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形容詞“得意”在藤縣方言里有三種用法，分別是表褒義的“稱心、滿意”“好玩、有趣”以及強烈的主觀否定義，否定對象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現(xiàn)代漢語及其他方言均未發(fā)現(xiàn)類似的否定用法。通過共時與歷時相結(jié)合考察“得意”的不同用法，旨在揭示藤縣方言“得意”的否定用法是其主觀化加深的進一步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藤縣方言;“得意”;用法;主觀化

【中圖分類號】H17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4-01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4.039

《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中“得意”有兩個義項①，一是“得志”;二是“稱心，滿意”，在生活實際運用中也多指驕傲自滿、沾沾自喜。關(guān)于“得意”的來源，范興華（2013）②考察了“得意”的歷時語義演變，至于其感情色彩的指向變化沒有過多的討論，王夢甜（2019）③在范興華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得意”的詞匯化和主觀化進行了深入討論。綜合前人的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對“得意”在方言的使用情況沒有給予太多關(guān)注，部分方言中的“得意”有著區(qū)別與現(xiàn)代漢語的用法，尤其是藤縣方言中“得意”的用法具有自身的特殊性，考察方言中“得意”的用法有助于加深對其主觀化和詞義感情色彩變化的理解。本文擬結(jié)合“得意”歷時語義演變以及方言中“得意”的使用情況，進一步探討“得意”主觀化。

一、藤縣方言中的“得意”

形容詞“得意”在藤縣方言中有三種用法：常在句中作定語或謂語，謂語居多。具體用法如下：

（一）表示“稱心、滿意”。

1.數(shù)學(xué)考開一百分，李林好得意。（數(shù)學(xué)考了一百分，李林很得意。）

2.阿甘中獎得只籃球，無天得意。（阿甘中獎得了一個籃球，非常得意。）

3.你隊是李老師個得意門生。（你們是李老師的得意門生。）

以上“得意”在句中充當謂語（例1、2）或定語（例3），作謂語時通常位于句末，而作定語時，常位于句中。該用法下的“得意”含褒義色彩，表示“因達到心理預(yù)期而感到歡喜、舒暢”，如例1李林因為考了好成績所以滿心歡喜，例2阿甘因為中獎得了一個籃球而開心。

（二）表示“有趣、可愛”，常用于感嘆句中，表示對談?wù)搶ο蟮母袊@、喜愛，如：

4.只儂兒好得意?。。ㄟ@個小朋友好可愛/有趣啊?。?/p>

5.佢啊堆玩具好得意啊?。ㄋ且欢淹婢吆糜腥ぐ。。?/p>

6.只狗兒見到熟人逗會撲上身，一直挨緊你，不止得意?。ㄟ@只小狗看到熟人就會撲到身上，一直挨著你，特別可愛/有趣。）

該用法是受到了廣州話的影響，其常在句中充當謂語，是對談?wù)搶ο蟮囊环N肯定評價。

（三）表示一種否定，既可以用于人，也可以用于物。

7.物整得廚房樣得意？

8.啊只人脾氣好得意個。

關(guān)于“得意”的否定含義，沒有明確的指稱或命題意義，需結(jié)合具體的語境理解。例7中“得意”在句中置于程度副詞“樣”之后一起充當“整”的補語，可能是廚房被弄得十分臟亂，到處都是油污，“得意”在此處表達“臟亂”一義，它是說話人對廚房現(xiàn)狀的評價。例8是對談?wù)搶ο笃獾脑u價，“得意”在此處可理解為“奇怪”。

9.啲青菜咁得意嘎？

10.望見佢都不止得意。

11.啲屬于你的超常發(fā)揮，不使咁得意。

12.春你穿得咁得意？

例9—例12“得意”在句中充當謂語，是對句中主語動作或狀態(tài)或特征的陳述、說明。例9是對青菜的評價，這些青菜有可能是變黃打蔫兒了，也有可能因被胡亂擺放而莖葉受損，導(dǎo)致賣相很差。例10是對“佢”過于神氣或者擺臭臉的樣子進行評價。例11是對聽話人的一種告誡，提醒聽話人不要因為偶然的成功而如此得意忘形。例12“得意”則是對聽話人穿著的評價，意指“隨意、邋遢”。

“得意”常位于句末充當謂語，有時也能位于句首充當述謂成分，通常發(fā)生于談?wù)搶ο鬄殡p方都知曉的敘述語境中，常省略主語。如例13，“得意”既可指所談?wù)搶ο蠓浅Ｗ载摚恐袩o人的性格，也指所談?wù)搶ο笕鰸娝Ｙ嚨男袨椤?/p>

13.得意過物西！

14.得意冇？扇個叫你亂動啲書個？

例13“物西”泛指任何人或事物，“得意”用在程度差比句式“AP過NP”中突出說話人看不慣對方極其得意的樣子，表示對方耍無賴、不講理到了極致。例14“得意”搭配否定詞“冇”位于句首，似為疑問，實則含反詰語氣，可表示一種責(zé)備或幸災(zāi)樂禍，指沒有經(jīng)過允許而亂動別人的書是一種討人嫌、不禮貌的行為。

可見，藤縣方言“得意”的否定用法體現(xiàn)為兩點：否定事物時，否定的是事物的外觀，如上述例句中提到的某物的品相或某場所的衛(wèi)生狀況等;否定對象是人時，可能否定的是這個人過于自負的性格，或是奇怪的脾氣，甚至是不得體的行為舉止。

二、其他方言中的“得意”

其他方言中“得意”的語義也各有特點，在東北官話中作為動詞使用，表示“重視、喜歡”;江蘇靖江一帶的吳語作為形容詞使用，表示“驕傲”;而廣州話分為以下幾種情況。④

（一）表示奇怪。

佢的脾氣好得意嘅啫。（他的脾氣可奇怪了。）

（二）表示好玩。

呢個細佬好得意。（這個小孩很有趣。）

（三）表示有趣。

呢個球幾得意。（這個球挺好玩。）

此外，廣州話中還有兩個與“得意”相關(guān)的形容詞。

1.“得戚”

（1）表示洋洋自得。

你睇佢個樣幾得戚。（你看他的樣子多得意。）

（2）表示得意忘形。

偶然成功之嘛，咪咁得戚。（偶然成功罷了，別那么得意忘形?。?/p>

2.“得敕”，表示“神氣”。

得敕啦你?。ㄓ惺裁纯缮駳獾?。）

其中，廣州話“得意”的“奇怪”一義只能用來形容人，“好玩”“有趣”一義既可以用來形容人也可以形容事物。經(jīng)詢問廣州話母語者得知，若要表達夸獎，則使用“得戚”，而“得敕”一般含有嫉妒語氣。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藤縣方言的“得意”的義項和用法已涵蓋了廣州話的“得戚”“得敕”“得意”與吳語的“得意”，由此可看出藤縣方言中“得意”用法的豐富性和特殊性。

三、“得意”的歷時演變

“得意”連用始見于春秋時期《莊子·外物》，它由動詞“得”和名詞“意”組合而來，“得”和“意”均有實際意義，二者連用有“領(lǐng)會情感、旨意”的意思，這一用法沿用至隋唐以前。

15.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外物》）

16.得意即亡言。一言亦不用。如此了了知。是為得佛意。（《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

17.對曰：“君不聞大魚乎？網(wǎng)不能止，鉤不能牽，蕩而失水，則螻蟻得意焉。（《戰(zhàn)國策·齊人諫靖郭君城薛》）

結(jié)合例15和例16的“得佛意”可知該用法下的“得意”仍是個動賓詞組。直至西漢時期，“得意”雖產(chǎn)生了“稱心”義，見例17，但動賓詞組用法仍占主導(dǎo)地位。

中晚唐時期政治由盛轉(zhuǎn)衰，文人騷客在詩歌中借國家的衰落多感慨個人命運。此時“得意”語義已然發(fā)生變化，由組合式的動賓詞組向粘合式詞組靠攏。例18—例20的“得意”仍可理解為動賓詞組，意指現(xiàn)實仕途上的得志，也可以理解為情感上的“稱心、滿意”之義，此時“得意”在句中作為形容詞充當謂語。

18.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寒山詩》）

19.我來不得意，虛過重陽時。（李白《九日登山》）

20.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李賀《開愁歌》）

直至明代，“得意”逐漸成為一個形容詞，在句中可作謂語、定語，如例21、22，“得意”的詞義通常指“稱心如意、感到非常滿意”。

21.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西游記》第三一回）

22.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警世通言》第四卷）

這一時期“得意”的意思已不再是“得”與“意”含義的簡單相加，此時“得意”已經(jīng)完成詞匯化，其感情色彩在使用中逐漸過渡出了貶義指向，如：

23.凡內(nèi)中有線索的，才收得一二件，（掌家）便得意夸張道：“魏祖爺與他交好，才收他禮的?！保ā稐冭婚e評第四十五回》）

24.他們永遠作別人的爪牙，而且永遠威風(fēng)凜凜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們寧可失掉自己的國籍，也不肯失掉威風(fēng)。（老舍《四世同堂》）

綜上，可看出“得意”新增了“沾沾自喜、驕傲自滿”的貶義，且延續(xù)到了現(xiàn)代。“得意”可在句中作謂語、定語、個別情況下作賓語，而在方言中鮮少甚至沒有賓語用法，可見，人們在用語以及表達上隨著語言的歷時演變也已發(fā)生變化。

四、“得意”的主觀化

沈家煊（2001）指出“主觀化”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說話人的自我印記這一主觀性而采用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過程。[1]268 Traugott認為在語言演化過程中主觀化使得說話人的“自我”視角會更加突出，她認為語法化中的主觀化表現(xiàn)體現(xiàn)在：由命題功能轉(zhuǎn)變?yōu)檠哉劰δ?由客觀意義變?yōu)橹饔^意義;由非認識情態(tài)轉(zhuǎn)變?yōu)檎J識情態(tài);由句子主語變?yōu)檠哉咧髡Z;由自由形式變?yōu)轲ぶ问健2]38 “得意”一詞在漫長的歷時演變過程中，其情感色彩由褒義延伸至貶義，其主觀化過程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聯(lián)系。

（一）由命題功能到言談功能

“得意”在春秋時期由含有實際意義的動詞“得”和名詞“意”組成，含有具體的指稱意義，表示“領(lǐng)會、得到某種旨意或情趣”，如例15、16“得意”出現(xiàn)在對話語境中發(fā)揮著命題功能，后演變出“稱心、滿意”的評價義，其命題功能逐漸喪失。不見任何指稱意義，其作為形容詞在句中逐漸產(chǎn)生描述作用，在句中實施著言談功能?！暗靡狻痹谔倏h方言中表現(xiàn)出來的言談功能更為顯著，從其能夠形容人或物的用法便可以看出這一特點。

（二）由客觀意義到主觀意義

“得意”這一能指最初代表著客觀的所指，如例15、16中“意”指的是言語所代表的意思。當“得意”演化為表“稱心、滿意”甚至“得意忘形”的形容詞時，逐漸凸顯出在敘述語境特有的評價功能，“領(lǐng)會旨意”“得志”意義逐漸虛化乃至消失，如例23中情感主體掌家得意忘形的主觀情感、態(tài)度在此過程中得以表達。

“由于主觀性意義不屬于命題真值含義，因此在語言翻譯中往往無法傳達出來?！盵3]隨著主觀化程度的加深，其情感傾向就會因語境發(fā)生變化。藤縣方言 “得意”否定事物的用法是人類在大腦中將[+有生]的人類和[-有生]的事物納入了同一評價體系中的認知表現(xiàn)，“得意”對人的評價可以細化為種種好或不好的性格乃至行為，相似的評價認知投射到事物時，則通過視覺感官評價其外在的好壞，如例7“得意”是對廚房臟亂差的評價，例9是對青菜賣相差的評價，同一認知在不同事物間的互相投射，加深了“得意”的主觀化。

（三）由句子主語到言談主語

代宗艷、宗守云（2021）指出“實力”（表程度深）一詞“在句子使用中隱含著一個高層次的‘言者主語’，即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某事物所具有的某方面性質(zhì)或特征的程度很高。”[4]77成詞后的“得意”在實際語用中同樣隱含著一個無形的言談主語，它存在于話語命題之外，體現(xiàn)的是敘述者的視角、態(tài)度、情感。如例17“得意”在實際語境中找不到相應(yīng)的客觀所指，并非指螻蟻得到、領(lǐng)會了某種意思、旨意，“得意”語義雖指向螻蟻，但實際彰顯的是言談主語的態(tài)度、評價，指出魚兒失水于螻蟻而言是一件好事。

“情感類詞的感情色彩往往取決于情感主體和言者的態(tài)度。”[5]69當敘述者對句子主語所持行為或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表示肯定或贊成時，“得意”代表的是一種褒義評價，反之，則為貶義評價。如例14中若聽話人動的是說話人自己的書，此時“得意”含責(zé)備意味，意指“誰讓你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若聽話人這一行為與說話人無關(guān)，此時“得意”則蘊含了說話人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深層含義為“你闖了禍了，就要威風(fēng)不起來了”。

（四）由組合式動賓到粘合式詞組

成詞前的“得意”作為一個組合式動賓詞組，它們之間可插入其他成分，如例15“得意而忘言”、例16“得佛意”。而成詞后的“得意”在句中的句法功能已然發(fā)生變化，中間不能再插入任何成分，二者也不可拆開使用表達同一含義，只能作為形容詞常在句中充當謂語、定語乃至賓語，這體現(xiàn)了實詞語義不斷虛化而逐漸形成穩(wěn)固詞項的詞匯化過程。

五、結(jié)語

藤縣方言的“得意”所含的強烈否定意義，否定對象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在現(xiàn)代漢語以及其他方言中還未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用法。儲澤祥（2002）指出“共時地域方言的差異，往往能反映共同語歷時變化的情況”[6]11，因此方言中“得意”的使用可以作為反映其歷時變化的旁證，同時可以認為此種用法是“得意”主觀化加深的體現(xiàn)，其經(jīng)歷了由命題功能到言談功能、由客觀意義到主觀意義、由句子主語到言談主語、由組合式動賓到粘合性詞組四個過程。

注釋：

①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編委會：《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2頁。

②范興華：《“得意”詞義分析與復(fù)合過程探析》，《鎮(zhèn)江高專學(xué)報》2013年第2期，第26-28頁。

③王夢甜：《“得意”的詞匯演變和主觀化》，《湖北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19年第1期，第68-70頁。

④許寶華、（日）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5592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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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RAUGOTT E.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zation[C]//STEIN，D，WRIGHT S.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fic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3]董秀芳.主觀性表達在漢語中的凸顯性及其表現(xiàn)特征[J].語言科學(xué)，2016，15（06）：561-570.

[4]代宗艷，宗守云.當代漢語“實力”的語法化[J].辭書研究，2021，（04）：70-79.

[5]王夢甜.“得意”的詞匯演變和主觀化[J].湖北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19，40（01）：68-70.

[6]儲澤祥，謝曉明.漢語語法化研究中應(yīng)重視的若干問題[J].世界漢語教學(xué)，2002，（02）：5-13+2.

作者簡介：

覃高雅，女，廣西藤縣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字學(xué)專業(yè)2020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