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大州

你……喝不喝鯽魚湯呀

臨下班前，上海下起了蒙蒙細雨。

阿粥裹緊衣服，頂著寒風走出公司，在地鐵上吹了半小時冷風，才回到租屋樓下。路過菜鋪，阿粥買了幾顆雞蛋，一斤白米，一把青菜，想起今天淋了雨，打算喝點熱湯。魚鋪還剩一條小鯽魚，老板便宜賣給了阿粥。算一下賬，今日晚餐開銷控制在了10元內，阿粥十分滿意。

辛迪按門鈴的時候，阿粥剛把鯽魚煎上。

辛迪是今天臨時約了來看房的人。阿粥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打開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來的女孩個子很高，穿一身黑。房子很老很破，門口的廊燈壞了很久，光線暗淡，襯得來者面色陰沉。

“我是辛迪，來看房。”

“快進來?！卑⒅噙B忙讓她進屋，“我是阿粥，和同學住主臥。等一下……”話沒說完，阿粥匆忙沖回廚房，先把鯽魚翻個面，等兩面都煎炸至金黃色，又往鍋里倒了水，多放了姜片開燉。做完這一切，才對站在廚房門口盯著自己忙活的人說：“辛迪，小臥室空著，稍微有點小。”

果然很小，不足10平米，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很小的床頭柜。

“我能看看主臥嗎？”辛迪問。

阿粥打開主臥的門，昏黃暗淡的燈光下，里面一張一米五的大床是阿粥在睡，一張一米二的小床是同學小秋在睡。兩人的鋪蓋還是大學時宿舍的那套床單被子，上面還有學號，畢業(yè)生的稚嫩感撲面而來。

“這里有個小陽臺?！卑⒅嗬_窗簾，不巧地看見她那條小熊內褲在秋風中扭來扭去。辛迪一直冷著的臉，突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不到三分鐘，兩個房間都看完了。這么快，顯然是不滿意。

阿粥有點失望。這個六十平米的兩居室，房齡大，房型老，租不出價錢。阿粥剛畢業(yè)，工作還不穩(wěn)定，跟同學小秋兩人合租了這套房子的主臥。另一間小臥室，原本住著一對小情侶，可人家住了沒多久就嫌棄條件差搬走了。如今，倆女孩承擔整套房子的房租，壓力很大。好不容易遇到辛迪也是個單身女生，阿粥很希望她能住進來。

阿粥看到辛迪頭發(fā)上有點濕，可能，她也淋到一點秋雨。

“你……喝不喝鯽魚湯啊？快好了?！卑⒅鄵]著鍋鏟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辛迪眼中多了點溫柔的光：“房子我租了，一會兒搬過來?！?/p>

“??？今天？”

“今晚?！?/p>

我能來你們屋子睡嗎？

辛迪搬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只皮箱，還有一床用防水袋包好的被子。

晚上11點，她敲開主臥門：“我能來你們屋睡嗎？”

阿粥跟小秋面面相覷，“小臥室冷的話，可以開空調?！?/p>

“空調壞了?！?/p>

不等阿粥多問，辛迪回屋抱了她那一看就十分昂貴的羽絨被和枕頭進來，放到阿粥床上，“你睡里面，我睡外面。”阿粥乖乖往墻角挪了挪身。

不多久，安靜的房間里傳來辛迪微微的鼾聲，小秋壓低聲音問， “她自己睡一個房間多好，跑來跟你擠干嗎？”

“小臥室朝北沒陽光，估計太冷了?！?/p>

“空調才試過，制暖沒問題，怎么就壞了……咱要給人家修吧？”

想到修空調還要花錢，阿粥失眠了。

第二天清早，阿粥一睜開眼就爬起來去試了試小臥室的空調……咦？制暖功能沒問題。

她十分驚喜，省下一筆錢！她開心地下樓去買了十幾塊錢的豪華早餐，油條、豆?jié){、包子擺滿一桌，喊小秋和辛迪起床。

“你發(fā)財了？”小秋看著桌上一堆早餐，十分愕然。

“發(fā)了！空調自己好了，賺到了。”阿粥笑瞇瞇對辛迪說，“你今天晚上就不用跟我擠了?！?/p>

“我很胖嗎？能擠到你？”辛迪哼哼著拿了豆?jié){喝。

辛迪出門前，回頭叮囑阿粥：“晚上我想喝魚湯?！?/p>

“好啊，那你早點回來?！卑⒅嗾f。

那天，直到湯涼透了，辛迪也沒回家。

兩天后，阿粥下班回家，看到小屋的房門沒關，辛迪縮在床上裹著厚厚的羽絨被，臉上有瘀腫，眼睛也紅腫著。

阿粥不敢細問，醞釀了半天，憋出一句：“今天還喝魚湯嗎？”

辛迪哽咽：“好。”

阿粥拿了鑰匙跑下樓，趕在魚鋪收攤前買了一條大鯽魚，回家燉了乳白的湯端到辛迪床邊：“今天太冷了，你趁熱喝啊，喝了好睡覺。”

辛迪在家躺了半個月，除了上衛(wèi)生間，幾乎不下床。三個姑娘住一起，屋子里幾乎沒有秘密。垃圾桶里，出現(xiàn)了很多帶血的衛(wèi)生巾……言情小說中，常有女主角小產(chǎn)后臥床的橋段，阿粥看過無數(shù)次，卻是第一次見到真人案例。

阿粥什么都沒問，每天默默地燉鯽魚湯。

你說得對，他們不值得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辛迪起床了。她洗了個澡，打扮得十分漂亮，涂了大紅唇，噴了很濃的香水要出門。只是，阿粥攔著不許她下樓。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辦?！?/p>

“有什么事比你身體還重要？”

“如果你陪個一窮二白的男人創(chuàng)業(yè)，將自己的積蓄全貼進去，又介紹閨蜜進公司幫忙，好不容易公司賺錢了，卻發(fā)現(xiàn)那兩人睡在了一起，還合伙要把你趕走，一毛錢都不想給，你是不是應該去報個仇？”

“破銅配爛鐵，他們不值得你搭上自己。你把妝卸了，去睡覺。最近你哪里都不許去，我去找他們。”

辛迪捏捏阿粥的嘟嘟臉，“你要去了還不給人欺負死？”

“那也比你去好。”

辛迪看了阿粥許久，突然一笑：“才認識幾天，你就想為我拋頭顱灑熱血啊？”

最后辛迪妥協(xié)，讓阿粥單刀赴會，地點是淮海路一個小別墅。那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屋子漂亮得像電影里的一樣。有個長發(fā)的女人懶洋洋地坐在花園里一棵長青樹下，深秋那么冷的天，穿著吊帶裙，裹著雪白的皮草。

她瞥見阿粥，挑眉：“辛迪呢？”

“她沒空?！?/p>

“喲！”

“辛迪說了，爛男人誰愛要誰要，她在公司的股份折算人民幣500萬，錢到賬，她即刻退出公司，江湖不見?！?/p>

長發(fā)美女冷笑：“辛迪糊涂了？500萬，整個公司都不值這個錢?！?/p>

“爛男人一起打包賣，他賣250（元）?！卑⒅嗯貞浶恋系脑挕?/p>

對這個別有所指的數(shù)目，對方嗤笑了一下，“她當初投進來的50萬，我全數(shù)退回，再多沒有?！?/p>

“這些年她掙的錢，你們都吞肚子里了么？難怪你長這么黑，原來心就是黑的！500萬一口價，250（元）的零頭不要了，周四晚上12點之前有效，晚了大家法院見?！鼻鞍刖涫前⒅嗟某０l(fā)揮，后半句是辛迪教好的詞。

阿粥撂下狠話就走，出了門，心臟還在跳。她一個月工資才幾千塊，跟人家談的是幾百萬的事，錢好像不是錢，只是一個數(shù)字，她跨進了另一個世界。

“阿粥，上車?！毙恋系能嚕屯Ｔ趧e墅區(qū)外面，她放下車窗對阿粥招手。

原來，她一直擔心阿粥，就在外面等。

回程路上，辛迪平靜地敘述：“他要結婚，我才要的孩子。那天我沒回來，對不起，小秋說你做好了湯等我……那天我跟爛男人打了一架，孩子也打沒了。這半個月來，我一直想打死那對狗男女，早上出門前，我連你的殺魚刀都帶上了……嗨，你別怪叫，我最后沒帶。你說得對，他們不值得?！彼蹨I滾滾落下來。

又過一周，辛迪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叫人送到出租屋，說要慶祝她重啟新生。

阿粥想問，那筆錢是不是到賬了，最終一句話也沒說。說到底，無論錢多少，相比辛迪失去的又算什么呢？

辛迪終究是好了起來。她開始風風火火地搞事業(yè)，有時很晚回來，有時連續(xù)很多天不回來，每次回來，總帶阿粥去吃好的，理由是自己要補身體，得有人陪著。

又過了倆月，辛迪搬走了?？赡苁翘Γ桶⒅嗟穆?lián)系也少了很多。阿粥不怪她，她希望辛迪忘記這幾個月的狼狽，希望她不要再回頭，灑脫地往前走。

春節(jié)后，阿粥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工作地點在北京。小秋不想獨租這老屋，索性也辭職，跟著去做了北漂。

倆姑娘到北京以后換了手機號，她們像進入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與掙錢無關的事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少，一些人，也逐漸被遺忘了。

當年，她那么喜歡你

五年后的某一天，阿粥收到一封郵件：我是辛迪，我的手機和微信號是×××，跟我聯(lián)系。

同年夏天，阿粥因為工作去上海，又見到了辛迪。

辛迪已經(jīng)結婚了，阿粥打聽八卦。辛迪嬌嗔：“跟他認識的時候，知道他跟你是老鄉(xiāng)，就對他多了一點好感?！?/p>

“真好啊。”

“好什么？二胎把人快折磨死了。都是同鄉(xiāng)，為什么他做的鯽魚湯就那么腥，根本不如你?！?/p>

辛迪的先生溫柔地在一旁陪著，仔細問了阿粥做鯽魚湯的步驟和配料。當晚，辛迪在朋友圈曬了一段視頻，她喝了滿滿一碗鯽魚湯，還配了一段話：“笨先生失敗了也就一百次吧，終于找到‘師父問到秘方，做出了美味的鯽魚湯?！?/p>

辛迪如愿喝到了湯，阿粥意外吃了一嘴“糖”。

回到北京，阿粥給小秋看辛迪曬的照片。小秋震驚，“這么多年了，她還懷念你那魚湯呢，而且又請你吃好的！”

“拜托，上海出差正好遇見了。再說，當年她也一起請你了呀?！?/p>

小秋翻舊賬，“絕對是你吃得多。當時你在一個畫廊做事，那個法國老板把你罵到哭，你失業(yè)了一個多月，辛迪天天帶你單獨去吃好吃的，好吧好吧，我也有蹭到打包的飯啦……對了，她還在新年夜單獨帶你去玩。”

“拜托，不是玩，是去打工?！卑⒅嗖荒苋獭?/p>

回想起來，是有這件小事的。那年新年，辛迪的新合伙人拿到了一個非常大的商務會展業(yè)務，讓辛迪負責會展所有的接待和服務工作?，F(xiàn)場需要大量年輕臨時工，給來參展的企業(yè)人員和賓客帶路，幫忙端酒水。

當時阿粥正為房租發(fā)愁，辛迪就帶她去幫忙。那晚她拿到數(shù)百元薪酬，又得到了幾筆小費，算一算，比薪酬還多。

展會第二天凌晨才結束，辛迪打了個出租車，從浦東到長寧區(qū)仙霞路，車費過百元。阿粥高高興興地搶著付賬，既然得了小費，自己來付車費。辛迪笑：“傻瓜，跟姐出門別搶著付錢?！?/p>

“那我要把小費交給你嗎？”阿粥問。辛迪本來忙了一整晚，精力不濟，聽到這句話，居然笑清醒了。她摟過阿粥的腰：“你咋還這么老實。錢是你應得的，悄悄收著就好了?！彼αR，“我做這行多年，你是第一個拿了小費要交公的人，人家聰明姑娘都假裝無事發(fā)生?！?/p>

那夜是如此短暫，以至于被阿粥遺忘了。靠著這筆外快，她撐過了失業(yè)期。但這次經(jīng)歷，還有更寶貴的收獲，辛迪教給阿粥寶貴的一課，讓阿粥在未來的職場生涯中，但凡遇到任何坎坷都始終相信：會有人因為她良好的品行而守護她。

同年秋天，路邊的樹又變成了金黃色。阿粥收到一個大禮盒，是辛迪公司周年慶的禮盒。

阿粥打開微信，翻看朋友圈，發(fā)現(xiàn)辛迪在周年派對那晚，發(fā)了一段長文，講了她這個小公司一點點發(fā)展成業(yè)內口碑超好的商務會展公司的歷程，感謝了她的家人和各種朋友。其中一段專門提到阿粥——“今晚回家，我特別做了一碗百吃不厭的鯽魚湯。多謝那個在深秋下雨的夜晚，分給我半張床，還用仙霞路最好的鯽魚湯溫暖我的小姑娘，她從來都不知道，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她幫我重建了對人性的信任。遙祝她一切順遂，一生一世平安健康。”

阿粥在下面回復：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