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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戀

        2022-07-05 20:51:20康振敏
        婦女生活 2022年10期

        康振敏

        平生愛柳。

        不過我不喜歡垂柳——太婀娜,太纏綿,似高臺舞女;我愛河柳,怒發(fā)紛披,秀頎健朗,似鄉(xiāng)野村姑。

        我的故鄉(xiāng)坐落在一條小河邊。河水在距村頭不遠(yuǎn)處一分為二,從兩旁繞過一片沙洲向南流去。日久天長,沙洲上長滿了河柳,成了鳥兒的天堂,孩子們的樂土。

        每年早春,柳枝上綻出鵝黃的嫩芽時,孩子們便折下柳枝,擰脫綠皮做成柳笛,吹出嗶嗶嘟嘟的聲音。只有鄰家女孩叫柳枝的,心靈手巧,用剪刀在柳笛上剪幾個小孔,竟能吹出婉轉(zhuǎn)的調(diào)調(diào)來,讓我們驚嘆、羨慕。

        幾場微雨后,柳芽漸肥,那是村民祖祖輩輩度春荒的“鮮物”,我們稱之為“柳絮兒”。而真正飄飛的柳絮我們稱“柳綿”。把柳絮兒擼下,用開水一焯,井水一泡,加點兒鹽,或用來炒菜,或用來包包子,在春荒時充饑。

        擼柳絮兒是大孩子和小媳婦們的事。大家挽著籮筐擁向沙洲,爬上樹杈,攀上樹梢,擼下一串串綠芽。我雖是男孩,卻天生怯懦,爬樹不行。柳枝是爬樹高手,一根長繩一頭拴住籮筐,一頭系在腰間,哧溜哧溜,小貓一樣爬到樹梢上,用個長長的木鉤鉤住柳枝,一把把擼下柳絮兒,裝滿一筐用繩子吊下,我趕忙倒進(jìn)我的筐里。她再把筐吊上去,接著擼。直到我倆的筐里都實實在在裝滿了,我們才結(jié)伴回家。

        年年沙洲柳林里,我和柳枝都是擼柳絮兒的最佳拍檔。兩家包的黑面柳絮兒包子,我們交換著品嘗,我總覺得她家的包子比我家的香。上學(xué)后,我倆每天形影不離,或一路追逐吹柳笛,或折了柳條編各種小物件。

        柳枝俊秀,漸漸出落得如水邊夭柳。不知從何時起,柳枝見我開始臉紅,我一見她就心慌,一天不見心里又空落落的。

        但從春柳發(fā)芽,到冬柳落葉,每見到柳枝,我臉紅了又紅,嘴張了又合,一直開不得口——我家太窮,除了床頭桌上一堆翻爛了的書,家徒四壁。

        媒婆開始在柳枝家進(jìn)進(jìn)出出,可聽說柳枝一直不吐口,氣得她媽每次都罵她好幾天。

        也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高考恢復(fù)了。我懷著撞大運的心理進(jìn)了考場,竟撞響了命運之鐘,考上了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我把柳枝約到了沙洲柳林里。她低著頭,手里擺弄著幾根柳條:“恭喜你……你好了……”

        我說:“柳枝,我就想問問你,你……能不能等我4年?”她抿著嘴唇,手上拼命揪扯著柳條,一聲不吭。

        “你……到底同不同意?”我急了。

        半天,她抬眼盯著我,狠狠地說:“不同意!”然后摔下揪斷了的柳枝,一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剩下我木木地戳在那兒不知所措。

        入學(xué)了,教授講古詩詞,評析詩圣“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我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沙洲柳林里的黃鸝、鵪鶉、斑鳩。

        讀王維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心中就生出莫名的悵惘,似有所失。尤其夜覽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直叫人淚灑枕巾,徹夜難眠。

        寒假回家,幾次走過鄰家瞄了又瞄,不見柳枝。問老娘,她長嘆一聲:“嫁了!”

        “嫁了?!”我呆愣在那兒,“嫁哪兒啦?”

        老娘頭沒抬,撩起衣襟擦擦眼角:“西鄉(xiāng)。”

        從此我也就死了心。生活按流程演進(jìn):讀書,畢業(yè),赴千里之外工作,結(jié)婚。鬧市中不見河柳,嘈雜中聽不到柳笛。

        偶然的機緣,我來到黃河大堤。早春的料峭寒風(fēng)里,茫茫的黃河灘上,長著疏疏密密的河柳。久違了!我拉下柳條,上面已綻出小米大的芽粒。緩步登上岸邊的邙山,回眸遠(yuǎn)眺黃河,忽然發(fā)現(xiàn)河灘上竟浮著一團團煙霧,淡淡的鵝黃中透著軟綠,如輕煙,似浮霧。我頓悟古詩文中“柳煙”的意蘊,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早春的沙洲。

        可我現(xiàn)在連故鄉(xiāng)都沒有了——因修水庫,她早已沉入水底,鄉(xiāng)親們也因搬遷而風(fēng)流云散。

        一次去超市,我在冷藏柜里意外看到了用保鮮袋封裝著的碧綠芽菜,仔細(xì)一看竟是久違的柳絮兒。一剎那,我的心狂跳起來——故鄉(xiāng)的河流、沙洲,小貓一樣爬上樹梢的柳枝,都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清明節(jié)回故土祭罷父母,我讓兒子開車?yán)@了幾十公里,回到了我兒時的故鄉(xiāng)。站在山坡上,眼前是浩渺的湖水。昔日的村落,夢中的沙洲,早已不見蹤影。我不禁滿懷惆悵。

        收回目光,水線泥淖處,幾棵瘦弱細(xì)柳,被波浪沖刷得露著黑胡子一樣的根須。也不知是何方飛來的柳綿,讓泥漿黏住,在此生根發(fā)芽,艱難地長成了這幾棵樹。我折下一段柳枝,做成一支柳笛,用力一吹,發(fā)出尖利的哨音,攜帶著一腔蒼涼在水波上顫揚開去。不覺中,我已淚濕眼眶。

        臨走,我在一棵柳樹上砍下一根手杖粗的柳棍,放進(jìn)了汽車后備廂。一到家,我就把柳棍插進(jìn)了樓前的花壇里。

        十來天后,柳棍上爆出了幾個肥碩的芽苞,油綠發(fā)亮,生機盎然。望著它們,故鄉(xiāng)的河流、沙洲,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編輯:馮士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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