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我與堂姐抵達沙溪,約莫上午十點。小姨家在寺登村,她在附近的民宿上班,今天休息,正巧領(lǐng)我倆到段家登村瞧瞧。吃過飯,小姨駕駛紅色的三輪電動車出發(fā)了,坐在裹著篷布的后車廂的姐弟倆,唯見身后的房屋、游人、大樹與街道挨擠在狹小的空間之內(nèi),加之車輪所經(jīng)的青石板引起顫動,畫面一度跌宕起伏。仿若身居僅有一扇窗戶的斗室,屋里的一切皆在我們的目光之中,屋外之人只能透過窗戶看見屋里的景象;我們可以告訴他們屋內(nèi)的每一個細節(jié),卻無法知曉斗室所處的位置,而他們卻能指引我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終至段家登。
小姨將車停在村口。車前豎有一塊大石,上刻行楷體,佐以紅底的“段家登”三字,飄逸瀟灑。路西,乃此村標志性建筑——古樸寧靜的段家登魁閣帶戲臺(即上層為魁星閣,供奉魁星,下層則是戲臺,用于表演)。沙溪的魁閣建筑形式各異,均選擇各村最佳位置,其中,首推段家登、寺登街魁閣帶戲臺的建筑形式為最。各村魁閣與田園風(fēng)光渾然一體,成為沙溪獨有的一道風(fēng)景線。除魁閣戲臺外,各村戲臺,或單獨設(shè)建,或立于本主廟內(nèi),或建作巷道門樓,因地制宜,各有千秋,為以前各村寨廟會節(jié)慶的主要活動場所。
當我們走近時,看見大門緊鎖,遂決定去村委會尋求幫助。從魁閣戲臺那兒始入村莊,腳下之路為石板古道,一上坡,饒有古韻。抬首仰望,村莊身后的華叢山巍峨壯麗、直聳云霄,又以無比偉岸的身軀阻擋一切外來侵擾,護佑這方土地。我們頗有虔誠地俯首前行,像是對華叢山的一次朝拜,在平和沉寂中,早已不知不覺到村中央的四聯(lián)村村委會所在地。
我們幾人說明來意,村支書隨即委派一位年逾半百的大伯陪我們參觀魁閣戲臺,小姨親切地與他打招呼,二人恰好相識。
古典秀美、白墻灰瓦的段家登魁閣戲臺始建于清乾隆年間,早于清嘉慶年間所建的寺登街戲臺,二者都是先于滇劇形成時期就建蓋起來的。段家登魁閣戲臺為三層重檐歇山頂木質(zhì)建筑。前為戲臺,后是高閣,飛檐翹角,軒昂飄逸,充分體現(xiàn)了白族木雕建筑工藝的精良。臺頂梁上題有“清光緒癸卯年大呂月下浣轂旦重修”,即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戲臺設(shè)于第二層,平面呈凸字形,由四根木柱支撐,臺口兩根外柱立于一對造型靈動的石獅之上,木柱上書楹聯(lián):“水秀山青何處得瓊樓畫閣;柳蔭樹茂賞春窮燕語鶯歌?!迸_榭上則橫掛著一塊木質(zhì)橫匾,上刻“瑤臺妙觀”四個大字。戲臺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層層橫料相迭,不用榫頭。戲臺正面為空地,供村民看戲,再后是一座兩層閣樓,為民宿主體,一樓為前臺與餐廳,二樓是客房與公共休息區(qū);南邊建蓋了一棟五間平房,兼客棧之用。
據(jù)傳早年間,段姓女兒出嫁于黑潓江邊的江東村楊家。有一年,黑潓江發(fā)大水,江東楊家遭災(zāi),房屋田地蕩然無存。段家登的岳父母敞開胸懷,允納女婿楊氏一家落戶段家登。從此,段家登便多了楊氏人家。楊氏后人大工匠楊國林,被段姓人家的寬闊胸懷所感動,為報恩,于清乾隆年間修筑了這座魁閣戲臺。
2002年,沙溪寺登街被列入世界紀念性建筑基金會(WMF)值得關(guān)注的100個世界瀕危遺址名錄,由此拉開了沙溪古鎮(zhèn)復(fù)興的序幕。瑞士聯(lián)邦理工大學(xué)和劍川縣人民政府共同發(fā)起了沙溪復(fù)興工程,在中國各級政府部門、瑞士發(fā)展合作署以及多家國際慈善基金會的支持下前后分六期實施。2006年,段家登古戲臺于二期工程中被修葺一新。自那以后,沙溪旅游業(yè)漸漸興起,段家女婿吳運鑫,有意重新包裝古戲臺,讓段家登美景重現(xiàn)華彩。夫妻倆和村里簽訂合同,投入資金修整改造,卻苦于資金缺乏。經(jīng)過三年苦心經(jīng)營,才將戲臺院落基本建設(shè)完好,后與美國職業(yè)酒店管理人柏昆于2012年正式合作,重修了外圍露臺并將五間客房重新裝修,客棧品質(zhì)大幅提升,一個小型精品民宿——“沙溪戲臺會館”誕生了。
參觀完,大伯臨時有事,我們朝古戲臺東邊走去,拐入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小姨家所在的村子雖隔段家登不遠,但看來她不熟其村況,只曉得位置罷了。幾人就這般東繞西轉(zhuǎn),無意間闖入一片翠綠盎然的天地。這兒生長著一片滇樸樹群,參差不齊,亭亭如蓋,沿坡生長。見狀,我忙將手機舉向天空,拍照模式被調(diào)成廣角,天越來越小,仿佛成了靶心,密密麻麻的樹枝宛如萬箭齊發(fā)。其中,有一些被列入古樹名錄,一些則由地方林業(yè)部門掛上保護牌,并佐以衛(wèi)星定位。倘若村人起房蓋屋,恰被古樹遮擋,須向林業(yè)部門提出申請,再行定奪。幾條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徑曲曲彎彎,相間分布于時而明朗、時而晦暗的滇樸樹下。其間,幾座老房子散落在樹林周圍,溪水潺潺,從高往下流,令我不禁遐想流觴曲水之景。
繞過末一間老房子,巷道變得開闊起來,逢遇一名農(nóng)婦肩扛鋤頭,迎面而來。
“大嬸,請問東皇庵在哪個方向?”我湊過去,問了聲。
“哈哈,東皇庵你們也知道?”大嬸先面露詫異,繼而舒展,平靜地笑著說。
我們當然事先做過功課?!斑@說明段家登聲名遠揚嘛?!蔽覕[出一副茫然不知又渴求一睹風(fēng)采的表情。
大嬸突然側(cè)身,手指后方,說道:“沿這條道兒一直往前走,再穿過一片田野,你們會遠遠望見一座建在山腳的寺廟,那就是東皇庵了。”
告別大嬸,我們徑直向前。
位于段家登東北角的東皇庵狀似一座深山古剎,高潔肅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小座山神廟,沿路而上,又豎有一座功德碑,略記東皇庵的修建始末。繞過白墻,遂至東皇庵大門,朱紅色門前塑著兩頭石刻蹲獅,刀工精巧,護佑平安。大門微開,被上了鎖,一個長線插盤從庵內(nèi)穿出,跨過門檻,如蛇般彎彎曲曲延伸至田間。一中年男人手中拎著膠管,管口紛紛瀉下潺潺水柱,傾潑在一壟壟土壤表面,那褐紅色漸漸成了濕濕一片,我從大叔手中借著鑰匙,聽得“嗒”地一聲,大門應(yīng)聲而開。
庵內(nèi)清曠閑逸。正殿坐東朝西,莊嚴雄渾,上大殿須從兩側(cè)拾階而上;劍川傳統(tǒng)的浮雕格子門窗,均分六扇依次置于明間、左右次間,彩繪冷艷,因木門緊閉,我未能窺見里面的佛像。兩耳房位置隱蔽,不易察覺。兩個廂房一南一北居正殿兩旁,其中,南廂為二層,下置齋房,上為休憩廊樓;北廂僅一層,一角堆滿柴禾,一角作為供奉歷代遠近故化會友之靈位。東皇庵大門兩側(cè)圍墻嵌有“重建東皇庵功德碑”,一并羅列各項建造工程費用支出與捐款人姓名、所捐數(shù)目。5DBC032F-E675-46A5-9F22-9A9C0C1B8A7B
東皇庵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由于鶴慶龍華寺法光和尚云游到此,觀察其地勢東依華叢山麓,位置極佳,于此處建一寺廟可輔村莊風(fēng)水。彼時,邑人盡心盡力,大興土木,初建為四合院,寺宇佛像竣工后,邀請了江長坪村楊天申撰寫碑文,取寺名為東皇庵。清同治年間,無奈地方頻發(fā)兵燹,東皇庵部分建筑毀于戰(zhàn)火。其正殿南北耳房失修倒塌,僅存的山門也于“破四舊”時被拆毀,片瓦不存,地基荒蕪。改革開放后,在段家登、金樹禾、北莊三村(同屬四聯(lián)行政村)父老倡議下,由佛會牽頭,成立東皇庵重建組。三村商定,新址選在金樹禾附近,并永為東皇庵地基。在三村父老及社會各界人士積極支持下,于2001年正月動土開工,后陸續(xù)增修,至今共有正殿及陋室七間。
重回村落。村里為典型的白族民居,有新有舊,現(xiàn)存幾座明代老宅,多被修繕。淡淡嘈雜聲中,一條小溪歡騰悅耳,幾乎遍布全村,隨后灌入農(nóng)田,涌入黑潓江,奔向遠鄉(xiāng),滋養(yǎng)另一片陌生土地。
我們走到村委會對面的衛(wèi)生所,便瞧見西邊的一間老式小賣鋪。小賣鋪前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楸木,枝葉如傘蓋,綠蔭遮蔽下的村人在消暑納涼,嘮家長里短。晌午,老人們從家里出來,靜坐古樹下的木墩上。老叟們支一張四方小桌,幾人圍成一圈打紙牌。他們面容和藹,皺紋深如刀刻。有一老叟嘴叼半根煙,無暇煙氣四溢,沉默不語,緊盯手中之牌,牌局轉(zhuǎn)瞬化作了楚河漢界的對峙。他從左往右碼了一遍牌,在恰當時機抽牌而出,倏然下?lián)],力壓全場,再悠然地輕彈煙灰,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仿佛猶現(xiàn)。其他老頭喟然長嘆,漸落下風(fēng),尋思著如何扳回一局,才可扭轉(zhuǎn)乾坤。
從田中歸來的農(nóng)人扛著鋤頭恰從小賣鋪這兒經(jīng)過,暫無回家念頭,愜意地往木墩上一攤,倚靠小賣鋪,身臨其境般瞧牌局。片刻休憩,辛勞之后的疲累感漸離腦后,腹中咕叫,這才想起午飯尚未吃哩,撓撓頭,于歡悅的人群中失了身影。
老媼們則分布在小賣鋪右側(cè),談?wù)撝鞣N話題,幾不停歇。氣溫驟升,一位老太領(lǐng)著孫子步入小賣鋪,待走出時,孩童嘴中已含著一根綠豆雪糕,旋即坐于老媼中間,兀自埋首品嘗著夏日涼食。此時,陽光被繁密的枝葉切割得七零八落,只余斑駁光暈。地上一簇簇碎光閃著亮,在余光一角悠然浮現(xiàn),最能動人清興。蟬聲夾雜著些許鳥鳴聲,如歌如頌,訴說夏日的芬芳歲月。
人群早就留意到混于其間的我們,不過未言一語。略一抬眼,大致瞧瞧,又若無其事地回歸原有生活軌跡。我們索性走入小賣鋪買了幾根冰棍,毫無疏離感地湊近人群,坐上木墩。良久,說起話來自不顯生分嘍。
小姨曉得我此番尋訪的目的不僅限于段家登的古跡,頗想再問些村莊的歷史傳說。她向坐在身旁的一個老媼虛心請教:“大孃,咱段家登有什么歷史、神話之類的,或口耳相傳的故事?”
老媼聳聳肩,無奈地表示一無所知。原以為村中老一輩能懂些后輩聞所未聞的細枝末節(jié)呢,清幽的氣氛驟然尷尬,有種光怪陸離的感覺,全然鋪陳于腦海,我如此感受。
局勢馬上峰回路轉(zhuǎn),打牌那伙人你一言我一語接過話茬兒,像是滿腹經(jīng)綸的學(xué)者,卻說得模糊不清,沒個完整的模樣。間或有幾聲看似插科打諢又一本正經(jīng)的話語,令我覺著消極又真誠:歷史傳說畢竟存在過,可幾經(jīng)變遷,吾輩確已知之甚少。
雖有無數(shù)的不同聲音鋪天蓋地久久盤桓,但唯對一事眾口一詞:“段家登”,即段姓人最早落戶居住的地方。據(jù)說一位叫段爾高的人,最先發(fā)現(xiàn)江邊灘涂可供開發(fā),在華叢山半山腰,一株大青樹下泉水汩汩長流,可作飲用和灌溉。于是,他最先開發(fā)了這個位于華叢山腳坡地到壩子的過渡地帶。北麓地勢稍高,房舍斑駁的多為最早居住的段氏人家,而南麓地勢低,多為后入住的楊姓人氏,如今村域擴大,兩姓人家大抵往南往下擴展。
“塵封的往事宛如被紅蓋頭所遮的新娘子,有些神秘色彩,旁人難覓真貌?!贝蜻@一巧妙比喻的是一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儒雅端莊,頭上的深藍色布帽瞧著有些厚,鬢角露出幾撮銀發(fā)。
“不過,人們對當下之物事還是略知一二的?!彼@番話很快贏得旁人的認同。又是紛紛揚揚地相談甚歡,他們以親歷者的身份說著,一聲淹沒一聲,或纏繞于一起,但思路分外清晰,如萬千扭結(jié)的一團毛線,稍扯首一根,余下皆是按部就班。我們在旁細心聆聽著。
段家登不乏才人輩出,有技藝精湛的彩繪大師,有救死扶傷的老中醫(yī),也有古樸細膩的土漆師傅……然世上之事難有完滿,自從事手工制作的土漆老師傅仙逝后,對段家登而言,這門手藝算是徹底失傳了。
以彩繪師為例。受大理白族墻繪的熏陶,這些年輕人通常跟著前輩學(xué)習(xí),從事墻繪創(chuàng)作,為生活添彩,長年累月,習(xí)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畫技。很長時間里,他們的足跡遍及各處,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再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常將當?shù)氐娜宋臍v史、山水風(fēng)貌、地方百態(tài)融入畫中,其畫筆勾勒出的妙景有著令人不可抗拒的真實感。畫確乎成了一種載體,一座橋梁,連結(jié)著鄉(xiāng)村與城市。值得一提的是,彩繪師非段家登專有,在沙溪各個村落或多或少有他們的身影。
坐累了,我起身四處走走。那伙老頭鬧得正歡,準確而言是瞧牌的旁觀者比牌家更著急,這一幕與下象棋的場景何其相似。這時,村支書站在村委會大門口,瞅見我們,邀三人入內(nèi)閑會兒。陽光明麗,他頭上罩一頂迷彩遮陽帽,墨鏡黑漆漆的,整個人愈顯干練,年輕多了。
往沙發(fā)上一坐,茶水如約而至。休息室里擺著幾盆綠植,生機勃勃,我便又聯(lián)想到初達村口時的一畦畦莊稼田,綠油油地在陽光下起伏舒動。關(guān)于段家登農(nóng)業(yè)的話題旋即開啟,在村支書平淡的言語中聽出大概來。
通過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村莊漸趨多樣化,從單一的水稻、小麥慢慢演變成如今的辣椒、烤煙、玉米制種、地參、核桃、中藥材等多作物種植。但不論是當前形勢或未來遠景,尚有困境。因受限于市場、交通等因素,目前,在當?shù)厣袩o法形成規(guī)?;r(nóng)業(yè)。人們各自為戰(zhàn),作物五花八門,售賣時,多是零零星星,自然無法有效吸引外來商販成群結(jié)隊派車拉貨,再成批次引入市場。因此現(xiàn)象,曾有一任四聯(lián)村黨支書記如此形容:“毛驢子是拉不完,汽車火車不夠拉?!比粲上嚓P(guān)部門牽頭作產(chǎn)業(yè)規(guī)劃,并付諸實施,亦未嘗不可,前提是試種植的方法已獲成功。但有時也須考慮風(fēng)險,假若行情緊俏,人們從中獲利,自會笑逐顏開;倘使供過于求,銷路不暢,可能心生埋怨,以致雙方態(tài)度從此貌合神離。于是,各自為戰(zhàn)與規(guī)?;a(chǎn)業(yè)又陷惡性循環(huán),如何有效調(diào)和二者矛盾的確值得思索。
當然,期間亦不乏趣事。段家登常年游人如織,沿途,人們會發(fā)現(xiàn)農(nóng)田內(nèi)多了些陌生面孔,穿著整潔的他們左支右絀,似不諳為農(nóng)之道。原來是一群游客,在體驗農(nóng)家生活。
俯首是春,仰首是秋,歲月的車輪無休止地轉(zhuǎn)著,亙古不變的是,段家登人精心使用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接受自然的每一份饋贈,但從不逾越相互依存的底線。5DBC032F-E675-46A5-9F22-9A9C0C1B8A7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