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夏
王文化是我們村的能人,大家都遺憾地說他沒托生在城里,要不然至少能當個文化局局長??上]那好命。他雖能言善辯,很長時間卻只是個賣蒼蠅藥的。他老爹是個酒鬼,懷里總揣著一個小酒瓶,不時摸出來喝一口過過癮。當然他更喜歡用大酒瓶喝酒,不過只要被老婆看見,必定會給他摔個稀巴爛。他趁著酒勁兒也打過老婆,但他老婆也不是吃素的,抓起飯笊籬里堅硬的饅頭,砸得他頭破血流。王文化在酒瓶和硬饅頭的縫隙中頑強地生長,很早就開始做各種小生意謀生。
農村蒼蠅多,寂靜的夏日午后,一群群嗡嗡地盤旋著,尋找著滿意的落腳之處。蒼蠅是一種極具“敢死精神”的飛蟲,只要沒被打死,就一次次沖鋒陷陣。我上學后了解到,蒼蠅的這種精神享譽全球,大詩人荷馬都對它們印象深刻,用它們來描寫戰(zhàn)場上的勇士,感嘆“在他的胸膛里種進了一個蒼蠅的勇氣”。
那時家家戶戶都需要蒼蠅藥,所以王文化每次到鎮(zhèn)上趕集都能賺上一筆。話又說回來,集上賣蒼蠅藥的人很多,卻都賣不過王文化,這說明王文化有過人之處。
王文化的攤位是集市的黃金攤位,位于鎮(zhèn)中心的十字路口,人來人往,買賣機會多。如果集日趕上周末不上學,我就攥著媽媽給的幾塊錢到集上買好吃的,順便去王文化的攤位那兒看看,觀摩一下他如何兜售蒼蠅藥。王文化因為賺了些錢,所以早早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輕松代步及拉貨。他是個干凈利落人,中等個子,身材挺拔,面目清秀,衣著得體,頗有幾分不俗的氣質,像城里人。最重要的是,他一張嘴就顯得鶴立雞群。他不像一般的小商小販,灰頭土臉地高聲叫賣,而是拿著一個亮锃锃的充電敞口喇叭,氣定神閑地推銷。有了喇叭這個助力工具,他說話聲音雖然不大,但極具穿透力和吸引力。加上他口齒清晰,出口成章,真有幾分文化人的神態(tài)。我至今都記得王文化賣蒼蠅藥的推銷語之一:
蒼蠅藥,藥蒼蠅
蒼蠅這個東西真窩囊
溜溜饅頭溜溜餅
叫人吃了就不干凈
頭上發(fā)熱身上冷
打得炕沿兒亂蹦蹬
…………
如果這幾句推銷語不用我們當地的方言念出來,就會失去至少一半的生動性和感染力。但我寫下它們時,耳朵里回蕩著方言的回響,回蕩著王文化那抑揚頓挫而充滿感染力的吆喝聲。
王文化的推銷語有些是固定的,有些是現(xiàn)場發(fā)揮一氣呵成,但都兼具美感和實用價值。經過王文化富有畫面感和同理心的引導,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對蒼蠅痛恨至極,甚至把頭疼腦熱肚子不舒服的病因也都歸到蒼蠅名下。大家紛紛掏錢買了一堆蒼蠅藥,每個藥包上都印著一只或幾只奄奄一息罪該萬死的彩色蒼蠅。
王文化雖然賣蒼蠅藥,卻表現(xiàn)出了一種潔凈之美,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他站在嶄新的三輪車旁,腳前鋪著一大塊干凈的布,上面整整齊齊地堆著一包包的蒼蠅藥,蒼蠅藥旁邊是一個敞著口的干凈帆布包,里面有一些錢,不言自明地引導大家把錢投進里面。只要有一個人開始熱情地買,就會引來其他人更熱情地買,于是他三輪車上的貨常常在臨近中午散集之前銷售一空。
我覺得王文化身上有一種老師或主持人的知識分子氣質,跟他那與蒼蠅打交道的真實身份極不相符。也許他就是武俠小說中寫的某個流落民間的王室成員,因為沒有身份證明,不能參與國家大事,雖每日行走江湖,卻無法掩蓋其清貴之氣。
王文化在賣了幾年蒼蠅藥之后,還賣過老鼠藥和蚊子藥,總之他是肩負除害蟲的重任。但我內心里期待他早日擺脫這些臟東西,去從事與他氣質相符的工作。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他開始賣時尚衣服了,這讓我稍微覺得有些安慰。他依然拿著小喇叭,給顧客耐心細致地解答關于衣服的材質和做工方面的各種問題,根據不同人的身材、膚色、年齡推薦不同的衣服,很專業(yè)且有說服力。他能很快在眾多賣衣服的攤主中脫穎而出,除了上面所說的原因,還有很關鍵的一點,就是他率先通過試穿展示的方式售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給自家店當模特兒。那時候,集市上還不流行讓客人親自試穿,如果有人對某件衣服的上身效果不確定,他立刻穿上給客人看,客人馬上就會心動、掏錢。雖然“賣家秀”和“買家秀”是有差距的,有時這種差距甚至不亞于天上人間,但賣家秀一直到今天仍然有效。這充分說明人活著不單是靠食物,還要靠想象力。男式衣服王文化試穿自然沒問題,但女式衣服他也毫不猶豫地試穿。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大嬸相中了一件半身花裙,他麻利地給自己套上。因為他腰細腿長,裙子被他穿出了非常好的效果,隨即順利賣出。當模特兒不是每個攤主都能勝任的工作,所以王文化的售賣方式沒有多少可仿效性。有的攤主硬要嘗試,也只會落得個東施效顰的下場,反而影響銷售。
王文化成了我們村第一批在縣城買樓房的有錢人,等我上中學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村里住了。據說他還在縣城新開的商業(yè)街買下了一溜兒門面房,雇人經營不同的行當,成了個大富戶,娶了一個城里老婆,生了兩個兒子繼承家業(yè)。大家終于替他舒了口氣,我們村這個小廟哪能容得下他這個大仙呢?什么人就該待在什么地方,人家王文化只是在我們村落落腳而已。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