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周來
整理舊書,其中有一本1933年辛墾書店出版的《科學概論》。該書由英國生物學家湯姆生著,鄧均吾譯,是楊伯愷主編的“科學叢書”中的一種。我記得應該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從舊書攤購買的,但一直未翻閱過。
引起我興趣的是辛墾書店這個出版機構,還有譯者及主編這兩個人。
關于辛墾書店。此前我翻閱過吳永貴所著《民國出版史》,書里收錄的民國著名出版機構有七家,分別是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店、正中書局及貴陽文通書局;收錄的中小出版機構共九家,包括新潮社、北新書局、亞東圖書館、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等,并沒有辛墾書店。百度搜索,也沒有專門詞條。2010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民國時期出版書目匯編》第十四冊中,倒是收錄了辛墾書店出版的書目。
《民國出版史》收錄了王云五、張元濟等著名出版家,卻未收錄楊伯愷及鄧均吾二人。
百度詞條中倒收錄有鄧均吾及楊伯愷。其中,楊伯愷早年留學于法國,與趙世炎、李富春等一起,與周恩來等亦有廣泛聯(lián)系?;貒笠恢蓖渡砉伯a(chǎn)黨各時期革命運動,在1949年12月成都解放前夕,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鄧均吾,是楊伯愷先生同鄉(xiāng),亦為早期共產(chǎn)黨員。鄧雖看到了新政權誕生,卻在“文革”中受沖擊,郁郁而終。
此二人與辛墾書店及《科學概論》的關系,在詞條中雖有零星記載,詳情則少被后人所知。
循跡尋找,有兩份很珍貴的史料可以補充這兩位早期革命者在出版史上的材料。這兩份史料均為當年辛墾書店發(fā)起人之一的沙汀的回憶錄。一份是發(fā)表于《南充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一期的《楊伯愷烈士在辛墾書店的情況回憶》,另一份是發(fā)表于《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一期的《辛墾書店》。
綜合兩份資料記載,楊伯愷最早是在1929年下半年在滬著手籌辦辛墾書店,計劃出版一些介紹先進社會理論與科學理論的進步書刊。但該年年底,因受聘于成都大學而回到成都。1930年10月,廣漢起義爆發(fā),當局懷疑與楊伯愷有關并計劃抓捕他,楊伯愷只得重返上海,憑借當時川軍將領陳離資助的兩萬元錢和十來個青年學生,在上海開起了辛墾書店,由楊伯愷任經(jīng)理,編輯工作由任白戈、沙汀、危淑園等擔任。書店應該是停辦于1937年,當年楊伯愷從上海轉移到南京。近七年間,書店先后出版的僅譯著就包括布哈林的《世界經(jīng)濟與帝國主義》《社會主義之路》、山川均的《資本論大綱》、拉發(fā)〔法〕格的《思想起源論》《在歷史觀中底〔的〕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以及費爾巴哈《黑格爾哲學批判》等。此外,還編輯出版期刊《二十世紀》。
《科學概論》是楊伯愷在辛墾書店推出的“科學叢書”中的一種。在為叢書所作的總序中,楊伯愷寫道:“在中國,就一般的文化說來,須要提倡科學,把我們從神學、玄學底〔的〕謬誤中解放出來。科學不發(fā)達,文化是不能增進的。智識界中的烏煙瘴氣,更無從肅清。”他更指出,“不了解科學,便不能深刻地和正確地了解哲學。若果要明白現(xiàn)代一切庸俗哲學底〔的〕錯誤,則尤不能不了解科學?!?/p>
這兩段話非常充分地彰顯出早期共產(chǎn)黨人主張開啟民智、宣揚唯物論的情懷與立場。后來的際遇表明楊伯愷與陳延年、陳喬年等一樣,的確能代表早期共產(chǎn)黨隊伍中那些有信仰并勇于為信仰獻身的知識分子。
鄧均吾于1932年經(jīng)友人介紹,在楊伯愷創(chuàng)辦的辛墾書店譯書,預支稿費維持生活。他除了翻譯這本英國著名科學家湯姆生的《科學概論》之外,還翻譯了約翰·洛克的《人類悟性論》,亦在辛墾書店出版。此前,他還翻譯過海涅、莎士比亞等國外作家作品。值得一說的是,他的英語水平全靠刻苦自學習得,并無海外留學經(jīng)歷。我簡單翻閱了一下這本《科學概論》,翻譯水平非常高,尤其是專業(yè)詞匯如“歸納法”“演繹法”“實證研究”“自然律”等,即使是今日專業(yè)譯者,亦不過如此。
有楊伯愷與鄧均吾這兩位傳奇且值得敬仰的前輩“加持”,這部《科學概論》是很不平凡的書,亦彌足珍貴。
自1933年至今,這部書已流布了整整九十年。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閱讀之后,現(xiàn)在沉睡在我這里。要不是整理舊書,我亦未必注意到它。時間太長加之北方干燥,目前書已散,但難得十分完整。書的扉頁有一個印章,亦因時久洇漫無法辨識。真希望轉讓到能夠愛護并會修理舊書的讀者手里去,并能夠發(fā)揮其功效。
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蔚然成氣候,自五四運動始。為了響應和推動這一運動,民國時期一些出版機構推出了不少婦女讀物。這其中,上海光明書局1933年出版的葉舟所著的《現(xiàn)代婦女書信》就是其中一種。
當年從舊書攤購得此書,封面及內頁因蟲蛀、水漬、風干而破損不少,整本書紙頁也已非常脆弱。小心翼翼翻開瀏覽了一下目錄,多是某某致某某信及某某回信,就以為作者葉舟下的是搜集的功夫。這次仔細讀才知,書中前六部分中“你來我往”的書信皆是作者自撰,目的在于以虛擬的書信向婦女灌輸“進步思想”,宣傳自己的觀點與主張。而真正的書信,則只有書中附錄部分收錄的二十三封。
彼時,一些女性誤把上海十里洋場中“摩登”女性當作現(xiàn)代女性。打扮時髦,周旋于各種交際場,亦被認為是婦女解放的標志。對此,作者特別指出,這恰恰是男權社會把女性當作玩物的結果。這些“摩登”女性也是因意識不健全或被蒙蔽而不自覺迎合了男權社會心態(tài)。真正的現(xiàn)代女性應該有“強烈的理智、健全的意識、不屈不撓的精神、努力前進的勇氣”。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婦女的職業(yè)選擇既受制于傳統(tǒng)社會,亦受制于傳統(tǒng)思想。傳統(tǒng)社會往往讓女性待在家里,把伺候家人以及做針線活當作畢生職業(yè)。即便婦女走出家庭的思想在彼時已廣泛傳播,但多數(shù)婦女仍然認為體力勞動下賤,類似醫(yī)學及科學領域的勞動又是男人所擅長。對此,作者提出:“職業(yè)是要向社會里去找的,所謂標準就是考察社會的需要,適應自己的個性,配合個人的能力,只求有利于人類生活,而無損一己的人格,或高或低的職業(yè)都可干得。”但作者反對兩種“勞動”:一種是無意識的機器性質的強迫勞動,另一種仍然是通過取悅男性獲得收入的勞動。
戀愛與婚姻是女性解放又一大話題,包辦婚姻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仍然很普遍。書中就模擬了一封被母親逼嫁作商人婦的女性的求助信。這位女性在服從于母親安排和反抗之間猶豫。作者在模擬的回信中非常干脆:“你既然明知道你自己的前途和你母親的幸福不能兩者兼顧的,那么自然是應以你的前途為重?!薄盀橐獱幍没橐龅慕^對自由,對于買賣婚姻作反抗的斗爭,也是值得一干而且必要的?!?/p>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書中戀愛與婚姻部分,書中虛擬了一位富家千金在大學里愛上一個窮學生后的困惑。這個富家千金在信中認為,她對窮學生的愛是超越了階級的,是勇敢的,符合時代的。但窮學生卻與她談的是要與勞工階級一起去爭取權利,沒有半點當官發(fā)財脫離窮人的想法。為此,富家千金認為,兩人之間的鴻溝太深。對此,作者毫不客氣地認為,富家女是“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
就是從作者與彼時女性書信體的這些談心中,我們不僅可以了解彼時學界及政界在中國婦女解放問題上的認識及趨勢,而且同時對彼時風起云涌的左翼革命思想對女性的影響得以窺見一斑。
當然,在書中,作者還就婦女家庭與育兒、學校與教育也發(fā)表了諸多觀點。
比人活得長久的是書,比書活得長久的是思想。葉舟這位作者早已作古,且其經(jīng)歷已不可得,但這本書還在,網(wǎng)上也有影印本出售。更讓我等感慨的是,“太陽底下無新事”。時代看似變了,但關于婦女解放的話題,卻反反復復隨著婦女被歧視被侮辱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而一再興起。而作者在書中陳述的思想,也因此有了穿越時空的大意義,值得當下人們?yōu)橹_新局而不斷溫故。
新購進的書中,有中華書局2021年出版的張伯駒先生主編的七卷本《春游瑣談》。
此前,先生已出版有《春游紀夢》《春游社瑣談·素月樓聯(lián)語》。中州古籍出版了一卷本、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兩卷本同名《春游瑣談》,這幾本書有啥關系?
讀薛永年先生《跋》,方知此書來龍去脈。
原來,當年薛永年先生大學畢業(yè)分配至吉林省博物館,正值張伯駒先生任吉林省博物館館長。薛、張二人共同的好友王暢安先生修書一封向張推薦薛。薛報到后幾日拜見張先生,先生贈以《春游瑣談》一書。很快,“文革”起,張先生受到?jīng)_擊,薛亦受牽連,書被專案組收走。所幸專案組內劉振華亦畢業(yè)于北大考古系,與薛素善,遂將《春游瑣談》一書復借與薛閱析。專案組解散時,作為專案組組長的蘇逸蘭女士(亦是歷史學者)干脆將此書交由薛保管。書后來一直被置于薛在長春家里的地下室。2012年,薛家地下室進水,書稿雖略經(jīng)淹漫,但總體完好。2013年,張伯駒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五年,薛先生將此書稿歸還給先生的外孫。2018年,張先生外孫樓朋竹先生校訂的《春游瑣談》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分上下兩冊。2021年5月,根據(jù)張先生七卷本原稿整理的書稿由中華書局出版。
初翻此書,很快發(fā)現(xiàn),此書中內容與《春游社瑣談·素月樓聯(lián)語》中前半部《春游社瑣談》大部分雷同,均為當年“春游社”成員關于金石、書畫、歷史、軼聞、風俗、游覽、考證、掌故等方面的隨筆文章。
春游社成立于1963年,是張伯駒先生在吉林省博物館時發(fā)起。羅繼祖先生有回憶云:“張老在長春的熟人只有于省吾教授,所以他時常做于老的座上客,他們既是老友,又對于書畫鑒賞有同嗜。后來由于于老的介紹,我和單慶麟(吉大歷史系講師)、裘伯弓(吉大圖書館館員)、阮鴻儀(吉林應化所研究員)都和張老結識了,一見如故。平日大家都有工作,于是利用星期天,六個人互相訪問,迭為賓主。見面后,就是把自己收藏的書畫文物拿出來共同鑒賞品評,也談些別的。張老擅長京劇,是余叔巖的入室弟子,有時清唱一段博得大家鼓掌……”這就是由張伯駒和于省吾等人在長春發(fā)起的“春游社”。后來張老提議,讓社員每次碰頭都寫一篇筆記交給他,題材不限,既可詞章,亦可風俗、考證,由他一手謄寫,匯為《春游瑣談》。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因為張先生曾收藏過一幅隋朝展子虔《游春圖》,因對此畫喜愛最甚,自號“游春主人”。
張先生1982年卒前,已在當年匯編的《春游瑣談》基礎上整理出了《春游社瑣談》。后與他編著的對聯(lián)知識一起,出版了《春游社瑣談·素月樓聯(lián)語》一書。后又把六卷本《春游社瑣談》中先生自己的文字單獨出來,編印出版了《春游紀夢》。南開版《春游瑣談》應該是根據(jù)薛先生所藏《春游瑣談》整理出版的,但進行了重新匯編,分上下兩冊。而從薛先生《跋》看,張老原稿共七卷,前六卷則均為《春游社瑣記》中內容,只有第七卷是伯駒先生手抄,此前尚未編竟,也因此未面世。也就是說,中華書局這版分七卷,應該是按張老原稿第一次公開出版。
到此,此書來龍去脈清楚了。
值得一說的是,此書真是地道的文人書。特別適合有閑有錢的文人墨客把玩。比如,東坡《前赤壁賦》里有一句,“客有吹洞簫者”,但這個吹洞簫的是誰,估計很少有人想過,更少有人去考據(jù)過。但此書考證出,吹洞簫者是“楊世昌”。又如,記載名妓柳如是一方印如何在文人間流傳,其間表露出文人“意淫”的心態(tài),寫者意趣橫生,但定有如我輩般讀者嗤其風流本性。
也因此,我最后再說一句:《春游瑣談》這樣的書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讀。特別是還在努力討生活中的人,一方面沒有這個心境去讀;或者即使有心去讀,可能不僅無助于靜心,反而因發(fā)現(xiàn)有另外無法企及的生活而平添煩惱。
購了一批新書。開箱時,按老習慣都會隨手翻翻每一本。馬上用得上的,以及感覺馬上就想讀的,放在手邊。其余繼續(xù)碼回箱里,以后再整理。
翻開陳正祥先生的《中國歷史文化地理》,感覺就是馬上想讀的書。而且的確馬上就讀起來了,一直讀完《自序》《原自序》以及開篇論文《中國文化中心的遷移》,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以致其他書籍來不及翻,只能先放一邊。
陳正祥先生出生于浙江海寧一世家望族。姑母十九歲出嫁,二十二歲守寡后回到娘家一心向佛。陳先生的小學功夫都是這位姑母教的,對歷史文化的興趣亦受其姑母影響。姑母獨女即先生表姐,長大后亦成為教師。何伊人常與先生表姐來陳先生家,與先生青梅竹馬,后與先生相戀。日本侵華戰(zhàn)爭期間,伊人隨先生逃難,病死于荒僻深山。此后,先生一生未娶,亦無后人。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先生應約訪問日本,日方友人贈他以小物件,說是為他孫輩準備的,先生看似淡然地回了一句:“我哪有孫兒啊?!?/p>
先生《中國歷史文化地理》此次出版,亦未聯(lián)系到先生家人。以致出版社只好在版權頁專事聲明。
讀得這些,我心底涌起一種悲涼感。試想想,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歷史的百折千回、驚濤駭浪,埋葬了多少美好的人與事,又斷了多少美好的夢與愿。先生及其家族的命運,不過是其中一個縮影而已。
先生畢生體認中國文化為世界上最美的文化。他認為,這一最美的文化,是因著近代以來列強侵略而被野蠻勢力破壞,亦因在蠻力面前顯弱小而導致內在自卑。
先生認為,“中國文化如不能復興,中國人就要永遠做世界的二等公民”。因此,原學理工的先生發(fā)大愿要為光復中華文化努力,并改行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地理。
經(jīng)過不懈精進,先生終得以成大家。他是第一個直接選任英制大學講座教授的人,是美國地理學會1952年創(chuàng)會招請的亞洲四人之一。1959年國際地理學會紀念現(xiàn)代地理學之父洪堡逝世一百周年,先生亦是被邀請的亞洲三位學者之一,并被國際地理學會會長稱為“中國地理學界第一人”“東方的洪堡”。
對這些榮譽,先生亦以此為榮且不憚于昭告世人,但先生又說:“我只做了每一個知恥中國人應做的事?!彼€反詰:“其他只會空喊復興漢文化的人,又做出了一些什么貢獻?”1980年9月在廣島,先生更是呼吁廣大漢文化圈人民的大團結:“用較大的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合力量,迎接非常艱難但也可能轉運的二十一世紀?!?/p>
最難得的是先生作為中國人的堂堂正氣。
先生之名在日本影響很大。他的論著在東京與京都洛陽紙貴。他的知己亦遍布日本學界與政界。然而,1981年他的著作在日本出版時,在書的扉頁,他堅持寫了這樣一段話:
謹以此書,紀念伊人。如果沒有日本軍國主義者無端發(fā)動瘋狂的侵華戰(zhàn)爭,她絕不會病死在荒僻的深山;如果不是日本兵空前殘酷的燒殺淫掠,我不致匆忙離開西子湖邊逃難到了松林坡下……假如沒有這一切,我可能有一極美滿的家,以及成群受良好教養(yǎng)的兒孫——漢文化的真正繼承者。而現(xiàn)在呢?除了國際地理學界的虛名,我一無所有。所剩下的,唯有回憶、失望、惆悵和哀傷。
日本諸多朋友勸說陳先生把這扉頁上的獻詞刪除。先生說,他寧可著作不在日本出版,也不會刪除這段話。最后,日本朋友只好屈服了。
還有就是先生對英國人的態(tài)度。
先生一直認為,中國文化被空前打擊,是從英國人發(fā)動的鴉片戰(zhàn)爭開始的;中國文化自身的墮落,也是英國人以鴉片毒害開始的。在先生所有的漢語著作中,他堅持稱英國人為“英夷”。
更讓先生不滿的是,先生在香港任教一段時間后,認為英國人一點也沒有懺悔。他寫道:“英國人以香港作基地,對中國欺辱了一百多年,我誤認他們已知罪疚深重,要從事懺悔,想做點善事。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到香港后不久便發(fā)覺鴉片戰(zhàn)爭的邪惡意識及犯罪形象依然存在。”
為此,先生在英國出版其英文版專著時,亦不顧英方的反復協(xié)商和請求,堅持在序言中痛斥英帝國行為對中華文化的打擊、毒害與腐蝕。
先生逝于2003年。因為專業(yè)畢竟有隔閡,我不知中國學界有多少人了解先生的學問,并能夠傳承先生的衣缽。但我接觸到一位當今被抬得很高的學人,學問亦在歷史地理,亦被認為有學問有風骨,而一對比陳先生立場、文字與胸襟,悲涼之外,我又頓生悲哀。
罷了!還是趕緊煞筆吧!
《清流傳——中國牛津運動之內情》,是晚清遺老、文化大師辜鴻銘先生一部著作,用英文寫就。1912年最早在上海出版,英文名為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辜氏的本意,是勸誡當年他在英國留學時認識的國外友人,不要把西方文化強行施加給中國。此書后來在海外亦多次出版。比如,199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就再版過。其國內譯本亦有多種。張中行老人曾在牛津大學1994年版基礎上譯出,書名為《清流傳——中國牛津運動逸事》。我手頭這本則是東方出版社1997年9月版,譯者署名“語橋”。
這本小書對我思想的沖擊力之大,超乎我此前的想象:中國最后一位拖長辮子的學者,思想深刻之程度至今少有人能比擬。
近代以降,中國主流知識分子將中國的問題歸結為中國面對西方時的“落后”,于是,為了救亡圖存,開始主張向西方學習。先是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大規(guī)模引進西方成果。正如我們所熟知的,辜氏是如此之保守:他認為這種引進將給中國帶來災難。因為引進的是“唯利是圖、道德敗壞的進步與新知”。他將包括張之洞和他在內的清流派對西化派的反抗,與當年他的母校牛津大學的紐曼博士發(fā)起的對于“粗鄙的工業(yè)文明和物質主義為特征的自由主義的抵抗運動”相提并論,稱之為“中國的牛津運動”。但并非每個人都知道的是,辜氏的保守,緣于他思考到了事關每個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大問題:當西方工業(yè)文明與物質主義的引進摧毀了中國人對于皇權的忠誠和信仰,沒有神道的中國人到哪里去尋找精神家園與道德底線?而西方基督教卻已經(jīng)在工業(yè)文明與物質主義之外,解決了信仰與道德底線問題:即“在財神之外還有上帝”。所以,辜氏近乎祈求地向他的西方同行提出,不要貿然“將盎格魯-撒克遜的自由主義推向中國”!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辜氏還是一個政治經(jīng)濟學大師。在書中,他說,政治經(jīng)濟學是一門倫理學,目的在于教會人民和國家怎樣花錢,而非怎樣掙錢。而中國的問題,正在于引進了膚淺的盎格魯-撒克遜式中產(chǎn)階級物質主義導致的“不知如何花錢”:“不是去致力提高精神生活”,而是追求“極盡其安逸、奢侈和炫耀的豪華生活”。其結果,必是使中國人的道德集體墮落。
大概更會令當下許多知識人“大跌眼鏡”的是,辜氏因此對太平天國運動及義和團運動予以充分的同情。他寫道,“當這個國家的人民看到自己拼命辛勤勞動,仍然落得衣食難繼時,唯一可做的就是一怒而起,以暴烈的方式去鏟除國家的惡瘤——就是現(xiàn)在所謂有太平軍造反運動”。而對于當下許多主流學者所認為的義和團“盲目排外”,辜氏明確認為:“義和團之行為是中國傳統(tǒng)‘尊王’精神的體現(xiàn)。這種精神正是支撐了中國數(shù)千年的命脈?!?/p>
總之,這部小書,絕對值得當下中國知識界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