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慶

四月的某個周一，我和同事正欣賞著果花村的玉荷花圖片，476班班長突然跑到辦公室報告：“老師，蕊花今天又沒來學校?！?/p>

“怎么又是她？為什么沒來？”我強壓著胸中的怒火。

“不知道。”

“你們平常沒聯(lián)系嗎？”

“她都是獨來獨往，極少和誰說話，周末回家也匆匆忙忙的?！?/p>

我連忙翻出工作筆記本，找到蕊花的電話打了過去，卻一直沒人接。我有些著急，擔心出了什么事。

上學期我留下蕊花和幾個同學背古詩，對他們幾個背書困難戶我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沒料到不到十分鐘蕊花就背完了，她的同桌普宇怎么也背不下來。她對普宇說：“先把每首詩讀十遍，記住每句開頭的兩個字，就容易背下來了?！彼倪@個方法很有效，一會兒普宇也背完了。

我想這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得好好培養(yǎng)一下?？墒墙酉聛硭谋憩F(xiàn)又讓我血壓不斷升高：上課總心不在焉，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作業(yè)也不能按時交。還有同學告狀：“蕊花經(jīng)常背著大家打電話，形跡可疑?！?/p>

十三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她卻很少玩鬧。無論孩子們你追我趕玩得多開心，她都靜靜地坐在窗邊，滿腹心事地看著窗外。為了弄清她在看什么，我曾坐在她的位置從她的視線往外看，窗外只有一棵樹，再仔細看能看清樹上有個鳥窩。但看一窩鳥能看滿整個春夏秋冬？我心里疑竇叢生。

一次我們學習擬寫標語，課上我舉了“窩在家里出懶漢，出門干活人人贊”的例子讓大家分析，其他同學都很認真，就她大聲地喊：“我就想他們窩在家里當懶漢?！蔽易穯査秊槭裁矗殖聊孟褚蛔鸬裣?，仿佛剛才頂撞我的人不是她一樣。

身體不舒服，家里的豬生小豬了，房子漏雨了，草長滿田了，要摘玉荷花了……這些都是她請假的理由，真讓人頭疼。想找她聊聊，她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無論聊什么，她嘴上都仿佛上了鎖，一點兒消息也不外泄。但從沒想過今天她居然連招呼都不打就不到校了。

真是一個謎一樣的孩子！課間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找她，但電話一直沒人接。我有些坐不住，想起因老師細心而救了一家人的新聞，我就擔心自己失職。

蕊花家湊巧就住果花村，離學校15公里遠，一個在半山腰的村子，除了路有點難走，其他還好。

順著彈石路，開車很快就到了果花村外。春光滿滿的四月，到處是盛開的玉荷花，名副其實的“山是一片花，花是一座山”。玉荷花樹上站滿了摘花的人。新鮮的玉荷花焯水后素炒或炒土豆泥，這是開遠人的最愛，每公斤花可以賣15塊錢?；m好吃，但難摘，花期還短，如不及時采摘，花就謝了，就賣不了錢了。果花村的玉荷花樹平均樹齡已超過40歲，又高又大。村里人把背簍系在腰間，徒手上樹采摘。有些花就像跟人捉迷藏一樣，故意長在又高又細的枝上，采摘時需很小心。

我問一位花農(nóng)：“蕊花家怎么走？”“前面第五間紅磚房就是她家?！闭ò⒁陶驹诟吒叩闹ι蠟槲抑嘎贰?/p>

“有人在嗎？”我站在蕊花家院外拍著門，是蕊花奶奶來開的門。

院子里擺滿了各種農(nóng)具，豬圈里的豬哼哼唧唧地叫著，幾只雞從草堆里跳了出來，一群鴨子嘎嘎嘎地唱著。蕊花的爺爺一臉痛苦地斜靠在舊躺椅上，胳膊上包著厚厚的紗布。

“蕊花不在家？”

“給她爺爺買藥去了?！蹦棠袒卮?。

“爺爺傷得厲害不？”我又問蕊花爺爺。

“骨折了，村里的草醫(yī)幫忙接骨了，昨晚疼得一夜沒睡著?！比锘敔敐M臉愁云地問：“老師親自到家，蕊花在學校犯錯誤了？”

“我來看看，了解一下情況?！迸吕先酥蔽覜]敢多說。

“蕊花是個懂事的小孩，如果她犯了錯誤，老師您多擔待。她爸媽出門好多年了，她一直跟著我們。我和她爺老了，屋里地頭，都快忙不動了。蕊花不像別的小孩一回家就玩手機，她回來都在幫我們。喂豬、喂雞、做飯、下地拔草……樣樣都干?！比锘棠套院赖乜渲鴮O女兒。

“昨天有人來村里收花，我想多摘點兒，賣了給蕊花當生活費，哪曉得一不留神從樹上掉了下來。蕊花說要去找老師請假，在家照顧我。哎，老了，不中用了，拖累娃了?！比锘敔斪载煹卣f。

正說話間蕊花回來了，推門見到我，她很是吃驚。

打完招呼，她趕忙轉(zhuǎn)身進屋倒水喂爺爺吃藥，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

“蕊花，你在家?guī)蛢商烀?，盡快返校。還有不接電話可不行。”

“我錯了?！比锘焖僮叩轿疑磉?，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轉(zhuǎn)身對奶奶說：“我送送老師。”“讓老師坐會兒，沒見過你這樣待客的?！薄袄蠋熁貙W校還有事?！比锘ɡ铱觳匠隽嗽鹤?。

“ 老師，我爺身體不好，現(xiàn)在又受傷了，我奶奶更是整天對著一口棺材說話……我原本打算從此就不讀書了，所以我沒請假，怕你勸我回去上課所以沒打算接你電話，這是我的錯。求求你，千萬不要把我在學校的情況告訴爺爺奶奶。我不想他們失望，也不想他們自責。”

“我可以答應你，但你爸媽呢，你一個人能扛多久？”我接著問。

“他們已經(jīng)六年五個月又十二天沒回家了。想起來時打個電話；想不起時幾個月大半年連個問候都沒有，我都不確定這算不算爸媽。去年我做闌尾手術(shù)，是爺爺背著我去的醫(yī)院。我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背著我從這棟樓到那棟樓做檢查、拿藥、取報告……每個打雷下雨的晚上，都是奶奶拍著我的背讓我不要害怕。有人送好吃的糕餅給他們，就算放餿了，他們也要留給我。但是我爸媽又做過什么：五歲時，他們答應帶我出去，第二天早早地就要逃跑，被我發(fā)現(xiàn)后，又說讓我收點東西，和他們一起走。我才轉(zhuǎn)身拿起小拖鞋，他們的車已跑遠了，我哭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啞了。七歲那年，他們答應玉荷花開時回來摘花，然后就不出去了，但花開了一季又一季，他們失約了一次又一次。是我倒霉才遇到了他們嗎？但我又抑制不住地想他們，誰能告訴我被一個叫爸爸的男人牽著手是什么滋味？被一個叫媽媽的人帶著去買衛(wèi)生用品有多幸福？”

“有生活的地方?jīng)]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又沒有生活。他們不容易，你要體諒他們。”

聽完蕊花的話，我突然很心疼她，想帶她去買一次衛(wèi)生用品，也想對那些常年在外的爸爸媽媽們說一聲：“無論有多少不得已，都不要欺騙孩子；無論你工作多忙，都不要疏于問候。孩子會慢慢長大，但他們?nèi)笔У呐惆闀恢笨罩钡膼垡惨恢笨罩??！?/p>

后記：我任教的班級像蕊花這樣的留守兒童大約占了三分之一，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毛?。好舾?、叛逆、偏激、頂撞老師、上課走神、不服管教……但他們本質(zhì)上還是好孩子，他們只是缺少愛，缺少關(guān)心。老師們不妨對他們多點耐心、細心、愛心、信心和包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