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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子畏,桃花劫

        2022-07-07 21:05:14梁帥
        小說林 2022年4期

        引子

        租了一輛單車騎行,漫無目的,竟想虛度光陰。三月天,姑蘇老城,陽光暖融融,在現(xiàn)代高樓面前,爬滿綠植的閶門城樓依然古樸高大而且有幾分難以掩飾的莊嚴(yán)。棄車,步行。像一個城市的探秘者,拐進(jìn)狹窄幽深的小巷,天空被電線切割,一些繩索上掛著干菜、臘肉或者內(nèi)衣褲,順著小路走出去,就是吳趨坊。

        1470年,農(nóng)歷庚寅。虎年。這一年農(nóng)歷二月初四,吳趨坊里一家酒樓的后宅里,一個男嬰誕生之初的啼哭,給這條原本熱鬧的小街增添了一點兒喜氣,這是開酒店的唐廣德的第一個孩子,虎頭虎腦,又生在虎年,就按照出生時間給起了名字: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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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自號六如居士。時人大多稱其子畏,或者唐寅,少有人叫他唐伯虎。祝允明給唐寅作的墓志銘說,“子畏……幼讀書,不識門外街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氣?!币部赡芨赣H的嚴(yán)格督導(dǎo),唐寅也確實用功,很小的時候就博得才學(xué)之名,也為后來能夠順利考入府學(xué)打好了基礎(chǔ)。

        十六歲考入府學(xué)之后,唐寅開始了一段放任的生活,一直到二十八歲,父親死后三年,又發(fā)奮讀書,第二年在南京參加鄉(xiāng)試,考了個第一,自刻印章“南京解元”,唐解元這個稱謂也是這時候得的。而促使唐寅覺醒的,不僅是父親、老婆、兒子、妹妹的離世之痛,還有好友祝允明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

        祝允明比唐伯虎大十歲,兩個人認(rèn)識的時候,唐子畏還是一個未成年的生瓜蛋子,而祝允明已經(jīng)有了子嗣。祝允明這個人很有意思,在《唐伯虎點秋香》的電影中,被刻畫成了一個二百五的小丑,著實有點兒冤,實際上,吳中四大才子中祝允明書法堪稱第一,甚至整個明代,出其右者也寥寥無幾。祝允明的祖父祝顥、外祖父徐有貞都中過進(jìn)士,在朝為官,顯赫一時。尤其是外祖父徐有貞“土木堡之變”后,因迎英宗復(fù)辟,被重用,官拜兵部尚書、華蓋殿大學(xué)士;老丈人李應(yīng)禎,做過中書舍人,也是一代著名書法家,文徵明就拜在他的門下學(xué)習(xí)書法。祝允明五歲已能作徑尺大字,九歲能詩,是一個早慧而個性十足的少年,二十幾歲的時候,在蘇州文化圈里已經(jīng)很有知名度了。但他第一次去拜訪唐寅卻吃了閉門羹,唐寅還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苦讀圣賢書的好學(xué)生,甚至被這突如其來的幸運擊暈。祝允明走后,他在酒樓里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這是一個不可錯過的人物啊,得趕緊寫信,祝允明看到信后竟也欣然回信。于是,二人訂交,唐寅和祝允明對脾氣,友誼一定就是一生,不像和文徵明,中間還有過絕交。

        唐寅他老爹雖然出身酒屠之家,但還有過人之處。明朝中期的蘇州府,商業(yè)開始繁華,老唐也依靠經(jīng)商家境還算殷實,但他還是希望子弟能夠進(jìn)入體制之內(nèi),不是說開酒樓就不能生活,而是,社會階層畢竟低下,要想改換門庭,讀書考取功名便是一條捷徑,唐寅的聰穎,也給他帶來希望,甚至后來差一點兒就實現(xiàn)了老唐的夙愿,無奈,命運和唐寅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老唐殷實家底只能保障孩子衣食無憂,更遠(yuǎn)的路,可能就無法支撐下去了,不管怎么樣,老唐還為兒子盡可能地鋪路,他利用酒樓這個交際平臺主動結(jié)識了一些文學(xué)人士,文林就常來老唐的酒樓喝酒,很是欣賞唐寅的才華,兒子文徵明也成了唐寅的好友。發(fā)育遲緩的文徵明屬于那種溫厚端正的小伙子,甚至有些呆板,唐寅給人印象放蕩不羈,能成為好友,可能也是求同存異。文林看人比較準(zhǔn),他說:“子畏之才宜發(fā)解。然其人輕浮,恐終無成。吾兒他日遠(yuǎn)到,非所及也?!蔽牧终f這話,并不是不喜歡唐寅,而是客觀評價,如果看不順眼,早就不理了,還能大小飯局都帶著這個后生,把他拉進(jìn)蘇州最頂級的文人圈層。正是文林的提攜引薦,唐寅才與沈周、王鏊這些名流相識。

        文徵明和唐寅兩個人的性格倒是有些互補(bǔ),甚至有一階段,兩個人像磁鐵一樣互相吸引,二人一起學(xué)習(xí)趙孟頫的書法,筆意趨同,寫出的字都像雙胞胎。只是后來,唐寅吸納了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和李邕的筆法之后,才有了自己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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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寅一生最大的挫折就是卷入了一場科舉舞弊案,這次打擊要比喪父,喪妻,喪子,喪妹還要大,如果沒有這次風(fēng)波,想必也許沒有后來的唐伯虎。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月, 唐寅以南京鄉(xiāng)試第一名的成績參加禮部會試,主考官程敏政和考生唐寅、徐經(jīng)涉嫌串通泄題舞弊,這也成了明史中被人談?wù)撟疃嗟囊淮螘嚒?/p>

        唐寅下了牢獄,后因此案證據(jù)不足,三個月之后,被放了出來??婆e案之后,他本可以到浙江做一個小吏,過上一世安穩(wěn)的生活,加上他鬻賣書畫所得,物質(zhì)生活不至于像后來那么慘淡,但他覺得自己是被侮辱和被傷害的,他要拒絕這份侮辱。唐寅的個性和勇氣,讓他的人生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回到蘇州,唐寅選擇做一個自由文人,他刻了一方“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的印章,可見自恃才情甚高。這種自信來自蘇州市民經(jīng)濟(jì)的發(fā)達(dá)和繁榮的文化市場。他家門前是一個特別繁華的街區(qū),從他家出來,拐一個彎就到了繁盛至極的蘇州閶門。很多年后,他寫了一首詩,描繪了閶門的繁華,且看這首《閶門即事》:

        世間樂土是吳中,

        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

        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

        四遠(yuǎn)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

        畫師應(yīng)道畫難工。

        寫詩之人雖是文人,但我們不應(yīng)該忽視他另一個身份,即商人子弟,他和同時代的文人意識里依然淡化了對商業(yè)的偏見,文章與畫作成為一種特殊商品完全可以換來財富,文人不再恥于言利,而是表達(dá)出對錢財?shù)挠H切,甚至對寫字賣畫就能賺錢而感到驕傲?!安粺捊鸬げ蛔U,饑來吃飯倦來眠。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鏡里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p>

        唐寅《感懷》詩中也可見一斑。

        唐寅的畫作,能賣多少錢,夠不夠他的生活呢?他的好友祝允明曾經(jīng)一幅畫賣五兩紋銀,按明代中期的物價,一個月賣上三五張畫,維持一個家的基本生活應(yīng)該夠了。

        3

        江南的冬天最為難熬,讀唐寅的《江南四季歌》,冬日里卻生來一絲暖意?!鞍才排w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銷金帳掩梅梢月,流酥潤滑鉤珊瑚。湯作蟬鳴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鋪。寸韭餅,千金果,鰲裙鵝掌山羊脯?!碧K州的糕點,精致,甜膩,冬日里的湯鍋,鰲與鵝與羊,暖胃暖心,但烘牛酥是怎樣的,我卻找了幾處,未曾見過,問蘇州作家車前子,他籠統(tǒng)說是中國奶酪,再問,可在蘇州如今有賣否?他說,好像沒有,反正我沒見到。老車這種土著,都未曾見過,我也只能想想作罷啦。

        蘇州小街小巷里藏著煙火氣。我騎行在小街小路,仿佛少年一般對這個城市充滿好奇,單車也是探索城市秘密最好的工具,可以走走停停,可以對時間自由支配,從皋橋到閶門,經(jīng)過吳趨坊,拐進(jìn)去,穿行在姑蘇古城市井聲中,仿佛去探訪老友,我明知道那座臨街的酒樓早已消失,但仍然會想起“君家在皋橋,喧闐井市區(qū)。何以掩市聲,充樓古今書?!边@首《飲子畏小樓》,作者是文徵明,寫的中規(guī)中矩,符合他給人的印象,他缺少唐寅的超脫與放蕩,縱情與任性。

        李白曾在唐寅的生命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精神存在。李白之于唐伯虎,是偶像,也是與古人對話的知己,更是他的重要精神源流。少年時代,他和李白一樣做著俠客夢,想到邊塞施展拳腳建功立業(yè),中年時代的人生際遇,又在李白這里找到歷史的回響,“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碧埔琛栋丫茖υ赂琛罚蚶畎滋孤缎亟?,不登天子船,不上長安眠,跟你學(xué),灑家也能如此,因為他有了桃花庵。唐寅是敞開懷抱,盡力擁抱火熱的生活的人,他要與世俗打成一片,但李白讓他飄逸,李白讓他浪漫,李白也給了他和泛泛生活之間的保持了一點距離。

        唐寅的詩歌,既有李白的灑脫,也有白居易的淺白。甚至還可以看到唐代詩僧王梵志的一些禪意。王梵志不僅有禪意,而且善用口語,這一點,唐寅也拿捏的很好,明人顧元慶云:“解元唐子畏,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p>

        “碧桃花樹下,大腳墨婆娘。未說銅錢起,先鋪葦席床。三杯渾白酒,幾句話衷腸。何時歸故里,和她笑一場?!保ā蹲碓姟罚?/p>

        唐寅作詩并不刻意尋章摘句,而是隨口吟誦,融入街頭巷尾的民間俚語,有的像“順口溜”那樣生動活潑,明人王士禎說他“如乞兒唱蓮花落”,也有道理。

        蓮花落是一種說唱的曲藝形式,發(fā)于宋朝,興盛于明清,蓮花落生于民間,乞討的叫花子,唱這種小調(diào),訴說自身之不幸遭遇,以博得同情,獲取賞錢。蓮花落唱詞押韻合轍,詞句通俗,作為窮人謀生的一種手段,它不僅讓聽眾聽得懂,還要聽得有趣。因此,蓮花落操作的語言,既利于傳播,更直抵人心。

        有趣的是,唐寅和他的好友張靈,在年少之時就有扮作乞丐戲耍商人的行為。逢場作戲,不知道彼時,唐寅是否也會唱幾句蓮花落,讓自己更像一個地道的乞兒。

        唐寅寫過一首《百忍歌》,簡直一俗到底,怎一個忍字了得!“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將奈何?我今與汝歌百忍,汝當(dāng)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恥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饑也忍,寒也忍; 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君不見如來割身痛也忍,孔子絕糧饑也忍;韓信胯下辱也忍,閔子單衣寒也忍;師德唾面羞也忍,劉寬污衣怒也忍;不疑誣金欺也忍,張公九世百般忍。”試看一下,毫無文采,近于爛俗,甚至不用配樂,拿一根筷子敲打著白瓷碗,僅僅清唱,都有一種太平歌詞的味道。

        在館閣體幾乎一統(tǒng)江湖的明代中葉,唐寅的這些詩文,顯然不是主流的聲音,他的形象也是一種離經(jīng)叛道者,但蘇州接納了他,江南文化接納并寬容了這種存在。

        如果把唐寅放在更大的一個歷史語境之中,他就不那么孤單了。心學(xué)大師王陽明與唐寅同年在京考試,后來唐寅曾遠(yuǎn)赴南昌,投靠寧王,發(fā)覺寧王有不臣之心后,只好裝瘋賣傻,在大街上裸奔,寧王見他無用,他才得以脫身回到蘇州,而消滅這支反政府武裝的人就是王陽明。陽明心學(xué),李贄的“童心”之說,在唐寅身上都能尋覓蹤影,唐寅詩中,真實與真情沖破詞語的藩籬,展現(xiàn)孩童般的天真,足以打動人心。

        公安派的文人袁宏道在萬歷一朝做過吳縣知縣,也是唐寅的超級粉絲,在《唐伯虎全集序》寫道:“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詩文,不足以盡子畏,而可以見子畏。”袁宏道讀唐寅的文章,就如同見到唐寅本人一樣。袁宏道小品文風(fēng)氣清新,善用民間歌謠俚語,直訴心靈,可見唐寅詩文對他的寫作有很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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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塢,唐宋時曾遍植桃樹,桃花在春風(fēng)中盛開,燦若云錦,故而得名。今天的桃花塢,遠(yuǎn)沒有人想象的那樣世外桃源,甚至連桃樹都看不到,和桃這個字有關(guān)系的,就是臨街一家賣桃酥的小店。

        唐寅搬進(jìn)桃花塢,或許也是一種無奈之舉,他和弟弟分家,或許也與沈九娘有關(guān)系,這個出身官妓的女子,是唐寅第三任妻子,也可能是最懂唐伯虎的女人。原配夫人去世后,唐寅又娶了一個老婆,短暫的婚姻生活,在唐寅科舉案歸家之后便宣告破裂,她便和唐寅離婚了。此時的唐寅家境敗落,除了弟弟,已經(jīng)再無親人,雖然勵志做自由文人,賣文鬻畫為生,但收入不穩(wěn)定,心中難免發(fā)出一陣對世態(tài)炎涼的唏噓。

        這時,沈九娘給予了他最大的情感撫慰,官妓出身的沈九娘讓她有別于普通女性的視野,反過來說,唐寅也不是一個老老實實過日子的男人,讓他去掉作家、詩人、畫家這些光環(huán),可能還不如那些殺豬賣酒的城市普通老百姓,面對這樣一個人,普通婦女著實難以和他過長久日子,但他卻符合沈九娘對一個男人的期許。于是,沈九娘隨唐寅,心靈相契,苦也好,累也好,風(fēng)也過 雨也走,一輩子,一生情。

        他要在桃花塢營造自己的小天地。但蓋房子不是畫畫,幾點筆墨,高樓平地起了,它需要結(jié)結(jié)實實的金錢,這成了擺在唐伯虎面前的一個重大難題,他一頭扎進(jìn)藝術(shù)市場,迎合了市民消費,拼命畫畫賣錢,甚至在畫作題材上選擇更為暢銷的仕女圖和春宮圖。畫作和文章為他帶來了蓋房子的磚瓦木料,但還是不夠,于是開始和周圍的朋友借錢。

        他給同為“江南四大才子”的好友徐禎卿寫了一份求援信,并寄去幾本珍貴的古籍善本。那時候徐剛考中進(jìn)士不久,正在京城做官,唐寅也是好面子,不好意思直接說借錢,拿書出來交換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hù)的方式??墒切斓澢涞膶嶋H生活也并不如人意,皇帝嫌他長得丑,未加重用,后來還因為斷案有差錯,被罰薪俸。他給唐伯虎回了一首標(biāo)題很長的詩《唐生將卜筑桃花之塢,謀家無資,貽書見讓,寄此解嘲》,光看這個標(biāo)題就可以推測二人的窘境了,內(nèi)容雖然寫的慷慨,但不再贅錄。

        借錢不成,還得接著畫畫,陸陸續(xù)續(xù),歷時四年,桃花庵總算建好了。實際上,桃花庵和我們今天看到的蘇州園林相差甚遠(yuǎn),但劉禹錫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唐伯虎把這里當(dāng)成了人間樂土,種上桃樹,挖出荷花池,放養(yǎng)幾尾小金魚,賢妻舊友,杯籌交錯,桃花一笑,送來春風(fēng),唐寅心中蕩漾了一下,沈九娘的欣賞和愛,激發(fā)了唐寅的藝術(shù)才華,這一期間,他寫下了最偉大的傳世之作《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還來月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fù)日,

        花落花開年復(fù)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

        不愿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

        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

        他得驅(qū)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塢,桃花庵,唐寅已經(jīng)將自己看成半醉半醒的神仙,但桃花一笑,短暫而美麗,倏忽之間,落花人獨立,唐寅感覺,短暫易逝的人生,在這個時候可供揮霍的也不多了。

        他必須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實卻是另一番畫風(fēng)。唐寅寫過一首《偶成》:“科頭赤足芰荷衣,徙倚藤床對夕暉。分付山妻且隨喜,莫教柴米亂禪機(jī)?!彼约涸谔僖紊宪E起二郎腿享受生活,但媳婦卻在為家里的柴米油鹽操碎了心。唐寅不持生活,家中一切,全由沈九娘操勞,兩人攜手人間二十余年,最后這個唐寅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因操勞過度病重而亡。

        這對唐寅來說無疑又是一個重大打擊,他在《揚州道上思念沈九娘》中寫道:“相思兩地望迢迢,清淚臨門落布袍。楊柳曉煙情緒亂,梨花暮雨夢魂銷。云籠楚館虛金屋,鳳入巫山奏玉簫。明日河橋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遙?!蔽烙制嗲宓囊饩?,讀來句句情深。

        5

        沈九娘的去世,仿佛樹枝上飄落的花朵,讓唐寅有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感傷,落花也成了一種離別的意象,深深地根植在這顆放蕩不羈的內(nèi)心之中,在唐寅保留的書法作品之中,《落花詩冊》是代表作,但落花這一意象并不是因為沈九娘才有的,唐寅一生中創(chuàng)作多首《落花詩》,直到臨終前他還在創(chuàng)作《落花詩》。我感覺唐寅對桃花有執(zhí)念,連給自己女兒起名桃笙(一作夢桃),都帶“桃”字。桃花燦爛,但桃花也短命,仿佛它們知道自己生命很短,必須在人間最好的季節(jié),積極展現(xiàn)自己,唐寅也似乎在桃花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或者,他可能感傷的也不是桃花,而是他自己,桃花是他的知音花,是他對生命虛妄的隱喻。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他自號“六如居士”,在桃花飄零的時候,是不是也如夢幻,似泡影。

        唐寅《落花詩冊》真跡現(xiàn)存四本,分別是蘇州市博物館藏本、普林斯頓大學(xué)附屬美術(shù)館藏本、遼寧省博物館藏本和中國美術(shù)館藏本。據(jù)考,中國美術(shù)館藏本為其晚年所作,相比蘇州博物館的藏本疏朗清秀的書風(fēng),此卷更加圓融老辣,滄桑沉郁。書為心聲,晚年唐寅生活上也不如年輕時代那么瀟灑。蘇州水患,吳中出現(xiàn)饑荒,“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唐寅被窮困所擾,甚至朝不保夕,三餐難續(xù),到處借錢,寫下《陰雨浹旬,廚煙不繼,滌硯吮筆,蕭條若僧,因題絕句八首,奉寄孫思和》,“信是老天真戲我,無人來買扇頭詩?!币晃腻X難倒英雄漢,人生囧途的心跡,在這八首絕句中展露無遺。

        他還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二十年前的那次科考,“二十年余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猶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鐘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是感嘆,是后悔,還是郁結(jié)不化。人生無常,生命自有歸路。五十四歲的風(fēng)流才子,寫下了臨終絕筆:“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dāng)漂流在異鄉(xiāng)?!碧埔囊簧彩浅錆M矛盾的一生,與在粗鄙的現(xiàn)實進(jìn)行無奈的掙扎相比,他的精神看起來還那么灑脫,我們讀來卻又那么悲涼。面對人生即將迎來徹底的解脫,這首詩是他給自己一生最貼切的注釋。但無論怎樣度過這一生,他那追求自我的人生,都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成長,在世俗中可能覺得過于草率,但也正是如此,唐寅才成為獨一無二的唐伯虎。

        尾聲

        唐伯虎去世后,先是草草安葬在桃花塢后面,到清嘉靖六年遷葬到橫塘鎮(zhèn)王家村墓地,現(xiàn)為唐寅園。辛丑五月,桃花落盡,一川煙雨。我開車路過,曾在園中停留片刻,具體街道和門牌號已記不得,門票五元,走進(jìn)去還挺寬闊,繞過影壁,聞到一股濃烈的花香,有點膩鼻子的那種。里面一個圓形大墓,墓前有一石亭,亭上一副對聯(lián),“花塢菰村雙丙舍,春風(fēng)秋月一才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亭中立一石碑,上書“明唐解元之墓”,園中只有一對情侶依偎談情,我圍著墓地轉(zhuǎn)了一圈兒,不敢多做打擾,就匆匆離開了。距離唐寅園不遠(yuǎn)處就是大運河的古橫塘驛站,在古代多為送別之地,南宋范成大有“年年送客橫塘路,細(xì)雨垂楊系畫船”的詩句,我當(dāng)時卻想起一首更為熟悉的宋詞: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特想像古人一樣說一句:子畏兄,再會!

        作者簡介:梁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馬迭爾旅館的槍聲》《補(bǔ)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tuán)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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