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詩歌是一種記憶,一種古老的靈魂記憶。這,是我寫作多年從來沒有改變的詩觀。
其實,說詩觀,有點大了些。
事實上,我恐懼那種壓迫人的“大”——大理想、大抱負、大情懷、大擔(dān)當(dāng)、大奉獻、大犧牲……對于詩歌而言,這些“大”不是唯一的所指與能指,它只能是一種生命意義上的期待和精神層面的預(yù)設(shè)。最老實的說法是,所有人都有記憶,歷史的或當(dāng)下的,利益的或忘我的,完整的或破碎的,溫暖的或冰冷的,不一而足。這是記憶的本質(zhì),是詩歌無法回避的生命現(xiàn)場。
我期待那種屬于私密的記憶能在喧囂中保存下來;我渴望能借助最簡單的文字記錄靈魂細微的刻度。在詩歌寫作中,我珍視的,是那種“小”,它只能屬于我——我的感受與我的表達。只是,我會坦然地接受,這種感受與表達有前人的方式,也有當(dāng)下的前行與同步。因為,除了百年不遇的天才,所有的詩人都必須承認:我們都是凡夫俗子,唯一的差別,詩人用文字,把普通人想說卻不知該怎么說的話,用有韻味、有節(jié)奏的話說了出來。他只是完成了詩人的表達,而那種感受并非詩人獨有。
說實話,在詩歌無限邊緣化的今天,把詩歌當(dāng)作信仰是危險的。但是,恰恰是這種無關(guān)生存的危險,讓詩歌從功利化的指認中成功逃離,讓詩歌無限接近靈魂本身,在抽象的記憶中完成定格。
詩歌可以表達某種觀念或情緒,但觀念和情緒絕不是詩歌本身。思想與情緒可以抽象,但詩歌賴以呈現(xiàn)的事物是具體的,語言也是具體的。也就是說,詩歌必須有一個豐盈的肉身。
這個肉身,不能是皮肉相離的肉身,它必須是記憶與肉身的相互找尋與相互印證。沒有記憶,肉身只是塵世的肉身;沒有肉身,記憶只能是虛幻的記憶。
里爾克說:“只有當(dāng)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蔽矣X得,這是詩歌寫作的一個真理。
是的,記憶必須和此在完成化學(xué)反應(yīng),完成彼此的懷疑、辨認與最終的融合。這里面有妥協(xié),但更多的,還是忠實的實錄與冷峻的審視。
正因如此,米沃什才會說:“詩歌的見證要比新聞更可靠。如果有什么東西不能在更深的層面上也即詩歌的層面上驗證,那我們就要懷疑其真確性?!保ā对姷囊娮C》)
詩歌比詩人真實,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在塵世倫理與靈魂邏輯之間,詩人的社會屬性會強迫詩人成為遵紀守法、彬彬有禮的公民;而那種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的靈魂記憶,則會時刻裹挾著他、催促著他,不時走向生活的反面,做塵世無所適從的流浪漢與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