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從2020年到2021年,歷經一年的準備,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版的《推銷員之死》如約登上了藝術劇院的舞臺。這部讓阿瑟·米勒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作家,并同時收獲普利策、托尼、紐約劇評人“三料大獎”的劇目,也讓滬上喜愛美式經典戲劇的觀眾回味“劇作的藝術”。
在“時空交錯”中展現生命最后的24小時
主創(chuàng)團隊在編劇阿瑟·米勒采用“時空交錯”的戲劇結構基礎上,利用戲劇藝術的假定性特質所蘊藏的寓言性,展現一位普通推銷員人生最后的24小時。與此同時,利用聲光電以及演員聲音風格的轉換,將主人公威利腦中的回憶和想象所產生的“意識流”穿插演繹,無跡可循卻又回味悠長。隨著威利·洛曼一家一個又一個的秘密被揭開,讓觀眾對導致威利悲劇的根源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與反思。
在劇中,著名演員呂涼老師所飾演的這位可恨又可悲的推銷員在生命的最后24小時中總是用他的幻想和回憶遮蓋起不堪的現實——他在孩子們面前吹噓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在鄰居查理面前夸耀自己的門路,甚至在自己的兄長本·洛曼面前暢想大兒子比夫未來將如何出人頭地。但事實是,他總是因曾經的出軌對妻子琳達心懷愧疚,見不得她在自己面前縫補絲襪;對大兒子比夫,盲目的夸贊與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其沾染上偷竊的毛病,并形成了無法忍受超過兩星期還在一個地方“混不出點名堂”的行為障礙。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當大兒子比夫去向企業(yè)家借錢失敗后,比夫夢醒了,知道高估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終于能坦然面對一無是處的自己,并鼓起勇氣對父親威利·洛曼進行了一番真誠的傾訴:他不愿再成為父親美好幻想中的一部分,他有自己的人生軌跡和獨立思想,他要自己選擇往后的路。但他的這一舉動猶如最后一根稻草壓垮威利本就脆弱疲憊的心。正像英國哲學家羅素所說:“當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錯了,那他就會呈現出一種不屈不撓的絕望?!痹诠适碌慕Y尾,比夫離開了城市,而哈皮選擇“繼承”父親的夢想留在了家里,他選擇同父親威利一樣至死不醒。
值得一提的是,導演林奕選擇了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碩士的田弘毅對文本進行重新翻譯,因為其專業(yè)的研究方向正是“阿瑟·米勒戲劇”。因此與北京人藝版的《推銷員之死》相比,上話版的文本最大程度地還原了阿瑟·米勒的文學韻味,并通過不斷地優(yōu)化調整讓原汁原味的臺詞幫助劇中演員們在處理舞臺調度和展現表演技巧等方面提供了更多支撐。如宋憶寧老師所飾演的妻子琳達就巧妙地將青年與老年兩個不同年代的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很多關于威利的描述是從妻子琳達口中說出的,她的敘述影響著觀眾看待威利·洛曼的視角。
共通的性格悲?。和ぢ迓c孔乙己
有趣的是,在觀劇過程中,我感受到威利·洛曼這一角色與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魯迅先生筆下的人物孔乙己,有著出乎意料的“共通性”。先讓我們看看中西方兩位文學藝術家對悲劇的解讀,魯迅認為:“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阿瑟·米勒曾說:“悲劇應讓我們察覺到人物原本可以達到卻沒有達到的境地”,由此我認為兩位對悲劇的認識是相通的。
眾所周知,孔乙己是清代科舉制度下的犧牲者。他在“四書”“五經”中耗盡了大好青春,淪落到乞討的地步還不肯脫下象征讀書人身份的長衫。說起話來“滿口之乎者也”,時刻不忘強調自己讀書人的身份,甚至在被他人戲弄后,卻依然我行我素,孤芳自賞。他曾想考取功名,但最終卻連一個秀才都不得,更不愿以自己的勞動換取一日三餐,最終把自己推向了絕境。再看看阿瑟·米勒筆下的威利·洛曼也并不是一個沒有理想、渾渾噩噩的市井小民,恰恰相反,他有強烈的理想和抱負,但卻盲目地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為公司的合伙人。不料幾十年過去了,等來的卻是老板兒子的一句“收拾收拾你自己”;也恰恰是這句臺詞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在短篇小說《孔乙己》中,當主人公孔乙己因偷書偷到丁舉人家中而被打斷腿后,魯迅給他的人物描寫是“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二者之間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默契”。
我想之所以兩個角色在歷經大半個世紀后,仍被世人所銘記成為經典,就是因為他們是無數普通人的縮影——就像小說里孔乙己杳無音訊地“消失”在咸亨酒店記賬單上;在推銷員威利·洛曼的葬禮上,也并沒有出現他不止一次設想的“賓朋滿堂”的景象,最終也只有自己的家人和鄰居查理默默地送他最后一程。兩位文學巨匠都毫不客氣地展示著最真實的人間世,而令人噓唏的偉大悲劇往往是源于作者們對日常真實生活細節(jié)的精準刻畫。
更值得玩味的是,當威利在工作中屢屢受挫,生意場上一敗涂地,甚至被老板解雇,而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兒子比夫又一事無成。就在這樣的現實氛圍中,威利·洛曼卻不止一次地在深夜時分自言自語地在門前的花園內“耕種”。他在為誰而種?我想這也反映出威利的性格特征——他在為自己正名,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耕耘那最后一絲看不見摸不著的“希望”,這也為劇終時他選擇自殺,進而為家人換取2萬美金的保險費埋下了伏筆。
虛妄與殘酷:悲劇英雄式的普通人
任何經典之作都具備跨越年代依然有當下討論的價值,《推銷員之死》也是如此。阿瑟·米勒筆下的角色們就好似你我他,生活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當下,被資本所營造的虛假繁榮所纏繞著,殊不知危險正在慢慢逼近。阿瑟·米勒作為一個理智清醒的觀察者為觀眾提供一種嶄新的視角看待生活的本質——“把一切積極的夢想都推倒,讓人正視所謂的積極,背后還包裹著,人之不取上進的本來面目?!蔽蚁脒@也是這部寫于20世紀中期的美國故事與世事時勢形成奇妙對應關系的原因之一,它具備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當下性——年輕一代的理想抱負在現實世界中屢屢碰壁,進而出現了拒絕被資本“收割”也拒絕創(chuàng)造價值的“躺平現象”,這應當引起人們的警惕與反思,也帶出了觀演后的思考:誰該為推銷員之死負責?
正如導演林奕在觀眾講座中所分享的那樣,上話版的《推銷員之死》聚焦于威利·洛曼帶著某種對現實的不理解或不滿去抗爭,甚至不惜用“夢碎自裁”的方式倔強地完成其對于自我生命意義的建構。我想除了消費主義、泡沫經濟等外部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更多可以從威利一家的內部關系窺知一二,在四個小時的演出中我們看到父子之間,夫妻之間的糾葛關系所強化出的戲劇張力。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在失去愛又找到愛但最后發(fā)現無法拯救彼此后,給故事寫下一個悲劇性的結尾——全家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威利,只有威利自己不愛自己——始終拒絕接受自己的平庸、沉迷于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為了父親與丈夫的面子而不斷強撐,這是導致其滅亡的關鍵所在。
劇中的鄰居查理恰好與其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總是一副對任何事情都毫不關心的樣子,但卻能在威利·洛曼走投無路時施以援手,那句“推銷員就是要做夢的”聽來令人感慨良多。而另一個劇中的形象,也就是威利的哥哥本·洛曼更像是威利夢想中的自己,代表著一種全然不同的幸福生活。在洛曼幾次與本的“時空對話”中,不斷強化著“只有走出叢林,才可以得到鉆石”的現實隱喻,讓觀眾感受到行將就木的威利是有遺憾的,可是這些遺憾更多的成為了其逃避自身失敗的借口。在本劇最后一次的兩人見面,本的出現也不再是威利回憶中的,而是與現實中的威利對話。這或許是阿瑟·米勒給予觀眾的一條“出路”——勇敢地走出來,方能逃離歷史車輪的碾壓!
作者上海廣播電視臺東方衛(wèi)視中心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