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孫大麥
那時(shí)候,各地的春會上都唱“喂藥”。
那時(shí)的年后,是難得的閑月,各地都起春會,排著日子。
袁店古鎮(zhèn)的春會,幾百年了。
袁店古鎮(zhèn)的會期長,單年十天,雙年半月。袁店古鎮(zhèn)會期大,梆子、越調(diào)、曲子戲、道情、墜劇、四平調(diào)都受歡迎,至少得三臺大戲?qū)Τ?,就在河灘里。圍繞戲臺,各色雜耍、各路貨品、各味小吃、各樣人等,各有熱鬧,成就大熱鬧。
對臺戲,講究出大招兒、高招兒,要的是名角、臺柱子。開鑼、開場、開唱,就得把人引逗過來;半場,得有絕活兒留住觀眾;煞戲了,觀眾還掌聲不斷,吆喝加唱?!绱耍瑧虬嘧硬拍茉谠旯沛?zhèn)立腳,才能名揚(yáng)袁店河上下。就都唱“喂藥”。
“喂藥”,算小戲,也算大戲,多由戲班的女演員與地方上的男票友配戲:書生得病,小姐慰勞;卿卿我我,以嘴喂藥,表演逼真。如此小戲,多在夜半,大戲暫停,以引人氣。唱罷,各走各路,第二天誰也不提這茬兒。
在袁店河,唱“喂藥”的男票友中,大家最喜歡的是孫大麥。因?yàn)樵旯沛?zhèn)春會開鑼時(shí),柳色新,草吐芽,水意暖,人們都有著春天的心勁兒。孫大麥,更能提起大家的心勁兒。
孫大麥好戲,單本、連臺本,各樣戲都喜歡。他有個(gè)絕活兒,過目不忘,看過就能唱。下地、下河、割麥、放羊時(shí)都唱。唱念做打、文官武將、老爺院公、俊丑妍媸、男調(diào)女腔,一個(gè)人來全活兒。人們勸說孫大麥進(jìn)戲班子,做臺柱子,拿“袁大頭”,娶個(gè)老婆,多好!
孫大麥說:“不好!我就是喜歡唱,玩兒,圖個(gè)得勁兒。”
不少戲班子也邀請孫大麥,他同樣拒絕,理由一樣。
不過,春會時(shí)節(jié),孫大麥愿意客串、救場。他化了妝,跟戲班的演員一樣上場、下場,大家竟然一時(shí)看不出來。這,孫大麥高興。
孫大麥客串、救場,多在三臺大戲?qū)Τ桨谉峄墓?jié)口,也就是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的夜戲。這一晚,鎮(zhèn)公所的、大小會首、各路商會要員,甚至縣上的頭面人物也來觀戲,三家戲班都鉚足了勁兒。孫大麥會跟某家班主事先相約,演“喂藥”,價(jià)碼不低。孫大麥看重的倒是與父老鄉(xiāng)親目光的交流、自己的表達(dá)。
鑼鐺鐺鐺,鼓咚咚咚,演書生的孫大麥上場,與小姐眉目傳情。在鑼鼓家什的細(xì)鋪慢墊中,小生相思成病。小姐上場,婀娜多姿。大家瞪著眼睛,張大嘴巴,看二人俯仰、擁偎,接著是喂藥:
——小姐姐自有一道好藥,可解我千古病愁。
——奴家非醫(yī),況在夜半,哪有好藥與你?
——小姐姐自帶好藥,就在你,你的唇上啊……
就這樣,半推半就,細(xì)膩演繹。
那晚,孫大麥與旦角 “喂藥”時(shí)各掩長袖于面,“唇喂”“舌喂”與否,大家看不到。好在孫大麥的書生和旦角小姐都演得特別到位,燈暗時(shí),掌聲幾乎掀翻了舞臺!
可惜的是,第二天一早,旦角啞嗓了。孫大麥救場到底,凡有旦角的戲份兒,他上場;或者,旦角上場,他在后臺補(bǔ)腔,人們也看不出來。
春會結(jié)束,旦角的嗓子也沒有好,像是男音,粗、澀、枯。無奈,就留在了袁店河。孫大麥不要救場的報(bào)酬,并拿出多年的積蓄,替她付了戲班要求的“出師費(fèi)”。
桃花開了,河水歡了。孫大麥和旦角結(jié)婚了。當(dāng)天,兩人實(shí)實(shí)在在地唱了一出“夫妻耕讀”。說的是男女要勤儉持家,讀書耕田,養(yǎng)兒育女,孝順爹娘。
孫大麥說:“感謝父老鄉(xiāng)親!我們不唱‘喂藥了。咱袁店河不唱這號戲,往后也不聽這號戲,不好?!?/p>
人們就拍手叫好。
人群后面,鎮(zhèn)長拄著文明棍,拈著細(xì)須,笑。
——救場的下午,在鎮(zhèn)公所的院子里,鎮(zhèn)長、孫大麥、旦角一同約定:鎮(zhèn)長出錢為旦角贖身;孫大麥?zhǔn)┧幾尩┙菚簡 ?/p>
唱“喂藥”時(shí),班主站在臺口,看得很清:“唇喂”時(shí),孫大麥吸住旦角的嘴唇;“舌喂”時(shí),旦角咬住了孫大麥的舌尖,很投入,淚珠兒滾落。
孫大麥和旦角的結(jié)婚,讓一些人嚼了舌頭:“戲班子唱花戲的,好不到哪里去!”頗有酸意。
一年后,孫大麥抱著兒子,和旦角一起逛春會,拜望了又來袁店古鎮(zhèn)的那家戲班的班主:“感謝您給了我這么一個(gè)好姑娘!”
班主抱過孩子,淚嘩地出來:“你們好好過日子就好!”
班主轉(zhuǎn)身,將去年“贖身”的那包“袁大頭”遞給旦角:“給,你個(gè)死心眼兒的小妮子!”
包裹里,還有一套小兒衣衫。
班主說:“青麻呀,你心真硬??!”
班主的語調(diào)酸軟,臉色還是繃著。
旦角叫青麻,哭了,哇——
青 麻
青麻生在戲窩里。睜眼,戲班子的人圍著她。
在娘胎里就聽?wèi)?,青麻對戲癡迷。戲開演,青麻在舞臺上下、前后看,不吃不喝也得看。小孩子家的淘氣,她身上沒有,看戲時(shí)一站就是半天。她還看別家戲班的戲,看踩高蹺的,看對臺的戲,看地?cái)們簯?,不煩。戲班子上夫妻多,還有別的孩子,青麻就領(lǐng)著大家玩“過家家、唱大戲”,把看到的、想到的,學(xué)一學(xué)、演一演,很像。
班主一笑,跟青麻的媽說:“這小妮兒,戲瘋子?!?/p>
青麻四歲就學(xué)戲了,跑龍?zhí)?,演墊場小戲;七歲被畫上了戲園子的海報(bào);十歲一炮走紅;十四五歲,青麻已經(jīng)能演幾十出劇目,青衣、花旦、刀馬旦,都能演?!皩幵溉觳缓炔?,也要看看小青麻?!比藗冞@樣夸她。
青麻的嗓子好。唱不用說,師傅一句一句口傳,青麻聰明,記得快;念,道白,很有感情;做,開門、關(guān)門、哭、笑、走路、上馬……都拿捏得準(zhǔn)。
可是,班主總是吵青麻。
戲是打出來的。小小孩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很苦。班主打青麻的時(shí)候多,包括吵,特別是青麻的媽離開戲班后。
班主一直記著她說的:“把青麻養(yǎng)活大,別叫她唱戲。找個(gè)好婆家。她是你的骨血,就是你的!”
可是,班主與青麻總是吵,一架又一架。
沒有人敢勸。疏不間親,爹和閨女的事兒,咋插嘴呢?
戲班子里懷疑青麻不是班主孩子的,大有人在??墒牵吹桨嘀鲗η嗦榈暮亲o(hù)時(shí),又覺得自己是瞎操心,閑操心。
看,青麻在舞臺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班主的目光里滿是一個(gè)父親對自己有成色兒女的贊許和愛。
可是,下了舞臺,班主就訓(xùn)她:“出戲,出戲!唱戲是唱戲,下了舞臺,你是個(gè)大閨女,得有姑娘的樣子……”
班主覺得,青麻真像她媽。她媽唱戲就太入心,唱戲是唱戲,過日子也是唱戲。唱《葬花》,如癡如醉,出不來。老班主就訓(xùn)她:“情深折壽!不好。你學(xué)學(xué)安子?!?/p>
安子就是班主。當(dāng)然,當(dāng)時(shí)還不是班主。安子就順著老班主的話:“先生說得對。舒蝶,你入戲太深,唱模糊了。得分清楚,戲是戲,日子是日子。”
老班主這樣說時(shí),舒蝶覺得沒有啥。安子這樣說,舒蝶就在心里頭哭了。
心里頭,舒蝶自己就是林黛玉白蛇樊梨花穆桂英耶律寒煙霸王柳夢梅;安子呢,就是寶哥哥許仙相公薛丁山楊宗?;ㄔ朴菁Ф披惸铩娴X得唱戲好,想和安子就這樣唱下去,唱一輩子戲。
學(xué)戲時(shí),青麻覺得班主的話特別在理:“是人,就得聽?wèi)?,人生如戲。戲,唐朝李家皇帝時(shí)興起的行當(dāng)?;实鄱己脩颍螞r咱這小百姓?一朝朝,一代代,咱就這么唱了下來,唱唱、哭哭、笑笑,心里就不苦了,什么都不苦!”
可是一走上舞臺,她就只在乎心中的戲了,只在乎跟著劇情一起哭笑的臺下觀眾了。暴雨撲地、大雪封門的時(shí)候,唱不成了,有人來到戲班子,看演員吃飯、練功。青麻就說:“聽不?給你們唱?!本统饋怼V灰腥嗽敢饴?,就唱。一唱,心里就不苦了,哪怕面對的是一個(gè)人。
那人就是孫大麥。
就是那個(gè)春天,來趕袁店河的春會時(shí),逢上倒春寒,雨雪交加,會期推遲,戲班子困在了袁店老街上。孫大麥來了。
青麻眼睛一亮,覺得在哪里見過。
孫大麥說:“我看你的戲,年年看,場場不落?!?/p>
孫大麥說:“你的戲,好看?!?/p>
青麻就想起來了,大前年,前年,去年。
去年,她走“8”字,踢碎步,繡花鞋在裙子里噌噌噌噌。戲臺子的右側(cè),孫大麥把著那個(gè)角,仰臉看,為她數(shù)步。前“8”字是幾步,后“8”字也是幾步,孫大麥點(diǎn)著指頭,合著鼓點(diǎn),念叨著:“走走走,走走走……”為她壓步到臺口……
就是那場戲后,在袁店河畔的柳林子里,孫大麥說:“我也會戲,能給你救場……”
青麻說:“不叫你救場,咱們唱一輩子!你跟著戲班走!”
孫大麥遲疑了一下:“你不能留在袁店鎮(zhèn)?”
青麻說:“我得唱戲,唱一輩子?!?/p>
“好!”
孫大麥拉著青麻就對著袁店河磕頭:“龍王爺呀,您保佑俺兩個(gè),叫班主收下我!”
班 主
班主胖。
舒蝶笑著說他:“誰叫你娘把你生到了麥地里!”也是,生下來就掉進(jìn)了麥窩,不胖的話,好像對不起如此來到人間。
班主好戲。那年戲班子來到袁店河,他迷上了舒蝶的戲,就跟著戲班子跑。跑來跑去,老班主收留了他,叫他先當(dāng)“箱倌兒”,拾掇戲裝、冠帔、刀槍、胡髯。
班主看戲,唱戲。他悟性好,看過的戲記得牢,模仿著唱。
可是他太胖,也沒有基本功,上了幾次臺面后,老班主搖頭:“安子,你就安心當(dāng)箱倌兒吧?!?/p>
安子就當(dāng)“箱倌兒”,后來成了班主。當(dāng)年,老班主托付了整個(gè)戲班給他:“你懂戲,更懂咋帶戲班兒。往后,大家伙兒都靠你了!”
老班主的眼光不錯(cuò)。安子懂戲。他會講戲,不要求死記硬背,要求舒蝶“進(jìn)入角色,把握住人的心態(tài)、出身,進(jìn)到人物所在的那個(gè)朝代……”安子給演員們“掰戲”,用所能找到的正史、野史、逸聞、傳說來幫助演員理解戲的時(shí)代背景。那些年,安子所帶的戲班,年年都被袁店鎮(zhèn)邀請來唱,而別的戲班,只是隔三岔五地來。
這就有點(diǎn)兒意思了。后來,人們在《南陽戲曲志》里寫道:“安子所帶的戲班,演員身上有兩種氣:一是地氣,二是天氣?!薄暗貧狻?,就是演員自身的生活底子,生活基礎(chǔ)豐厚,唱起來有生活依據(jù)。“天氣”,就是指演員走上舞臺后,藝術(shù)效果好,高于生活。——無怪乎老班主把整個(gè)戲班托付給了安子:“你,班主!”
當(dāng)了班主的安子有套很好的理論:戲演六分,不能過火;還有四分,一分給對手,不能搶戲;一分給鼓伴樂器;一分給表情動(dòng)作;最后一分給觀眾。就是留白,讓觀眾有發(fā)揮想象的余地,與你一起感受角色的命運(yùn)和靈魂?!耙悄阋粋€(gè)人一下子把戲演到十分,不給別的留戲,一定不好?!?/p>
戲班里,有個(gè)演員口吃,但不影響他唱戲。安子說:“上場前幾分鐘,你就別說話了,眼盯著觀眾的頭頂,默你的詞兒。聽好鑼鼓家什,上場亮相,開口說、唱,該咋就咋,就不會結(jié)巴了?!?/p>
果然。戲班里有個(gè)會唱戲的結(jié)巴,成為當(dāng)時(shí)一奇。
戲班子沿著袁店河上下唱。給國民黨傷兵唱過,給地主老財(cái)唱過,給太太小姐唱過,給地痞流氓唱過,更多的是給老少爺兒們唱……還給日本人唱過。這個(gè)事兒,成為戲班被揪住不放的原因,也是舒蝶后來離開戲班的一個(gè)主要原因。
當(dāng)時(shí),安子說:“咱不能給他們唱,他們不是東西?!?/p>
舒蝶說:“那幾個(gè)日本人是真來聽?wèi)虻模?!?/p>
就唱了。
可是,后來,舒蝶不給接收縣城的國民黨縣長唱。
“縣長壞,不給他唱。”舒蝶說。
縣長的“壞”,舒蝶沒有說,藏在心里了。當(dāng)年,日本人還沒有來時(shí),縣黨部里唱堂會,縣長支開了別人,抱住舒蝶不放。舒蝶狠咬了他,才逃離……
因?yàn)槭娴麍?jiān)決不唱,縣長就把戲班子圍起來,以曾給日本人唱戲?yàn)槔碛?,給安子定了個(gè)“漢奸罪”。
舒蝶就又進(jìn)了縣黨部。第二天上午,縣長把安子放了。放人時(shí),縣長笑著說:“看在舒蝶大名角的面子上,你回去吧……”
安子后來沒法忘記縣長的笑。
也就是一個(gè)多月前,安子和舒蝶定的終身。那時(shí)七月,袁店河上下,遍地青麻。在青麻地里,安子和舒蝶好了,好得很。
可是,接著經(jīng)過了縣黨部這樣的一個(gè)晚上,安子覺得,舒蝶生下的女兒不是自己的,雖然叫青麻。
而安子又一直忘不了舒蝶說的:“把青麻養(yǎng)活大,別叫她唱戲。找個(gè)好婆家。她是你的骨血,就是你的!”
想這些想得頭疼的時(shí)候,安子就坐在袁店河邊,一個(gè)人看嘩嘩流淌的河水……
嘩嘩嘩,嘩嘩嘩,安子就老了,不當(dāng)班主了,跟青麻生活。閑時(shí),就說過去的事兒。
安子說:“也怪有意思,我老了,你大了,咱倆也不吵了?!?/p>
想一想,就是。順著爹的目光,青麻看袁店河的水。相比以往,水小了不少,只是依然流淌,淌走了不少故事。
青麻覺得,這些承載故事的浪花,能流到大海里,會潑濺在母親舒蝶的手上。
她離開戲班后,跟著誰去了臺灣。
孫大麥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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