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云,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作品散見《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湘江文藝》《陽光》《青海湖》等文學期刊。著有長篇小說六部。
一
過了谷雨節(jié)氣,雨水便有了節(jié)制,見到太陽的日子明顯多了起來??罩腥鱿碌呐猓崛岬?,軟軟的,綢緞一樣包裹著身子,那個舒服快慰的感覺,用魏長發(fā)的話說,十足的大號“爽”字。他拿起手機,挨個給幾位鐵桿戰(zhàn)友打電話,話里話外,愜意滿滿,稱現(xiàn)時這個活法,比懷里抱個女人還要滋潤。
戰(zhàn)友們的娃兒都能打醬油了,小日子正美著呢。笑罵他腦殼進了水,哪是重,哪輕都分不清。眼見三十快出頭,趕緊找個知冷知熱、貼心貼肉的女人過正經(jīng)日子。
魏長發(fā)幽幽一笑,往鼻梁上架副墨鏡,四仰八叉躺在自家二樓陽臺翹翹椅上,任憑太陽鋪天蓋地把渾身曬個透。溫潤的陽光仿佛力道均勻的手來回揉搓,肌膚松軟了,筋骨舒展開來,全身血氣貫通,困擾他好多年的左腿疼痛麻脹,這會兒減輕不少。網(wǎng)上說的日光浴那一大把功效,他一一體驗到了。
隔壁屋里的王媽偏不這樣看,她眼里的魏瘸子,花花腸子彎彎繞。一個大男人,光天化日,脫得光光溜溜,身上只剩下一條褲衩,厚著臉皮打出日光浴治病的旗號,明擺著把郭家咀男女老少當成了傻瓜。前些日子看電視,專家說癌癥都能治了。魏長發(fā)不就跛了一條腿嗎?多大點事兒,讓鎮(zhèn)上醫(yī)院正骨郎中捏幾把不就得了。真有啥毛病,該上大醫(yī)院瞧瞧,對癥下藥往根上醫(yī)。
王媽對魏長發(fā)搞日光浴相當反感,只要他開浴,她兩眼發(fā)脹,胸悶氣短,腦殼發(fā)暈,感覺要大病一場。大兒子出事后,這個癥狀越發(fā)明顯。難受時,哭哭啼啼,跺腳罵娘。揚言放她家那條大黑狗,咬瘸子褲襠下邊那個東東,看他敢不敢亂來。那狗兒一蹦三尺高,呲牙咧嘴追著人咬。魏長發(fā)怕死了那畜生,曬太陽浴時小心翼翼,盡量避過王媽的眼睛。
王媽約了前屋幾個婆婆,說好了一起到鄉(xiāng)里集市逛逛,剛出家門沒走幾步,立馬掉轉(zhuǎn)屁股,怒氣沖沖回到屋里,
“你看那個死不要臉的瘸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跟老娘過不去!”
寧曉華一愣,趁婆婆不留神,踮起腳朝遠處打望一眼,撲哧一下,差點笑出聲。
王媽猛咳幾聲,眥了兒媳婦一眼。
寧曉華臉色霎地紅到脖子根,悶頭走進自己的睡屋。
日頭快要當頂,寧曉華嘆口氣,對著鏡子攏攏一頭黑發(fā),伸出手朝臉蛋掐掐,鏡子里的女人,變成了鮮艷的花朵兒。
“娘,洗衣機轉(zhuǎn)不動了,不知道哪兒出了毛病,我到河邊洗衣服去?!?/p>
不待婆婆應話,寧曉華拎起裝滿衣服的塑料桶,裊裊婷婷出了門。
陽光照在身上,她身子長了翅膀似的輕飄飄的,飄進了河邊柳林。
王媽望著兒媳遠去的背影,蒜頭鼻孔噴出幾聲悶響,禁不住流下淚水。
魏長發(fā)曬過一陣,前胸后背都出了汗,張開手往身上搓了幾把,搓出幾道紅印子,三下兩下穿好衣服。瞧四下無人,他得意地暗笑幾聲,舞動一條半腿,顛簸著奔向河邊。轉(zhuǎn)眼工夫,繞到寧曉華身后,張開手去摟她的軟腰。
寧曉華回過頭來,語氣溫軟道,“別鬧了,我身子不方便呢!”
像挨了一悶棍,魏長發(fā)癱坐到草地上。
“別急嘛,女人家每月那點事,沒幾天就過去了。”
寧曉華濕漉的手指頭往魏長發(fā)額頭輕輕一點,眉頭蕩起一波風情,閃身就出了柳林,撒下脆甜圓潤的笑聲。
魏長發(fā)從地上爬起來,拍拍粘在屁股的草屑,朝著寧曉華遠去的背影,意味深長地“嗨”了一聲。
已是深更半夜,魏長發(fā)蹲在王媽家門對面坡地,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窗簾上來回晃動的苗條身影。
等不到寧曉華,像貓兒爪子撓他胸口一般難受,順手抱住身邊碗口粗的青皮樹使勁搖,驚得夜鳥撲棱翅膀逃向遠處。
忽的一下,寧曉華屋里的燈滅了。
魏長發(fā)壓著嗓子,朝向頭頂一輪彎月,懊惱地喊了幾聲。
王媽算是郭家咀一帶的明白人,輕重長短分得明白,唯獨老跟他過不去,魏長發(fā)想破腦袋都想不通。
照理說,他對王家人是有情分的,毫不夸張說,那是救苦救難的恩情。
前年冬天,工地上腳手架突然脫落,王媽的大兒子從十樓摔下來,三根鋼筋穿胸而過。待她趕到事故現(xiàn)場,大兒子早已氣絕身亡,她哇地一聲昏死過去。
王媽醒來時,看見一個脖子上圈著金鏈子的漢子。
這人就是工地包工頭,辯稱王媽的大兒子不聽勸告,高空作業(yè)不佩戴安全帶,死人的事就發(fā)生了。他當老板的,一毛錢責任都沒有。出于人道,愿意捐助三萬塊安葬費。
三萬塊錢就想打發(fā)一條人命,死者家屬說什么都不干。
你們不干,我還不干呢?
包工頭拉開車門,跑到洗腳城快活去了。
王家人哪里會放過,攔路的攔路、堵門的堵門,圍住包工頭不放。折騰幾天,那家伙死豬不怕開水燙,咬死三萬塊錢不松口。
王家老少敗下陣來,圍著水晶棺里的死人哭得昏天黑地。
魏長發(fā)心里發(fā)酸,抹去眼角淚水,一口氣喝下半瓶老白干,往門板上一躺,讓人把他抬到包工頭家里去。
傍晚時分,包工頭豪華別墅前面鑼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死者家屬哭的哭、喊的喊,看熱鬧的,里三層,外三層,把包工頭房前屋后圍得水泄不通。
包工頭躲在樓上不敢現(xiàn)身,她老婆哆哆嗦嗦?lián)艽?10。
一刻鐘不到,派出所所長領(lǐng)著幾名警察趕到現(xiàn)場,責令死者親屬趕緊撤了。
“這件事沒個說法,天皇老子來了都不行!”
忽明忽暗的光霧中,飄出一個人影子。一身軍裝的魏長發(fā)從門板上爬起來,胸前的軍功章,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他呼出滿嘴酒氣,拍拍派出所所長肩膀說:“兄弟,能驚動你過來就行了。實話跟你說,我沒讓把死人抬過來,就算給足了包工頭面子。事到如今,痛痛快快賠錢,我們立馬走人!”
所長同魏長發(fā)打過交道,清楚這個人是講道理的,就是不能惹毛了。他將魏長發(fā)請到一旁,查問事故來龍去脈,試探著問死者家屬的訴求。
魏長發(fā)腦袋晃了晃,兩只眼睛瞪得圓圓滾滾,伸出一個巴掌:“七十萬塊錢,一個子兒都少不得的!”
包工頭乖乖交錢,王家卻炸了鍋。王媽心里盤算,她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大兒子,一把屎一把尿拉大成人,送讀完婚。這筆錢,大兒子拿命換來給老娘養(yǎng)老送終的。她要用來蓋座小樓,給小兒子娶房媳婦。寧曉華年紀輕輕,遲早會改嫁,她那后半生,就指望小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
起初,寧曉華沒打算爭這筆賠償金,婆婆的話太傷人,她咽不下這口氣,張口就要三十萬。
一家人吵得不可開交。寧曉華一人難敵眾人嘴,氣勢漸漸落到下風,哭著跑回娘家搬救兵,半道上被魏長發(fā)截住了。他語重心長說,你公公死得早,婆婆拖兒帶女苦了半輩子。眼見就要熬出頭,大兒子出了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造孽呢。你還年輕,掙錢的日子在后頭,何苦計較眼下這個幾個錢?再說,你丈夫在天上看著,那些錢給婆婆算了,就當代夫盡孝。
寧曉華愣了半晌,最終含淚點頭。
這件事總算平息下去,王家人復歸平靜生活。一天夜里,王媽把兒媳叫到自己屋里,打開墻角衣柜,搬出鎖得嚴嚴實實的方形木箱子,從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一臉認真遞給寧曉華。
“兒呀,這里有二十萬塊錢,該你得的一份。”
老人停頓片刻,身前身后打量兒媳婦,目光一片柔潤。
“你才二十多點,身子骨熱氣騰騰。娘是過來人,不會糊涂到哪兒去。看得出來,你跟長發(fā)你情我愿,也算般配,這是前世的緣分。別再偷偷摸摸,娘幫你做主,挑個吉利日子嫁過去?!?/p>
婆婆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寧曉華高興得夢里哭醒過。路上碰到魏長發(fā),紅著臉問他玩了啥套路。
魏長發(fā)笑而不語,一雙水牛眼睛盯住寧曉華,仿佛一口要把她吞下去,羞得她滿臉通紅跑回家。
寧曉華嫁過一回,清楚婚姻這事,對女人一輩子意味著什么,再嫁一回,她不敢草率。她從里到外清楚魏長發(fā)是哪樣人,喜歡這條有種的漢子,但還想看一看。村里幾個年輕漂亮姑娘,有事沒事往魏長發(fā)身邊湊。那些黃花大閨女,一個比一個水靈,好比皮薄肉厚的嫩黃瓜,咬一口既能解渴,還能充饑,相比之下,她就沒啥本錢和底氣,肚里泛出綿綿苦楚和醋意,夜里獨自掉過眼淚。
二
魏長發(fā)是郭家咀一帶的傳奇人物,單單名字,就有些說頭。
村口有株古樟樹,長出腰一般粗壯的五根枝條,模樣兒像人的五根手指,當?shù)厝朔Q作“五指樟”。
魏家同老樟樹離得不遠。那年春上,一個面容俊俏的女人挺著大肚皮路過大樹,忽然肚子一陣劇痛,剛蹲下身子,一個小男娃呱呱落地了。她家男人看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的樟樹,給新生兒取名長發(fā),乳名樟伢子??墒牵\偏偏跟樟伢子作對,他十歲那年,遭遇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
那是秋天的清晨,樟伢子父母扒了幾口昨天夜里的剩飯,挑著棉花擔子,甩開膀子往十里開外的鎮(zhèn)子里趕。今年棉花收成不錯,半畝地產(chǎn)了兩百多斤,除開種子化肥農(nóng)藥,能賺五百元。兩口子老早商量好了,慢慢攢錢,留給兒子往后娶媳婦。
夫妻兩個步履匆匆,揮汗成雨。為了趕時間,抄近道橫過鐵路,鉆進站臺列車底下。他們不知道這列車屬臨時???,幾聲汽笛響起,驚慌失措的兩個人被火車碾成了幾截。
兩副棺材擺在大樟樹底下,樟伢子哭得死去活來,村里人陪著傷心落淚。
樟伢子成了孤兒。成天肚子餓得慌,哪家開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海碗就搶。年復一年,“百家飯”養(yǎng)出胖墩墩的小伙子。
那年部隊招收新兵,村支書幫他虛報半歲多,這個大肚皮的飛天蜈蚣”去了海南島。
樟伢子說他不是上部隊蹭飯來的,他要在這兒好好干,不能給郭家咀父老鄉(xiāng)親丟臉面。
小伙子沒食言,有關(guān)他的好消息,一茬接一茬傳到村里。樟伢子當上了團長警衛(wèi)員。照片上的新兵蛋子挎著槍,兩眼放光,英氣逼人。沒過幾年,村支書陸續(xù)收到他立功受獎入黨提干的喜報,認定樟伢子會有大出息。
突然一天,傳來壞消息,村里人驚呆了。村支書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悄悄流淚。
事情是這樣的。突如其來的超強臺風,襲擊了海南、廣東、福建等地,引發(fā)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魏長發(fā)所在的汽車隊接到緊急命令,向重災區(qū)搶運防汛物資。排長魏長發(fā)親自駕車在前頭引路,一個入伍不久的戰(zhàn)士跟車押運。
一路上險象環(huán)生,山體滑坡,河道決口,遭遇不少地質(zhì)次生災害。傍晚時分,風雨大作,電閃雷鳴,雨刮器一刻不停刮擦擋風玻璃,依然水霧蒙蒙,能見度低。
魏長發(fā)兩眼緊盯前方,引領(lǐng)車隊艱難行進在山道上。翻越幾個山頭,透過雨幕,他發(fā)覺前方不大對勁,不遠處那個山頭好像在移動。他腦袋嗡的炸響,一腳踩死剎車,將小戰(zhàn)友推出車外。
剎那間,泥石流像脫韁的野馬直沖而來,瞬間掩埋了半個車身。
戰(zhàn)友們哭著喊著奔向首車,將奄奄一息的排長從泥堆里挖了出來,緊急送往醫(yī)院搶救。
魏長發(fā)傷勢嚴重,生命危在旦夕。無影燈下,醫(yī)生們緊張有序地做手術(shù),從晚八點到次日拂曉一刻不停。
手術(shù)很成功,魏長發(fā)的命保住了,可左腿落下殘疾。
部隊安排轉(zhuǎn)業(yè),他被縣里安置到福利廠,擔任保衛(wèi)科長。
說是科長,其實光桿司令一個。一天到晚喝茶看報,閑得心里一片慌亂。
福利廠地處郊區(qū),進進出出二十多號人,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漢子,就是只會打手勢的啞巴男,就連飛來飛去的蚊子都是公的。
夜晚時分,四周一片靜謐,魏長發(fā)獨自守著廠子,望著滿天閃閃爍爍的星星直發(fā)呆。
日子無聊、枯燥,魏長發(fā)實在待不下去了,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回老家去。
民政局就高標準補了一筆錢,他挑起幾樣簡單行李,一腳高、一腳低回到老家郭家咀,當了一名村干部。
魏長發(fā)此番回村是有想法的,悶聲亮出一個大招。
請人扒掉自家那間搖搖欲墜的泥巴屋,模仿海南島小洋樓,蓋了一座歐式兩層樓。房前屋后栽花種草,春天一到,樹木蔥蘢,花香四溢,蜂兒飛,蝶兒舞。
果不其然,桃花運便相伴相隨。先后來了幾位紅臉蛋、細腰身、翹屁股的姑娘。
那些漂亮女子,他哪個都能瞧上眼,就是不知道誰更合適。磨蹭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姑娘們不耐煩,沒說幾句,噘起嘴巴走人。
兩眼巴巴錯失良機,魏長發(fā)腸子都悔青了。
一天,古樟樹下站著一位低眉順眼的女子,說是千里之外來郭家咀投親的。魏長發(fā)一眼就看中了。
夜深了,兩人纏綿過后,這個叫茵妹子的女人側(cè)過身子輕輕抽泣,魏長發(fā)一驚,慌忙將茵子摟進懷里,問她哪兒不舒服,還是受了啥委屈。
茵子將臉貼住魏長發(fā)胸口,抽抽搭搭說魏哥有情有義,懂得疼女人,做夢都想跟他過一輩子??伤诶霞矣心腥?,兩人生了一個男娃。娃娃不到三歲,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為了給孩子治病,耗光了家里所有積蓄,欠了親戚朋友一屁股債。能借的都借過,已是借無可借。她哭著跟丈夫說,就是把自己賣了,也要把孩子治好。
天底下竟有這種事,簡直荒唐。
茵子一席話,讓魏長發(fā)目瞪口呆,打死他都不信,眼前溫順漂亮的小女人竟是騙子。他揚起的巴掌在半空中晃了幾下,用力拍在自己臉上。
這一夜,魏長發(fā)躺在床上,煎糍粑似的翻來覆去。
天亮不久,他租來小四輪,將茵子送到車站,家里僅剩的一萬二千元傷殘補助款,一股腦兒塞給她。聲音低沉地說,錢還不夠,就給哥打電話。我那棟小洋樓,至少值十幾萬、二十萬不等。
火車開動了,茵妹子腦袋伸在車窗外頭,哭得稀里嘩啦。
綠皮火車漸漸變成灰蒙蒙的影子,魏長發(fā)昏頭昏腦回到家,把自己摔到床上。
魏長發(fā)病了。高燒三天三晚,燒得面紅耳赤,腿腳抽筋,嘴里盡是胡話。
那天,寧曉華過來借摩托車,推門進來,眼前的一幕,把她魂魄差點嚇沒了,招呼幾個男子漢,把魏長發(fā)送到鄉(xiāng)里醫(yī)院。
魏長發(fā)住院那段日子,寧曉華成了大忙人,問診拿藥,送飯送菜,白天黑夜陪護,水靈靈的大眼睛,老在魏長發(fā)身上打轉(zhuǎn)轉(zhuǎn)。
三
魏長發(fā)同寧曉華的愛情故事,一度成了郭家咀的熱門話題,恭喜祝福的人多。也有說風涼話的,那話明顯帶著刺兒。有人說,一個寡婦不守婦道,丈夫剛?cè)ゲ痪镁透惩却彘L勾勾搭搭。
有人嘲諷魏長發(fā),說他就那點出息。古樟樹下?lián)靷€女人,玩膩味了一腳把人踹走。這回打起了寡婦主意,不折不扣的花心蘿卜,這樣的人,不配當村長。有的說,曉華一副克夫面相,一個瘸腿人,怕是擔當不起。
這些話傳到曉華娘家,父親氣得跳腳,一口氣跑到王家,不由王媽分說,拉上女兒就走。寧家祖祖輩輩老實本分,從來沒做過出格的事,他們丟不起人。
寧曉華被嚇著了,癡癡傻傻被父親拽出一程,回過神來,用力掙脫而去,躲進自己房間,把房門反鎖,撲到床上哭得稀里嘩啦。
寧家人這一鬧,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都是屎了。搞得魏長發(fā)有口難辯。這都不打緊,關(guān)鍵村支書讓他受不了。
自打回到郭家咀那天,村支書和尚念經(jīng)一樣,老在他耳朵邊絮絮叨叨,千遍萬遍說給他介紹對象,歸到根上就一句話,把自己獨生女兒嫁給魏長發(fā)。
村支書看著樟伢子長大的,小伙子人品德行是個啥樣,他知根知底,一門心思想讓魏長發(fā)當上門女婿。
女兒跟樟伢子同年生,從小一起長大,處得挺不錯,哥長妹短叫得親熱,他滿心歡喜,早在心里把樟伢子當成了兒子。
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在縣里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滿打滿算三十歲零八個月。這丫頭跟大學同學整整談了五年,那小子屁股一拍去了美國,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愛情戛然而止。生性倔犟的女兒傷心欲絕,一度憂郁,差點跳了樓。
在村支書撮合下,兩人見了幾次面,彼此都感到陌生,沒聊幾句,再也找不到話題。村支書不想作罷,擺出恩人架子,三天兩頭給魏長發(fā)施加壓力,搞得他見到村支書就躲。
魏長發(fā)同村支書女兒相親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寧曉華氣喘吁吁登門,要魏長發(fā)把話說清楚。
眼前的魏長發(fā),霜打過的樟樹葉似的沒精打采,半天不抬頭,也不回話。
寧曉華抹了一把眼淚,抬腿就走,魏長發(fā)一把將她摟進懷里。
過了一段,這件事漸漸淡出村民的話題,魏長發(fā)卻一直心神不寧。早上起床時,右眼皮老在跳。起初,他以為看手機時間久了,看出了毛病。閉上眼睛揉了揉,再睜開時,跳得更厲害。他腦子一激靈,想起“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句俗語,難不成自己又會撞上倒霉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整個上午,他大門不出,兩腿不邁,待在村部辦公室,處理村里雜七雜八的事務(wù),啥事都沒有發(fā)生。
下午,應約參加鄰村交界地段公路拉直整修硬化事宜協(xié)調(diào)會。這條村級公路,彎道坡道多,行車視線差,容易發(fā)生交通意外,尤其雨天的時候。
鄉(xiāng)長親自坐鎮(zhèn),縣發(fā)改局、交通局、規(guī)劃局來了人。正談到關(guān)鍵節(jié)點,一個村民風急火急打來了求救電話,稱鄉(xiāng)里拆遷辦強行拆幾家農(nóng)戶的房子。
修路拆遷,村民是支持的??墒?,拆遷補償款從哪兒來,拆遷戶安置,這些具體事還沒有敲定,拆遷辦就吆五喝六扒人家墻頭,嚇得娃娃叫、老人哭。幾家意向拆遷戶,多半孤兒寡母。大冬天把人家房子拆了,不凍死人才怪。
古香樟樹下聚集了一幫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前后圍成一個大圈,攔住挖機和運土車吵吵嚷嚷。
鄉(xiāng)里拆遷辦主任胳肢窩里夾著褐色手包,一只手揮來揮去,看他架勢,老人們再不撤,車子就從他們身上碾過去。
司機趁機轟油門、摁喇叭,排氣筒冒出的黑煙嗆喉嚨。
魏長發(fā)騎著摩托車飛奔而來,“嗨”的一聲,拔出路邊菜園扎籬笆的木棒,奔向拆遷辦主任。
小伙子見勢不妙,撒腿就逃。
別看魏長發(fā)瘸了一條腿,跑起來一溜煙,當兵幾年,練出了飛毛腿。他嘴里叫罵,緊追不放。
拆遷辦主任清楚,這回碰上硬茬了,盲目瞎跑根本不是辦法,腦筋急轉(zhuǎn)彎,掉轉(zhuǎn)身子往山坡上逃,不相信瘸子爬山越崗干得過他。
魏長發(fā)舞起麻花腿死命追,口口聲聲要揍扁這個良心讓狗吃了的王八蛋,把拆遷辦主任逼到了山包上。
四周陡峭,逃無可逃。拆遷辦主任一急,腰身拉成彎弓,以沖刺的姿勢,朝山下水田跳去。
腳下枯草覆蓋之地是片爛泥田,噗的一聲,淤泥沒了腿根。拆遷辦主任陷在泥水地動彈不得,凍得渾身哆嗦牙齒打磕碰。岸上圍觀的那些人拍巴掌叫好。
魏長發(fā)不追了,站在山包,抬起袖口揩揩額頭上的汗水,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
兜里電話叫了起來,是鄉(xiāng)長打來的,責令魏長發(fā)不得亂來。說補償款很快就到位,這事包在他身上。拆遷戶安置,一律按政策辦,絕不讓一個人受凍挨餓。至于拆遷辦個別人違犯政策胡亂作為,那是要挨處分的。
魏長發(fā)嗯嗯幾聲,對著手機笑了。
這件難事一了,天色眼看斷黑。魏長發(fā)推著摩托車,一搖一晃朝自家小洋樓走去。冷不防寧曉華從路旁樹叢閃身而出,徑直攔到他前頭,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整天見不到人影,手機打不通,野哪兒去了?我倆的事,你到底上心不?”
這些天忙得腳跟踢到后腦勺,沒顧得上,魏長發(fā)深深地感到愧疚。他停住摩托,稍稍調(diào)整情緒,嬉皮笑臉往寧曉華身邊湊,一伸手捉住那雙柔軟的手。
聞到這個男人的氣息,寧曉華身子骨就要癱軟,順勢倒下去,猛然發(fā)現(xiàn)婆婆身影,掙開魏長發(fā)落荒而逃。
魏長發(fā)垂頭喪氣回到家,湊合吃點東西,倒頭就睡。搞不清睡了多久,被一泡尿脹醒了。
從廁所出來,他沒了睡意,簡單洗漱后,把身子靠住床頭琢磨開了。
拆遷征收政策條條框框多,得去鄉(xiāng)里一條一款問清楚,盡快把補償款催到位,一分不少發(fā)放到拆遷戶手中,安置方案要讓大伙安心,放心。
“長發(fā),快開門!”
一陣急切的叫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聽聲音像王媽。
他趕緊打開房門。
一條黑影直射過來,嗖地一下,兩只毛茸茸爪子撲到他的胸前。
王媽家那條大黑狗,呲著牙齒喘粗氣,粉紅色舌頭快要挨到他的鼻尖。
魏長發(fā)腰身一軟,兩條腿發(fā)顫。
“大黑,這是村長,別胡鬧!”
王媽趕上前,喝住大黑狗。
“這大清早的菩薩還在夢里,您搞得風是風、雨是雨,把狗都招來了,嚇死人呢!”
魏長發(fā)拍拍身上狗爪子印,撇下王媽,進里屋收拾東西。
王媽跟了過去,拉住他衣袖。
“你快去下邊屋場瞧瞧,要出人命了!”
王媽話音剛落,大黑狗再次躥上來,圍著魏長發(fā)狂吠不止。
“祖宗呃,我給您磕頭,把狗狗趕開行不?”
魏長發(fā)邊向王媽求救,邊向后撤,拌倒身后的凳子,摔了四腳朝天。
王媽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讓一條狗欺負成什么樣了。
“走吧,跟在老娘屁股后頭啥事都沒有。記住了,如是半道上開溜,狗狗可不給你面子!”
魏長發(fā)老老實實緊跟著王媽,一路過溝越坎,翻過一座小山梁,來到王媽表侄女家門口。
表侄女蓬頭垢面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一副病懨懨的模樣。見表姑和村主任來了,眼里閃出幾絲慌亂,抹了把眼淚,給二人搬椅子。
前幾天見到的時候眉飛色舞有說有笑,眼下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魏長發(fā)納悶起來,肚子里直嘀咕。
王媽趁表侄女沏茶的工夫,給魏長發(fā)咬耳朵,說都是她丈夫惹的禍,那畜生該吃耳光。
小伙子年輕力壯,長年在南方打工,眼看年關(guān)到了,老板終于準了假。他后背背著,胸前吊著,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好幾個,從東莞那邊工廠往家里趕。離家兩年多,這條虎背熊腰的漢子,想老婆快想瘋了。
久別勝新婚,在家守活寡的女人,恨不得把耽誤的大好時光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累得丈夫像剝了皮、抽了筋的狗尾巴狼。
暴飲暴食傷身體,女人心疼丈夫,讓他歇幾天再說。過日子像麻油點燈,省著點好。
沒過幾天,她身子鬧毛病了,慌慌張張來到醫(yī)院。一番檢查下來,醫(yī)生在診斷書上寫了一行字:沙眼衣原體尿道炎。
她搞不懂這是什么意思,細聲細氣向醫(yī)生問底細。醫(yī)生瞥她一眼,板著臉道:“性病”。
她當即傻了眼,哭得眼淚鼻涕一扒拉。
醫(yī)生給她開藥,反復叮囑,務(wù)必注意清潔衛(wèi)生?;疾∑陂g,禁止房事,以免交叉感染。
表侄女一臉愁苦往家里走,正趕上丈夫嬉皮笑臉給人打電話,聽語氣,對方像是個女的。她這氣不打一處來,抓起菜刀,揪住丈夫褲襠,要割掉那害人的東西。
丈夫往地上一跪,哭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在外頭幾年,干活累點不算啥,關(guān)鍵想女人,夜里和節(jié)假日想得胸口發(fā)慌。咬牙跺腳憋了一天又一天,實在憋不住,偷吃了一頓快餐。沒想到犯下大錯。事到如今,他沒有二話。只要老婆能解心頭之恨,要殺要剮隨她便。
老公是條硬漢子,她嫁過來幾年,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更不說給女人下跪。她把刀一扔,撲到床上嚎啕大哭。
村里男人,大都拋妻別子到外地打工,一年到頭,除開吃喝,兜里剩不下幾個子兒。也有女人到外地干家政當保姆的,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家里一點人氣都沒有。
前邊屋場一個三十不到的女人,經(jīng)人介紹到上海打工,三年沒回過家。再回來時,進門就跟丈夫鬧離婚。她同一位臺灣老板好上了。人家錢多得沒處放,許諾兩套房子,一百萬元現(xiàn)金。
她丈夫是名退役軍人,靠種田種地為生。老婆離了,兩個年幼的孩子怎么辦?他寧愿戴一輩子綠帽子,死活不想讓這個家散了。
女人見丈夫態(tài)度如此堅決,抓起農(nóng)藥瓶就喝。所幸搶救及時才保住性命。出院后,她一紙文書把自己告到法院,凈身出戶,還賠上二十萬現(xiàn)金。
這婚就離了。
女人走了,男人傻了,兩個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傍晚時分,魏長發(fā)拎上酒菜,陪這位戰(zhàn)友喝上了。
菜是辣的,酒也是辣的,兄弟倆越喝心里越難受,手拉手痛哭流涕。魏長發(fā)拍著胸脯說,哪怕自己打一輩子光棍,也要給這位兄弟找個可靠的女人。
正月十五剛過,村主任魏長發(fā)人間蒸發(fā)了。二十多天過去,那幢小洋樓沒見過開門開窗,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正當大伙滿腹狐疑的時候,魏長發(fā)回來了,看上去瘦了不少,臉上胡子又黑又亂,精氣神卻比以往好很多。
這些日子,他跑了幾個省市,進了三趟省城,干了一直想干的那些事兒。
四
雨下了一整夜,風刮得猛,把人們從夏日滾滾熱浪中拯救出來。
早上起床不久,風停雨住,魏長發(fā)站在二樓陽臺朝遠處看,發(fā)現(xiàn)古樟樹有根枝條折斷,有一頭搭在公路中間。他趕緊下樓,拿起斧頭,扛上梯子出了門,砍下那根碗口粗的樹枝,拖到路邊空地上。
這條新公路,直通村里“艾馨園”藥業(yè)公司。往來車輛多,樹枝擋道,挺不安全。
艾馨園是郭家咀村一張名片——魏長發(fā)下的一招妙棋。
郭家咀四季氣候溫潤,雨量充沛,艾葉漫山遍野。聽人介紹,搞艾葉藥草加工投資不大,見效還快,市場前景不錯,能消化吸收不少勞動力。
一天下午,閑來無事,魏長發(fā)翻看手機打發(fā)時光,一條信息跳入眼簾:河南南陽一家村級艾葉藥草專業(yè)公司正在征尋合作伙伴。
他試著打電話過去,聊了一陣,話就攏到了一塊,對方誠意滿滿邀請他到南陽看看。他吆喝村里的會計坐火車,連夜趕過去。仔細考察裝置、生產(chǎn)、銷售、效益情況,摸清了對方的合作意愿。交談過程中,魏長發(fā)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這個村由市軍分區(qū)定點幫扶,司令員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團長。
記得退伍那天,老團長親自趕到車站送行,送給他一套新軍裝,神色莊重地說,咱一日當兵,終身就是軍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活出軍人的樣子。
他接過軍裝,給老團長敬禮,轉(zhuǎn)身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這些年一路風風雨雨,遇到不少難事,只要回想起老團長說的那些話,哪怕再難,他都咬牙挺過來。
老團長驅(qū)車趕過來,一把握住當年的警衛(wèi)員雙手使勁搖。
“你小子跑哪兒去了,讓我找得好苦!”
老團長從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任軍分區(qū)后,想方設(shè)法打聽魏長發(fā)下落,怎么都找不到。活生生的一個人,為何銷聲匿跡。沒想到,這里邊竟然有段令人迷糊的小插曲。
在部隊上,小伙子叫魏杰,這是村里老支書在他入伍前取的名字。希望這個苦命的孩子,經(jīng)過部隊大熔爐鍛煉,成為一塊好料?;氐酱謇?,他換回魏長發(fā)。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兩個名兒相差那么大,老團長到哪兒找去?
找不到魏杰,老團長的心一直懸著。那年搶運防汛物資,他親自下達命令,指名道姓要魏杰擔任突擊隊長。小伙子駕駛技術(shù)過硬,頭腦機智靈活,惡劣天氣條件下,魏杰帶隊出車搶運防汛物資,他心里才踏實。沒料想車隊在半道遭遇山體滑坡。生死攸關(guān)的節(jié)骨眼上,魏杰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戰(zhàn)友。這事他感到特別欣慰和驕傲,自己帶出來的兵,絕對好樣的。
老戰(zhàn)友拖著殘疾身子遠道而來尋求合作辦廠,老團長既心疼又開心,毛遂自薦擔當中間人,把雙方談的合作意向捋了捋,征得南陽廠方同意,協(xié)商談妥了一個以扶貧促扶貧的跨省項目:郭家咀村負責提供場地和原材料;南陽公司提供設(shè)備與技術(shù),還投入兩百萬元啟動資金,只占合資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產(chǎn)生效益后,郭家咀村頭三年拿七成利潤,往后五五分成。
艾馨園順利開業(yè),公司同農(nóng)戶實行合作社制,艾葉種植推廣到家家戶戶。村里人經(jīng)過培訓后到“艾馨園”上班,實行日薪制,中午包一頓飯,一下子解決了兩百多人就業(yè)。
一步棋走活,路子全活了。艾馨園帶動了其他項目,魏長發(fā)精心運作的郭家咀綠色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利用本地資源,搞種養(yǎng)、加工、銷售一條龍,逐步產(chǎn)生效益,青壯勞力陸續(xù)回到村里。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日子慢慢滋潤起來,魏長發(fā)卻變得沉悶了,跟他打招呼他愛理不理。沒過幾天,他辭去了村主任職務(wù),那棟漂亮的小洋樓嚴嚴實實落了鎖。
寧曉華也不見了,那個木箱子,放回婆婆衣柜,里面的錢,她一分都沒動。
有人說魏長發(fā)領(lǐng)著寧曉華私奔了,去了很遠的地方。到底干嘛去的,沒有人說得清楚。
這些年,郭家咀村容村貌一天一個樣地變。村小學教室扒了,蓋成三層樓房。村里衛(wèi)生所也翻新了,村民們小病小痛,根本不用出村。村村通公路政策實施后,村里將水泥路延伸到了各家各戶門口。郭家咀成了遠近有名的美麗鄉(xiāng)村。
村支書告訴大伙,辦這些事,長發(fā)掏了不少錢。他向村里綠色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投資了一大筆款子,不問村里拿一分錢利潤。
王媽心里最清楚,樟伢子和寧曉華到民政局領(lǐng)了證。擔心驚動村里人,夫妻倆是夜里走的,給王媽磕頭辭行,老人流下了眼淚。
魏長發(fā)告訴王媽,他想帶寧曉華到外頭闖闖。這次出去,應了當年那場泥石流救下的戰(zhàn)友盛情邀請。戰(zhàn)友退伍后搞自主創(chuàng)業(yè),在老家大西北包下幾座礦山,生意做得紅火。老戰(zhàn)友沒有忘記老排長的救命之恩,邀他加盟一起搞開發(fā),魏長發(fā)當即應允下來。
在家百日好,出門一時難。兩個孩子這一走,是好是歹,王媽心里沒有底,拉住樟伢子夫妻,哽咽著說:“哪天遇上難事兒了,千萬別硬撐著,老王家的大門,白天黑夜朝你倆敞開。有婆婆一口吃的,少不了你們小兩口一碗白米飯?!?/p>
魏長發(fā)夫妻離開郭家咀的日子,王媽有事沒事來到村口,站在大樟樹下朝遠處打望。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初春的太陽爬到了郭家咀的最高峰,陽光鋪滿原野,金色的油菜花開得遍地都是,引來小蜜蜂在花海里翻飛。
舉目望去,一幢幢新樓房張貼著大紅春聯(lián),年味兒依舊還能感覺到。王媽站在魏長發(fā)小洋樓前,布滿褶子的臉笑開了花。
前天夜里,魏長發(fā)給王媽打電話,張口就叫娘,說就這幾天,他一家子從西北回郭家咀。回來就不走了,一心一意孝敬娘。
一輛進口SUV疾馳而來,停在大樟樹下。魏長發(fā)走下車,一身西裝革履,步子穩(wěn)穩(wěn)當當,看不出是個瘸腿人。
車里跳下胖乎乎的小男孩,跟小時候的魏長發(fā)一個模樣。
車子后門緩緩打開,寧曉華探出身子,目光潤澤似水。她依舊那么年輕秀麗,只是打扮跟從前不大一樣,顯得新潮時尚。
寧曉華懷里抱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這是兒子的雙胞胎妹妹。小公主有些嬌氣,摟著媽媽脖子不肯下地。
王媽顫顫巍巍走過來,眼淚朦朧直晃手。
“回來啦,回來就好,讓我看看孩子們!”
魏長發(fā)和寧曉華快步上前,把一雙兒女攏進了老人的懷里。
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拉住王媽,甜脆脆地叫著奶奶。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