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石

在討論中國繪畫藝術的發(fā)展過程時，清代是連接古代與近代的重要節(jié)點，大多數(shù)美術史論著在闡述清代美術發(fā)展的時候，肯定其繪畫成就的同時也鮮明地指出了清代美術發(fā)展的弊病—陳陳相因，以仿古、摹古為上，但也有些指出了清代美術發(fā)展的一些獨有傾向，如職業(yè)畫家增多并形成群體，在摹古風潮中求新求變。這就給我們在研究清代繪畫問題上開辟了新的道路，給予新的研究方法。本文所考查的范圍是遼寧籍畫人及其詩歌作品，筆者對《八旗畫錄》《中國美術家大辭典》《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增補本》《遼海名人辭典》《清畫人詩史》等書統(tǒng)計，共得遼寧籍畫人一百余人。從籍貫上來說，這些畫人都是遼寧籍的，因此可以作為一個群體進行研究，但由于清代實行的八旗駐防政策以及人口流動性的特點，遼寧籍畫人群體的最明顯的一個特征便是分散性，也就是多數(shù)遼寧籍畫人都是寓居遼寧之外，在考查其詩畫作品時，有些詩畫繪畫從題跋、款識或是從內容風格上，能夠尋得一些“遼寧籍”的影子。如果把“遼寧籍”這一概念擴大來看，最穩(wěn)定的遼寧籍畫人當為皇室成員，但由于其資料相對豐富，對其研究的重視程度也相對較高，因此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圍內。筆者所匯集的一百余位畫人中，一大部分都無詩集傳世或未整理刊行，故在行文上基于兩點考慮：其一，重點從詩畫關系的層面來探討;其二，對于論述的人物有所選擇，重點選取其在美術史和文學史上研究有所偏頗的，例如唐英、英廉、房毓琛等，都有詩文集留世，也有繪畫作品留存，但在文學史上對唐英等人的研究熱度遠不及其美術及繪畫作品。基于上述考量和限于篇幅，本文只對唐英、于宗瑛、英廉、房毓琛四位遼寧籍畫人進行詩文論述，可謂窺一斑而知全豹。

一、遼寧籍畫人詩畫創(chuàng)作概述

（一）繪畫偏向山水、花鳥

根據(jù)記載遼寧籍畫人最多的李放的《八旗畫錄》所統(tǒng)計，在其所錄的三百余人中，明確善畫山水、花鳥的占據(jù)大部分，如卞三畏（漢軍正白旗）的“山水得湍瀨潺湲煙霞縹緲之致”（《續(xù)圖繪寶鑒》），唐英（漢軍正白旗）的“工宋人山水人物，才氣與劉源若似”（《歷代畫史匯傳》），黃九如的“夢得紫牡丹畫法”（《杭郡詩三輯》）。山水、花鳥題材尤其是山水題材的繪畫在宋代以后，一直是繪畫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題材，這一點無論是在清代的如意館、造辦處宮廷繪畫，還是在清代的“四王”“四僧”“揚州八怪”繪畫中，都有所體現(xiàn)，但從宏觀來看，遼寧籍畫人與清代的其他繪畫者似乎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并無大不同之處，甚至可以說是類似。但如果從高其佩的“指畫”、遼寧籍畫人的鈐印等細節(jié)處尋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遼寧籍畫人在創(chuàng)作山水、花鳥題材作品時，除了受時代的創(chuàng)作影響以外，其民族特點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這將在下文中有所論述。

（二）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語言自然、通俗

前文論及，遼寧籍畫人中，有很多人是詩畫皆善的，皇室成員中如高塞（皇太極第六子）著有《恭壽堂集》、岳端著有《玉池生稿》、文昭著有《紫幢軒全集》，尤其是乾隆時期的親王如永珹、永琪、永瑆、永瑢等人，都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豐富多產。其他如唐英、年王臣、高其佩、朱倫瀚、高秉、鄭文焯等，在詩畫的創(chuàng)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內容多有描摹自然，抒發(fā)對山水自然的熱愛，語言通俗不雕琢。遼寧籍的畫人幾乎都為“旗籍”，是“八旗子弟”，由于政治上的特權，大多都是享受俸祿，有官職在身。其“八旗”身份的特殊性應該作為一個研究清代文藝的角度，尤其是在詩歌和繪畫領域，但目前學術界著眼的并不是很多，本文限于篇幅也不做細致探討。

嚴迪昌先生在論述清代詩歌特征有這樣一段論述：“八旗詩人群體的崛起，既標志著滿漢之間文化交融的成功，又反映了兩方面微妙的呈逆向狀態(tài)的效應，一方面是滿族貴族作為統(tǒng)治集團，其皇權集意圖制約詩文化以增強文治之功，另一方面則逆效應卻也同時發(fā)生，高壓下的離心現(xiàn)象無例外地見之于這居統(tǒng)治地位的全體群體族群中，詩歌成了他們心靈情節(jié)的抒露之窗。”此段話雖然論“詩”，但對于繪畫領域尤可適用，對皇室成員的繪畫創(chuàng)作適用，對遼寧籍畫人也很適用，因為在遼寧籍畫人群體中，大部分為“漢軍八旗”，這個群體與“滿洲八旗”和“蒙古八旗”比起來，同樣具有一種族群的離心力，因為在具體的政治傾向上，“漢軍八旗”實際上具有政治上的劣勢。

整體來看，遼寧籍畫人的詩畫創(chuàng)作在題材和風格上具有相似之處，雖表達方式不同，但所蘊含的情感相同，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雅愛自然、親近自然的民族特性。以山水為例，除了滿族發(fā)源與山水密切相關外，其題材應用在詩畫領域所表達的不再是“林泉高致”“隱逸之思”，而是追溯祖先、單純熱愛和陶冶性情，這些細微的情感蘊含轉變恰恰體現(xiàn)了遼寧籍畫人的詩畫創(chuàng)作特點。

二、以唐英、房毓琛、英廉為例

唐英（1682-1756），沈陽人，隸屬漢軍正白旗，清代陶瓷藝術家，能文善畫，兼書法篆刻且又精通制瓷。雍正六年（1728）奉命任景德鎮(zhèn)御窯廠協(xié)理官，乾隆元年（1736）起先后管理淮安關及九江關并兼理窯務，前后共二十一年（其中十五、十六兩年一度中止）。從朗廷極（遼寧北鎮(zhèn)人）到年希堯（遼寧北鎮(zhèn)人）再到唐英，歷時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三人對清代陶瓷、工藝美術的發(fā)展功莫大焉，其中尤以唐英任職最長，貢獻極大。其代表作品《陶人心語》（古柏堂本）是研究唐英生平與藝術觀念的重要資料。筆者通過國家圖書館獲得此書（國圖本），該本隨處可見批閱增刪，應該是比較權威的手稿本，比起后人整理的本子，該本具有更好的直觀性。在《陶人心語》中，多有淵明、香山句，語言自然汩汩流出，絕少修飾?？谡紤贻^多，語言清新。詩歌帶有自傳性質，是研究唐英的很好的一手資料。其中有如《自題墨蓮花二截句》《題自畫獨立清秋圖》等題畫詩句，從手稿中不難看出，其詩歌與繪畫渾然一體。雖然在手稿的詩文中，對家鄉(xiāng)沈陽幾無筆墨，但從“家離此地三千里，月看西江二十年（《己巳仲秋潯陽官舍漫興四首》之一）”，“云障青山鄉(xiāng)夢杳，風搔白發(fā)旅吟多（《獨坐二首》之一）”等詩句中我們可以尋覓出“家鄉(xiāng)”的影子，詩句中的“鄉(xiāng)”不一定作“故鄉(xiāng)沈陽”解或者只是詩歌當中的一種慣用寫作手法，但我們從手稿的其他地方依然能尋得一絲關于唐英念念不忘其家鄉(xiāng)的影子。茲從手稿中得圖片如下：

在正式用筆諸如題匾額的時候，唐英一定款“沈陽唐英”，而一般題寫則是“榷陶唐英”，其手稿中還對兩位唐氏姓名，明其宗親輩分。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代的遼寧籍畫人，分外珍重自己的遼寧身份，鈐印、題款、署名時經(jīng)常用“十三山外”“遼東”“遼左”“白山”“長白山”等字，這些與清代實行的八旗制度及遼寧在清代所處的特殊政治地位有著重要關系。早有學者對其詩歌的藝術特色等作了闡述，筆者不再贅筆，僅就其詩畫關系而言，作一二語。唐英詩歌中最直接體現(xiàn)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就是其詩稿中的一些題畫詩，如《題藍采和踏歌圖四截句用轱轆體》等。因陶瓷用土，其廠間小路多有泥濘，故詩中多有“踏濘沖泥驛路身”等“泥濘”之詞，讀之有臨境之感。其喜歡用疊字，如“秋愛青青白白天”。唐英其詩整體自然、不拘泥，與其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工宋人山水人物，才氣與劉源若似”（《歷代畫史匯傳》）風格相近，體現(xiàn)了詩畫的風格一致性。

英廉，馮姓，字計六，號夢堂，別號竹井老人，遼寧沈陽人，隸屬漢軍鑲黃旗。雍正十年（1732），考中舉人，授筆帖式，歷任內務府主事、大名知府、永定河道、戶部員外郎、吏部郎中、戶部郎中、漢軍正黃旗護軍統(tǒng)領，外授江寧布政使、內務府大臣、戶部侍郎、《四庫全書》館副總裁、步軍統(tǒng)領，累遷刑戶二部尚書、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事務、議政大臣、直隸總督。乾隆四十八年（1783），授大學士，病逝于家中，入祀賢良祠，謚號文肅?！栋似飚嬩洝芬谩稓v代畫史匯傳》稱其“工山水及墨竹”。其詩稿為《夢堂詩稿》，今有詩歌集整理出版，有詩十五卷，九百余首（組詩算一首），其一生官職頗高且有多游宦，能夠創(chuàng)作如此多的詩歌，想必是平時筆耕不輟。其卷后有其子跋曰：“先君當日綜理閣部，兼領數(shù)職，身心曾不少閑，然力學起家，平生可以辭章，孜孜不倦，宗案牘猥集，每遇佳時勝賞，觸景興懷，時時發(fā)于吟詠?！?/p>

整體來看，英廉詩歌語出自然，雖長于格律但用典較少，詩歌題材充滿生活情趣，如《雞》《犬》《雞冠花》《晨起》《古墓》等篇什，可謂入眼即為詩，其他如《駝之高》等作品，全篇無生僻字，語言通俗，甚是可愛。作品中不少題畫之作，如《題畫竹》《題姜雪村觀瀑圖》《題春蓬聽雨圖》等。由所題寫的繪畫題材來看，與其所擅長的繪畫題材相吻合，在其題畫作品中，以敘述、描摹畫面為主，較少議論，如“細筱懸崖似倒垂，碧鸞掃尾葉紛披。知他的是湖州派，粉本陵陽寫曲枝”（《題墨竹》）。

房毓琛，字仲南，清道光年間奉天遼陽人，能詩擅畫，為東北當時較有影響的文學家之一，與榮文達、劉春烺同被稱為“遼東三才子”，著有《隅夢草堂詩草》。房毓琛一生舉業(yè)曲折、仕途平平，但常懷憂國憂民之心。正如文稿在自序中所說，其詩歌大部分為“自敘離亂之苦”，如《夏夜書齋對月》《赴岫巖尋兄圖中作》《渡海之大沽下船作》等，都是對生活的真實再現(xiàn)，表現(xiàn)生活奔波之苦。《尚王墓》《三垂崗懷谷歌》等詠史懷古之作，多用古風歌行體，往往有切實之論，讀來令人敬佩。其作畫本為平時閑暇所為，其書法學板橋，畫以山水、松壑為主。其多自畫自題，如《題劉東葛梅龍圖》《題鐵拐李圖》等，詩句如“只應官跡思元祐，哪有名流似永和”“救荒此日思文正，論古何人似幼安”“金粉笙歌似舊觀”，語言通俗，行文流暢。如《畫松題字》：“洗盡人間俗塵像，竹梅取友始知端。”“旁人不解先生意，卻笑先生會畫松?！弊x之仿佛能窺見其人品。房毓琛的畫作似乎不多，且多是平時興來之作，其詩歌語言自然、不飾雕琢。此外，在和榮文達、劉春烺唱和詩中，多有自警之語，令讀者深深地感到他們崇高而深厚的友情。其詩歌整體以非律體見長，所寫身邊之景，所抒誠摯心情，常常能情景交融，自然流暢。通過其詩歌內容可知，其對繪畫有一定的造詣但又不完全寄情于畫，繪畫在房毓琛的手中更加“生活化”但又不“文人化”。

遼寧籍畫人的詩畫創(chuàng)作十分豐富，除上述作家外，還有于宗瑛，字英玉，號紫亭，遼寧錦州（北鎮(zhèn)）人。工詩文，著有《來鶴堂集》。書學顏真卿，參以蘇、米兩家，極蒼古渾厚之致。山水得清閟（倪瓚）三味。間作寫意人物及花卉、禽蟲，頗有天趣。高其佩，字韋之，亦書韋三，號且園，或書且道人，又號南村，遼寧鐵嶺人，著有《且園詩鈔》。年王臣，字汝鄰，別字寄濤，又字瘦生，自號不朽居士、采玉山人，遼寧錦州（北鎮(zhèn)）人。書法宗趙孟頫、倪瓚，山水枯木竹石，落筆似之。能詩，著有《瘦生吟稿》。其詩歌已不可考。但從其“黃金笑卻將軍聘，白發(fā)羞居國士名。豈為空囊憐陸賈，從來入幕薄郗生。心傾萬里關山外，佇聽蕭蕭班馬聲”這首詩來看，能想象其風采。其他如沈峋、張應魁（遼寧沈陽人）、鄭文焯（遼寧鐵嶺人）、秀琨（遼寧人，具體不詳）、陳景忠（遼寧海城人）、董茂泰（遼寧鐵嶺人）、程鎖（遼寧丹東人，著有《莞然山房詩草》）、高秉（遼寧遼陽，一說鐵嶺人，自稱遼陽人，著有《青疇詩鈔》《指頭畫說》）。限于篇幅，本文只詳細列舉上述三位作家的詩歌作品進行分析。

整體來看，遼寧籍畫人的詩畫作品呈現(xiàn)出創(chuàng)作風格一致性的特點，即生活化、大眾化，喜山水等自然題材進行描摹題寫，詩歌創(chuàng)作多有自傳性質，讀來語言清新、曉暢，但其作品大多分散，尤其是其詩稿多有未能刊印者，有待于進一步的整理和研究，從而豐富美術史和文化史的研究。

本文為2021年度遼寧省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課題一般項目“遼寧籍‘畫人’研究”成果，課題編號：2021lslybkt-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