坐上了回家的飛機。當我俯瞰云層下漸遠的翠湖時,突然覺得這個夢還沒做夠,這個約會還沒完,甜品還沒來得及上……我曾每天沿著湖邊,走去云南大學拍戲或者看姜文導戲。湖面上飛的不是野鴨,而是江鷗,讓人覺得異樣。云南大學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建造的,讓我聯(lián)想起記憶里上海醫(yī)學院的院子和樓房。那是我夢中常去的地方——母親穿著白大褂,帶我去實驗室的動物房,教我用水管沖洗兩個很大的籠子和里面的猴子。它們跳到籠頂?shù)箳熘闼臉幼雍芸蓯郏瑧n郁的母親笑起來,她的笑聲在我心里漾起層層漣漪。
我想起云大那棟朱紅漆的木建筑,從騎樓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大樹、草地和野花,那么賞心悅目。我們在那里拍戲時,云大的一位領(lǐng)導過來看我們。我問他,這樓是什么年代蓋的?那么好看。他說這是原校址的一部分,有近八十年歷史了。然后他的目光變得遙遠,沉默片刻后告訴我,他學生時代曾經(jīng)住在這里,當時全校最美麗的一名女同學,就在這棟樓里被強奸和殺死了。他重復地說,她真的很漂亮,舞也跳得很漂亮……
二○○七年,《太陽照常升起》被提名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我在地中海的陽光下再次見到姜文,他比拍戲時顯得年輕許多。戲中未曾與我同框的周韻、孔維也在那里歡聚一堂。威尼斯是我此生到過最美麗的城市,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人造的建構(gòu)能跟它比擬。我依稀記得那里縱橫交錯的水道,映照出黃昏的彩云和古老的建筑;夜幕降臨時,姜文、周韻與我和丈夫穿過一座千年石橋,行走在圣馬可廣場上,無數(shù)白鴿在半空盤旋著……
我一般不能忍受自己在銀幕上的樣子,參加開幕式經(jīng)常是到個場,燈一暗就溜出去,但是《太陽照常升起》屬于少有的幾個例外之一。我只參與了電影四分之一的工作,很想看到完整的作品。
坐在影院里,我被姜文驚人的才華、勇氣和野心所震撼——他企圖用夢的邏輯,來敘述兩代人在“大躍進”和“文革”時代的故事。人做夢時是最本質(zhì)、最忠誠的自己;在夢里,我們的陰影最黑暗,創(chuàng)造力最狂野;在夢里,我們建筑和拆毀一個又一個的世界,無需對任何人解釋;冥冥之中,一切魔幻、荒誕、意味深長。
影片的時空是自由和不連貫的,前三個故事發(fā)生在一九七六年,各有一個不期而遇的死亡:1.瘋媽(周韻)消失了,她的衣服跟個活人一樣順河流漂向盡頭;2.梁老師上吊了,藍天下他雙手插著褲兜,仿佛在微笑;3.瘋媽的兒子村長被老唐用獵槍擊斃了,村長似乎覺得值,因他睡了唐妻(孔維)。第四個故事則是這些人物十八年前對生命的狂歡,對未來的憧憬。
的確,是死亡成就了生命。正因為三千多萬年前的變形蟲、細菌、藻類植物有了死亡的能力,地球上的萬物才得以存在。我再次感嘆,生命是多么偶然的奇跡——如果大爆炸產(chǎn)生的反物質(zhì)比物質(zhì)多一點,如果地球的軌跡離太陽更近一點、或者更遠一點,如果你的母親在另一個夜晚受精……你都不會在這里。所以,就連死亡也是一種幸運,因為你要戰(zhàn)勝怎樣的賠率,才降落到了人間。
《太陽照常升起》是這樣一部讓你聯(lián)想起生與死的電影。
十五年過去了,我記憶猶新——那座奇異的村莊,回響著一個女人重復地叫喊著“阿廖沙——”;那個空蕩、干凈的校園,飄蕩著“美麗的梭羅河”的歌聲;那片戈壁灘上的大雪和星空……
只要閉上眼睛,我依然能夠看見電影輝煌的結(jié)尾:沙漠上熊熊的篝火,姜文和孔維的婚禮正在狂歌狂舞中舉行著,每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輝;燃燒的枝葉飛揚在空中,飄向一列行駛中的火車;周韻在上面看著遠處沸騰的人群,星星點點的火光向她飄過來;她蹲在火車的蹲坑上,起身時發(fā)現(xiàn)大肚子沒有了,低頭看到坑里飛速向后的軌道,悟到腹中的嬰兒從洞里掉下去了。
地平線上,列車慢吞吞停了下來;周韻沿著鐵道往回狂奔,跑著跑著荒原上長滿了絢麗的鮮花;萬花叢中的鐵軌中央躺著新生的兒子。此刻,太陽升了起來。生命——跟愛與死亡一樣,跟日出日落一樣——勢不可擋。然而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命運,一切終將無法挽回,他們此刻對生命的喜悅和憧憬也因此變得更加壯麗、浪漫、神圣。
姜文自己對《太陽照常升起》并不滿意,他認為還沒有把腦海里的那部電影完美呈現(xiàn)出來。我也往往只看到自己的瑕疵,總覺得我的能力遠不及我的雄心。
記得年輕的時候讀過一本叫《瑪莎》的傳記,作者德米勒是一名編舞師,她在一九四三年被聘為音樂劇Oklahoma!的編舞,首映后一夜成名。德米勒非但不覺春風得意,反而倍感沮喪——評論家和公眾長期以來一直忽視了她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卻突然把她認為“只是不錯”的一個作品譽為她“絢麗的成功”。一天,她在劇院餐廳遇到偉大的舞者瑪莎·葛蘭姆,聊起自己的感受。德米勒說,我在自己的作品里只能看到缺陷和錯誤,沒有滿意的時候,難道我永遠都得不到滿足感了嗎?瑪莎·葛蘭姆說,藝術(shù)家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滿足感,唯有一種神賜的不滿和幸福的騷動,驅(qū)使我們繼續(xù)前進,也讓我們比其他人更有活力。
幾十年來,我一直記得這段對話。
速度和大數(shù)據(jù)把所有的傳媒壓縮得扁平、即時。我們無時不刻被各種視頻畫面沖擊,它們不請自來,占據(jù)我們生命的每個縫隙,但有多少能讓我們?nèi)蘸筱懣淘谛模?/p>
生活在這樣朝不保夕的速度和數(shù)據(jù)中,敘事——與任何其他藝術(shù)一樣——也許是人類延緩時間、逃避死亡的途徑?那些晦澀的情節(jié)或者有趣的題外話,也許都是為了推遲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如果一條直線是生死之間最短的距離,那敘事應該是一座曲徑通幽的迷宮?!短栒粘I稹肥俏胰ミ^的最誘人的迷宮之一,那里時間天長地久,我們不需吝嗇,可以悠閑自在地迷失、探索、迂回、發(fā)現(xiàn)、思考、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