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解放軍文藝》《作品》《小說月報》《西北軍事文學》《飛天》《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五部。曾獲中國小說學會征文二等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
1
何老師的背頭在陽光下閃出一束白光,有點酷。他走進教室的瞬間,尕東的臉猛地漲紅了,知道這件事必須要做了。尕東從未像今天這么慌張過,慌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何老師前腳跨進教室門,尕東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大喊一聲,歘地站起身來。他被自己的喊聲吵懵了,這兩個字似乎變成了一聲,兩個音節(jié)黏成了一片,像一抹模糊的云,像是一聲“騎”,又像是一聲“驢”,或者說,完全就像“騎驢”,這一聲擾亂了他心中的恐懼,他自己也沒有聽清楚這兩個字就是“起立”。接著,他立馬又喊“老——師——好——”那聲音單調(diào)得很,像一人在空山里歌唱,回音嚇著了自己。何老師低沉地說:“同學們好!坐!”尕東被這一聲安妥下來。瞬間,他笑了,自然沒笑出聲。一笑,他就不怕了。心想,何老師啊,哪來的同學們啊,只有我一個同學了,還同學們!沉下屁股的同時,他笑著扭頭朝后看,身后是空蕩蕩的十幾張桌子。如果是往日,同學們都在,必然是哄堂大笑。他似乎都聽到他們在隱處放聲的大笑了,參差不齊,高低不同,就像他們嘴里的豁牙,紅窟窿、黑崖樁、門洞,混響成一片高低起伏的洪流。大紅膽子大,他要在,肯定是第一個嘀咕:“同學們......”
空蕩蕩的大教室像空蕩蕩的山谷,只此師生二人。
昨天,他送走了最后一個同學,大紅。剩下他和何老師,還有張老師、劉老師,總共四人已然是全校師生了。既然是全校師生,總該有校長的吧?沒錯,何老師就是校長,同學們一直把何校長稱作何老師,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尕東還是這么叫。
把大紅送到校門口,他倆從未有過地擁抱了一下,在各自當胸砸了一拳。尕東覺得送走的不僅僅是大紅,而是半個學校。都走了。村子整體搬走了,說是“出山入川”,搬遷到了高速公路邊上,叫移民新區(qū),離這里有四十公里。有的人家不愿意去移民新區(qū),去了別的地方,大紅家最后就去了嘉峪關(guān)?,F(xiàn)在,他成了一個沒有同學的同學了,他成了全校同學了。
何校長從來都不說請坐,只一個字,坐。不知道為啥,也許他是校長的緣故吧。何老師必然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誤,略微不自在了一下:“尕東,從今天開始,就剩你一個同學了,你既是班長也是學生,要學會自己管自己,自己交作業(yè),自己上自習,不要大聲喧嘩,不要和同學們打架......”何老師停下來,失笑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有過的不自在。
“何老師,我都一個人了,還和誰打架??!”尕東舉手說。
“那就和我打唄!”何老師略微笑了一下。何校長真的不比以前了,他竟然這么說。
“老師,我不敢!”尕東又舉手起立,露出豁牙,笑著說。
“坐!以后就不用舉手了,你想說啥就直接說,又沒人跟你搶?!焙卫蠋熣f。
尕東覺得自己也錯了,是啊,真是的,自己舉手的時候總是要迅速回頭,向身后看看,唯恐被別的同學搶了發(fā)言的機會。
2
爺爺病了,躺在炕上,呻吟像扇動的風箱。尕東讓爺爺吃藥,爺爺說:“讓你奶奶給我做點羊奶茶?!薄澳棠獭棠淘陉庨g,咋給你做嘛!”爺爺說,你奶奶在。尕東回頭看了一眼,有點怕,笑著說:“爺,你躺好,我給你做,嘗嘗本大人的手藝?!睜敔敎啙岬难劬ν蝗幻髁疗饋?,看了他一眼?!敖心阆麓▍^(qū),你不下,都沒人了,我連個同學都沒有了?!辨貣|埋怨。
尕東自己要做一頓鮮美的羊奶茶叫爺爺喝,這是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做的早餐。他提著白瓷缸,來到羊圈,羊們沖著他叫著,擁過來,像孩子跟媽要飯一樣。尕東將燕麥抱了一捆,扔進槽里,羊們便嚼出了青草的味道。他來到奶羊身邊,蹲下身子,奶羊便自覺抬起了右后腿,他的手在羊奶頭上捋,白白的羊奶沖進了白瓷缸,泛起了小小的白泡,濺起了細小的奶沫。
尕東擠了一缸子羊奶,羊奶頭像個倒立的山包,皺紋迭起。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瑪尼堆的箭桿上了,像個白晃晃的羊奶頭,似乎被箭桿穿通了,陽光像猛然濺射出來的羊奶。
進了廚房,點著了灶膛,鐵鍋里便冒出微煙來,散發(fā)著油香。他急忙挖了一塊羊油,倒進了鐵鍋,嘰啦——羊油驚叫了一聲,一股膻香將清晨的空氣攪和一通,像下午的樣子。眼看著白色的羊油在鍋里化得不見了,他快速從面柜里挖了一碗面,多了,倒進半碗就行了,他在心里算計著,像媽媽在身邊提醒他一樣。倒進半碗,面在羊油中沸騰起來,冒出了白泡兒。咋辦???他慌張了,拿起筷子,急急攪和,面在快速吃油,油在快速吃面,一場咬住的廝殺。他覺得還應(yīng)該放點什么,對,鹽。他提過鹽袋,撒了一點鹽,似乎還該放什么,他不知道了。鍋里發(fā)出了焦糊的香味,那味道在催促他,急急將羊奶倒了進去,噗嗤嗤,鍋里一聲恥笑,最后一縷糊焦味散開了,取而代之的是油膩的奶香。
應(yīng)該熗一些羊胡子花,爺爺喜歡這個,媽媽曾經(jīng)忘了放這個,爺爺說寡淡。羊胡子花就是野蔥花,夏天摘下,曬干了,存起來熗飯,香得不是一般。他找到了一個盛過燕麥片的大盒子,扳開蓋子,里面是碎碎的野蔥花,半黃半白,一股干巴巴的蔥香竄出來。他抓了半把,丟進了鍋里。錯了,咋丟進鍋里呢,哎呀,來不及了,應(yīng)該是丟進燒開了的油勺里,再熗進鍋里,味道才能出來嘛。他利索地抓過黑乎乎的鐵勺,倒了半勺清油,小心放進灶膛,燒得勺沿冒出微小的火焰時,端出來,熗在鍋里的羊胡子花上。那羊胡子花像猛地被燙醒了,擠在一起,興奮地顫抖,冒出了一縷清淡的香味。就這味道!爺爺喜歡。他盛了一碗,放在灶臺,又從屋梁下的簸籃里取下了一個饃,放在碟子里,像媽媽一樣莊嚴地端出了廚房。
爺爺還沒有起床,炕桌不能擺在門前的院場里,盡管那黃楞楞的陽光里就缺這張炕桌。他將炕桌擺在炕頭,將瓷碟鄭重擺在炕桌中央,方圓相配,他像媽媽一樣說:“吃飯了,爺!”爺爺扭過頭來,瞥了一眼炕桌,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哏”,像被堵上了土塊,澀澀的。
尕東從廚房端著兩碗面茶,來到書房,貍貓兒正在炕桌上,偏著頭嚼著饃,很費勁的樣子。爺爺聞到了羊胡子花的味道,緩緩爬起身,尕東遞給了他濕毛巾,他擦了一把臉,主要揉了一下眼睛,端起碗,喝了一口面茶,嗯了一聲。尕東想聽到他的夸贊,爺爺又喝了一口,才望著尕東的眼睛說,爺爺吃上你的飯了,香著哩,我的娃!
3
太陽急死忙慌升了個老高,像故意刁難人。尕東知道要遲到了,他反而不慌了,眼看著七點半了,到了學校,咋說都八點多了。咋辦?索性不去了。
爺爺生病,羊吃啥?山里禁牧已經(jīng)多年,還得去給羊拔草。尕東唱著一首歌,叫《青花瓷》。他記得調(diào)調(diào)兒,歌詞不知道,他家的藍邊邊瓷碗就是青花瓷吧,只記得一句,還是尕福哥過年回來的時候唱的,他記住了“天青色等……而我在等你”,這里面有兩個字他始終沒有聽清,他就改為“天青色等爺爺……,”唱到“而我在等你”,他就沒詞唱下去了,只是哼哼。他想,我在等誰呢?伙伴們就一個個跳進了自己的腦海,跳著跳著,他一腳踩進東灣的玉麥地里,猛然,腳下沖出了一只肥碩的灰兔子,像個扔出去的一枚土塊蛋蛋,猛然躥起老高,帶著一股風,飚進了玉麥地深處。嚇得尕東倒了一步,心就大跳,開口大罵,齷齪鬼!他撿起一塊土塊,茫然向兔子消失的方向“日”一聲,扔出去,土塊隨著兔子消失了,似乎沒有落下來。他想,要在以前,就是逃學也有個伴兒,現(xiàn)在,孤魂野鬼的,叫個兔子都能嚇一跳,嗨!
他坐在山岡上看山外,看不到,看到的都是山,大山摞小山,重重疊疊,擠擠巴巴,擋在他眼前,不見一個人影。尕東不知道這山竟然有千里之遙,這山就叫祁連山。尕丹跟爸爸去了西寧,也是個大城市,尕丹說西寧有高鐵;大紅去了嘉峪關(guān),不念書了,算是跟爸爸打工了,洗車,城里的車多,像山里的羊牲口;馬佳佳、劉福娃、胡四輩、許琴娃、許改娃、張璐璐都搬到了移民新區(qū),他們都在一個學校,新學校,據(jù)說還有足球場。哎呀,足球嘛,學校也有,只是沒有足球場。就算有足球場又能咋樣,唉!
快十點了,尕東還沒有拔草。他在愣愣地出神,感覺時候不早了,走進玉麥田里揀燕麥。燕麥和玉麥像神了,人不吃燕麥,燕麥是野麥子,穗頭活像沙燕子的黑尾巴,像一只微小的燕子斜栽下來,插在了兩片綠葉中間;而玉麥的尾巴像蜻蜓的翅膀,白色的,像兩片羽毛。他會辨認,馬佳佳、劉福娃、胡四輩都眼拙,辨不了,好多時候,就把麥子當成了燕麥,拔去喂牲口,少不了挨打。奇怪的是爸爸上次來的時候帶了一罐燕麥片,叫他和爺爺吃,他笑了,燕麥是牲口吃的,叫我和爺爺吃!爸爸臉紅了,說不出所以然,只是說,好吃,城里人都吃,甜得很。他揀燕麥,也夾帶了不少的玉麥,他不管,權(quán)當沒有認出來,讓羊牲口吃點糧食,省得再加料。
不到一小時,一個肥碩的燕麥捆子成了。不愁沒帶繩子捆。他拔了兩把長得最高的玉麥,將兩頭一擰,“腰子”成了,橫鋪在地上,將燕麥放在腰子中間,再將“腰子”的兩頭拉在一起,錯手一擰,斜拉再擰,捆好了。將燕麥捆子扛在肩上,回家。
下午得去學校,不去說不過去。中午吃過飯,已經(jīng)一點多,他開始在白呱呱的陽光下去學校,走到半路,他聽到一陣摩托車的響聲,回頭看是劉老師,他便立在路邊,鞠躬。劉老師一句話也不說,咕咚咚停下摩托車。尕東爬上了摩托車,剛抱住了劉老師的腰,摩托車嗚嗚叫了兩聲,已經(jīng)飆起來,路邊的莊稼就像流水,嘩啦啦向身后流去,一股清風像一只手,撫摸得他幸福無比。劉老師最年輕,騎摩托就是炫,不像最老的張老師,騎摩托車就像吆了一掛牛車。
下午是自然和體育,都由劉老師上。劉老師進了教室,尕東照樣還是喊起立,問老師好,劉老師說,坐吧??茖W課講的是河流,劉老師讀了一陣子課文。尕東問劉老師黃河在哪里?劉老師合上書說,就在蘭州。經(jīng)不經(jīng)過西寧?經(jīng)過。我們在黃河的哪個位置?劉老師畫了一根線,點了兩個圈,說,我們這里是河西走廊,河西就是黃河以西。尕東明白了。離深圳有多遠?劉老師說,老遠。尕東想,爸媽離黃河咋那么遠?。⒗蠋焼?,你爸媽在深圳啊?尕東嗯了一聲。尕東問,劉老師你咋不去移民新區(qū)的學校?劉老師說,新農(nóng)村好啊,誰不想去,兩個老漢不去,故土難離,只好讓婆姨娃娃先下去,我陪兩個老漢。尕東突然覺得自己被當成大人了。我遲早也得下川區(qū),尕東說,爺爺不死我不下。劉老師呻喚了一聲,我也一樣啊。
尕東覺得這課比以前有意思,基本上就是喧謊聊天。下課后,劉老師說,體育課想玩啥?尕東說足球,劉老師說跟我來。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孤寂的校園里,像一個人和一個影子。劉老師進了辦公室,隨后一只足球從門里飛出來,直飛到了籃球場。尕東跟著足球跑了。
尕東把籃球架子當球門,踢來踢去,光撿球就夠受了,累得他喘氣。折騰了半天,渴了,他到學校食堂門口,抓起大黑缸里的吊葫蘆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呵了一聲,解渴。抱著足球進了教室。平日,下了體育課進了教室,要高聲喧嘩一陣子。可他一個人,喧嘩個屁!他無精打采斜爬在桌子上,沒想到孤零零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出了教室,校園里空無一人。他有點怕。
4
有一天,一小車拉來了三個人,檢查工作。檢查啥工作?沒啥工作,聽課。學生呢?一個學生,還沒來。何校長向張老師擠眼睛,張老師愣愣的沒反應(yīng)。劉老師看見了,急忙騎摩托車飆出門。眼看著早自習課下了,二十分鐘的課間休息后縣上領(lǐng)導就要聽課啊!
上課前五分鐘,劉老師的摩托車才咕咚咚飄進了校園。何校長悄悄松了一口氣,全校師生順利配合縣上領(lǐng)導完成了聽課任務(wù)。中午,何校長早就安排張老師殺了一只羊。張老師吭哧吭哧剁羊肉,張老師洗羊肉,張老師燉羊肉。張老師樂此不疲。劉老師沏茶倒水,和何校長陪著領(lǐng)導抽煙喝茶。
羊肉燉在鍋里,張老師顧不上了,眼看著劉老師穩(wěn)如泰山坐在校長室里,儼然成了校長,只好叫尕東。尕東進了廚房,張老師說,來,幫我燒火。黑黜黜的屋角堆著一堆松樹枝,是春天他和同學們背來的柴禾。尕東將那些柴禾送進灶膛,從自己兜里掏出打火機,啪嗒點著,冰冷已久的灶膛里噼噼啪啪紅火起來。張老師是老了,牙黃了一輩子,頭發(fā)白了一輩子。從尕東記事起他就是白頭翁。關(guān)鍵他的臉紫了一輩子,醬紫色,像鹵肉,面兒上是一層滲出來的油。這層油顯得他很有福氣,要不,他就不像個老師,就像個廚師。他不下川區(qū),他明年就退休,去哪里都是這幾個錢,川區(qū)還比山區(qū)少兩百多哩!這賬,張老師算得清楚,他專門教算術(shù)。
很快,羊肉飄香。張老師忙碌了半天,揭起鍋蓋,濃濃的香味彌散,尕東罩在其中。張老師搛起一塊肉,吸溜溜吃進嘴里,望著尕東,嚼了好一陣,又搛起一塊,遞給尕東,含混地嗯嗯著,尕東接著,噗噗吹了兩口,送進嘴里,他燙得眼淚花兒轉(zhuǎn),卻嘗出了別樣的香味。張老師說,嗯,好了,不燒了。尕東踅身回了教室。
半天,張老師站在廚房門口喊,尕東,來。尕東進門,張老師遞給他一碗羊肉,說,都吃上,吃完回家,下午放假。尕東知道他們中午要陪縣上領(lǐng)導喝酒。尕東吃完了羊肉,外面一片白,刺目。獨自在教室里玩耍,隱約聽到校長室劃拳的聲音,接著睡著了。睡意朦朧中他聽到小車嘀嘀響,支起脖子,看見三個老師站在校門口,向那小車作揖。小車叫了兩聲,竄出校門不見了。接著,劉老師騎著摩托車狂叫了兩聲,飆出了學校大門。張老師也騎著摩托車,像騎了頭老牛,溫柔地哼哼著,也走了。
尕東剛出了教室門,卻被何校長喊住了:“尕東,來來來?!焙卫蠋熢谙蛩惺?,手腕軟得像綢緞在飄,像一個唱大戲的女人。尕東去了何老師的房間,何老師問,今早為啥遲到?我不想上了。啥?我不想上學了。何老師漲紅著臉說,你不上學,叫我們給誰當老師去,你這娃。尕東想笑,沒敢笑出來,用手摸了一下嘴唇,嘴唇還有滋潤的羊油。心想,何老師喝大了!何校長說,學要上,你看,這領(lǐng)導來了,我們才能吃羊肉,你也吃羊肉。尕東想,這話沒錯。何老師從抽屜里摸出了一袋瓜籽,何老師的手軟軟舞了一下,那袋瓜籽扔過來,他準確接在手中。尕東鞠躬致謝,出了門。
回家的路上,起風了。風吹著地上的浮塵,像乳白的水,一鞋口深,逆流,刮著尕東的腳踝。走著走著,遠處的路邊上竟然斜躺著一堆鐵器,跑近看,一輛摩托車,車邊躺著一個人,再近些,是劉老師。尕東在這流水般的塵埃里撲上前,蹲下身子。劉老師躺在車邊,歪著頭,扯著大呼嚕呢!彎著手臂遮了太陽光,半個頭是土黃色的。尕東吃力地將摩托車扶起來,卻聞到一股羊肉香,回頭看,摩托車把上有一個皮包,包內(nèi)流出了羊肉湯水。尕東想,他自己吃了還偷回家。這股味道讓他對劉老師肅然起敬,他想起了爺爺。他脫下外衣,搭在車把上,便為老師遮了陰。他索性去麥田里給羊拔草去。等他拔了一個燕麥捆子,枕著青草味的麥捆,斜躺著迷瞪著了。劉老師醒來的時候,太陽離山頭只剩一拃高了。
尕東又沒去上學,實在沒意思極了,這哪叫學校啊,一個人,寡單單的,被三個大人管著,沒意思。他依舊按時出門,哄爺爺說去上學了,其實就在燕麥地里找地雀兒蛋。地雀兒蛋好找,看見地雀兒猛然從地里飛起來,你走進地里,地雀兒就在頭頂呱呱叫著,不肯離開。它的窩肯定在叫聲的正下方,撥開莊稼仔細找,最密的一叢玉麥根下,圓圓的窩,一叢蛋躺在窩里。蛋是花的,像個地球儀,三四個,花花綠綠,圖案美極了。有時候,那蛋還是熱的。撒泡尿,和上泥,將那雀兒蛋裹上,然后點一把火燒,燒一會兒,就熟了,剝掉泥巴蛋殼,吃起來香得很,比雞蛋香,咸咸的,細潤得很。
正吃得香,卻聽見有人喊,尕東哎,快來,上學走——尕東扭頭看,來不及了,是張老師。正在摩托車上抬著閃著油光的臉,向他巴望呢。尕東靈機一動說,張老師,我爺病了,我給羊拔些草,送回去就來。張老師說,快些來,要不我就告給何校長,開除你。接著張老師騎著摩托車走了。
尕東有些害怕,隨后一路小跑,來到學校,快到學校的時候,他緩下腳步,笑了:何校長開除了我,學校不是沒有學生了嗎?沒學生了,你們老師不得都下川區(qū)去?嘿嘿!進了校門,卻見三個老師的房間都關(guān)著。躡手躡腳來到校長室外,卻聽到張老師說,這娃娃也難,一個娃,還要伺候老漢,又得干活,正好我們也休息幾天。劉老師說,是啊,誰家沒個老漢?我的兩個老漢這些天也病了,唉!何校長,給縣上不報他輟學的話,誰知道!何校長說,糊涂,不能讓一個學生沒學上!你們都是老師,沒有學生,喝西北風去?再說,讓縣上知道了,咋交代!學生不上學,還由著他了!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尕東站在門外,一片寂靜。
尕東此時在門外站不住了,喊報告!何校長喊,進來。尕東進門,鞠躬。張老師和劉老師面面相覷。何老師說,尕東,你干啥去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尕東說,我不想上學了。劉老師說,不上學,是我們?nèi)齻€沒有教好你嗎?這叫人還說我們虐待你了。張老師瞪著油汪汪的眼睛,一片模糊地看著尕東,也不說話。為啥嘛?劉老師又問。尕東捏著指頭蛋,不說話。張老師說,是不是爺爺病了?尕東的眼睛里閃出了一疙瘩透明的東西。何老師說,這樣,尕東,你上一天課,我給你五塊錢,早餐補助,咋樣?尕東快速抹了一把眼睛,臉上兩道干凈的水溝,他揚起臉問,真的?何校長這時候像個校長了,說我說了算,每天下午放學前來我辦公室領(lǐng),我不在,就找張老師領(lǐng),簽字就行。劉老師擰著脖子說,這成啥了嗎?吃屎的還把屙屎的拿住了!學生就是學生,這成啥了?那我們老師呢?何校長說,老師?你啥意思?劉老師偏著頭說,啥意思,早餐補助先發(fā)老師嘛!張老師接過話頭說,劉老師,莫急莫急,先說學生的事,關(guān)公唱大戲,一折兒一折兒來。何老師說,尕東,今天開始,領(lǐng)早餐補助,記住了?尕東沉沉地嗯了一聲。去吧,何老師露出笑容說。? ? 尕東出了校長室,聽見劉老師在身后說,啥道理嘛,老師呢?校長說,哎呀年輕人,急啥,老師每天十塊。
尕東當日下午領(lǐng)了第一筆早餐補助,就去小賣部。小賣部的胡奶奶說,尕東,爺給的錢?尕東嗯了一聲,表示應(yīng)付??磥頉]辦法問出個來由,胡奶奶說,不說哪來的錢就不給你賣藥。尕東說,學校發(fā)的早餐補助。學校發(fā)的?真的,不信你問何老師——何校長!胡奶奶遞過藥,嘴里念叨,早知道發(fā)錢,叫娃們?nèi)ヒ泼駞^(qū)干啥!胡奶奶是胡四輩的奶奶,她不去新區(qū)是因為她要開鋪子掙錢。尕東又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媽媽,激動地說了學校發(fā)錢的事兒,媽媽在那邊得意地直笑,尕東在這邊也笑。胡奶奶在一邊咳嗽了一聲。尕東怕話費太高,說了幾句話,也不提爺爺感冒生病的事兒,就掛斷了電話。買了一包方便面、一包牛板筋,又買了一塊錢的去痛片。一路上他嚼著牛板筋,撒著歡兒。
5
一天下午,下課前,張老師說,尕東,明天別來了。尕東問為啥?張老師嗓眼里像煙囪,澀澀的,嘿嘿笑著,說別來就行,好事。尕東說,啥好事?張老師說,你要保證不是我說的。尕東說,我保證,要是說出去天誅地滅。張老師說,過來,尕東貼近張老師,一股子旱煙味淹沒了尕東。張老師把一口大黃牙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尕東的臉上就開了一朵紅牡丹。真的?嗯。
次日一早,尕東遵從張老師的話,伏在金魚和大魚路口交叉處的黑馬圈河邊,河岸兩邊是半人高的馬蓮,開著雪青色的花兒,一望無邊。他在河溝里捉魚兒玩。魚兒很小,一寸長短,像短短的灰箭簇,在水里一戳一截子。九點多,他聽到劉老師的聲音一路隨著摩托車飄:尕東,快上學走——尕東!他不答應(yīng)。劉老師的喊聲一會兒向著東面,一會兒向著西面,一會兒向著北面,一會兒向著南面。最后,喊聲消失。他聽見小車的聲音向?qū)W校那邊馳去。又過了一陣,張老師的摩托車“蹦噔噔噔”響著來了,沒有熄火。他喊,尕東,快走,好事來了!尕東一蹦子跳出河溝,跨上摩托車,在張老師渾身的煙臭熏陶下,來到了學校,沖進了教室。教室里坐著五個人,除何老師和劉老師之外。何老師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不是很嚴厲,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寬諒。還是聽課,聽完課,全體師生送出門,那小車就走了,沒吃羊肉。何老師放下作揖的手說,謝天謝地!一轉(zhuǎn)身,尕東就在他們身后。何老師說,尕東,來。都來,我們開個全校師生大會。進了何老師的房間,尕東站著,三個老師都坐著,何校長坐在最中間的沙發(fā)上,說,尕東啊,是這樣,你也不想上學,我們也不想教書,張老師老了,天天來來回回上班,辛苦得很!尕東知道,張老師家在大阪,離學校有一段很遠的山路,遠著哩,真遠著哩。何校長又說,劉老師家里有兩個老漢,七老八十了,半天不回家,老漢餓壞哩。我呢也沒事,來也行,不來也行,工資一分少不了。今天呢,我給你說,你就回家去,學也別上了,錢也別領(lǐng)了。尕東一想,一下沒有了收入來源,這可咋辦?只好左手抓著右手,指頭捏著指頭,不說話。
張老師說,錢要不要了,尕東?尕東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了,眼睛從低垂的臉上跳出來,說,爺還吃藥哩!劉老師說,這娃的爺爺有病,躺在炕上,也難怪,咋辦?我的意思,有事就來,沒事就不來了。課呢,有時間去家里給他補一補,過幾天來學校上一堂課,也行。錢還是發(fā)給吧!不上課,學校節(jié)約辦公經(jīng)費,還節(jié)約人力!何校長問張老師,張老師呵呵笑了,看著何校長,說,小劉說得好,我沒意見。劉老師說,張老師,你說你的意見,關(guān)我啥事。張老師說,一個意思。接著低頭挖抓著新手機,很不在意他們的談話。何校長看著尕東,嗯,好了;尕東,你看,張老師劉老師都為你說話,行,錢給你,要錢就要聽話,哪天叫你來你就來,不叫你,你不來也行,咋樣?尕東的眼睛低低閃爍著,說,行哩!何校長說,也罷!我插空去家里輔導他。尕東想,一個莊子,也隔了一條溝,走路半天,輔導個啥。劉老師說,那還不如每天排班,去他家里輔導一下算了。何校長一聽這話,要說什么,又沒說,對尕東說,你先回教室,我們商量一下。
尕東回到教室,等了一陣,張老師喊,呲著滿口黃牙,垂著笑瞇瞇的肥大眼簾,向他招手。尕東跑過去,張老師沒有多說一個字,只說,走!尕東進門,何校長說,尕東,這樣啊,從今天開始,早餐補助照發(fā),另外給你配一部手機,要不要?要!他笑嘻嘻地回答。回答完,臉就紅了,他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臉紅啊。給,何老師將一部手機遞出去,尕東急不可耐伸出了手,孰料,何老師猛然又收回了,等下,你要答應(yīng)我兩件事。尕東把手停在何老師面前說,啥事?第一,打電話要接,接電話要回。尕東收回了手說,行。第二,哪天叫你上課你就來上課,不來就收回手機。尕東笑瞇瞇地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說,成!尕東接住了手機,看著手機上面的十個數(shù)字,很興奮,想,晚上就可以躺在炕上,給爸媽打電話了。尕東把那部手機捏在手里,就要出門,走到門口又扭轉(zhuǎn)了身子說,何老師,那就不用每天來學校了?何老師說,嗯,打電話再來,不打電話在家學習。去吧!記住,出山要請假?。℃貣|已經(jīng)一蹦子跳出了老遠,說,好——
有了電話,尕東便忙起來了,他總要接到電話,有時候何校長叫他,去幫他家里搬煤塊;有時候是劉老師,叫他買二十片去痛片送到他家,順便在電話里布置作業(yè);有時候是張老師,問他爺爺身體咋樣。最好的是媽媽,每天都從遙遠的深圳給他打一個電話,問他和爺爺吃的啥,學習成績咋樣,作業(yè)多不多,等等。他都一一回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于媽媽問哪來的手機,他說,是學校為了方便聯(lián)系他,配給他的。媽媽說,老家的學校真好,還沒聽過學校給學生配手機的。一邊安頓,我的娃,我給你充值,你不要亂打電話,耗話費。尕東猛地想起來了,光有手機,沒有話費,咋打電話?。?/p>
過了一段,尕東的電話打不進去了,關(guān)機了。何老師急了,心想,這尕東是咋啦?生病啦、受傷啦,都是學校的事,安全是頭等大事。何校長提著一箱牛奶,見了尕東,也見了尕東的爺爺,都好。說,明天全校師生到校,召開教職工大會和全校師生大會,一定要去學校。
次日,尕東等教職工大會結(jié)束,就是全校師生大會。會上傳達了縣教育局開展全縣小學生作文比賽的通知,要求本校派一名學生代表參加,這一名同學無出其右,就是尕東。何校長說,我是語文老師,就由我?guī)ф貣|去縣上參加比賽吧。老師們沒得說,誰讓他是校長兼語文老師呢!校長說,尕東,明早我打電話,來接你,手機不能關(guān)機。尕東抓著衣服前襟,說,何老師,手機開著呢,是停機了。何老師說,嘿,停機了,咋辦?張老師說,給他交上二十塊錢的話費吧,聯(lián)系方便些。劉老師扭頭說,你給交?。∧氵@老漢糊涂了,老師也才每月三十塊錢,學生就二十,這也……何校長說,老師每月五十,學生二十,夠了吧?全校師生熱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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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的冬天從十月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次年六月結(jié)束,冬天八個月。這個冬天尕東不上學,沒挨凍。冬天剛過去,花灣小學終于完成了最后一屆學生的學業(yè),舉行了隆重的畢業(yè)典禮。
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個月,尕東想了又想,畢業(yè)了,家里要待客謝師。這是花灣小學多少年來的慣例,哪怕家里再窮,做頓肉臊子面,打兩斤散酒,也不能沒有謝師飯。尕東想和遠在廣東的爸媽征求意見,最終還是沒開口,他自己有主意了。家里沒辦法待客,爺爺整天咳嗽,還待啥客。畢業(yè)典禮那天一大早,尕東去了一趟干城。干城不是城,就是個集鎮(zhèn),十里山路,兩家飯館。他到干城,天大亮。他來到一家飯館門口,飯館關(guān)著門,敲不開。來到另一家,門也關(guān)著。敲了又敲,門內(nèi)老板高喊,沒飯,還沒開門。尕東說,我不吃飯。老板說,不吃飯你大清早敲門干啥?買鹵肉。老板才開了門。賣多少?尕東說,四個人吃。大清早吃鹵肉?尕東說,招待老師。哦,畢業(yè)了?老板說,四個人得兩斤。尕東點頭。鹵雞兒要不要?要。多少錢嘛?一百二。那就半個。半個不夠吧?錢不夠買一個。老板從大鐵鍋里撈出一個豬后腿,先稱了鹵肉,細細切,切成薄薄的大片,放了蒜薹屑,另放了一包鹵湯。安頓尕東,吃的時候調(diào)上。又從大鍋里撈出了一只赤身裸體的公雞,問:你是誰家的娃?大魚何家的。你爸是誰?何振家。你爸是我同學,也是個大氣人,買一個雞膀子待客?我爸深圳打工,不在。你媽呢?也在深圳。你娃本事大,自己待客?尕東說,待客待的心。嘿,你這娃懂事,好娃。老板裝好了一只雞,和鹵肉。說,總共一百八。我只有一百。你爸就是個毛毛子。尕東擰著脖子說,你胡說!老板說,一百塊錢待客,鐵公雞。尕東說,這錢不是我爸的。老板說,你哪來的?尕東說,學校發(fā)的。你娃本事大,上學還掙錢?是獎學金。哦,第一名???尕東說,一直第一名。嗯,好,我先收一百,將來考了大學,掙了錢,記得來還我。尕東被這話懵了一下,想,我還得考大學?他嘴里卻慢吞吞地說,也行。
尕東提著肉,走出門,沒走幾步,想起沒有饃饃咋行?返身又敲門,老板問啥事,尕東說,光吃鹵肉心里挼撓,還得饃饃。老板說,該我操的心。給尕東白送了四個大饅頭。尕東轉(zhuǎn)身的時候,老板問,哪里招待?尕東說,學校。
尕東跑回學校,渾身汗津津的。校長和老師的門都敞開著,校長說,你咋才來?尕東扭著頭,喊熱。張老師順手從何老師的洗臉架上拉過來一條半新的白毛巾,遞給他。尕東把那條毛巾擦出了一道褐色的印。
畢業(yè)典禮開始了,校長站在旗臺上,學生老師站在旗臺下。何校長主持,奏國歌、升國旗,尕東走上旗臺,劉老師跑回房子,大喇叭高唱著國歌。尕東將國旗一把一把拉上了旗桿頂,國歌還沒有唱完。國旗是新?lián)Q的,新嶄嶄的。接下來還是校長講話,校長的背頭格外亮豁,頭頂上閃著光,像帽帽山頂上的雪。他手拿話筒講話。遠處的山頂上有一頭牛,孤零零地扭頭看了良久。校長講話稿似乎是去年的,還是同學們長,同學們短,你們長,你們短。講完了,就是頒發(fā)畢業(yè)證書。何校長給尕東戴了一朵很大的紅花,綢子綰的。尕東覺得這是花灣小學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朵紅花,把他的全部胸脯都遮蔽了。校長親手將畢業(yè)證遞到了他的手里,也是十六開大的紅本子,說,尕東,下學期你就是高年級的同學了,你要好好上學,給母校爭光!尕東說,我想早點去打工,不上學了。校長說,你還小,打工沒人要,多上幾年學再說吧。尕東點頭。畢業(yè)了,回去吧!校長從旗臺上下來,和老師們回了辦公室。
尕東跟后進了校長辦公室,把書包放在了辦公室地上,右手一直在褲兜里撓了半天,掏出手機,遞給校長說,何老師,手機。校長笑著,說,尕東,你是我們學校最優(yōu)秀的學生,你很誠實。尕東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么高的評價,有些害羞。校長說,尕東,這手機就算是獎給你的,你去干城上學,記得給我們打電話啊。尕東突然顯得有點害羞,又將手機塞進了褲兜,說,我畢業(yè)了,你們咋辦?。亢卫蠋熼L嘆一聲,說,沒有學生了,學校也該撤銷了。
尕東聽到撤銷二字,愣愣看著校長挺闊氣的中山裝,又看著張老師的白頭發(fā),看著劉老師不太合體的新西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聲,說,撤銷了你們咋辦?尕東說著話,蹲下身,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塑料袋,是鹵雞,又掏出了一個塑料袋,是鹵肉,最大的塑料袋掏出來,是四個又白又大的饅頭。他一一擺在了校長的茶幾上,那張奓著油漆皮的木質(zhì)茶幾頓時鮮亮得像一面金黃的油菜花地。
尕東擺完了這些東西,鄭重鞠了一躬,說,何校長,我想留級。這是他第一次把何老師叫何校長。
三位老師看著茶幾上油漉漉的肉,又看著尕東,愕然不知如何是好。校長笑了,笑著,咳嗽起來,咳得眼淚從褐紅色的臉上淌下來,他忙拿起那條半新的毛巾擦眼睛。
門外一聲摩托車響,尕東扭頭看,那摩托車已經(jīng)停在了校長室門口,下來一個人,一手卸頭盔,一手提著一個包進了校長室。尕東一看,正是干城的飯館老板。老板嘿嘿笑著說,何校長,這娃畢業(yè)了,何振家是我同學,在深圳打工,我來招待你們。說著,低頭從包里拎出了一瓶酒,又挖出了四個鐵酒杯,鐺啷啷擺在茶幾上,擰開酒瓶,咕咕倒了四杯酒,擺在了金黃斑駁的茶幾上。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