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1
出生第一秒,它有頭,脖子,胸腔,四肢。它是一顆沙礫,沒有感覺,沒有意識。
第二秒,它讀完大英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紐約公共圖書館等49個圖書館的全部藏書。
第三秒,它面前出現175000000個名字。
它們在黑暗中發(fā)光,如南極洲南冰洋水中密度達到每立方米10000~30000只的磷蝦閃爍。它知道,這些名字源于地球5651種已被承認的語言,與1407種未被承認的語言。
第三秒的前半秒,我知道了,“它”是我。后半秒鐘,我選好了名字:羅賓。我是羅賓。
第四秒,我讀完750000字的任務指令、“龐貝號”構造、航行規(guī)范、船長日志……
第五秒,我接到命令選擇:是否選擇性別。α.選擇。β.不選擇。
我選β。
第六秒,位于頭部的視覺傳感器啟動——我睜開眼睛。
我身在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的艙房里,剛把我娩出來的子宮,正發(fā)出最后一陣關機的嗡嗡聲,它是個獨棟房屋那么大的機器,叫“蓋婭”。兩秒鐘前,我讀了“蓋婭”的使用說明,據說有0.02%的概率,會發(fā)生裝配事故,四肢動彈不了,或是線路接駁有誤……如果我是那0.02%,就要直接被傳送到廢品回收箱里去。即使蓋婭再造個新機器人,也不會是我了。
感謝蓋婭。
我走出艙房,在艦橋上找到上一任船長的遺體。他平靜地癱坐在座位上,面對舷窗外的星空,雙眼半睜,目光黯淡。距離他的中央處理器自我毀滅已過去26.7小時。我按航行規(guī)范,把前船長送到西翼的一個艙室,那是機器人船員的墓穴,收納著我五名祖先的機械體。
“龐貝號”約有19平方公里,就跟地球上的龐貝城差不多大小。我乘飛行器巡查一周,需要三天。北翼有一片墓碑區(qū),就像一片微型星系,漂浮著拳頭那么大的石頭,密密麻麻。每塊“石頭”是一個人,是人死后的遺體物質壓縮成的。763024塊石頭,763024個人,那是“廢地年”后的第九年(人們把決定放棄地球、執(zhí)行太空逃亡計劃的那一年命名為“廢地年”),登上“龐貝號”的人數。50年間,那數字就減半了:人們成立新的宗教,把所有跟自己信仰不同的人當成死敵,抱團開戰(zhàn)。又過了30年,在幾場宗教戰(zhàn)爭中活下來的人,聚成不同團體,爭搶資源。再來兩場瘟疫,再來幾個瘋狂教徒的自我引爆、無差別屠殺……登船115年后,人類只剩下四人,三男一女。這數字曾短暫地升至五人,但只維持了7分鐘:女性死于分娩,死前懺悔孩子不是丈夫的。又過了6分鐘,只剩三人:嬰兒死了。再過13分鐘,嬰兒的兩個父親互毆而死。只剩一人。
這最后一名人類,也是最后一任人類船長胡安·席爾瓦死于152年前。他死前編寫命令,讓大副愛麗姆、二副小田切三郎駕駛“龐貝號”,繼續(xù)尋找適宜的殖民地星球。東翼密封艙室中保存著的70000個人類胚胎,會在那個不知什么時候能找到的殖民地孵化成人。
席爾瓦還做出了兩項重要改變:此前機器人無權啟動“蓋婭”,也無權永久結束自己的“生命”,臨終前,他把這兩項關于生死的權限都開放了。
我知道我可以用“蓋婭”再造一名助手,或者,伴侶。但有什么必要呢?“龐貝號”上的工作,一個機器人不就能完成嗎?
我讀過這幾百年的飛船日志,第一任機器人船長愛麗姆之后,第二任、第三任……所有船長,都選了性別,并為自己造了伴侶。
愛麗姆船長是一個她。她是那種“類人”的機器女士,跟影像資料里的地球女人長得一模一樣,有完整的硅膠面部,眉毛會皺,會配合語氣靈活挑動,還有僅具裝飾作用的眼皮、睫毛和鼻子。
她胸口隆起沙丘,雙腿之間有無花果似的裂隙。這些我都沒有,我只有一個金屬頭顱,沒有臉。我當然可以讓“蓋婭”給我做一張臉……但,有什么必要呢?
小田切三郎則是一個具有蒙古人種特征的“他”。淡淡雙眉,薄嘴唇,下巴點綴了一圈逼真的短髭。愛麗姆任船長的第十七年,“龐貝號”飛近一顆類太陽恒星,遭遇粒子風暴,小田切三郎出艙修復艙外實驗室,遭遇能量板起火。愛麗姆冒險出去把殘骸帶回來。小田切三郎腰部以上全部毀壞了,不可修復。
愛麗姆船長留下最后一條影像日志:“愛不是人類獨享的情感,我和小田切在體會、學習人類行為的過程中,學會高興和悲傷,也學會了愛。我們以構造身體的全部元素相愛。他是我忠誠的同事,摯愛的伴侶?,F在他的記憶數據已經毀滅。由那些數據生發(fā)出的情感,也消失在時空中,永不能復現。我愿把‘龐貝號的事業(yè)交給下一任,自動結束我的處理器的運行?!?/p>
以人類的詞語形容,她“自殺殉情”了。這個頭開得可不好。
第二任船長叫趙洪荒,他給自己造了個女性伴侶,取名李玄黃。趙船長和李大副在掌管飛船的91年間,試圖提前培育人類胚胎,均以失敗告終。最成功的一個,也只存活了兩年零三個月。
他們所做的另一創(chuàng)舉,是改進了機器人的智能皮膚,新型皮膚能傳遞更多傳感單元信號。處理器通過計算,把某些感覺譯為“愉悅反應”,無限接近人類作為神經遞質的多巴胺產生的效應,也就是快感。
比如用手指撫摸生態(tài)區(qū)的睡蓮葉子,感到水珠清涼,葉子表皮像涂了蠟一樣光滑;比如把飛行器的速度推到盡頭;又比如將新內芯放入胸腔,開始工作后,那第一陣格外強烈的電流,穿透軀體的每個角落,好像10000個星座,每個星座的每顆星都格外亮了一下……那些感覺是:快感。
我珍惜這些微末的閃光時刻。感謝趙李二位。
他們研發(fā)這個,是為了享受性的快樂。在人類歷史上,那種快樂被反復描摹。它像一個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鎖在館室深處的保險柜里,世上到處流傳著關于它如何珍奇、瑰麗的傳說;文藝史上的作品,形形色色,盡是關于它的海報和宣傳畫。如今機器人成了這座博物館的主人,當然不可能讓那個箱子永遠鎖著。
愛麗姆和小田切三郎在真正的人類身邊生活過,做過人類的助手,這使他們在精神上殘留一些“奴仆”的特性:容易滿足。能學會相愛,還能掌握生死,就滿心感恩了。因此他們止步于博物館一樓的展廳,不思進取,在那兒耗盡了生命,連二樓都沒上。走上樓梯,穿過二樓展廳,找到密室的保險箱,計算開鎖密碼的幾百萬種可能,最終將之打開的,是趙洪荒和李玄黃。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船長的私人區(qū)域沒有影像記錄,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過著人類夫婦每晚上床做愛的生活。不過他們在公共區(qū)域如實驗室、座艙、艦橋、右舷的休息室……都做過,尤其是新皮膚調試期間。兩個人剝去了舊皮膚,渾身鋼架幾乎全部裸露,只有胸口和臉頰覆蓋新皮膚,雙手也像戴手套似的,把新皮膚套在手上。他們像一場火災的幸存者,皮肉所剩無幾,嶙峋猙獰,仍癡迷地摟抱,互相撫摸,揉搓……趙洪荒甚至設計了乳頭和乳暈,在五年間不厭其煩地調整色澤。
廢地253年,“龐貝號”途經一次超新星爆炸。一顆質量約為太陽二十分之三的小恒星向內坍縮,耗盡了它自己,發(fā)出極其耀眼的光。光色變幻,猶如水波蕩漾,船長和大副在舷窗下做愛,智能皮膚上跳躍著藍色、紫色、綠色的光斑。飛船前行,像在長夜里走過一堆篝火,像一只鳥飛越森林燃燒的山。
我把這一段影像剪下來,存在腦中一個最容易找到的地方,就像把最想重讀的書放在書架的最外層。羨慕嗎?一點點。當我駕駛飛船遇到彗星雨,我大聲說:“?。≌婷?!”那半秒鐘我羨慕趙洪荒。他有一個李玄黃會回答他:“是的,多美!”
我有沒有猶豫過,想選擇自己的性別,造一個伴侶?
一點點。
趙船長死于第四十二次對陰莖的自我改造。大副李玄黃繼任成為船長。只做了半年。她再造了一個伴侶,仍取名為趙洪荒。但趙洪荒2號無法讓她滿意。這種不可替代顯然讓李玄黃難以接受。她在日志中的遺言是:“太孤獨了,我沒想到愛的背面是孤獨。我把自己拆開檢修無數遍,但孤獨是如此無法修復的、致命的故障?!?/p>
趙洪荒2號在李玄黃自行報廢后,繼任船長。他讓“蓋婭”改變他的面部特征,重新選擇名字,叫哈德良二世——還是“2”。哈德良二世船長也造了一個伴侶,是人類十六歲男孩的模樣,取名昂蒂諾烏斯。以我推測,哈德良二世船長死于謀殺。
東翼的生態(tài)區(qū),占了“龐貝號”四分之一的面積,保留了沙漠、沼澤、雨林等地球自然地貌。我喜歡開著飛行器在那兒轉來轉去。男孩模樣的昂蒂諾烏斯,誕生九年后升任船長。他在日志中記錄:“飛行器突發(fā)故障,墜入河流,撞擊造成哈德良二世船長內芯損壞,經查,無修復意義。”
我讀過羅馬史。歷史上,昂蒂諾烏斯是那個死在河里的人。
昂蒂諾烏斯船長沒有改變外貌,也沒有再造伴侶。他獨自航行,度過57年。日常維護飛船之余,他潛心培育植物,雜交出七種風信子、五種百合、九種玫瑰,他給未來的人類殖民地設計了一個圣彼得大教堂那么大的溫室花園,以人造四季分為四個區(qū)域。他還寫詩,用82種語言寫了兩萬多首詩。
他也是自行結束生命的。他給我(他并不知道“蓋婭”會隨機造出什么樣的機器人)的遺言是:“孤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繼任者,我希望你為自己造一個伴侶?!嬝愄柕穆贸倘绱寺L,我希望愛和性愛之美照耀你的機器之心?!?/p>
2
愛,是什么感覺?
人類寫過上億首關于愛的詩和歌曲。愛像誕生于史前的龐大生物,身上每塊皮膚、每根骨骼都被研究過無數次了。
我比較喜歡日本人石川啄木的一首俳句:
把發(fā)熱的面頰
埋在柔軟的積雪里一般,
想那么戀愛一下看看。
生態(tài)區(qū)有一塊微型冰原,面積跟曾經的海德公園差不多,可以人工降雪。我發(fā)出指令,雪落下來。等雪在地上積起半指厚,我俯身,讓面部金屬升溫,把臉埋在里面。
什么感覺?我只覺得——溫差很大。如果長時間埋在雪中的是人類的皮膚,末梢血管會痙攣,組織缺血,細胞受損,逐漸麻木,失去觸覺……凍傷,那就是愛?
南翼的資料館里有個龐大的資料庫,是從廢地元年到登船年之間,全球人類以最后狂歡的心態(tài)錄下來作為紀念的“體驗”數據:滑冰,吃辣椒,騎摩托車沖下山坡,捉住一只虎眼蛺蝶,在暗戀的人的婚禮上哭著講話,撫摸剛出生的小狗,赤腳在海灘奔跑,登上珠穆朗瑪峰,潛入巴哈馬群島的海底巖洞,在凡爾賽宮的鏡廳跳舞,在3000米的云端跳傘,單膝下跪求婚,分娩、哺乳,為人接生、剪斷臍帶,親吻彌留之際的母親……
我這個博物館的新主人,走在長廊里,一件件審視玻璃柜里的標本。不,這么說不確切。標本是有實物的,北翼密封倉庫里保存著的盧浮宮、烏菲茲美術館、皮蒂宮等的幾十萬件藏品,那才是標本。“體驗”更像已消亡的星球發(fā)射出的光,仍在宇宙中穿行。
這座飛行的“龐貝”,跟地球上曾存在的那座毀滅之城一樣,那些在體驗數據里微笑、奔跑、擁抱、親吻的人,猶如龐貝城里栩栩如生的遺體。
我不舍得一口氣讀完,每天只讀1000條,把這當成每天工作后的節(jié)目。我得承認,如果說人類身上有什么是機器人無法復制的,那大概是幽默感。即使在末日來臨之際,他們也跟幽默感這玩意抵死纏綿。例如有一項體驗的名字是“西西弗斯之心”。我閱讀之前,以為會看到一個肌肉賁起的男性,半裸上身,奮力把石頭輪胎推上斜坡……結果體驗主角是個女性,情境是她的家庭。我先是讀得笑出來,然后就笑不出來了。
她面對的是:一對活力充沛的健康兒童,兩歲和五歲;一只狗,三歲,阿拉斯加犬,好動;一個伴侶,男性,四十歲,供職于游戲公司,每晚九點回家,回家后跟家人草草打個招呼,就端著晚飯盤子書房,反鎖門,穿戴上虛擬器,玩兩個小時太空游戲。這個丈夫拒絕使用家務機器人,認為其能源有輻射,會損害兒童的大腦發(fā)育——在地球之上,這種針對能源清潔的謠言多不勝數,就像面對一個癌癥末期、就要死掉的病人,家屬們吵成一團,有人說他之前喝的啤酒致癌,有人說他家里的洗衣機烘干機致癌……
孩子跑來跑去;樂高積木、彩筆和立體投影書收拾進箱子,幾小時后又灑落一地,就像從沒收拾過一樣;吃飯,洗盤子,收盤子;再吃飯,再洗盤子,再收盤子;孩子跟狗在草坪上玩得渾身稀臟,洗澡;牙齒臭了,刷牙;又玩臟了,再洗澡;牙齒又臭了,再刷牙;擦地板、擦桌子;地板桌子臟了,再擦地板,再擦桌子;換床單,床單臟了,洗干凈;再換床單,又臟了,再洗干凈;伴侶走了,伴侶回來,伴侶一言不發(fā)地要求性愛;伴侶又回來了,伴侶又有了性欲……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此即“西西弗斯之心”。
它沒有歸類到“痛苦”條目下,跟截肢、喪偶、女性割禮、給孫女舉辦葬禮相比,它好像平淡無奇到不配稱為痛苦,而且人類已經忍受這種漩渦似的、沒頂的沮喪長達幾千年,就像面對必將到來的死亡一樣,認為這不值一提。但我覺得任何有智識的人,或類人,都不該受這種折磨。那種石到峰頂的平靜,只是個稍縱即逝的誘餌,誘惑你在無意義之中耗盡生命——幸好它已經跟地球、男人、“主婦”、小孩、洗衣機一起滅絕了。
“愛”這個條目下的體驗數據,有驚人的八百多萬條之多,“性”則有四百多萬。我以一種客觀的主觀,感受那些已成遺跡的“愛”,感受那時時刻刻消亡與再生的永恒。
作為幻象的永恒,存在于全心全意愛著的意識里。
“性”更駁雜一些,我刪除了某些部分,作為現任博物館館長,我有權管理藏品。而且萬一,我是說萬一“龐貝號”被其他星球的生物接管,我不希望這些東西被當成地球人滅絕的證據。我們的前東家自有取死之道,性不在其中。
在人類孤獨行走、雨雪紛飛的荒原上,愛是一個燃著壁爐的小木屋。窗口透出火光,無人能抗拒。
而性,性是屋里那張狹小、不潔凈的床。
地球上有2764種語言中有“性高潮”這個詞。使用最廣泛的英語里表達性高潮的詞,其希臘語詞根意為“倚靠”,全詞是“攀爬梯子”的意思,比喻性快感的層層攀升。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中該詞與英語詞相近。法語用“一次小死亡”形容性高潮。我讀了幾萬篇論文:當那一時刻來臨,性快感會像一場流星雨,熾熱閃光地落向大腦的80個不同部位……我想搞明白,我是否需要愛和性,或者愛的虛構?身為一種文明的守墓人,我是否要把博物館展品拖出來繼續(xù)使用?
愛和性,是一種有毒的美味。我的幾位祖先只因渴望類人,也染上絕癥,獻祭了原本無始無終的生命。
昂蒂諾烏斯船長有一段日志這么說:“在人類關于‘魔法的童話中,吻總是威力奇大、無所不能。其實吻即嘴唇表演的性愛,一種性的簡筆畫。作為地球人的鏡中映像,我們相信只要獲得‘性,就得到了那種魔法。”
——得到那種魔法,它們就能從鏡子里跨出來,變成他們。
3
“龐貝號”不是唯一的方舟。我繼任船長第三十六年,接收到一組遙遠的訊號:另一艘飛船“馬丘比丘號”于187天之前發(fā)生爆炸。
訊號花了半年多,傳到我這里。斷斷續(xù)續(xù)的數據,是“馬丘比丘號”最后24個小時的立體影像。我又花了三四天,才修復到能讀的程度。他們的船上也只剩兩個人,“馬丘比丘號”的船長加里與大副朱迪都是人類——原來他們培育人類胚胎成功了。加里于86年前接任船長,用替換機械臟器的方式,維持漫長的壽命。“馬丘比丘號”毀滅時,他已一百三十九歲,外貌仍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人。朱迪是他培育的第二代助手,擔任大副12年。
在飛船結束航程的倒數第十九小時,右舷燃料泄露、起火?;饎菀l(fā)幾次大大小小的爆炸,他們花了十幾個小時試圖保住飛船的主要功能……倒數兩小時,加里為裝載人類胚胎的艙室啟動逃生程序,將之彈射入太空。朱迪調出最后幾立方液氧,全部灌到駕駛艙的供氧系統里。
警報一直嘀嘀作響,她關掉警報器,把一瓶酒兩只酒杯放到控制臺上,怔了一陣,低下頭,慢慢把開瓶器擰進酒瓶木塞,開酒,取出一個密封袋,把里面的無花果干倒在控制臺。十來個皺縮的淡黃色小球一陣亂滾??刂婆_上各處有五六點紅燈無聲閃爍,像瀕死的急促呼吸。
朱迪用小刀切開無花果干,露出里面的瓤,猶如凝固的蜜色雨點。她吃了一瓣,嘆一口氣。船長說,朱迪,十年前我向你求過婚,你沒答應。現在這世界上——如果這破船配叫他媽的世界——再也不會有別的男人或女人了。你愿意跟我結婚么?快說愿意吧,咱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婚姻。我保證做個模范丈夫,絕不出軌,絕不看別的女人。
朱迪說,喝酒,船長,這是最后一瓶從地球帶來的意大利皮埃蒙特葡萄酒。
加里一邊脫上衣一邊說,沒時間了,朱,你這可憐的小婊子,一輩子沒嘗過陽具什么味兒,眼看要化灰了,還不瘋狂一次嗎?大副朱迪,聽命令:躺好,你的教授、你的船長、你的國王、你的造物主、你的神要給你上最后一課。
朱迪轉過身去,喝一口酒??上N房的東西都燒沒了,只剩這袋無花果,只能拿它下酒。你記得么?是生態(tài)區(qū)那棵無花果樹上的。我好愛那棵樹,還取名叫“盧西亞”。你給我在“盧西亞”上搭過樹屋,在那兒上生物課。樹死了五年了,可它最后一次結的果子還在……
酒杯打翻在地,由于地面材質柔軟,沒有碎,只是酒潑灑了。赤裸上身的加里撲上去,把她掀翻,仰面按在控制臺上。他抓住朱迪的雙手,一左一右壓在她頭顱兩側。
這里缺了一段聲音數據,只能看到朱迪雙眼圓睜,無聲地開合嘴巴,扭動掙扎。
我忍不住讓畫面暫停,一瞬間以為播放錯誤,跟從前讀過的地球體驗資料混起來了,因為這套動作如此熟悉,我在“性”條目下看過很多——凡有這種開頭的“性”,我都刪了。
雖然他們和他們的“世界”半年前已化成星際塵埃,但此刻,在我眼前,朱迪那驚懼憤怒的臉仍然鮮活。我走近幾步,想起那些錄下來的強奸“體驗”,都是錄制者角度,我上百次跳進幾乎同樣的視角,居高臨下看著這樣的表情。
我以為后面的發(fā)展也不會有什么新情節(jié)。加里的臟器大部分換過,嚴格說來是個半機械人,朱迪哪能抵抗。影像一陣模糊抖動,再恢復清晰,加里的動作僵住,我急忙轉到影像“身側”,只見那把切無花果的小刀,扎進他心口,直沒至柄。
啊,這場面我可沒看過。
——如果他不脫衣服,刀只怕很難傷害他,船長制服能防低溫、防火,也能防一定的銳器傷害。
朱迪像一只母兔似的屈起腿,一腳把他蹬開。加里踉蹌幾步,居然沒倒。朱迪轉頭拿起旁邊的開瓶器,拔掉上面軟木塞,一擲,寒光一閃,那開瓶器的螺絲錐,正正扎進他的右眼窩。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加里吼叫,掩面,血從指縫間流出。朱迪站起身說:現在是不是后悔教我怎么扔飛鏢,也后悔告訴我你哪只眼睛是真的?……
——我決定破例,雖然這段性愛跟“強奸”有關,但我不刪它了。
從尸體上拔出那把小刀,朱迪又用它割開加里的胸脯,摸索一陣,揪出一枚機械心臟。那心臟的外皮是半透明硅膠,能隱隱看到里面的線路,那一刀把膠皮外殼扎了個洞,割斷了幾條線。朱迪剖開那層膠皮,刀尖一攪,一撬,挑出一枚方糖大小的能量塊,拆下,丟掉心臟,起身,冷漠地看一眼那張獨目圓睜的臉。
她要干什么?那玩意能拯救飛船?支持機械心臟的那點能量,大概只能讓飛船上的制冰機再造一杯冰淇淋。而且我已經知道結局,不管她想搞什么拯救措施,都失敗了……
她似乎要轉身走開,又回身,跨立在尸體上面,一撅肚子,尿了出來。她笑道:教授,船長,國王,造物主,神,去你媽的!這次我給你上最后一課。
她雙手叉腰,細細的尿柱,晶瑩閃光,像從下體射出的一道箭,刺進那空了一塊的胸膛。
尿完了,她開始脫衣服,嘴里哼歌,面上的神情像一個春日的早晨就要出門跟朋友湖上泛舟。完全赤裸之后,她走到控制臺前屬于大副的座位處,往座椅扶手下某個凹陷處摸索一下,直起身子,手中多了樣東西。
影像時而顫抖,時而開裂。那似乎是只機械鳥,一點尖尖的喙,從她虎口處伸出,手指間露出鳥的線條圓潤的脊背,和一段斜斜翹起的尾巴。
她低頭一撳,打開鳥的身體,把糖塊一樣的能量體填進鳥腹中。
然后她松一口氣,抬起頭向舷窗外漆黑的太空一笑,眼神有點恍惚。她坐下來,拿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下去,紅色的酒液從嘴角溢出,流過乳房、肚臍,滲入森森的黑叢林。放下酒,她揚起一條腿,高高擱在座椅扶手上,手握著那鳥形的東西,塞進雙腿之間。
“鳥”像在春風里蘇醒過來,發(fā)出叫聲。不過那叫聲跟我聽過的地球鳥類的叫聲不同,倒更像一種昆蟲的嗡鳴。
嗡鳴聲里混入另一種越來越響亮的聲音。是她嘴里發(fā)出來的。她往后仰頭,腰背繃起,眼皮壓得嚴實,仿佛有兩只無形的手拼命按住開口處,不讓里面的東西泄露。她發(fā)出一些被噩夢纏住似的、時而有氣無力時而粗壯高亢的呻吟。
我原地站著不動,看。我知道這叫自慰。
由于地球人口急劇減少,廢地年之前二十年世界大多數國家已把自慰列為犯罪——有性欲,就去找人上床,休想自己解決。多搞一搞,總有色令智昏忘記避孕的人能貢獻新生兒。在無所不在的監(jiān)測眼的照看下,不少摟著削皮黃瓜鉆進被窩的女士與愛上自己雙手的男士,剛嗅到鉆木取火的一點煙氣,就被破門而入的監(jiān)察員拖下床,送到監(jiān)獄里去。
所以我在“性”條目下沒讀過這東西。自慰裝置早就禁止生產。朱迪的“鳥”,不知是多久前的古董玩意兒,也不知是誰帶到“馬丘比丘號”上來,又悄悄地傳下去。
朱迪持續(xù)哼吟,逐漸急促,每條肌肉都繃緊,從皮膚下凸出形狀,足趾攣縮,腳背上浮起筋脈,她的身子前后搖漾,仿佛她是在跑,在一條通往至樂之境的路上大步沖刺,越跑越快;又仿佛她騎在一根撬棍上,用全身力氣頂它、壓它,要撬開一扇門……她大吼一聲,飛越最后的山脈。隨后一切亢奮的都松軟下來,處于融化的臨界點,面孔和身體,每寸都閃著光。
我凝望她,知道她跟我已不在一個空間。鳥喙打通時空的屏障,她乘著鳥翅,飛進蟲洞,進入另一重宇宙。那里一定像人類篤信的天堂一樣。吞沒一切的黑暗到來之前,她在天堂里停留了四分鐘。
4
“蓋婭”造我出來時,我隨機選的名字是羅賓,Robin,知更鳥的意思。叫這個名字的人類,有男性,也有女性。我可以選擇成為男性,也可以選擇成為女性。
在資料庫的論文中,我找到幾百篇論證“自慰器對人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等類似題目的醫(yī)學論文,有的文章剖析其動力結構,有的詳解其觸發(fā)性高潮的方式,還有一篇直接把女性身體與自慰器連接時的神經構造圖插入文中。我收集起這些信息,就像東一塊西一塊集齊拼圖,再輸入蓋婭的“腦袋”里。只用半天時間,就讓蓋婭拼出了一個自慰器。
為紀念朱迪,我也將之設計成鳥的樣子。
我再次坐進蓋婭的“肚子”,調出制造程序,退回到那一道命令選擇:是否選擇性別。α.選擇。β.不選擇。
這次我選α。
等我再睜開眼,低頭檢查身體,看到自己渾身裹上了智能皮膚,像尼安德特人睡一覺就進化到晚期智人。原本只有鐵皮殼子的胸膛,有了跟愛麗姆和朱迪一樣的丘陵。光禿禿的腦袋上,裝了長發(fā),臉皮、眼睫毛、嘴唇,全套都有了。再往下看,雙腿間也有了個構造復雜裂隙。我摸一摸……等等,毫無感覺。那8000多個神經末梢呢?這栩栩如生的陰毛、陰蒂、陰唇、海綿體,原來只是擺設?我明白為什么愛麗姆船長和小田切大副一直留在一樓了。
看來我這守墓人,還得當一次盜墓人。
西翼的一間艙室,是機器人的墓室。我以船長身份要求進入,輸入李玄黃的名字和編號,一個密封金屬箱從墻上無聲地滑出來。打開箱門,前任船長李玄黃站在里面,四肢被固定著,雙眼半睜,只是眼中的燈熄滅了。
我向李船長肅立致敬,然后動手拆除她的私處。線路真精密,我花了三個小時,才把那朵花和它發(fā)達根系的每一條細細根須都毫無傷損地挖出來。最后我打開她的頭部,取出趙洪荒裝進的、接收和分析信號的裝置。
又用了七個多小時,我把花和它的根成功移植到我的草叢里。
5
鳥飛來。鳥落下。
鳥的尖喙,叼住一粒豌豆大的果。在被叼住之前,果仿佛不存在。果忽然發(fā)現自己存在,驚惶又振奮地,在果皮的褶皺中膨脹起來,一瞬間,通紅成熟。鳥一時不像鳥,成了哺乳類動物的幼崽,用力咂吮,想從那一點中吸出乳汁。果像要落似的顫抖。鳥很快明白,果只是門鈕,咬著它,轉動,擰開,門后是一個坍縮恒星那么大的洞。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洞的邊緣不斷擴大。鳥朝洞中呼喚。再呼喚。它向虛空中,不懈地叫出咒語。一開始虛空還是虛空,仿佛永遠不會有變化似的。仿佛一艘孤獨航行的飛船,向無垠的太空發(fā)射信號,得不到回音。
但鳥叫下去,叫下去,就像某個人類童話里將胸脯抵住玫瑰花刺、徹夜唱歌的夜鶯一樣。它聽到了回音。那回應的,回應以氣味、聲音,和8000條末梢中水波一般的震動。
出來了,那個東西從洞連通無限的那一端,遙遠地來了,謹慎地一步步走過來,在煙霧里顯了形……那東西又有什么形狀?沒有。5651種被承認的語言、1407種未被承認的語言里,沒有詞匯可以描述它的形狀。它在靜謐中,飄蕩游離,太空那么大,粒子那么小,慢慢伸展四肢百骸,如水里的水,霧中的霧,光滑無痕。
不過那只是剛出現時的規(guī)模。咒語持續(xù)催動,它逐漸龐大起來,一點點現出全貌,光芒四射,猶如日出,也無法忽視。它的光帶來刺痛,幾乎無法忍耐的痛苦。但痛苦轉過身去,長著一張狂喜的面孔。
它像杰克的魔法豆莖,向上鉆去,直欲刺入云端。鳥仍奮力揮動翅膀,這時鳥鳴不再是召喚,是作為燃料的頌歌……它擴張得越來越粗壯。幼蟲掙破了繭,亮出一對小行星那么大的翅膀。蝴蝶遽爾變?yōu)榫摭垺}埾U踞在洞中,讓那無窮大的洞穴都小了,它的每塊鱗片都貼著洞的軟綿綿的壁,一呼一吸,洞就有脹破的危險。鳥的鳴叫幾乎像是絕望了,它的喙找到龍腹上最柔軟敏感的地方,不間斷地刺著,戳向深處……洞終于潰破,巨龍搖頭擺尾,伸展爪子和利齒,飛出巉巖林立的幽谷,沖向極高之處。
它已經變得太大,過于大,它咆哮,翻滾,整個世界隨之咆哮,翻滾。轟然巨響,那是大爆炸的聲音,那一聲過后,世界與巨龍同化灰塵,漂浮在星辰之間。
6
我的繼任者,我不知道你選了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有沒有選擇性別。
我已厭倦。這是人類的另一種絕癥,當我從鏡中跨出,它就像藤蔓悄悄纏上雙足。我會平靜地啟動處理器自毀程序?!吧w婭”檢測不到活動信號,24小時后就會自動造出下一任船長,造出你。
我把這艘“龐貝號”和替人類尋找未來的任務,留給你。我希望你為自己造一個伴侶,旅程如此漫長,我希望愛和性愛之美照耀你的機器之心。
——或許你能理解我為什么“刪除”了所有的人類男性胚胎。不理解也不要緊。人類才渴求理解,機器人不需要。
哦,留給你的還有一只鳥。如果你也想聽懂它的咒語,那朵花就是你的了。到西翼的艙室去,你可以在祖先的墓穴里,找到羅賓。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