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歸
當黃志遠站在瑪佶的一個景觀臺上,看著村莊里的人影向著各自的家門移動時,時間正是黃昏。
日頭西斜,漸次隱退的光芒給許多東西打上了金邊,煞是好看。
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此時的瑪佶,仿佛遍地碎金。那一片片恣意綻放的花朵,因為夕陽斜照,花色更顯金黃明艷。
遠處,楊樹竄天的身影將光影分成光柵,瑰麗卻不浮艷。黃志遠在這個絕佳的觀景臺上,看著遠處的林地和近處的草花、莊稼同樣勁拔蓬勃,也如初生般安詳。
一只云雀驟然自地面垂直沖上天空,幾乎可以看見它最外側近乎純白色的一對尾羽。當它飛到一定高度時,小小的身體浮翔于空中,接下來它疾飛直上,像離弦的箭,只留下一串動聽的長啼入云,再不見蹤影。
正當黃志遠費盡目力四處尋找這只精靈時,突然出現(xiàn)在空中的它兩翅向上展開,隨后又突然相折,直落于地面。
薄暮中,不遠處的烽墩帶著寂寥的光影與黃志遠默默對峙。
烽墩,原是瑪佶的標志性建筑之一,是明朝時的烽火臺。
這種黃土建造的烽火臺完全有別于青磚建造,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個土筑的高臺。只有走到近前,早年筑就時所用的一層層栣木依稀可辨。栣木,類似現(xiàn)在混凝土建筑用的鋼筋,是用于加強韌度的骨架。
烽火臺加土城墻,這個濃縮版的小長城,是高原上這個小村落地理特征和人文環(huán)境的一個縮影。
早前,在瑪佶許多人的眼里,烽墩只不過是個略高一些的土臺子而已?,F(xiàn)在的峰墩,已經(jīng)不僅僅是個土臺子。
峰墩終于被保護起來,村委會在保持原貌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仿長城建筑的青磚墻,被圍欄隔開的長達幾百米的古城墻很容易激發(fā)人們的懷古之情。
峰墩不遠處,有一塊大過兩張桌面的石頭,表面呈青黑色,上面布滿溝紋,留著泥水干涸后的印跡。
沒有人知道,這塊石頭是什么時候怎么來到這里的,或者它一直就在這里,走過歲月的風雨雷電,歷經(jīng)多年滄海桑田,不改初時容顏。
黃志遠對這塊大石頭印象深刻。小時候,他和小伙伴在這塊石頭上爬上爬下地玩過;父母農(nóng)活做累了,有時半途中會在這里歇腳;一些牲畜會把身子靠著它蹭癢癢;村民們有時還在它上面打磨鏟子、鐵锨、橛頭等工具……
在黃志遠看來,這塊石頭仿佛就是瑪佶的定盤石。它的粗礪,它的堅硬,它的棱角,應該是和這片土地的血肉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雖然不會說話,但它自有萬語千言;它雖然沒有表情,但它內(nèi)里自有風起云涌;它雖然尋常平凡,但它浸潤時光自帶光華。它是含蓄的,它是沉默的,它是堅定的,它是服帖的,它是不屈的,它是頑強的,它是細膩的,它是豐腴的,它是孤單的……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家里的老座鐘雖然時間不準,但從來不會懈怠,一圈又一圈地跑,不知停歇,沒有疲累。
黃梓銘回來已是零時,黃志遠仍在屋中枯坐。
回來后的黃梓銘,不知在哪里喝得爛醉。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指著黃志遠的鼻子罵他是個沒擔當?shù)娜耍粫河终f自己生在這樣的家里,永遠也沒個出頭之日。他說他明天就會走,走得遠遠的,再不回來。說他以后哪怕在外面要飯,也不會再回來在這個家里當窩囊廢。
黃梓銘折騰了半宿,偏是不睡。黃志遠精疲力竭,不知道如何是好。黃梓銘哭夠了,又笑夠了,開始嘔吐。
黃志遠找來一個盆接黃梓銘吐出來的穢物,又手忙腳亂地端來熱水拿來毛巾幫他擦洗。
黃梓銘先是吐出吃下的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飯菜,吐得驚天動地。每回嘔吐之前,他的身體蜷縮,猛烈抽動,一抽一吐,或者幾抽一吐。如是多次后,他再吐出的就是黃水。再后來,黃梓銘只剩下身體抽動,再也吐不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逐漸睡著。
黃志遠明白兒子心里的苦,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兒子,因為他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他把兒子的衣服脫下來洗了,還把兒子的襪子和鞋墊也洗了。洗干凈后端出去一件一件抻展了晾在外面的鐵絲上。他又燒了熱水,給兒子拿熱毛巾擦了幾回腳,連腳趾縫都沒放過。
做完這些,黃志遠特別想吸一支煙。于是又進里屋去摸出一根煙出來,坐在院外的一塊石頭上點燃。
這個時候的石頭冰冷如鐵,寒氣直浸骨髓,黃志遠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那根煙剛入喉嚨時有點嗆喉,還有一絲苦澀。黃志遠只幾口就吸到近根。一陣嗆咳后,黑暗中,明滅的煙頭帶著一星豆亮,在他一口接一口的猛吸中變得透亮,暗紅中夾著根根黑絲,仿佛一顆豆粒大小的火球。
此時,萬籟俱寂。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打破沉寂,卻讓周遭顯得更為沉寂。天上掛滿了星星,一顆顆顯得格外明亮。今晚的月亮不同于以往那種像大玉盤似的明月,看起來仿佛一條小船,孤獨地掛在天幕,發(fā)出細弱微小的光芒。星星則不同,有的小星星在夜空中搖晃,仿佛冷得顫抖,有的又仿佛是步行的人手中燃著的蠟燭,時明時暗。在不遠處的天際處,有一顆又亮又大的星,高懸在夜空。這顆孤星高遠,明亮,璀璨。沒有同伴在身邊的它,獨自俯瞰、輝映著大地、山川、河流、樹木、村莊,它也映在黃志遠的心里,顯示出一種獨與天地同在的壯美。
一陣風過,黃志遠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那一刻,黃志遠感覺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心跳變得很沉,似乎還能聽到血液在周身流動的汩汩之聲。
一時間,黃志遠思緒如海,波起浪涌……
瑪佶人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哪天起,黃梓琳和星臣義走到了一起。而他們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孩子,竟是如此般配與合適。
兩個人之間的默契乃至心有靈犀,讓一些人艷羨,也嫉妒。
也許這是老天對黃梓琳的補償,她經(jīng)歷過的,是許多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哪怕她始終絕口不提。
對于傷害,最有效的抵御方法是足夠強大,星臣義這樣告訴黃梓琳。
讓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時候,黃志遠離開了瑪佶。
黃梓琳第一個發(fā)現(xiàn)父親的離開。黃梓琳仔細回憶父親這兩天的舉止,該去景點去景點,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并沒有與平常不同。黃梓琳不是粗心的人,竟也沒有看出父親有什么不同。
黃梓銘更是大為不解。這個老頭,該治病治病,該休息休息,這把年紀,玩什么離家出走?
瑪佶人大為震驚。他們沒想到在瑪佶轟轟烈烈地做了一些事后的黃志遠,竟然不給任何人打招呼選擇了悄悄離開。
其實黃志遠也不是悄悄離開,他還是留下了一些話,比如自己癌癥晚期,雙肺病變、擴散等。除了自己的病情,他還就景點售票口和檢票工作如何更規(guī)范,在二期規(guī)劃中如何盡量保持瑪佶原貌,不破壞瑪佶的地質(zhì)、地貌等等都留下了話,寫在紙上裝在幾個信封里。一封封清楚地寫著給女兒和兒子,給李新,給達宏冰,給星臣義……他寫給每個人的信都不長,簡潔明了,不抒情,不傷感。
拿到這些信的星臣義、李新、達宏冰等人無不搖頭嘆息,星臣義還專門打電話給他父親說了這件事,準備發(fā)動人去找。
黃梓琳明白父親心意已決,尋找無望。
黃梓銘不甘心,到處發(fā)尋人啟事,還去報社和電視臺出錢打廣告尋找。
黃志遠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所有的尋找終歸是徒勞。
這天晚上,黃梓琳的夢里,家里的黃狗麥子穿起了花衣變成人形在跳舞,興高采烈的。早上醒來,想起夜里的夢,黃梓琳覺得這個夢不是好兆頭。走出屋門,第一時間先去看麥子,她發(fā)現(xiàn),麥子死了。
麥子在這個家多少年了,黃梓琳幾乎記不起。麥子是父親的好伙伴,替他看家護院,忠于職守。這幾天麥子突然對她比往常熱情,不愿被拴著,黃梓琳放開了它。于是麥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恨不得整天掛在她身上,讓她疑惑不解。更為奇怪的是,麥子突然對食物失去興趣,就算對著平時最愛吃的東西也無動于衷。昨天整整一天,麥子連水都沒喝一口。昨天晚上,黃梓琳以為是水臟了,還特地洗了盆換了水,但麥子依舊沒有喝一口。
這幾天,麥子總是去后院挖坑,難道是它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提前為自己的離世做準備嗎?還有,麥子似乎總是深情地看著她。她甚至覺得麥子的眼里還帶著哀傷,目光似乎要把她和眼前的一切吸進它的腦海里一樣。難道是麥子知道自己能陪這個家、陪她的日子不多了,不舍得,也很想記住這一切,才這樣嗎?
說不出的悲傷將黃梓琳淹沒。她找了一個大紙盒,鋪上綿軟的舊被單,和黃梓銘一起將麥子小心地放進紙盒里,又蓋上一塊新的毛巾被,包好紙盒,把麥子埋到了它自己挖的坑里面。
埋葬了麥子,黃梓琳只覺得有氣無力,想起父親,忍不住淚如雨下。她走進父親的屋中,又拿出父親留下的那兩個紙盒。
一沓沓手稿被整齊地放在這兩個紙盒里。黃梓琳打開紙盒,看著老父親書寫有法的手稿,眼淚奪眶而出。這是村志的初稿,由黃志遠一筆一畫手寫而成。
黃志遠時常臨帖,他多年養(yǎng)成的練字習慣一直沒有改掉。不僅如此,他更是敬惜字紙,愛惜文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有的人在屁股下墊上有字的紙坐上面。
早年黃梓琳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讀余秋雨的《中國文脈》,文中說到敬惜字紙,余秋雨這樣寫道:
老家民間有一個規(guī)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jīng)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nóng)夫見了,都必須彎下腰去,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著,向吳山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石爐,上刻四個字:“敬惜字紙。”石爐里還有余燼,把字紙放上去,只見字紙慢慢焦黃,熔入灰燼。即便土匪下山,見到路上字紙,也會這樣做。他還說,漁民如果出海打魚,一定會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干,換得一疊字紙,然后把這疊字紙壓在船艙底部,才敢出海遠航。
黃志遠沒有書柜,只有一個十分簡陋的書架,是他自己制作的。大約有一米五寬,上下四層,外面刷了一層油漆。
家里沒有這么大的桌子可擺這個書架,黃志遠就把這個書架擺在了炕邊。
別人家的炕邊是炕柜,父親的炕邊是書架。除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還有“三言二拍”、《儒林外史》《陸游傳》等,以及《約翰克里斯朵夫》《復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外國名著,所有的書都擺放得十分整齊。這些書,無一例外地被翻破了,但沒有一頁書紙卷邊。父親把每一頁卷邊的書紙抻展、壓平后,給這些書都用牛皮紙包上書皮,封面和書脊上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寫了書名和作者,每本書的書脊都朝外、朝上擺放,無一例外。
黃志遠用過的毛筆都禿了,但他全留著,插在他自己做的筆罐里。
這個筆罐是用一個樹根制成的,木根的形態(tài)扭曲,紋理糾結。黃志遠因質(zhì)順形,巧妙地利用根材天然的形態(tài)、紋理、疤節(jié)甚至瑕疵進行加工,顯得樸拙而雅趣。
黃志遠練字時留下的廢紙里,黃梓琳發(fā)現(xiàn)有好幾張紙上寫著幾個大字:功成不必在我。
看著這幾個字,黃梓琳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父親黃志遠就像瑪佶的磐石,經(jīng)風歷雨初心不改,飽經(jīng)風霜本色依舊。
黃梓琳突然想起父親曾經(jīng)教她寫字的場景。
小時候她覺得走之底最是難寫。她每次寫出的走之底簡直像是蒼蠅爬過,寫了很多遍都達不到想要的效果。
“筆畫要寫得開闊,”父親說,“寫點時昂頭,略高,偏右上,顧右而啟下;橫折折撇要上緊下松,下撇畫入捺里不要出頭;捺一波三折,右向拓展有度,不要過于放開?!?/p>
那時,父親說的她并不完全懂得,卻努力記在心里。
此時,想起這幾句話,想起父親筆下那延伸的未知的、遼闊的遠方,讓她對未來滿心憧憬,再不似以前那般擔憂,那般畏懼。
此時,不知道父親在哪里,在做什么,黃梓琳無比想念他。也許父親就在遠方,那里遼闊、未知,那里靜謐、安逸,那里美好、神秘。
遠方就在那里,等著她的父親,等著她黃梓琳,等著瑪佶的所有人,以及所有愛著瑪佶、也恨過瑪佶的每一個人。
“或許終此一生,也難抵達遠方。只要一直在路上,就沒有到不了的遠方。”含著淚的黃梓琳發(fā)出這樣一條微信朋友圈。
此時,身后所有熱鬧,所有喧嘩,瞬間歸于寂靜。
歲月的長河里,靜水流深。
這一天,我和小李一組跑城東區(qū)二手車市場,張偉和小秦一組跑城西區(qū)二手車市場。各類車匯集在這里,成為車的海洋。當我和小李在一片車海中站定,放眼四望時,一輛又一輛車讓我絕望。
我們來回穿梭在車海中,茫無頭緒。一次次看到顏色相似的車輛奔過去,一次次在失望中繼續(xù)尋找。
這一天,我累得頭昏眼花,眼冒金星。到下午五點四十七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連抬腳的力氣都沒了。
這種找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小李穿梭了幾個來回,和我碰面時臉上寫滿了疲憊。
小李望著我,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我望著小李,讓他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小李似是鼓足了勇氣,他說,黃姐,你沒覺得哪里不對勁嗎?
不對勁?我反問。連日來各種事情接二連三,加上喬總的若即若離,讓我早不堪重負,哪有心思去想哪里不對勁。
小李說:黃姐,我是相信你才說的。這個公司,我就相信你一個,連喬總也除外。
為什么?你說明白。
黃姐,怎么就這么巧,你沒想過嗎?偏是這個車沒有盜搶險,偏是喬總喝醉,偏是張偉那么晚回來放車,偏是監(jiān)控也出問題。
聯(lián)系這些現(xiàn)象,的確有些奇怪,但我覺得這是巧合,想不出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黃姐,那個張偉,自從來我們公司,我就看他不順眼。他就是一個禍精。還有送他來的那個高什么也是,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沒有證據(jù),不要胡亂懷疑,解決不了問題。我說。
找證據(jù),那是警察的事。如果車找不回來,就得我們賠償了。
路虎市場價多少?我問。我從小到大所見的車以馬車居多,后來是自行車,再后來是摩托車和手扶拖拉機,對現(xiàn)在各種類型的車輛實在一無所知。
那是一輛最新款的路虎,跑的時間不長,里程不多。原車應該是一百多萬吧,不到二百萬。小李說。
我終于明白喬總的嗓子為什么突然啞了。
我倒吸一口氣,和小李大眼瞪小眼。
都說禍不單行,福不雙降。以前我以為是無稽之談,現(xiàn)在我信了,因為公司又出事了。
那晚我請喬總外出吃飯。我很少主動請喬總,最近喬總因為丟車心情非常不好,我覺得我應該有所表現(xiàn),于是主動邀請了他。
畢竟這是我心儀的人,為了他開心,請他吃頓飯之類的事,我還是很愿意做的。喬總能吃辣,我選擇了一家湘菜館,點了幾個喬總愛吃的,還買來一瓶青稞酒,給喬總和我各自斟了一杯。
白色的透明液體盛在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中,杯沿打著金邊,一切都那么熱烈又濃釅,一如這濃烈的46 度的芳香四溢的白酒。于是我和喬總都醉了,我是微有醉意,喬總則酩酊大醉。
在徹底大醉之前,喬總一直在向我勾畫他的宏偉藍圖。盡管我之前聽過很多回,但今天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場合,而且距離如此之近,在發(fā)生了丟車事件后,喬總依舊激情不減,更讓我對他生出敬服之心。而今天更讓我感動的是,喬總告訴了我他之所以低聲下氣討好關媽媽的原因。
原來,公司里他們?nèi)值艿墓煞?,現(xiàn)在他們二人都想抽回,因為此前購進了大量器材和設備,公司幾乎沒有存款,為了公司發(fā)展,他只能通過關媽媽做工作,讓關西清暫時不要撤股。
原來是這個原因,早前我對他那百般奉承關媽媽的樣子十分鄙視。現(xiàn)在看來,是我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能曲能伸,喬總是在踐行這條法則了。
返回的時候,無法支撐自己的喬總重重地倚在我的身上。兩只腳踩進棉花里的我想把喬總扶回他家,此刻卻感覺喬總重如泰山。
我瘦弱的肩膀無法撐起一座雄性的大山,根本無法回到遠在幾個公交站外的喬總家中,不得已,我就近在一家賓館給喬總開了一間房。
這個夜里,喬總不斷嘔吐,胃吐空了就干嘔。不犯嘔的時候,喬總不斷說著豪言壯語。目空一切的喬總時而痛哭,時而狂笑。
一夜混沌。我和衣守在喬總身邊,坐到天亮。
所有事件都在向著不可控發(fā)展。
喬總終于在天色微曦時清醒過來,喬總一睜眼便開始抱怨,抱怨我將他留在這里,喬總說他必須回到工作室工作。其實喬總所謂的工作內(nèi)容,不過是整理半年前的輝煌業(yè)績,新的工作一件都沒有。
喬總踉踉蹌蹌地出門,我雙腿打著顫緊跟在他后面,甚至來不及退房間的押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我和喬總來到公司。
公司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工作室一片狼藉。
公司不久前購進的設備全都不見了,喬總嚎叫一聲跪了下來,抱著頭痛哭失聲。
我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邊,看著身邊的喬總漸如山崩不斷塌下去,我想扶他坐在椅子上,卻怎么也扶不起來。
昨晚輪到小秦值班。最近我們的值班制度非常嚴格,一般不會出現(xiàn)公司無人值守的情況,可偏偏昨天就出了問題。我趕緊打電話問小秦在哪里。
小秦在電話里說,他家里有急事連夜租車回家了,他家在幾百公里外。
那你把值班交給誰了?我問。
我交給小李了。小秦說。
小李?小李人呢?
我不知道,我給他和張偉都說了,張偉說他有事,小李答應替我值班。
我打電話給小李,問小李人在哪里,小李說他正往辦公室走。我問他值班的事情,小李說昨天后半夜他對象突然打電話找他,說是身體不舒服,他陪去醫(yī)院了。又問我,沒啥事吧?
不是沒事,是有事,有大事!一股無名之火仿佛要將我點燃。我對著電話吼。
沒想到僅僅半個晚上,而且是凌晨兩點以后小李才離開,就出了這么大的事。
應該保護現(xiàn)場,然后打電話報警。我說。
喬總說:馬上!
警察二十多分鐘后趕到,現(xiàn)場勘察結束后,其中一個警察問負責人是誰,喬總抬頭卻不說話。
我走上前問有什么事。
警察要求準備一份損失清單。
我趕緊著手準備。
我感覺一切都完了。
現(xiàn)在喬氏傳媒真的成了空架子。沒有采集編輯設備,沒有工作電腦,只剩下一個老式的電腦顯示器,笨頭笨腦地立在辦公室。早前購進的新設備幾乎全沒了,三臺大的和一臺小的攝像機被盜,四臺非線性編輯電腦全無,還有兩臺筆記本電腦,一個高級單反相機及新配置的鏡頭……
仔細盤點,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技術含量高、且價格不菲的設備全沒了。這意味著我們下一步的工作將受到嚴重影響。如果說有值得慶幸的事情,那就是有一臺小攝像機被喬總的一個朋友借走了,免于流入竊賊之手。
喬總三天兩頭往派出所跑,那邊說是已經(jīng)立案偵查,但警察讓喬總不要太樂觀,因為失竊案太多,估計是流竄作案。
喬總徹底蔫了。我實在無法拯救一個徹底頹廢的男人,但有人可以。這個人和我一樣,是個女人。不同的是,這是個十分漂亮養(yǎng)眼且時髦的女人。
喬總又新招了一個業(yè)務員,名字叫朱娜。如果一定要讓我和朱娜比,那么我可以這樣總結:朱娜濃妝艷抹,我素面朝天;朱娜花枝招展,我樸實無華;朱娜巧舌如簧,我笨嘴拙舌。
和朱娜比起來,我身上所謂的女性優(yōu)勢全無,直接成了一個中性人。
最近公司里死氣沉沉,除了嘆息,就是沉默。朱娜的到來讓公司重新恢復了生機。
每天一上班,我們就可以聽到朱娜甜美的聲音。
帥哥,麻煩讓讓好不?我拖地。
黃主任,你起開些,我把這里擦擦。
哎喲喬總,少吸點煙,省錢還健康。
朱娜會將一瓶可樂分給我們六個人喝。每次她買飲料,只買一瓶,但她會拿出一次性紙杯給每個人倒一點,雖然每人只分到一小口,但有一些人,就從中喝出了來自朱娜的情誼。
“橫波一盼,說話一句,勝過世界上的一切知識。”(歌德《浮士德》)這句話,簡直就是給朱娜量身而說的。
總之,辦公室里因為朱娜的聲音和行動,有了活力,有了生機。朱娜愛吃雞,喬總便隔三差五給朱娜帶來燒雞,當然,我們也會跟著沾光。
吃雞時,喬總會分到兩只雞翅膀,朱娜說希望公司在喬總的帶領下插上理想的翅膀飛得更遠。小秦和小李會各分到一只雞腿,朱娜說只有腳踏實地的員工才是好員工。而小張則是雞脖子,朱娜說小張要傳達好喬氏傳媒的聲音。然后,朱娜會和我分吃雞胸脯,每到這時,朱娜會挺著高昂的胸脯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懂的。
這個時候,朱娜銀鈴般的笑語就會在辦公室縈繞。朱娜實在不簡單,她能讓每個人都心情愉悅。說實在的,不知道別人分吃這一只雞是什么心情。于我而言,胃口全無不說,更摻雜著許多莫名的滋味。
現(xiàn)在,喬總心情大好,重拾信心。他鼓舞大家說,他申請了一筆擔保貸款,很快就下來了,到時候,公司便可重振雄風。
這讓我們生出無限的希望。
但要渡過眼前的困難并不容易。怎么辦?目前全公司我們六個人只有一臺攝像機。誰用?誰不用?喬總讓我制定一個設備規(guī)范使用辦法。
關于這僅有的一臺攝像機的使用辦法制定,讓我百般為難。
幾個月不見一分錢進賬,每一天都無比難熬。我們迫切地期待喬總能拉來大客戶,先解決我們的工資問題,可是喬總最近連外出都少了。難道他是蟄伏起來準備厚積薄發(fā)?
為什么不去拍婚慶活動?張偉問。小秦把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說,喬總會發(fā)火的,一說拍這個他會發(fā)火。
可我們沒有工資,發(fā)火有什么用?要是我,寧可去拍那個,好歹還可以有進項,吃飯的錢總能賺回來,好過天天這樣干熬著。張偉說。
我也同意這個想法。我和張偉逼小秦去找喬總,讓他建議我們暫時接點婚慶類的拍攝,多少掙點渡過眼前的難關。如果照目前的形勢發(fā)展,恐怕我們幾個連嘴巴都要縫起來了。
小秦很快回來了,通知我們說,喬總要開會。
會上,喬總提出來,喬氏傳媒絕不能淪為街邊給人拍婚慶攝影攝像的不入流的低等行列,喬氏傳媒要做就要做最好的,這是喬氏傳媒一貫追求的目標。鑒于目前喬氏傳媒的困境,暫時決定在報紙上打一則廣告,為婚慶活動提供免費拍攝。之所以免費,是因為喬氏傳媒不是靠做這個吃飯的。
登廣告時,絕對不能有喬氏傳媒的字樣。喬總特地交代。
一定會有人覺得奇怪,既然是免費拍攝,如何盈利?這就是喬總的聰明之處。他說免費,只不過是吸引人的一個噱頭而已。我們當然會收費。我們收取的費用是剪輯制作的費用,而不是拍攝的費用。我們這才明白了喬總的良苦用心。
廣告很快就在都市報和晚報上登了出來,三三兩兩的電話便也打了進來,來電話的人往往第一句話就是問拍婚慶活動費用是多少。我們幾個接電話的人按照喬總的指示,報出來一個讓人瞠目的數(shù)目,對方無不驚嘆太貴,有的則直接開罵,說我們騙人,說明明是免費拍攝,怎么要價還比別家高出許多。
這個時候,我們?nèi)园凑諉炭偟闹甘纠^續(xù)解釋,之所以價格偏高,是因為我們制作精良,絕不等同于街頭那些小打小鬧拿個家用攝像機就來拍攝的,我們是專業(yè)的隊伍,剪輯制作的片子可以直接在央視播出。
對方聽我們這般說明更加氣憤,說我只是自家留著做紀念的,放電視臺播什么?
此時我們也不生氣,對方卻怒氣沖天,或者扣了電話,或者在電話里問候我們的祖宗十八代。
這個時候,我們?nèi)缘贸磷?,若對方還在持續(xù)問候,我們則耐心地解釋,告訴他們的確是免費拍攝,他們幾時需要我們幾時趕到,絕對敬業(yè)專業(yè)。但是拍完我們就走,如果想要片子,則要掏錢。結果對方又在電話里大罵我們是騙子。
這幾天來,我們個個忙于應付這些電話。在電話中聽對方開罵時,我們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不同:張偉是金剛怒目,小秦是臉紅吐舌,小李則是面紅耳赤,我的臉色雖然自己看不見,但我知道一定不好看。這種負面情緒也影響了公司的業(yè)務,我們幾個人都沒有拉進一條婚慶片的拍攝。
只有朱娜,依舊笑語如鶯、溫情款款地在電話里解釋我們的婚慶片制作水準。在對方聽完我們報出天價罵完之后,她還耐心地解釋,偶爾還能拉來一兩單解決燃眉之急。
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幾天,電話越來越少了。在我們連續(xù)三天沒有接到一單生意時,生活依舊在繼續(xù)。
為了進一步激發(fā)我們的工作積極性,喬總又想出一個好辦法,完不成拍攝任務的人值班時,不能預支生活費。公司規(guī)定,值班的人同時負責給大家買菜做飯。喬總這條新規(guī)定的出臺,意味著完不成拍攝任務的人值班時就得自己墊付大家的吃飯錢。
小李第一個中槍。自從喬總讓我們各自拉業(yè)務,小李一條也沒有完成過。如此一來,我們的苦日子真正開始了。剛開始的兩天,小李自己掏腰包買來菜和肉給大家做飯,他自己一直苦著臉,吃得很少。
小秦總是很少說話,顯得若有所思,仿佛在數(shù)米粒。張偉吃飯從來不客氣,眼疾手快不說,飯量也大,一盤菜還沒見底,他就全部倒進自己的碗里了。朱娜熱衷于減肥,但她要吃新鮮蔬菜和水果,這兩樣在她初來時喬總特地關照我們備上,我們也沾了不少光?,F(xiàn)在喬總不支付伙食費,小李當然不可能自己掏腰包給朱娜準備水果。一看沒有水果,朱娜的臉馬上掛了冰霜,簡直能刮下一層來。
喬總不在,他看不到大家寫在臉上的情緒。最近他總是不在,據(jù)說是在為貸款的事忙碌。
在一個月以前,喬總家里的糧食儲備倒還充足。米、面、油、調(diào)料以及易于存放的蔬菜,都還夠吃一陣子。但是自半個月以前喬總不再支付伙食費,我們沒有一個人出去買過菜,于是大家一起坐吃山空。家里所存的有限的米、面、油和蔬菜很快被大家饕餮一空。
轉眼就到周四。小李墊付了兩天的伙食費后不愿再掏腰包。于是,我們連喝了兩天白米稀飯。到了周五,張偉看小李做飯的時間已到,先到灶房打探了一圈后告訴我們,今天中飯又是白米稀飯加饅頭。
小秦坐不住了,問,沒有下飯菜嗎?張偉說,我仔細看過了,沒有。小秦說,我買兩包榨菜來,大家下飯。張偉鼓掌稱好。
朱娜說她不吃了,說完背著包就出了門。張偉耐心等待小秦的榨菜,不再說話,我到廚房里去看小李。
只見小李正對著廚房的窗戶發(fā)呆。
又是稀飯嗎?我問小李。
小李見是我,勉強笑了下說,黃主任我墊不起了。
我知道小李的難處。我們的工資已經(jīng)拖欠了三個月。在沒有拿一分錢工資的情況下,再墊付大家的伙食費,的確為難了小李。小李家在貧困山區(qū),他的父母每個月就等他的工資給他的弟弟支付上大學的費用。他母親常年有病,他父親打工時曾經(jīng)傷了一條腿,現(xiàn)在在村里種地,勉強解決溫飽。要供兩個大學生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黃姐,我們幾時發(fā)工資啊?小李突然問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工資原是每月中旬發(fā)上月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 號,喬總還沒有在工資表上簽字。工資表早已造好,喬總不簽字,我也沒有辦法。
再等等吧,也許快了。我安慰小李說。我知道我這是在畫餅充饑,但我也只能如此。
我的“也許”一詞,可能刺激了小李,他絕望地問我,咱們是不是撐不下去了?我看不到好轉的跡象。
等貸款下來,就好了。我說。
小李知道這是望梅止渴,他的心情并未好轉。
這些沒滋沒味的白飯,只是想一想我就胃口全無。一周以后,我實在看不下去,更大的問題是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每天都是這種沒有營養(yǎng)、清湯寡水的飲食,使每個人的情緒轉向惡劣,每個人都是火藥桶,稍不小心就會引燃導火索。
小李和小秦就真的打起來了。小李一直瞧不起小秦。這里我得先說下小秦的長相,小秦臉白,粉撲撲的,卻絕對不是何炅或林志穎的類型;小秦的嘴唇很厚,呈粉紅色,看起來濕漉漉的;牙齒卻是大黃牙,虎牙尤其難看,兇狠地向外齜著,鼻頭洞口朝天,頭發(fā)黃而稀疏。這也罷了,小秦還有一雙奇臭無比的大腳。因為小秦和小李長期睡一張床,小秦又不太講衛(wèi)生,沒有每天洗腳的習慣。當這一回小秦又沒洗腳就上了床,小李突然就不答應了,他什么也沒說,就把小秦的鞋子從窗口扔了出去。
這回輪到小秦不答應了。他只有這一雙鞋子還能穿出去見人,鞋子沒了他穿什么?尤其是幾個月沒有領到一分錢工資的時候。抑制不住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他揪住小秦的領口給了小秦結結實實的一拳。
于是二人糾纏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
喬總始終沒有露面,這讓我們大失所望。他即使不來勸架,但來看一看也足以起到震懾作用,讓他們二人的打架就此停止。
結果這架打到最后,我們?nèi)齻€都受了傷。小秦的眼鏡片碎了一片,手臂流血;小李流了鼻血,臉上劃傷多處;我這個勸架的人也受了點傷,雖然不太嚴重,但臉上那一塊明顯的淤青卻影響到出去見人時的形象。
張偉說如果連續(xù)四個月不發(fā)工資,他就辭職。
我知道小李和小秦都有這個想法,誰都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這十天輪到張偉做飯。張偉拿手的是西紅柿雞蛋面,現(xiàn)在沒有西紅柿更沒有雞蛋,張偉只買來兩包掛面。朱娜只看了一眼就自己出去開小灶了,喬總同時外出。
通常我們吃飯,不論是米飯還是面條或者饅頭,總會有點下飯的菜。條件好時加點葷的,實在沒有條件,素菜下飯也行。白菜、蘿卜、洋芋,或炒或煮,或者有點小咸菜,也能湊合著下飯。
已經(jīng)有整整四天時間,根本沒有一片菜葉子能夠下飯。我們幾個人每天只有白飯,除了一瓶醬油,再沒有可以下飯的東西。當然,鹽還是有一點的。但是你也知道,鹽就飯可不是個事兒。早上我們煮稀飯,中午是水煮面,晚上是米飯。按說,我們倒也吃得不重樣,但是您得知道,我們天天如此,而且,只有這些。
這一天,勉強吃下半碗清水面條后,我出去給喬總的朋友幫忙拍他朋友的孩子的結婚慶典。我原想坐在席位上大吃一回,可是我還沒真正坐下來,喬總就打電話將我緊急召回。告別的時候,喬總的朋友塞給了我一個紅包,里面裝了二百塊錢。
我知道他給我紅包是極不情愿的,因為我并沒有按要求拍完新人敬酒的全過程,但是喬總在電話里大呼小叫,讓我立即趕回,說是十萬火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他的朋友因生氣不斷發(fā)抖的面部肌肉,不斷地賠著不是。當我接過紅包的時候很不好意思,假裝推辭了一下后又趕緊接過。這點錢,足夠我們幾天的菜錢了。
這二百塊錢可真不是小數(shù)目,要知道我已經(jīng)四個月沒領過一分錢工資了。四個月不發(fā)工資,對于月光族來說,那種情形實在是慘不忍睹。即使發(fā)工資的時候,我們都是寅吃卯糧,根本沒有節(jié)余,不去外借已經(jīng)是不錯,這種情形下,能有二百塊錢的紅包自然是好事。我原想獨自留下,畢竟我要在這個城市里扎根生存,沒有錢可是寸步難行,但是想到我的老板以及同事們極度缺錢,大家有好幾天沒有買過菜,更沒有吃過肉,就覺得這點錢我獨自私吞不是個事。于是我將錢交給了喬總。
接到錢的喬總面部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之后他表揚了我對紅包的處理方式,他說如果喬氏傳媒的每一位員工都像我這樣有一顆公心,那么喬氏傳媒的壯大指日可待。
那個晚上,我們吃了一盤炒雞翅,一盤芹菜炒肉、一盤酸辣洋芋絲。我們吃得很是熱鬧,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的,喬總慎重承諾,他馬上要接一個大的宣傳片,對方將預付一部分資金——足足有十八萬,這樣我們的工資馬上就會兌現(xiàn),而且等資金全部到位,我們下一年即使不干活,也有錢花。喬總描摹出的光明燦爛的明天,令我們信心百倍。
本將心事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朱娜在和喬總搞曖昧。說曖昧,其實是我自欺欺人的說法,事實是朱娜和喬總打得火熱。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不過是我有意蒙蔽自己罷了。我自發(fā)遮蔽了不想看到的,這種自欺欺人誰都看得出來,但誰都沒有點破。
我發(fā)現(xiàn),不止喬總,還有張偉的眼神,都在跟著朱娜飄,當然這得建立在朱娜在公司的前提下。朱娜和喬總一樣,周六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公司,其他時間一律不見影子,所有人都知道,張偉是和喬總同時喜歡上朱娜了。說實在的,就這一點而言,我是十分佩服張偉的勇氣的——敢同老板競爭。張偉讓我敬佩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實我不也是?明知喬總對我沒感覺,卻一廂情愿地甘愿為他做所有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換成我是男人,朱娜這樣的姑娘根本入不了我的法眼。我要找對象,模樣倒在其次,關鍵是個人的修養(yǎng)與素質(zhì)。朱娜卻剛好相反,看她一個勁兒巴結喬總的樣子,真令我作嘔??墒菃炭偰兀瑓s非常享受這個過程,尤其是朱娜嗲著聲氣叫他喬總時,會讓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喬總會在拖著長腔答應一聲后,伴著一聲干咳問她有什么事。
朱娜當然沒什么事,但她會來事。她會問喬總渴不渴,餓不餓,還會給他一點小零食,喬總無一例外地笑納了不說,還經(jīng)常讓我和小李、小秦還有張偉都向朱娜多學學,他說年輕人就應該有點朝氣和活力。還說自從朱娜來了,公司的氣氛就活躍了很多。喬總要求我們不要整天擺個苦瓜臉,仿佛全世界都和我們有仇一樣。他號召我們向朱娜學習,不論多艱難,也要努力把陽光和微笑送給大家。
每當這時,喬總總會投以贊許的目光癡對著朱娜,同時說一些肉麻的夸獎的話。
漂亮的朱娜巧笑倩兮,漂亮的朱娜美目盼兮,漂亮的朱娜簡直是一團火,漂亮的朱娜走到哪里就燃燒到哪里。
這團火也將喬總徹底點燃,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喬總對朱娜不是一般的上心。
這幾年來我是第一次見喬總這樣專注于一個女性,而不僅是剪輯片子。
感情上的事總是說不好,也許越投入受傷越多。我這樣勸喬總時,喬總卻總在懷疑我嫉妒朱娜,反而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如此一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喬總在朱娜的漩渦里越陷越深。
其實并不是我沒事找事,要故意和喬總過不去。傻子也能看得出來朱娜對喬總不過是逢場作戲,她似乎更加在意和享受喬總對她的奉承和恭維,在這個過程中體會著漂亮女性的虛榮與滿足,卻全不理會喬總對她的一往情深。我變著法兒警告喬總說,朱娜都有可能給他頭上種滿綠綠的大松樹,喬總依然我行我素。
這一天我和張偉外出回來時,看到辦公室的門微掩著。我拉門進去,眼前的一幕讓我血液凝固。
娜,你再盡點力,貸款下來我們的協(xié)議也就生效了,還有那個拍攝合同,也得盡快簽字生效。娜,你的命運也從此改寫。娜,你只要聽我的,你再往下點低一點好不好嘛?我聽見喬總顫著聲音。
喬總說的一定是那筆巨額貸款,還有那個十八萬的拍攝合同。長期不發(fā)工資,我的耳朵對和錢有關的一切已經(jīng)變得相當敏感。
驚愕不已的我一時不知進退。
空氣里,有冰,有火。
空氣突然停止流動,又猛然奔突狂飆。
朱娜的半身裙被推了上去,喬總的褲子堆在腳下。朱娜這個時候正背對著墻,喬總緊貼在她身上做著努力。喬總漲紅著臉,喘著粗氣,兩個人的姿勢怪異而奇特,朱娜適時給了努力尋求突破的喬總一個最好的時機……
我和張偉目瞪口呆。
又驚又羞的我沒想到會把門弄出聲響,而更加不巧的是,張偉就在我身后。張偉看到這些,疾步向著喬總走去。聽到動靜的喬總轉過身來對準張偉準備飛腳一踹,卻沒料到他的并沒有完全退下的褲子還堅守在他的腳踝。喬總剛一伸腿,反而令自己更加狼狽幾乎跌倒,這更令他惱羞成怒。
朱娜則低著頭慌亂萬分,她第一時間拉上裙子飛身而出。
有錐心的疼痛向我襲來。我想起自己給喬總半夜買他祭奠亡人的用品;我想起喬總說的只要我足夠努力他會支持我的話;我想起我為了喬氏博物館的方案沒日沒夜付出的心力;我想起無數(shù)個長夜為陪伴著他做片子,給他倒水;我想起自己為他洗衣、做飯……我以為,這個城市里,只有這里是干凈的,可以讓我容身并允許我一展拳腳;我以為,喬總這里會是我最終的歸處,卻始終沒有料到,對這個城市來說,容我這樣的打工者暫時安身已是莫大的寬容。當城市張開欲望的大口時,我們除了掙扎著不被吃掉已是萬幸,哪堪種種意外像助推手將我一步步向著欲望的大嘴推進。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如此孱弱,如此無力,我感覺像做了一場夢。
朱娜和張偉同時離職。小秦和小李似乎對此毫無反應,我心里卻翻江倒海。
這個時候,我還是想著公司的未來。雖然看到朱娜和喬總在一起時讓我對自己不切實際的愛情有了一點清醒的認識,但我還是想繼續(xù)我的工作,因為我得生存,得吃飯。同時,我還想在這個過程中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逼仄的廚房里水氣蒸騰,一只黑色的大鐵鍋在灶上冒著熱氣,灶臺上還有一把干硬的面條,這是幾日前買來未下完的面條。我把面條揪成寸把來長,撂進滾沸的湯鍋中。湯水清澈見鍋底,面條沉入鍋底后隨著不斷冒出的氣泡又慢慢浮上來。雪白的面條在湯鍋里打著滾兒,像密集的細長魚兒一樣圍著不斷冒出的水泡。不一會兒,那些面條很快就軟了下來,在水中不斷擺動。接下來,就該加點調(diào)料出鍋了。我打開調(diào)料盒,花椒粉、姜粉、辣椒面都沒有了,味精、雞精也不見一粒剩余,只有鹽罐還是充實的,大半罐鹽氣定神閑地在那里,泛著晶白的光澤。我舀出半勺來加入湯鍋中,接下來,能往湯鍋中加的只有醬油了。
我滴了兩滴醬油在湯鍋里,湯水立刻變得醬黃,雪白的面條點綴其中,看來多少有點姿色。此時此刻,我多么期待能有一把青白的蔥碎和切成丁的西紅柿或者胡蘿卜加入其中啊,那樣這鍋飯就色香味俱全了。即使是素面,也能讓人產(chǎn)生食欲,可是什么也沒有。這鍋面除了醬油的顏色,只有面條的白色。我甚至想在陽臺上揪一點花盆中的綠色植物切碎了放進湯鍋中?,F(xiàn)在,哪怕有一絲絲綠色,也好過這清湯寡水的面條。但是,陽臺上的幾盆花早都打蔫了,蒙著一層蒼黃的土色,綠葉子再不是那種油綠。
早前,我和小李甚至還想過在小區(qū)的綠化帶中找些可以食用的綠色植物來下面條,我們逡巡了一周,一無所獲地回來。一是我們關于可食植物的知識實在有限,對于那些綠油油的植物能不能吃實在沒有把握;二是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處戴著袖章的老太太盯得很緊,始終堅定地和我們保持著兩米的距離,惟恐我和小李做出破壞小區(qū)綠化之事。
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徒勞的試探之后,我和小李最終空手而歸。
午飯開始了。
我們每個人端起碗來都板著臉,雪白的面條如今變成了最難以下咽的東西。并不是我們要求太高,連續(xù)多日吃白水飯,我現(xiàn)在看見綠色的植物都有咬一口的心思。對于那些葷菜更是不能多想,什么肉我都想吃。我現(xiàn)在很怕出門,一看見那些顏色各樣的菜品和食物,總是忍不住咽口水。而一想到每一日的白水面條和白米飯,轉眼又胃口全無。
我明顯消瘦下去,體力不支不說,而且常有眩暈的癥狀。最近一段時間,我的眩暈癥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喬總今天陪我們一起吃飯,在挑了兩根面條放嘴里嚼了許久后,他突然放下筷子說,朱娜敲詐我。
說完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我接過來看,只見上面寫著朱娜要求賠償精神損失和補發(fā)工資,以及要求墮胎的費用,合起來是五十萬。朱娜在這張紙上痛斥喬總和他的公司對她的壓榨和迫害,用世界上最不堪入耳、最不堪入目的話問候喬總和他的祖宗十八代。當這些話白紙黑字呈現(xiàn)出來時,更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效果。
喬總接下來的話更讓大家全部掉進冰窟窿。貸款沒指望了,他說,他原想通過朱娜的關系貸款,沒想到朱娜是個騙子,根本沒有任何資源。
我們的明天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尤其是連續(xù)多天不買新鮮的蔬菜,每天吃白飯讓我們每一個人的胃口不斷退化,臉色顯示出明顯的菜色。小秦、小李和我三個人都蔫蔫的,一說吃飯,不是興奮,而且無一例外的痛苦神情。
有一天我打掃衛(wèi)生時,無意中在一個放滿雜物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枚洋芋。這洋芋摸起來很軟而且已經(jīng)長了點芽,但芽不多,可把小秦和小李兩個人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枚珍貴的洋芋我連皮都沒舍得削,只把芽掰掉,洗凈炒成洋芋絲后,小秦吃了一口,許久沒有發(fā)聲,表情很是沉重。我以為我放多了鹽,原來是小秦激動得噎住了,小李拍了他半天才緩過來。小李倒是沉著,一根一根地用筷子夾著吃。我們笑他吃飯?zhí)銡鈺r,小李把碗展示給我們,原來是他怕我們吃完,早就夾了許多放自己碗里慢慢品嘗呢。
那天喬總依舊愁眉苦臉,洋芋絲他基本沒吃,他狼吞下一碗白米飯后到一邊喝水去了。
喬總到處找煙,但這里連長一點的煙蒂都沒有。他的煙癮很大,但最近他連買煙的錢都沒有了。
已經(jīng)五個月沒有發(fā)工資,小秦和小李也開始動搖了,準備做走的打算,卻又擔心自己一走這幾個月的工資真正打了水漂。可是堅持下去吧,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怎么辦?我們每個人都一籌莫展。
喬總最近頻頻外出,以前他最喜歡守在機子旁挨個看我們制作,給我們拍攝的東西挑毛病,最近他愛獨處或是獨出。
喬總不在,我們幾個無事可干,在一起謀劃午飯和晚飯怎么解決。小秦說他其實也有點私房錢,但現(xiàn)在不是關鍵時刻,他不能拿出來。我們建議他拿點錢出來買菜,哪怕是最便宜的大白菜也行,再不行,在市場看人家淘汰下來的菜葉子處理一點也行。小秦說他拉不下臉來去買那些處理的爛菜。我呢?我也不例外。
小秦說,喬總既然如此小氣,連菜都不愿給員工吃,我們有什么理由自己掏腰包,讓喬總享受我們辛辛苦苦打工時從牙縫里省出的那點錢呢?
小秦警告我說,千萬不要自己拿錢出來,這樣會破壞內(nèi)部氣氛。
我沒弄懂小秦說的這個氣氛是什么東西,但我必須明白的是,我不能自作主張拿出自己的錢解決大家吃飯的問題。
喬總的遲遲不出現(xiàn),讓我們?nèi)齻€人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放任自流,其實是已經(jīng)放棄了我們,讓我們自生自滅。
這其實早露端倪。他不是早就不管我們的吃飯問題了嗎?雖然他也隨我們一起吃白飯,那也不過是作秀而已。誰知道他是不是背著我們吃了別的有營養(yǎng)的食物在補充?畢竟他常常脫離我們的視線。小秦說。
而且尤為明顯的一點是對于連續(xù)幾天吃白飯,他的反應平淡。小李說,最近他出門比以前多了,另外,我們仨中有人找他要錢買菜時,以前他都是主動給我們,現(xiàn)在我們張口要了他不但不給,反而很不耐煩地說他沒有錢。他一味讓我們等待和堅持,足足五個月不發(fā)一分錢工資給我們。一百多天不見一分錢收入的我們在這個城市里,生存是多么艱難,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到。
多么可怕!我們眼中自信、善良的喬總,居然是這樣一個人。他居然通過這種方式讓我們走人,他不直接攆我們走,他想把好人做到底。或許他從五個月前早就想讓我們走人了,而我們卻還死心塌地在這里,以為會有轉機。
什么轉機?根本沒有轉機,只有絕路??墒亲叱鲞@里我們該向哪里呢?住宿是個大問題,像喬總一樣解決住宿的用工單位簡直少之又少。哪里才是我們的出路?小李、小秦和我一樣都來自農(nóng)村,家在幾百里外的山村。他們上了大學畢了業(yè),他們的家里人是希望他們掙點錢買房結婚生子的。我們當然不能這樣回去,怎么也得拿到工資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