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華
阿瑟·米勒是20世紀美國偉大的現實主義戲劇家之一,其作品著重描繪了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圖景,探究人物命運背后深層的決定因素,從而對繁榮背后的社會問題進行深刻揭露,因而,阿瑟·米勒被形象地譽為“美國戲劇的良心”。阿瑟·米勒一生共發(fā)表了35部作品,其中,《推銷員之死》于1949年在百老匯上演后就轟動了美國戲劇界,獲得了當年的普利策獎和托尼戲劇音樂獎,并連續(xù)上演742場,深受觀眾喜愛和批評界關注?!锻其N員之死》中,主人公威利從事推銷員工作30余年,卻不曾料想自己在晚年被辭退,兩個兒子也一事無成,現實生活的壓力以及夢想的破滅讓他不堪重負,最終選擇自殺。威利的悲劇命運歷來都是學者關注的重點,有一大批學者以此為出發(fā)點解讀該戲劇的社會意義,追溯戲劇背后的悲劇根源,該戲劇無疑也因為威利最后的死亡有了更宏大的主題。
然而,拋開該戲劇的社會意義來說,我們仍然可以從小的視角更深層次地解讀人、關注人。威利和比夫作為兩個典型人物,一直在美國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里上下求索,苦苦掙扎,最后,威利失敗了,比夫卻不斷成長了,二人形成鮮明對比。對此,可借助現代心理分析大師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去分析二人的精神世界,從而論證自我身份認同的失敗是威利的另一個悲劇性成因。身份認知過程是作為認知主體的個人找尋“我是誰”“我是什么樣的”或“我和什么認同”等問題的答案之過程。拉康關于人類的主體認知之最初階段的“鏡像階段”認為,人是永久性的主體的結構性矛盾,主體永久地被自己的形象所捕獲。因此,在理解了這一理論之后,可從心理學的視角對充斥著人物身份認同危機的《推銷員之死》這一戲劇進行文本細讀,體會威利的悲劇人生,以及比夫在成長過程中經歷的多次鏡像認同,卻又在“誤認”中醒悟,并在認同與“誤認”的重復過程中逐漸成長,最后實現自我身份重構。
《推銷員之死》的主人公威利極其浮夸、自戀、不切實際,表現出自我意識混亂和身份認同危機,就像拉康的觀點,鏡像認同是一個不自然的現象,它在完整、對稱的外在形式,一個理想的統一體和內在的混亂情感之間構成了一個異化。從此以后,人對自己的存在感就變得搖擺不定了,因為他必須在他人凝視這個模糊的鏡子中預期自己的形象或理想。戲劇中,威利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之中,盲目地追求成功,他一直看不清自己,表面看似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但是,這個夢想從一開始就很混亂,或許他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清楚自己要追求什么,所以,以后的每一天自然也就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每天在三面虛幻的鏡子里看到自己,即他的哥哥本、好朋友查利,還有他的妻子林達,最后只能是迷失“自我”,永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威利作為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父親,對他來說,哥哥本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形同父親,是神一樣的存在,是一位成功“父親”的典范,“父親”這一重要“他者”的缺失造成威利在鏡像階段的自我認同失敗,所以,威利成年后一味地追求好人緣,吹噓自己的才能,以期在別人的贊賞和仰慕中獲得自我認同感。另外,威利所崇拜的本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威利自己僅僅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推銷員,雖然他一直以本作為奮斗的目標,但是他有勇氣承認本的成功卻沒有勇氣直面自己的平庸和缺陷,所以,在本這面鏡子里,威利并沒有看清自己,他看到的只是本的成功,并把自己對成功的認識投射在本身上,通過幻象麻痹自己。為此,他還犯下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過錯,即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而背叛了他的妻子。威利認為自己婚內出軌是因為在外推銷生活的孤獨,但是,如果細究產生這種孤獨的原因以及對一個女人的需要,我們就會發(fā)現這份孤獨來自他無法坦然面對的一種羞愧感,而這個女人讓他感覺他自己是一個成功的推銷員甚至是像本一樣成功的男人。
因為威利從來就沒有一個準確的自我定位,對成功的認識也是不清晰的,所以,他盲目地以他的朋友查利作為參照物,而威利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他只是看到別人這樣做就認為自己也應該和別人一樣。到后來,這種參考愈演愈烈,甚至演變成對查利的一種凝視,雖然在早年的生活中,威利認為他比查利更為成功,但是到了晚年,威利才意識到其實查利才是成功的那個人,而他自己是那個失敗者。因此,他開始與查利產生自我認同,而這種自我認同體現在對查利的“投射”上。拉康認為,“小他者”指的并非某個真實的他人,而是主體折射和投射的自我,這里,查利就是威利的“小他者”,是威利在查利這面鏡子里折射和投射的自我。而“小他者”完全屬于想象界,是一個欲望、想象和幻想的世界,并產生理想的自我,顯露個體無意識。
威利生活在幻想的泡沫里,和他的妻子林達也有很大的關系。林達是一位忠誠賢惠的女性,總是欣賞并且支持自己的丈夫,威利在林達這里得到尊嚴和成就感,通過林達,威利既看到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成功”,也看到了自己在本和查利這兩面鏡子里的投射,而所有這些鏡像都是虛幻的。所以,他不想正視自己的事業(yè)正在下滑的現實,他仍舊相信在推銷員的行業(yè)中自己將來會成功的,而且,他害怕別人發(fā)現他的失敗,于是說話中無意識地就夸大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但與此同時,威利也飽受身份焦慮的折磨,因此,周圍有他人對自己表示尊敬的跡象時才能獲得對自己的良好感覺。而林達正是這種良好感覺的來源,威利很喜歡林達這面鏡子,因為在這面鏡子里他總是看到理想的自我。
故事的最后,威利仍然缺乏正視自我的勇氣,他的自我價值認同仍然依賴別人的眼光。盡管他一直想通過自己的勤懇努力去實現家庭富裕,讓自己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丈夫和父親,但是,由于對自我缺少認識,他不能面對真實的自我,無法把自己轉變成一個有成熟的自我意識的人,也無法看到自身的優(yōu)勢和弱點,更不用說去適應周圍發(fā)生的變化。所以,威利的悲劇結局是可以預見的,當認同危機出現時,如果不能重新找回自我,那只會在這個復雜多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迷失自我,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在戲劇中,比夫的一句口頭禪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前途。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比夫自小承擔著父親強加在他身上的角色,家里的每個人都給他制造了一種錯覺,讓他一開始就覺得自己是很優(yōu)秀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有什么樣的能力,所以,通過偶像一般的父親這面鏡子,比夫折射的是完全屬于想象界的“小他者”,即他認同的也是虛幻的自我。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雖說比夫的身份認同危機是威利的錯誤引導造成的,但危機也會帶來自我意識的覺醒,意味著重構身份的可能。在比夫的身份認同危機出現時,他無意識地努力嘗試了許多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角色,直到擁有穩(wěn)定并和諧的自我認同為止。
在發(fā)現威利的出軌事件之前,比夫的自我價值認同主要依賴于威利,威利對于比夫來說是偶像一樣的存在,按照拉康的觀點,“人所欲望的對象就是大他者所欲望的對象,說得更準確一些,只有被大他者欲望的東西才能成為人的欲望對象。這就是說,人是從另一個人(大他者)的角度來欲望的”。而威利正好是比夫服從/取悅的對象。在戲劇剛開始的部分,我們可以清晰看到,比夫一直很崇拜威利,甚至繼承了他父親極其脆弱的依賴別人的自我認同。長此以往,比夫將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欲望是什么,他的欲望轉變?yōu)楸煌玫酵某姓J,所以,當他數學考試不及格,也沒能如愿進入大學成為一個足球運動員,比夫仍然沒有看到自己的失敗,他只知道自己沒有按照父親的愿望去做。
欲望大他者的欲望,必然會產生身份認同危機。如此說來,比夫三番五次的偷竊行為也不難理解了,因為他并不是想要獲得物質享受而去偷竊,他只是想獲得這些物品的所有權,進而找到一個明確的身份??梢哉f,身份認同焦慮一直伴隨著比夫的成長,直至比夫發(fā)現威利出軌的事實,他的身份認同焦慮達到極致。自那以后,比夫離開了家,離開了父親這面虛幻的鏡子,進入社會,他開始同他人建立聯系,他的身份也在一點一滴地得到重構。當比夫去找奧利弗借錢的時候,比夫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奧利弗沒有任何理由應該知道他,“比夫他轉身就走了。我見了他一分鐘。我氣壞了,恨不得把那間屋子拆了!我怎么會昏了頭,居然以為自己在那兒當過推銷員?連我自己都信了,我當過他的推銷員!他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多么荒唐!這十五年了,我們說的都是夢話。我當初在他那兒不過是個登記貨物的小職員!”就在那一刻,他開始思考他自己是誰,并把他自己和在父親那面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區(qū)分開來。在他偷了奧利弗的水筆之后,他開始直面自己的羞愧感,開始思考他不是誰——他不是他父親認為的那個小男孩。比夫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于是他開始了自我救贖,即企圖抓住某種根基尋找自我存在的意義,重塑自我,緩解認同危機,所以,最后,在想引起威利的共鳴失敗之后,他開始追尋自由和真實的自我,離開這個充滿虛幻的家庭。在安魂曲部分,比夫理解了威利失敗的主要原因——“他錯就錯在他那些夢想。全部,全部都錯了?!辈⒄J清了他自己是什么人,由此可見,在這個故事里,比夫確實成長了。
和威利不一樣,比夫有勇氣直面自己的羞愧感,并且與之和解,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性格的缺陷,甚至可以意識到威利的痛苦和虛幻,并且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后勇敢地做出選擇??v觀比夫重構身份的過程,我們不難發(fā)現,人的一生將經歷無數次鏡像認同,每一次認同與“誤認”都是一次成長的生成,這種自我否定也必然帶來無助和疼痛,不過,只有經歷對想象與理想化的自我的“解構”,才能在混淆了現實與想象的鏡像體驗之后開始尋找新的自我認同,進行身份重構,一如比夫在發(fā)現自己的身份誤認之后,接受了真實的生活,不再生活在父親的期望里,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從而避免了像威利一樣的人生悲劇。
《推銷員之死》通過展現威利在鏡像認同中的失敗進而沉湎于幻象,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人生悲劇,而比夫卻在一次又一次的鏡像誤認中逐漸認識自我,最后在身份焦慮的危機下及時醒悟,勇敢面對真實的自我,從而實現自我救贖與身份重構。自我意識是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現象,從古希臘人的認識自我,經過文藝復興中對個人價值的發(fā)現,直到當代的文化主流“自我追尋,自我認證”,自我意識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意義深刻的主題。在某種程度上,拉康的鏡像理論真正“解構”了自我,在其科學性和強大解釋力之下,威利的泡沫人生和悲劇結局更顯直觀,比夫的自我成長也更顯難能可貴,反面教材和正面教育相輔相成、相互映射,揭示了身份認同對個人自我構建與救贖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