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東園的黃心烏

菘是古人對白菜的通稱。而我在這句開頭中說的“菘”則是特指，指的吾鄉(xiāng)壽州東園的黃心烏。黃心烏是壽州人家飯桌上一碟樸素的家常菜，可這家常里亦有古壽州的一味古意打底。

范成大有詩云：“撥雪挑來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濃。”其中的“踏地菘”便是“黃心烏”。黃心烏是沿淮地區(qū)的特產(chǎn)，多年前，我家遷往合肥，父母與孩子常住合肥，我則過著每周往返壽州與合肥的雙城生活。入冬后的每個周末，我回合肥時，車后備箱里都會填滿黃心烏。?“青菜豆腐保平安”——吾鄉(xiāng)的一句老話，家里的老人常念叨著。他們說，只有壽州的黃心烏和八公山的豆腐才算是保平安的青菜和豆腐。

有一年春節(jié)，朋友送我一車黃心烏。母親清炒了，父親夾了一筷頭，吃完，又迅速地夾了一筷頭堆在碗里。他說，這是東園的白菜呀。

朋友姓鄭，壽州香草傳承人的鄭家后生。他說，這白菜，是香草地上種的，每年只那么幾畦，播種時即被人高價預(yù)訂，這一車白菜抵肉價。

父親說，東園的白菜肯定是肉抵不了的。見我疑惑，他說，你嘗嘗呀。這菜，沒有絲，清香，微甜。你吃點菜梗試試。

我自小只食菜心，從不吃白菜梗的。聽了父親的話，夾了一截白菜梗猶豫地咬了一小口。鮮脆，清甜，父親所謂的“沒有絲”也就是沒有那種絞舌的粗纖維。這白菜，的確有些異常。就像東園的香草。在東園，草香味馥郁，枝莖空心，而將其移植別處，那草便無香且枝莖變實了。

與香草為伴的黃心烏，細(xì)嚼之下似有難言之香。寫美食最難，難在無力將食物給予味蕾的化學(xué)變化以令讀者可感知的文字呈現(xiàn)。每個人的感觀不同，美食的滋味真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有一次，我在餐桌上和一幫外地文友談及吾鄉(xiāng)東園黃心烏的美味。白菜能有多美味？眾人皆不置可否，惟有一位美食家文友曰，口說無憑，你弄點來，我給鑒定鑒定。

鑒定的結(jié)果是，那位美食家朋友，于前年冬天，不遠(yuǎn)三四百公里驅(qū)車來壽縣，讓我領(lǐng)他去東園買白菜。

我托了朋友，領(lǐng)文友到了東菜園子，可惜，那一畦畦烏葉卷著黃心的白菜，他只能看看，而買不成。因為那些菜，早已名菜有主，是被人早早交了訂金，預(yù)備過年前起了做年菜的。文友落寞而歸，我也無力相助。

東園的黃心烏，就像一位聲名遠(yuǎn)播的美人，被惦記著。不過，黃心烏也的確是不負(fù)美名的。就連我，這個不擅廚藝的人，也能把黃心烏做出好些個花樣來：白灼黃心烏，黃心烏燴豆腐，黃心烏炒肉絲，黃心烏湯飯……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把黃心烏切得碎碎的，與炸得焦黃的肥豬肉油渣相拌了，作餡，包餃子。

屋外大雪紛飛，廚房里煮餃子的水汽氤氳。我端了一盤雪白的隱透著碧綠餡的白玉般的水餃，與友人對飲。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不喝酒的，那天飲酒，是因為并不弄文的友人對著餃子吟出了這句詩。那么家常的白菜餃子，令平常的日子有了詩意與古意?？梢?，飲食里藏著文化乃至文明的基因，胃與味都在記憶與傳承著。

而今，壽州古城里的東菜園子的土地已被征收。東園不再，東園的黃心烏成了一場美食回憶，并最初成為一個傳說。好在，這個未來的傳說，我曾見證過。

雕刻者

這朵潔白的繡球菊浮在盞中，密密層層的白色花瓣在水中微微地顫動，宛如生命的律動。

一起赴宴的朋友，都寶貝似的端望著自己面前這朵無瑕的菊花。“太美了?！笨諝獗荒贪愠良帕似蹋庞腥税l(fā)出這夢囈般的贊嘆。滿座皆被此花以及雕刻此花的食材——豆腐，所制成的滿桌佳肴帶入了一種夢幻般的迷醉態(tài)。

“這豆腐菊花的刀工太不可思議了！豆腐餃子的餡兒放進去后，這豆腐餃皮子怎么合上口的呀？這豆?jié){怎么會這么醇香可口？這麻花居然也是豆腐做的？哇，劉安點丹，風(fēng)聲鶴唳，時苗留犢，這些壽州（壽縣古稱壽州、壽春）元素怎么都給端在餐桌上了呢……”

話頭兒被挑開之后，贊嘆與驚訝聲便不絕余耳了。

這是我所見證的，壽縣一家叫“美味廚”的餐館里一間普通包廂里的一幕。

食客們成了看客?？纯托闯闪瞬タ?。大家都起身圍桌拍照，拍視頻，發(fā)朋友圈，發(fā)抖音。融媒體時代，壽縣城里的這家規(guī)模并不是很大的餐館，成了壽州傳統(tǒng)美食的代表，這餐館的老板張士宏更是被捧成了“網(wǎng)紅”。

不過，此網(wǎng)紅低調(diào)得很。他穿著廚師服，戴著廚師帽，在手頭活兒忙利索的時候，會掛著謙遜的笑容，走到食客中。食客們見明星似的拉著他，大家都揣著十萬個為什么呢，這神奇的豆腐宴，讓大家的胃滿足后，又激起了好奇心。

在壽縣這地界兒，豆腐雖屬家常菜，卻又因它發(fā)源于此，而多出了不平常的情愫。距今2200年前，西漢淮南王劉安在八公山上搗鼓著煉長生不老丹，結(jié)果搗鼓出了豆腐。劉安歪打正著發(fā)明了豆腐的事兒，算是給咱中華美食做出大貢獻(xiàn)的好事，也是咱壽縣人引以為豪的美事。如今，壽州城北的八公山，林木蔥蘢，尤其是到了桃梨芬芳季，更惹得八方游客，來此尋春賞花懷古。作為在中國寥寥幾座出現(xiàn)在“公共語匯系統(tǒng)”中的八公山，它因劉安煉丹而出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淝水之戰(zhàn)而出的“八公山下，草木皆兵”“風(fēng)聲鶴唳”等成語，歷經(jīng)兩千余年，依然頻繁地在現(xiàn)代人的語言與文字中出現(xiàn)。

在八公山煉長生不老丹未成的劉安，循著一個人正常的生命軌跡，老去，逝去，最終化作一抔黃土融進了八公山麓。出壽州城往北兩公里處，淮南王墓依山臨水，正對著中國豆腐村。渴望永生的人，因豆腐而活在了后人的記憶中。如此看來，煉丹的失敗品豆腐，又何嘗不是他修煉成功的長生丹呢？

我們在美味廚饕餮豆腐宴的時候，已經(jīng)專研豆腐宴二十多年的張士宏說，如果說他做的豆腐宴正宗，那是因為他選用的食材地道。他做豆腐宴的豆腐，是中國豆腐村產(chǎn)的正宗八公山豆腐。這豆腐是用八公山下的瑪瑙泉、珍珠泉水制造的豆腐，好的水質(zhì)令豆腐有著不可名說的細(xì)嫩?！翱墒?，對那么細(xì)嫩的豆腐你是如何下刀的呢？”我指著這道白色繡球菊花狀的豆腐羹問他。他笑了笑說：“這的確很考驗刀工?！边@掌心大小的一塊嫩豆腐，橫豎不低于200刀，令其散如菊瓣，而它的底部還保持拇指大小的蒂結(jié)。

我無法想象一塊嫩到無法拿捏的豆腐，如何被雕刻成花。豆腐宴的傳承者張士宏猜出我心思似的說，這需要技巧，技巧之一是我利用了水的浮力。

“那豈不很費功夫？”我問。

“當(dāng)然費功夫了，但是值得。我只是一個小廚師，但因為我是壽縣這座歷史文化名城里的廚師，我就想盡自己的一份力，把發(fā)源在這里的傳統(tǒng)的文化與美食融合，讓更多人記住的歷史，了解文化，愛上古城?！睆埵亢暾f。

“于是，你就有了把壽州元素搬上餐桌的靈感是嗎？”我指著餐桌上一盤名為“時苗留犢”的菜肴問道。

“是啊。我們壽縣有這么豐富的文化底蘊，有這么多值得傳承下去的傳統(tǒng)美德，所以，我在制作豆腐宴的時候，汲取了很多傳統(tǒng)文化，把它們做進了我的豆腐宴里?！睆埵亢甏稹?/p>

“時苗留犢”是我們壽縣家喻戶曉的故事。東漢巨鹿（今河北省平鄉(xiāng)縣）人時苗，曾任壽春（今安徽省壽縣）令，上任時乘坐母牛所駕的牛車。母牛到壽春后生了一犢，時苗離任時執(zhí)意將牛犢留在了壽春。

張師傅說，他用豆腐所制的這道“時苗留犢”，取豆腐清清白白之態(tài)，寓時苗為官的清廉。這道菜不僅壽縣本土人愛點，很多外地人也喜歡。外地游客來到壽縣，不僅在游山玩水中得到精神上的放松，更能從我們的博物館、報恩寺、清真寺、孔廟、古城墻、安豐塘和老街獲取文化的補給。

在物質(zhì)生活已然豐富的今天，美景隨處可見，美食琳瑯滿目。張師傅就琢磨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在“食”上，也要大做文章。怎么做文章呢？綠色，健康，文化，特色。這是他作為餐飲業(yè)主與豆腐宴大廚想到與做到的。當(dāng)然，也是我們這些食客在美味廚就餐時體驗到的。

喏，桌上這盤豆腐與香菇“筑”成的古城墻，栩栩如壽縣古城墻之縮影。此外，以相應(yīng)餐具裝點的“淝水之戰(zhàn)”“風(fēng)聲鶴唳”“劉安點丹”“當(dāng)面鼓，對面鑼”“西湖晚霞”等佳肴，簡直就是在為壽縣幾千年的歷史文化布展。這真是文化的盛宴。

說話間，張師傅接到一通電話，提醒他到了某個廣播臺關(guān)于美食的直播時段。這一期節(jié)目，他需要講述制作豆腐餃子的故事。豆腐餃子曾經(jīng)在《舌尖上的中國》露臉，張師傅制作的豆腐餃子，形如元寶，潔白如玉，此餃可蒸可煮可炸，滋味鮮美。

在張師傅連線直播的時候，我把一盤名為“花開富貴”的豆腐雕花轉(zhuǎn)到面前，默默欣賞這經(jīng)過雕刻后成為花朵的豆腐菜。誰能想到，這么一塊平凡的豆腐，會成為養(yǎng)眼養(yǎng)胃的美食，甚至是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品呢？這是雕刻者憑著技藝與情懷的制作。

這么想著，我俯首朝向這道繡球菊狀的豆腐羹，不僅是為深嗅它的香，更是向這位把歷史與人文雕塑成形的雕刻者致敬。

王宴與民饗

人類歷史，其實就是一部以開發(fā)食物資源為主要內(nèi)容的歷史。生活在距今100多萬年前至1萬年前舊石器時代的古人類，是飽受饑餓的獵民。距今1萬年前后，隨著農(nóng)業(yè)的發(fā)明，人類進入了新石器時代。原始農(nóng)業(yè)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促使了家畜飼養(yǎng)業(yè)的產(chǎn)生。中國傳統(tǒng)家畜的“六畜”，即馬、牛、羊、雞、犬、豕，在新石器時代均已馴育成功。也就是說，我們當(dāng)今享用的這些肉食品種，已被我們的先民享用了。

那么，最受吾鄉(xiāng)人歡迎的早餐之牛肉湯到底是源于何時呢？有人說牛肉湯起源于五代十國時期，趙匡胤兵困南唐時;有人說牛肉湯和豆腐都起源于煉丹的淮南王劉安。整日在八公山上煉制仙丹的劉安，每日以涼膳充饑，日漸消瘦。王府御廚冥思苦想，終出一策。他殺牛取骨，甄選草藥及鹵料熬制成湯汁，并備好牛肉、粉絲等配菜與湯汁一同擔(dān)上山去。由于油覆湯表，久熱不散?；茨贤鯂L后贊不絕口，牛肉湯便成劉府秘膳。

美食是一個城市的符號。愈是歷史積淀深厚之地，愈有美食的傳承與紛紜的傳說。

但淮南牛肉湯悠久的制作史并不只是一個沒有來處的傳說。《淮南子·齊俗訓(xùn)》曰：“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為酸，或以為甘，煎熬燎炙，齊味萬方，其本一牛之體?！贝笠鉃椋骸艾F(xiàn)在屠宰牛而制作牛肉，有的做成酸的，有的做成甜的，煎熬燒烤，做出各種各樣醇美之味，然而它們都出自于同一條牛?！边@其中的“熬”便是熬牛肉制湯的意思。《淮南子·齊俗訓(xùn)》成為考證牛肉湯做法的最早文獻(xiàn)資料，也由此推斷出，牛肉湯的歷史至少可追溯至春秋時期。

一碗普通的牛肉湯，需要耗費時間熬骨成湯，湯里除了大塊的牛骨與牛肉外，還有花椒、八角、桂皮、陳皮等數(shù)十種調(diào)味料，在文火的慢熬下，它們各自釋放出自己的本性與味道，彼此再漸漸融合，形成一種被舌尖上的味蕾所享受的美味原湯。食客至，店主抓把粉絲，抖些豆餅、千張放進漏勺里，漏勺探在散發(fā)誘人香氣的偌大湯鍋里，須臾，再往漏勺里撒一把綠青菜、紅辣椒、白蒜泥和被片得薄薄的牛肉片，幾秒鐘后，提勺往碗口一傾，一碗噴香的牛肉湯很快就端到了食客面前。晨光珍貴，以牛肉湯做早餐，一方面是因為它的美味，一方面也緣于它是真正的“快餐”吧。而且，還是營養(yǎng)豐富補養(yǎng)人的餐食。

美食是人思鄉(xiāng)的緣由，故鄉(xiāng)的美食是鄉(xiāng)愁的解藥。

定居省城的家人返鄉(xiāng)，我陪著去吃牛肉湯時，和家人閑聊牛肉湯的起源。老板聽見了，接起我的話茬說，牛肉湯成為街頭小吃，也就是這四十多年的事，過去，普通老百姓哪是隨便就能吃著肉的呢？更別說牛肉了，牛是耕地的，是一個家庭的重要成員，甚至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寶貝，金貴著呢。

我默默喝了一口湯，想到老板說的這四十多年，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四十余年，是人們生活得以極大改善的四十余年。按史書記載，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牛肉湯，在過去的數(shù)千年間，無論如何美味，也只是王者貴族的宴上肴。而這短短的四十余年，它成為了民饗，成為備受歡迎的美食，不僅在吾鄉(xiāng)隨處可見，更被傳至遠(yuǎn)方，滋養(yǎng)與慰藉更多人的胃與味。

食蘭

家有春蘭三株，各踞一方。精心蒔之三載，未見花開。漸漫之，逐出室外，任其餐風(fēng)露雨。

年假后，歸來。掃積塵，清庭院。嗅得陣陣幽香，循香驚見，置于竹下的春蘭正怒放著。春蘭花色淺碧，花瓣翩翩如雙飛燕。細(xì)觀，許多只綠色的“燕子”殉情似的墜了滿盆。我躬身查看，又有一些花朵簌簌而落。三株并排置于竹下的春蘭像較上勁兒似的，賽著開花。

我取了果盤，擷起落地的春蘭一朵一朵又一朵。蘭花在果盤里堆了個高谷堆，分量足的像我閨蜜老周家飯店里端上桌的菜。咦，想到菜，我不費力地把思路一延展，就想到要是把這盤春蘭給烹了。

涼水洗蘭，開水焯蘭。把切成細(xì)絲的咸肉入油速炒后，將焯過的蘭花倒入翻炒。須臾，一盤碧綠的蘭花肉絲便把春蘭的活色生香給呈現(xiàn)了出來。

把這盤蘭花肉絲發(fā)給美食家女友，她對我饕餮蘭花的“罪行”大為譴責(zé)。我只顧享受味蕾對美味的辨識感知中，哪里顧得了她的“深表遺憾”與“強力抗議”。待我吃完這盤美味，再和她理論。

美食令胃妥帖，令心情愉悅。吃完春蘭的我，又泡上一杯小蘭花茶。小蘭花是去年網(wǎng)購的，不是特別好，初嘗時有蘭馨。小說家張子雨先生筆下，常有愛喝小蘭花的主人公。得知我也愛小蘭花茶后，張老師曾諾我，哪天給我嘗嘗頂級的小蘭花茶。嘿，一年過去了，頂級的小蘭花茶我還沒有嘗到呢。哈，小說家的話與小說一樣不可信以為真啊。

小蘭花茶陳了，只一泡之后就失了香味。不過，我還有一罐茶花。此茶花乃系某君辦公室一株茶樹所生。粉色，復(fù)瓣，清香持久。去冬，那樹以懶人法所養(yǎng)的茶樹居然開了幾百朵茶花。我得空就去采幾朵，花太密了，根本不擔(dān)心主人有失花之察。所“竊”之花，放在辦公室里任其在中央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口下自然烘干。烘干一朵就收一朵在水晶罐子里。此刻，揀一朵茶花兌在味略寡淡的茶里，茶又生香了。

食了蘭，品了茶，索性就刺激一下美食家小姐。我又把茶花入盞的圖片發(fā)給她。她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啊，成摧花大盜了都。

愛它就要吃了它。我嬉笑道。再說，誰讓春蘭們?nèi)甓疾婚_，一開起來竟毫不矜持了。

春蘭的花語叫遲來的愛，懂不懂啊你。女友說得有些氣急敗壞。

花有花語，人有人欲。且不管什么愛不愛的，吃飽喝好，滿足了口腹之欲再說。和我一樣這么想的人，怕也不在少數(shù)吧。

蒙餐之味

中國人是講究吃的，民以食為先嘛。在鄂尓多斯，被奉為上賓的幾日里，飲食同樣成了此行的主題。雖然我們耽于美景，一再強調(diào)吃可以簡單些、隨意些，但主人還是別具匠心地讓我們感受到了蒙餐獨特的魅力。

歡迎宴設(shè)在著名的蒙餐廳，剛落座，一大盆冰鎮(zhèn)酸奶就端上了桌。我的目光鎖住主人的手，當(dāng)看著她舀了滿滿一碗酸奶遞到我面前時，我一時間竟忘了禮貌地推讓，徑直把雙手伸向了那碗雪白的酸奶。趕緊低頭吃酸奶，是的，是“吃”，而不是喝。與尋常超市里買來的酸奶不同，這一碗手工酸奶，濃如脂膏。狠狠地挖了一勺，入口，冰涼的酸甜直逼口腔，俄爾，舌尖被豐腴、醇厚的奶香觸碰，緊接著，頰顎被那酸與甜刺激地生了津，冰棱棱的涼意、厚敦敦的酸甜與香濃濃的奶味穿心入胃，美好得簡直令我惆悵起來了——以后，讓我到哪里吃這么美味的酸奶呢？

我自己又連舀了三碗酸奶后，女主人笑著制止了我，她說省點肚皮吧，下面還有很多美食呢。

果然，餐桌上很快就琳瑯滿目了。焦香誘人的手把肉、烤羊腿、太陽餅，傳說中的血腸、太陽餅、稍美，此外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美食以及著名的奶茶。我不顧形象地撕下一塊手把肉，鮮香撲鼻。原本不愛吃羊肉的我，被那外焦內(nèi)嫩的肉質(zhì)給征服了，只顧埋頭大啖。肉食者鄙，誰說的？鄙就鄙吧，美味當(dāng)前，可顧不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仁義道德。我大口地嚼著肉，大碗地喝著奶，感覺自己都快成了草原英雄，可以策馬如風(fēng)，仗劍走天涯的女俠！真是有趣，食物竟然有這種功能，食物可以讓人在性情上發(fā)生改變。淑靜的女子啖幾塊手把頭后居然就會徒增俠氣，難怪，兩位落戶在此的安徽老鄉(xiāng)，在他們?nèi)逖诺耐獗硐乱捕加辛嗣晒艥h子的爽朗之氣，行事仗義，言語豪爽。老鄉(xiāng)的夫人，請我們就餐的女主人，是本地女子，她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熱情周到又爽快麻利，我悄悄地觀望她泊車、點菜、招呼人的架勢，真是自帶俠女氣派呀。

吃下種種美食，我終于感覺撐著了。老鄉(xiāng)說，喝點奶茶吧，可以解膩助消化。說著，幫我舀一碗褐色的茶湯，又給我加了炒米、奶皮、奶酪在茶碗里。他示意我攪一攪嘗一嘗。我低頭一嘗，怎么奶茶是咸的？平時喝慣了添加各種香精、奶精和甜味素的奶茶，味蕾與記憶已經(jīng)對奶茶有了一種固定的認(rèn)知，認(rèn)為奶茶就是甜的，所以，這咸味的奶茶我真是難以下咽。看著老鄉(xiāng)們一碗接一碗地喝著，我很羨慕。但我又試了幾次，始終還是喝不慣。只能放棄，哪怕知道這是最地道的蒙古奶茶。

老鄉(xiāng)對我不喝奶茶耿耿于懷，因為，在草原，向客人敬上一碗奶茶是禮節(jié)，而我不喝這奶茶，就等于是他們對我的敬意沒有送達(dá)。于是，臨行前一晚，他們又安排了一場蒙宴。他們請了當(dāng)?shù)匾晃荒贻p的蒙古族朋友，把晚宴設(shè)在蒙古包里，除了更多種類的蒙古傳統(tǒng)美食之外，居然還請了蒙古歌手助興。馬頭琴一響，氣氛就來了。歌手們手捧哈達(dá)，高亢的女聲與渾厚的男聲隨著音樂一起響徹了我們的蒙古包，一曲《馬蘭花》罷，余音裊裊。我還深陷在那歌聲里呢，美麗的蒙古歌手就端起一碗馬奶酒來到了我身邊。我身邊那位蒙古帥哥提醒我，要站起來接過那碗酒。我懵懂機械地接過酒，聽歌手們又繼續(xù)在唱《鴻雁》，我剛想放下酒碗，卻被朋友阻止，說，在蒙古，敬的酒是要喝下去的。這是禮節(jié)，應(yīng)該接過酒碗，微笑表示謝意，然后以右手無名指蘸酒向上一敬長生天，向下二敬土地，沾自己的前額三敬祖宗，然后一口喝下那碗酒?！熬坪雀?，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伴隨著這歌聲，我喝完了那杯酒。都說喝酒是要有氛圍的，不飲酒的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喝酒的氛圍，這就是。就著這祝酒的歌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今夜不醉不歸嘍！

在鄂爾多斯，今夜不醉不歸，卻仿佛只是一句祝福語，因為我一直沒有看見任何人真的喝醉過，雖然他們都喝了很多酒。就像不飲酒的我，在喝完幾大碗酒后也毫無醉意。對此，我感到神奇與不解，并向一位美食家朋友說過我的這個疑惑。朋友告訴我，之所以在蒙餐中大量飲酒不醉，是因為蒙餐的飲食搭配講究天然的相生相克，酒多，有牛羊肉解酒，肉多，有奶茶解膩，此外還有酸奶護胃，所以蒙古人即便好肉好飲也有好身體。

而我，突然想到，那一晚，在酒后，我一杯接一杯喝不停的，卻正是歡迎宴上覺得無法下咽的奶茶。原來，人的口味也是會變的，或許，這一變就令我從旅者變成了歸人。因為此刻，我又無比懷念起了那略帶咸味的奶茶，奶茶里泡得松軟的奶皮，脆脆的炒米，以及越喝越對脾胃的鮮美，以及妥心妥肺又回味悠長的甘甜。

吃著蛋餃過大年

“要想發(fā)，掃十八，要想有，掃十九”，這是吾鄉(xiāng)年俗——掃塵的說法。到了農(nóng)歷臘月十八、十九兩天，主婦們和勤快、聽話的男主人們，就開始了一場徹底的大掃除，把家給拾掇得窗明幾凈，為迎接新年的到來。

掃塵是打開過年模式的儀式之一。一過年，人就愛討吉利了，有貪心的人，十八和十九要連續(xù)掃兩天，想把“發(fā)”和“有”都占全。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對這樣的人家頗有微詞——太貪了，想把好都占齊的人，一頭都沾不上。

我問為什么呀，不是說了，“要想發(fā)，掃十八，要享有，掃十九”么？都掃了肯定既能“發(fā)”，又能“有”呀。估計，我那時剛學(xué)會用“既……又……”造句，所以，覺得這個用來造句還蠻順溜的，于是，我?guī)c顯擺自己“學(xué)問”似的問爺爺。

爺爺說，囡哎，人不能想多了，只能想一頭，想“發(fā)”，就不要想“有”，想“有”，就不要想“發(fā)”。就像俺大孫女，要想聰明，就不要想俊，想俊，就不要想聰明。

可是聰明和漂亮我都想要呀。我在心里說。但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漂亮了，因為，我每次去爺爺家，村里人都嘆息地說：這丫頭，長得一點都不像她媽，她媽比唱戲的搽了粉都白，她媽比掛歷上演電影的都俊。哼！欺負(fù)我小，可我聰明，我都聽得懂！好吧，我不得不承認(rèn)，還是爺爺說的對，人只能想一頭，不能什么都占全。

掃完塵之后的家，干凈得有點令人拘束了。不過，沒關(guān)系，再過幾天，就又會變亂——如果家里有小孩子的話。

真的就亂了。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家里會亂得連灶糖都找不著。為了過年，家里置辦的東西太多了，像灶糖之類的，為了防比賊還精的小孩子，往往要常常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到末了，能把忙過年的大人給轉(zhuǎn)暈掉，再也想不起他們親手藏的寶貝在何方。小孩子知道呀，家里就那么丁點兒大的地方，譬如房梁上憑空多出來一個吊起來的竹籃，那不是放糖果還能是放紅辣椒或紅蠟燭的么？把小孩子當(dāng)傻子的大人，其實才是最大的傻瓜。

大人們不知道，其實那些被他們自己藏起來找不到的灶糖們，早進了孩子們的肚子。灶王爺還沒甜嘴呢，還得買！于是，孩子們又多了一個光明正大吃灶糖的機會。

可惜，光明正大干的事，就沒那么吸引人了。過了小年，再饞嘴的孩子都對灶糖挑剔了起來——快要把牙給粘掉啦，什么玩意兒！

孩子之所以嫌棄灶糖，是因為他們有了新的目標(biāo)。過了小年，吾鄉(xiāng)的主婦們就開始忙著炒瓜子、花生，炸焦葉子，做圓子，凍豆腐，煮咸菜——吾鄉(xiāng)把腌的臘味稱之為咸菜，各種美食的香味縱橫交錯，刺激著孩子的味蕾，挑戰(zhàn)著孩子的極限，偷哇，搶哇，饕餮吧！

記憶中，我家過年還比吾鄉(xiāng)的大多數(shù)人家還要多出兩樣美食：一是年糕;一是蛋餃。

年糕是從廣州帶過來的，黃橙橙的，如一枚堅硬的大金牌。鄰居叔叔說，那年糕有豆餅?zāi)敲创?。我沒有見過豆餅，以為那是什么美食，跟媽媽鬧著要吃豆餅，此言一出，即引來滿堂大笑。后來，很多人都拿此話逗我，我雖懂大人語氣里的戲謔之意，卻不懂笑點在何處，這令我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無奈。那感覺就像我看大人的書，雖然字兒都認(rèn)識，但組合在一起，我卻不知何意，那感覺令人郁悶——只是當(dāng)時，我連“郁悶”這個詞也不會說。不過無所謂，我有美味的年糕吃，這堅硬的大金牌，被削成一片片小薄片，隔水一蒸，別提多糯，多甜，多香，多美了。關(guān)鍵是，別人家都沒有！前幾年，我循著記憶，從網(wǎng)上買回了童年記憶里的年糕，可惜，已不是記憶中的味道。也是前幾年，朋友知道我養(yǎng)花，說給我捎點豆餅。我才恍然大悟，當(dāng)年大人們?yōu)槭裁慈⌒ξ胰轮远癸灹恕Ｔ瓉?，那時候，豆餅是牲口們的食物。

蛋餃嘛，更是一絕。幾十年過去了，一提起過年，我腦海立馬就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媽媽圍著一個小巧的蜂窩煤爐子，抄著一把長把子的鋁勺，拿一塊豬皮往勺底一抹，把勺子放在爐火上，然后用把小勺子，從我爸端著的瓷缽子里，舀點兒攪拌好的雞蛋液放進大勺里，再把大勺在爐火上左右晃動，一張圓圓的雞蛋餃皮就做成了。這會兒，我爸再遞過來一只裝滿肉餡兒的瓷缽子，我媽用筷子挑點兒肉餡兒放進雞蛋餃皮里，把餃皮一抿，一只黃燦燦圓鼓鼓的蛋餃就成啦！蛋餃形如元寶，但其時我爸媽都是文青，也許心里取的寓意是那樣的，但他們從來不說出來。在很多很多年后，我到一位朋友家吃飯，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家也有和我家類似的包蛋餃的工具與技藝，只是，他們家不叫它們蛋餃，而是叫元寶。

蛋餃?zhǔn)俏易類鄢缘氖澄?，直到如今?/p>

包完蛋餃，我媽會用蛋餃和黃心烏的菜心一起做碗湯，那碗蛋餃湯是挑食慪飯的我，一年中吃得最歡的一次。

吃完蛋餃，再過兩三天，年就來了。

那時候，年前總會結(jié)冰，屋檐下垂著長長的凌錐，環(huán)校渠里的冰厚得可容孩子們在上面打陀螺。我家從不缺我吃的，不缺，就不稀罕。但我媽不許我去冰上，被禁止的事都充滿誘惑。我從小對冰充滿愛慕。于是，偷偷拿爸媽的教鞭踮著腳去敲凌錐，凌錐被敲斷后落在地上，我飛快地?fù)炱饋砭统?。啊呸呸呸，我那時怎么那么不嫌臟呢？但也奇怪，吃了那么多臟東西，我從來也沒有鬧過肚子，所以，我爸媽就一直不知我“吃冰”的秘密。骯臟與潔凈，都是人自己定義的，定義的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誰知道呢？反正我有了女兒之后，她幾個月到一歲之間在浴盆里洗澡，總愛拿洗澡毛巾蘸水吮，我看了從來都不去制止。她還干過別的更惡心的事，我也不管，當(dāng)笑話看。但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至于她曾干過的怎樣惡心的事，我就不便透露她的隱私了。

偷吃兩天凌錐和水溝里的冰塊，年就到啦。

三十下午貼春聯(lián)，三十傍晚放鞭炮，三十晚上拜大年。到了年三十，大人們辛辛苦苦準(zhǔn)備了許久才湊齊的一大桌子菜肴，孩子們坐在桌邊倒也表現(xiàn)平常了。孩子們想串門兒，到東家，裝滿一口袋，到西家，再裝滿一口袋，蹦蹦跳跳地回家，一家人圍著火爐吃瓜子、吃花生、吃糖，看春晚。

然后，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后，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新鞋，趕緊出門，去迎接新的一年。

哪知，迎著迎著，驀然發(fā)現(xiàn)，已把自己迎進了中年……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