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杰華,張宇昕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2020年的總和生育率僅為1.3。面對超低生育水平的現(xiàn)狀,我國將通過減輕家庭生育、養(yǎng)育以及教育的成本來釋放生育意愿[1]。然而,王廣州等學者認為,中國當前的鼓勵生育政策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的原因之一,在于缺少與之相匹配的性別政策,致使勞動力市場中的性別歧視加劇,育齡女性在面臨實現(xiàn)自身發(fā)展價值和完成家庭生育職能的沖突時,很可能放棄多孩生育[2]。換言之,盡管個體意識和性別平等觀念得到了廣泛普及,但在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型過程中,女性被要求同時擁有物質(zhì)生產(chǎn)者和社會再生產(chǎn)者的雙重身份[3],并由此承擔了對自身和對子女的雙重職責。母親身份引入的潛在張力是女性在選擇是否生育時的重要考慮因素。因此,要提高生育意愿,首先應考察當前女性對于母職的感知與實踐。
母職研究起源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是關于女性承擔母親角色與職責的研究,自其誕生之初就伴隨著對于母職生物性和社會性的討論以及壓迫力和賦權力的爭議。母職對應的英文單詞有兩個,mothering強調(diào)女性成為母親的現(xiàn)實過程與個人經(jīng)驗,motherhood強調(diào)女性成為母親的社會規(guī)范與制度要求。在母職研究的早期,女性主義集中批判了作為父權制產(chǎn)物的母職,倡導女性爭取對于自己身體的控制權。舒拉米斯·費爾斯通曾對母職生物性與社會性的關系進行過分析,認為女性在生物意義上的特殊生育職能造成了家庭和勞動力市場中的性別分化和壓迫[4]。貝蒂·弗里丹則指出,“幸福的家庭主婦”被標榜為女性的人生目標,以煩瑣枯燥的家務勞動禁錮了她們的個人發(fā)展[5]。與之同時,有研究進一步分析了母職的割裂:一方面,作為制度的母職是父權社會對母親身份的期待與規(guī)訓,通過不斷強調(diào)女性在生理上的特殊力量以實現(xiàn)對其身心的控制;但另一方面,作為經(jīng)驗的母職則是女性自身的獨特體驗,她們從母親身份中獲得了非同尋常的愉悅情感和發(fā)展?jié)摿6]。而后,女性主義轉(zhuǎn)向了對多元母職經(jīng)驗的敘述,通過重現(xiàn)母親的主體認知和感受,以探索母職對于賦權和解放女性的可能性。例如,Ruddick重新肯定了母性的實踐及力量,認為母性思維是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發(fā)展而來的對現(xiàn)實的關注力與愛[7]??傊?,母職研究的核心在于女性是否可能實現(xiàn)作為母親和自身的共同發(fā)展[4]。
女性如何在母親的身份下實現(xiàn)自我,其背后反映的是母職習得,即女性對于自己母親身份的期待和實踐。陶艷蘭認為,性別意識形態(tài)、職場性別歧視與科學知識權威,共同形塑了城市女性對于“媽媽的角色不可替代”的母職期待,她們通過“身體在場”和“心理在場”,甚至“全家人母職”的方式,來學習并努力成為一名“好媽媽”[8]。沈奕斐則關注到了“辣媽”概念的泛化,認為辣媽雖然呼吁女性要跳出傳統(tǒng)“做回自己”,但其內(nèi)核仍然強調(diào)傳統(tǒng)母親的美德規(guī)范,且對女性的身材外貌和事業(yè)成就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是男權文化和消費文化對傳統(tǒng)母職的重塑與強化[9]。盡管女性主義的學術研究及其指導下的婦女運動取得了豐碩成果,但是關于母職本身的生物性與社會性之辯、母職對于女性的壓迫力與賦權力之爭,卻始終難有定論。事實上,生物性與社會性的區(qū)隔是模糊的,壓迫力和賦權力的邊界是流變的。作為個體的母親,首先是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進而才接受母親的身份和職責,最終完整體驗到母職的多重面向。因此,只有從微觀的視角出發(fā),體察每一位母親承擔母職時的切身經(jīng)歷和感受,才有助于我們理解真實且復雜的母職。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乏對母職的各種討論,我們常常聽到對“為母則剛”的贊美,是說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后,能夠由母愛生發(fā)出意想不到的強大力量,并甘愿為孩子吃苦受累。然而,母性本能并非天生,母職也不是女性與生俱來的能力和義務[10]115,母職的習得往往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曲折的適應過程??梢?,“為母則剛”的標簽無形間對母親施加了道德綁架,因其言下之意是母親應當為子女犧牲自我。那么,在當前社會對母職的主流期待中,女性能否走出自我犧牲的母職困境?
筆者認為,哺乳期是女性母職正式形成的標志性時期,因為哺乳不但意味著女性身體和子女的緊密聯(lián)結(jié),還意味著女性開始以母親身份撫育作為獨立個體的子女。然而,國內(nèi)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母乳喂養(yǎng)給女性造成了諸多困擾:母乳不足時需要以不同方法追奶,母乳過量或喂奶不及時會引發(fā)漲奶,嚴重時還會造成乳腺炎,而缺乏喂養(yǎng)經(jīng)驗則可能導致乳頭皸裂,夜間喂奶會造成睡眠嚴重不足,為保證母乳營養(yǎng)安全需要嚴苛的忌口,外出哺乳也要盡可能避免尷尬[11-12]。一項調(diào)查顯示,在哺乳過程中,有31.1%的媽媽出現(xiàn)過乳頭皸裂,11.9%經(jīng)歷過嬰兒吸奶不順[12]。世界衛(wèi)生組織已明確指出哺乳需要學習,并承認很多女性在哺乳初期會遭遇困難[13]。然而,女性后天習得的哺乳卻被視為了母職的必然天性。許怡和劉亞認為,當前官方及非官方的權威機構(gòu)和醫(yī)療部門大力宣傳“母乳最優(yōu)”的理念,將母乳喂養(yǎng)建構(gòu)成了母愛的重要部分。在科學話語和社會規(guī)范的雙重壓力下,一些媽媽為了實現(xiàn)母乳喂養(yǎng)而承受了過度的身心勞損,甚至不敢表達和爭取自己的切身需求,女性的身體儼然變成了“母親的身體”[11],極大拓展了母職的外延。
鑒于對母職研究的理論反思和對女性母職的現(xiàn)實關懷,筆者希望以哺乳的身體實踐為切入點,觀察女性在哺乳期內(nèi)所經(jīng)歷的全新的身體體驗,探究她們?nèi)绾卧谏鐣?guī)范的影響下解讀自己的身體感受,以及如何在哺乳過程中實踐和定義母職,分析從生物性母職到社會性母職的建構(gòu)過程,進而找尋新型母職賦權女性的可能性。
筆者將母職定義為對母親的身份職責的期望和規(guī)范,將母職習得定義為女性對自己所應承擔母職的自我期待和親身實踐。相較而言,母職習得比母職實踐增加了學習和認同的自我界定過程。為便于問題的聚焦和分析,筆者將著眼于哺乳期內(nèi)的母職,并將其粗略劃分為生物性母職和社會性母職。其中,生物性母職指女性哺乳及其相關的由生物性因素決定的撫育行為,社會性母職則指女性在社會性因素影響下進行的撫育行為。生物性母職強調(diào)女性的身體體驗,社會性母職強調(diào)女性的身份認同,二者相互交織,共同形塑了女性對母職的認知與行為。
由于現(xiàn)實生活中對哺乳存在文化避諱,以往關于哺乳的研究大多采取問卷分析或網(wǎng)絡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所得資料的內(nèi)容相對單一且浮于表面,較難深入了解女性真實的內(nèi)心想法。因此,筆者采取電話訪談的形式進行資料收集,這一方面可以緩和面對面訪談的尷尬,使受訪者盡可能敞開心扉自在表達,另一方面也能盡量深入地推進話題,以便獲取更豐厚翔實的可用資料。在訪談對象的選取上,我們先通過滾雪球法抽取了8個居住在C市的雙薪家庭(以青年夫妻為家庭關系主軸,且妻子正處于一孩哺乳期或哺乳期后的三年內(nèi)),再對其中的青年媽媽逐一進行訪談(1)鑒于本文的目標是通過探討哺乳期母職來理解當今女性的生育意愿,因此出于實際應用價值的考量選取青年新任媽媽(正處于一孩的哺乳期或哺乳期后的三年內(nèi))作為訪談對象。。在訪談方法上,筆者采用了個案深度訪談法,基于擬定的訪談提綱,圍繞個人家庭背景信息、哺乳期的撫育行為以及母職習得三部分進行訪談,訪談對象的基本情況見表1。
表1 訪談對象基本情況(2)訪談對象均為化名。
總體來看,本文的訪談對象均為居住在C市的30歲出頭的高學歷女性,她們的學歷從本科到博士不等,其間不乏有人生育子女后繼續(xù)深造。她們都有過自己的工作,其中一人曾在哺乳期攻讀博士學位;盡管有三人曾在哺乳期間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3)1人因懷孕辭去工作,1人因結(jié)婚度假辭去工作,1人因畢業(yè)季懷孕放棄找工作。,但她們都對今后的職業(yè)發(fā)展有相對明確的規(guī)劃。她們的月收入集中在5000~15000元,家庭年收入集中在15~30萬元,基本屬于城市的中產(chǎn)階級群體。她們大多只育有一孩(一人育有兩孩),其中既有尚未滿月的嬰兒,也有三歲的幼童,由于受訪時距哺乳期的時間長短不一,受到記憶力的限制和后續(xù)事件的影響,她們對哺乳情境與母職的解讀也有所不同。為了分析的有效性和一致性,筆者聚焦于女性對一孩的哺乳實踐,故而將她們統(tǒng)稱為新任媽媽。哺乳期內(nèi)的育兒任務十分繁重,尤其對于城市雙薪家庭而言,無論是產(chǎn)假期間還是復工之后,三人的核心家庭幾乎無法自行運轉(zhuǎn)。因此,大多數(shù)家庭都請來祖輩幫忙或向育兒嫂尋求專業(yè)支持。
根據(jù)扎根理論的原則,深度訪談研究應堅持訪談和分析的相互促進,訪談應為分析提供資料信息,分析應為訪談提供方向指導,因此,本文的分析過程貫穿于整個研究始末。在歸納和總結(jié)的過程中,我們采用了編碼和備忘錄的方法。編碼是對訪談資料的初步歸類與提煉,備忘錄則是對訪談資料的深入分析與整合[14]?;谡砗玫脑L談稿,筆者首先以關聯(lián)式編碼的方式梳理出了撫育分工、生理痛苦、母職內(nèi)容、身份接納等關鍵變量,進而以開放式編碼的方式將關鍵變量的資料信息進行表格匯總和比較分析,同時記錄下了對訪談內(nèi)容和分析階段的思考,嘗試通過建立選擇式編碼來探討核心范疇的關系邏輯。布萊恩·特納在《身體與社會》中提到,身體是社會關系的表達和演繹,而“性別屬性和性別個性必須通過社會化為特定的角色和身份并被置于生理技能中”[15]278。從生物性母職到社會性母職的建構(gòu),亦是通過身體實踐獲得身份的過程。因此,筆者將以身體和身份為核心視角,對新任媽媽的哺乳實踐與母職習得展開具體分析。
身體是主體性存在的載體,現(xiàn)象學家梅洛·龐蒂認為,人們透過身體去體驗、感知和交流,形成對他人與自我的認知[16]。女性的主體性是女性對自身力量的肯定,也是女性追求獨立自主、發(fā)揮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自覺意識和奮斗實踐[17]。生孩子意味著孩子從女性身體中分離出來,而哺乳又維持了孩子和女性身體某種程度上的共存。因此,女性的身體存在既可能面臨他性的未知,也包含了主體性的潛在可能。交織著他性和主體性的特殊身體體驗,引發(fā)了女性母親身份和自我身份的認同張力。
1.身體體驗:他者進入的失語。從懷孕開始,新任媽媽的身體便不再完全屬于自己,她們和孩子分享自己的身體,她們身體的種種變化也逐漸以孩子的需求為導向。哺乳期內(nèi),媽媽和孩子最親密的連接方式就是哺乳。然而,哺乳并不是每個媽媽天生具備的能力[10]114,新任媽媽需要了解自己的體質(zhì)特征、學習正確的喂養(yǎng)姿勢,并通過哺乳來獲得母親身份[6]2-3。即使新任媽媽掌握了合適的哺乳技巧,哺乳仍然給其帶來了全新的生理體驗,并往往伴隨著多種不適。漲奶、堵奶是媽媽最常遇到的問題,嚴重時可能引發(fā)乳腺炎,為此她們需要定時吸奶以緩解癥狀;夜里每隔兩三個小時喂一次奶,嚴重干擾了媽媽的睡眠;為照顧孩子嬌弱的腸胃,媽媽需要調(diào)整自己的飲食習慣;一旦喂養(yǎng)姿勢不正確,將導致乳頭皸裂起泡,甚至產(chǎn)生血奶;母乳喂養(yǎng)有時也導致媽媽缺鈣,或出現(xiàn)食指酸軟的癥狀。
哺乳的話,因為每個人的乳頭的狀況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是長,有些人是短,那么我是屬于短的那一類,所以說從整個的喂養(yǎng)過程上來講,其實挺辛苦的是在于(孩子)他含不住。他含不住之后就很容易喂養(yǎng)姿勢不正確,所以就很容易皸裂。如果這樣持續(xù)喂養(yǎng)下去,就會導致破皮、流血,那么他喝的奶就是血奶。(唐水川)
在此期間,除了哺乳帶來的生理不適,媽媽的身體也可能變得比平時更虛弱,同時她們還會為了孩子的營養(yǎng)健康而主動規(guī)訓自己的身體。為了緩解母乳過多而出現(xiàn)的漲奶,李逸燁會在每天凌晨3點定好鬧鐘起來吸奶,因為一旦吸奶規(guī)律被打亂將嚴重影響到她的日常作息。的確,生理因素對于哺乳期女性的身體體驗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但女性在大部分時間里并不能表達其獨特的身體體驗。母性神話將母職的種種痛苦隱藏在一個美好神圣的形象之內(nèi),扭曲了女性的真實感受,抑制了女性的主體性發(fā)揮[18]163-231。新任媽媽在哺乳中體驗到了生理痛苦,但卻將之視為母親的必修課。如姚茉在生育前就作好了各種身體不適的心理準備:
因為生小孩之前,我都對自己有心理建設,肯定我會遇到一些不適、不舒服,所以即便我遇到這些東西之后,因為提前有心理建設,我覺得就是一些本來應該會有的東西。你之前都建設好了,你覺得一些東西就是理所當然的,沒有覺得很難接受。比如說你哺乳也是有很多壓力的,(會想)怎么會有這些?因為之前早都建設好了,就覺得一切都是作為一個母親要承受和經(jīng)歷的,沒有什么好去值得我擔憂或者是難受的,我覺得自己本來就應該把它挺過去。(姚茉)
新任媽媽在哺乳過程中主動忍受和適應了生理不適,有時甚至反過來用身體體驗的痛苦證明自己母親身份的合格。此時,社會規(guī)范將哺乳的偶然后果視為母職的必然條件,新任媽媽要么內(nèi)化了這種母職期待,要么在強大的他人壓力下保持沉默。
2.哺乳認知:他者身份的焦慮。哺乳不僅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生理挑戰(zhàn),同時也是對新任媽媽的心理考驗。她們在哺乳期的身體體驗本就不同,對其認知和解讀亦有差別。首先,哺乳只是新任媽媽生活中的一部分,當其與個人行動、工作安排、代際關系、消費支出等生活面向交織在一起時,很容易產(chǎn)生張力。姚茉就曾笑稱孩子為“吸血鬼”,不斷向自己和家人索取金錢、時間和精力。而更為重要的是,新任媽媽缺少喂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面對孩子哭鬧常常不知道如何應對。哺乳過程中充滿了未知與不確定,這給新任媽媽增添了不少焦慮。
前1~3個月會(有負面情緒),因為你從來沒接觸過這些事情,你會覺得就像來了一個炸彈一樣,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地雞毛。小朋友又哭又鬧,你又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就是摸不準需求,你自己也沒辦法休息,然后身體上又不適。反正諸多的問題,其實你會蠻崩潰的,但是習慣了就好了。(唐水川)
身體在遭遇他者時更能清醒地認識自身存在[15]49。當媽媽的身體不再完全受控于自己,事事時時需要為孩子打算時,她們對自身痛苦的體驗就更加敏感,出現(xiàn)了程度不一的消極情緒。但在一個家庭里,孩子的需求常常優(yōu)先于媽媽的感受,“母親們從懷孕開始就被勸說要優(yōu)化孩子生活的各個方面,為減小對孩子任何的潛在傷害隨時準備犧牲自身利益”[19]。如朱琳谷談到自己因為母乳量太少而被家人逼迫進食的經(jīng)歷:
其實那段時間我差點抑郁了,我覺得孩子生了之后已經(jīng)夠痛苦了,然后生出來還要被逼著喂奶。其實我自己是不想喂奶的,但是他們又說必須要喂奶,母乳吃了對身體健康,然后吃奶粉不好啊什么之類的……我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食欲的人,不想吃那么多,我就想吃一點清粥啊,喝點小米粥補氣血就行了。不想吃那么多,但是又被逼得吃那么多,那段時間就是真的很郁悶嘛,然后把自己的心情搞得很糟糕,就是因為沒有奶,還哭了好幾次。(朱琳谷)
她認為,自己當時剛生下孩子,身體虛弱、思想也薄弱,“感覺腦袋也變得不那么靈光了”,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但放到現(xiàn)在來看,她會認為自己的人權受到了侵犯,“沒有奶就非要逼著自己也去產(chǎn)奶嗎?我又不是奶牛”。當外在身份壓抑了內(nèi)在自我,新任媽媽的身體就變成了身份實踐的工具。
母親作為一種他者身份,蘊含著極大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一方面,新任媽媽自身確實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她們要在忍受身體不適的同時不斷學習母職;而另一方面,社會規(guī)范對母親身份提出了很高的道德要求,即女性為了孩子可以不惜損害自身。內(nèi)外身心的多重壓力下,新任媽媽常常擔心自己照顧不好孩子。如果孩子的需求得不到及時的完全滿足,或者為了孩子犧牲掉自己的需求,她們就容易產(chǎn)生自我懷疑和否定。此時,對母親的新認同意味著自我認同的部分舍棄[20],新任媽媽在哺乳期的消極情緒也是女性在母親這一他者身份的實踐中感受到的迷茫和焦慮。
我有時候看我沒結(jié)婚、沒生孩子之前的樣子,我覺得離我很遠,就感覺是自己的前世,那種日子回想起來好遠喲,我覺得好像過了十年、二十年那么久,那種感覺。其實才過兩年不到。(孟嬛)
回顧當媽媽的生活,孟嬛認為自己發(fā)生了“質(zhì)變”。這種質(zhì)變帶有鮮明的角色特征,是母職習得過程中留下的深刻烙印。中國是一個奉行“家本位”文化的社會,孩子是家族延續(xù)的根本。所有家庭成員的付出以整個家庭的發(fā)展為目標,關鍵就在于子代的成長成才。傳統(tǒng)社會里,媽媽通常扮演著生理性撫育的角色[21];而在社會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過程中,傳統(tǒng)利益格局仍以男性為中心,于是教育也被歸為媽媽的責任[22]。新任媽媽認為,哺乳期內(nèi)母親最重要的職責是保證孩子的健康成長。一方面體現(xiàn)在生理上,即照顧好孩子的吃喝拉撒,尤其是保障孩子的營養(yǎng)攝入;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在精神上,要給予孩子充分的陪伴和安全感,最好能言傳身教,向孩子傳遞正確的三觀。從單純的母乳喂養(yǎng)到給予孩子其他方面的照料,也是從生物性母職到社會性母職的過渡——因為只有哺乳必須由媽媽完成,其他撫育任務則可以由家庭成員共同分擔。而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女性大多認同性別平等的家庭分工,那么,她們?yōu)槭裁慈栽敢飧嗟爻袚镄阅嘎氈獾穆氊煟?/p>
1.母職天生,但并非無私犧牲。生物性母職的形成是由于媽媽和孩子天然的生理聯(lián)結(jié),是懷胎、分娩、哺乳的必然需要。因此,不論是理論研究還是社會規(guī)范,都承認母職的天然性,進而合理化了母親的付出乃至犧牲。而女性主義的母職研究大多對“母職天生”的觀點持批判態(tài)度。Thurer認為母職是由社會文化建構(gòu)的,不同時代的好媽媽有著不同的標準[23];艾德麗安·里奇則指出制度性母職壓抑了女性自身發(fā)展的潛能,父權社會將女性的自主性扼殺在了母親身份的天然窠臼之中[6]5。這些研究意在為女性爭取行動自主性,卻把具有傳統(tǒng)犧牲意涵的結(jié)構(gòu)性母職當作論證前提。但是,母職天生并不代表犧牲的理所當然,解放女性也并非要徹底革除母職,因為生物性母職不可能完全剝離。現(xiàn)實生活中,盡管有新任媽媽坦然承認母職天生,但卻不會將之等同于個體的無私犧牲。
女孩就是從你小孩生出來的那一瞬間,其實你對于媽媽的角色的轉(zhuǎn)換是比爸爸來得快的,因為你懷胎的10月親身感受到了他的胎動,而且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需要你的喂養(yǎng),所以說你對這方面的認知和角色轉(zhuǎn)換都是立馬的。所以說你會天生地就有那種照顧他、愛他的那種情感上的沖動……
但是為什么我說不要把媽媽這個職責看得太重,是因為你要做70%的媽媽,你也要做30%的自己,因為你把你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他的身上的話,你會覺得你再也不像你自己了……所以我說為什么不要把媽媽綁架得太嚴重,就是因為這樣的話你才能開心地陪著寶貝一起成長。你抑郁了的話,其實會把很多的負面情緒帶給他。所以說,怎么開心怎么來,你盡職責這個事情其實不用太多去考慮,因為你天生就會了。(唐水川)
由此,新任媽媽在坦然接受生物性母職的同時,也消解了傳統(tǒng)語境中母職所包含的必然犧牲之義。為母則剛的天生母愛仍然可以從新任媽媽的實踐中表露出來,但其中的“剛”不再意味著母親的一味付出和忍受,母親身份不再與女性的主體性截然對立,現(xiàn)代女性也開始在母職實踐中主動尋找主體性的可能表達。
2.技術進步,生物性母職弱化。一方面,新任媽媽承認生物性母職的天然性,另一方面,她們也會削減生物性母職帶來的過多負擔。在追求嬰兒利益和人口健康的目標下,現(xiàn)代科學話語倡導母乳喂養(yǎng),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也進一步強化母乳喂養(yǎng)的道德合法性,最終形成了一套“母乳最優(yōu)”的哺育倫理,卻加劇了對女性的母職壓迫[19]。哺乳極大限制了媽媽的行動自主性,親喂母乳不僅給新任媽媽帶來了消極的身體體驗,還影響到了媽媽的作息規(guī)律和出行自由。在此情況下,吸奶成為了許多新任媽媽的選擇,她們先用吸奶器吸出奶水并冷藏保鮮,待需要時再用奶瓶給孩子喂奶。吸奶雖然可以一定程度上將媽媽從頻繁且辛苦的哺乳中解放出來,但媽媽仍然需要定時吸奶以緩解漲奶的疼痛,而要想完全擺脫哺乳帶來的一系列的痛苦,斷母乳換奶粉幾乎是唯一選擇。相較于吸奶,奶粉能省去吸奶和溫奶的麻煩;而對于部分母乳不足的媽媽,奶粉則是最好的替代品。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不斷發(fā)展,奶粉中的營養(yǎng)元素已達到了較高標準,基本能滿足孩子的生長發(fā)育需求。
但是,身體的社會意義對于人們的自我認同發(fā)揮著重要作用[15]120。當新任媽媽沒有一如既往踐行生物性母職時,她們的內(nèi)心也會產(chǎn)生道德上的愧疚感,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此時,她們往往會通過踐行社會性母職來對孩子作出相應補償。易楓燈在自己第一個孩子出生后嘗試過多種方式催乳,但母乳量遠不能滿足孩子的生長需求,于是她早早選擇了奶粉喂養(yǎng)。放棄哺乳的易楓燈不自覺地對孩子格外寵愛,在精神方面盡可能滿足孩子的需要。當孩子對自己既沒有生理依賴,也缺少精神依戀時,易楓燈會對自己的母職產(chǎn)生困惑,甚至因為孩子更親近育兒嫂而吃醋。
雖然生物性母職的弱化未必是所有新任媽媽的主動選擇,但她們卻由此實現(xiàn)了身體體驗方式的重大轉(zhuǎn)變,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男性話語的敘事邏輯——成為媽媽不一定要留下多么深刻的身體印記,身份的內(nèi)涵與價值可以通過新的方式達成。當女性拒絕承擔身體的過度犧牲、嘗試拓展作為母親受限的生活內(nèi)容時,這意味著父權制偷竊女性身體和自我的秘密也正逐漸被揭開[6]302-304。換言之,以孩子為目的的他性身體感知被削弱,女性內(nèi)在的主體性意識日益凸顯。于是,為母則剛的意義也要到新的社會性母職中找尋。
3.“開心媽媽”,重釋社會性母職。無論如何,在削減生物性母職的過程中,社會性母職也正重新被新任媽媽所定義,她們不再把所有照顧孩子的責任歸結(jié)到母親一人身上。她們意識到在母親的身份之外也有不能替代的個人價值,并且自身的獨特價值應當?shù)玫阶鹬睾捅辉试S實現(xiàn)。
我覺得我的父母也是花了很多時間來教育我、培養(yǎng)我,我的人生不應該是生了小孩之后就沒有自己的。(那辰)
我們(夫妻)可能在尋求一種平衡,一種對他(孩子)的責任和對我們自己責任的那種平衡。(易楓燈)
隨著個體化進程的不斷發(fā)展,中國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漸崛起,從“為他人而活”轉(zhuǎn)變?yōu)椤盀樽约憾睢盵24]。當哺乳以外的撫育行為不再被僅僅視為母職的一部分時,新任媽媽就可以向家庭成員或?qū)I(yè)人士尋求支持,她們也被賦予了相應的時間和自由去追求母職以外的個人價值。易楓燈在第一個孩子的哺乳期內(nèi)完成了自己的博士畢業(yè)論文,同時也盡可能多地參與到了親子互動中,而這離不開育兒嫂的專業(yè)幫助。
理想情況下,新任媽媽會同時追求實現(xiàn)個人價值和承擔母職責任,她們認為做好自己也是母職的重要內(nèi)涵。一方面,媽媽以身作則可以給孩子樹立良好的榜樣,另一方面,媽媽的個人發(fā)展可以為孩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只有自己足夠強大了,才能讓孩子過得更好;而孩子提出更高需求時,自己也有了更大的動力去奮斗。因此,做一個優(yōu)秀的人和做一個好媽媽是相輔相成的——新型母職就是一個同時愛護自身和孩子的媽媽、一個和孩子共同成長的“開心媽媽”。她們的確因為成為母親而變得更強大,但此時的為母則剛不再是無謂的犧牲,而是為了自己和孩子不斷努力奮斗。
我覺得有小孩之后不應該抑郁,我是反的。我覺得正是因為有了他,我應該是更好……如果我都不好了,他不是更糟糕嗎?我生他的目的就是因為我想他更好,我想我自己更好。
因為現(xiàn)代人,特別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很多女性,她都會把自己擺在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因為我們始終堅信,只有自己好才能讓別人好。一味的犧牲付出只會是兩敗俱傷或是多敗俱傷……所以說小孩他成長的過程也是我成長的一個關鍵的過程,要把握好他成長的這幾年和他共同成長。(姚茉)
然而,現(xiàn)實中的“開心媽媽”并不常見。更多的情況是,由于時間精力的限制,新任媽媽很難兼顧好自身和孩子,注重自身發(fā)展的媽媽有時會感受到對孩子的虧欠。在強調(diào)個體的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強迫和義務[25]51;而隨著中國的現(xiàn)代化變遷,家庭資源呈現(xiàn)出向子代傾斜的趨勢[26]。于是,女性既要做好自我,又要顧好孩子。這甚至已不再是單純的女性議題,而是社會對兩性所共有的要求——既要做合格的家長,又要做辛勤的勞動者。在社會沒有提供充分的公共政策支持時,工作—家庭兩難困境所引致的新風險仍然由個體承擔[27]。此時,李逸燁清醒地認識到了個人力量的有限性,只求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拒絕“完美媽媽”的角色期待。
不要求自己去做一個完美的媽媽,因為我也做不到完美,相當于又放過了自己。我可能一路上去探索也會有很多錯誤,那能怎么辦?肯定會有,我就承認和接受。之前因為你又想做好工作的角色,又想做好媽媽這個角色,然后又希望做好這個家里面其他的,比如說以后父母老了你要照顧,然后作為人家的伴侶的角色,就是想太多了,都想做好,然后又覺得時間這么分散,就會焦慮。后來就覺得說做不好也沒啥。(李逸燁)
盡管前路漫漫,但現(xiàn)代女性已經(jīng)重新定義了母職,破除了盲目犧牲的意涵,賦予了自我發(fā)展的潛能。新型母職概念下,女性成為自己身體的主宰,掌控著自己不曾預知的強大力量[6]360。此時,母親作為一個他者身份,僅僅被視為主體身份的一個重要面向而非唯一宿命。女性由順從他人的無私獻身到自我決定的有限付出,實現(xiàn)了他性與主體性的完美融合,消除了母職與自我的極化對立。在習得社會性母職的過程中,新任媽媽意識到孩子之外的自身感受和自我發(fā)展同樣十分重要,于是逐漸消解了最初迷失于他者身份時的焦慮,并重新回到主體身份中盡力做好母職。新的邏輯下,為母則剛的“剛”,也從母親為了孩子而吃苦受累,變成了母親為了自己和孩子過得更好而不斷奮斗努力,并使自己最終強大起來。
筆者通過對8位居住在C市的中產(chǎn)雙薪家庭的新任媽媽的訪談,考察了她們對一孩的哺乳實踐和母職習得。哺乳是生物性母職的核心內(nèi)容,新任媽媽在哺乳時普遍經(jīng)歷了身體的不適和身份的焦慮。由于與孩子存在生理上的天然聯(lián)結(jié),新任媽媽相信母職天生,但她們并沒有將此等同于犧牲的必然。許多新任媽媽弱化了生物性母職,主動追求孩子成長與自身發(fā)展相統(tǒng)一的新型社會性母職,嘗試在外部條件的支持下成為“開心媽媽”,以實現(xiàn)他性和主體性的有機結(jié)合。
一方面,哺乳是新任媽媽將身體與孩子分享的體驗,也是她們建立身份認同的過程。新任媽媽在母乳喂養(yǎng)的過程中大多體驗到了生理上的不適或痛苦:母乳過量可能引發(fā)漲奶和乳腺炎,喂養(yǎng)姿勢不正確將造成乳頭皸裂和血奶;喂夜奶和忌口是媽媽在哺乳期的應盡之責,規(guī)訓身體也成為一種母職策略。同時,新任媽媽也在哺乳期經(jīng)歷了母親身份的焦慮:她們面對第一次撫育孩子的細碎煩瑣和未知不定,孩子的需求常常蓋過了自己。但正是通過哺乳實踐,新任媽媽首先獲得了生物性母職,并在不斷摸索與反思中逐步習得了社會性母職。
另一方面,隨著性別平等和個體權利受到廣泛認可,社會性母職正經(jīng)歷著一輪新的建構(gòu)。通常情況下,新任媽媽將哺乳期母職定義為保證孩子健康成長,一是照顧其生理上的飲食起居,二是為其提供精神上的陪伴教育。新任媽媽承認生物性母職的天然性,卻否認其盲目犧牲的傳統(tǒng)意涵。隨著技術的進步,新任媽媽通過采用吸奶或奶粉替代母乳等方式,削弱了生物性母職對女性的過度捆綁和壓迫,同時也通過踐行新的社會性母職來彌補生物性母職的空缺。新型母職承認女性的主體地位,意味著媽媽和孩子的共同成長。于是,新任媽媽將一部分撫育職責交予家庭內(nèi)的其他成員或聘請專業(yè)人士,在可支配的自由時間內(nèi)積極追求自身的發(fā)展,努力成為一名“開心媽媽”。
總之,當主體性得到彰顯時,新任媽媽會在保持相對舒適的身體狀態(tài)下滿足孩子的需求,即使母職的身體知覺弱化,她們?nèi)匀豢梢灾鲃拥赝ㄟ^內(nèi)在自我來定義母親的身份內(nèi)涵及其獨特意義。可見,社會性母職的建構(gòu)不總是一種消極的禁錮,還將成為女性自我解放的潛在可能,關鍵在于女性是否擁有為母職發(fā)聲和行動的自由權利。
哺乳是媽媽身體遭遇他者的體驗,是身份認同和母職習得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技術進步和個體化發(fā)展,從生物性母職到社會性母職的拓展也發(fā)生了相應變化。現(xiàn)代女性認識到了自己在母親的身份之外還存在著多維度的擴展可能性[6]360,因此,她們正嘗試建構(gòu)一種新型母職,使得他性和主體性在身體和身份層面都能融合到一起。她們不僅能獲得獨一無二的母親體驗,還能在同時追求閃閃發(fā)光的自我,為母則“剛”的意義也得到了重新闡釋,即媽媽可以因為對孩子的愛而強大自身。但不容忽視的是,新型母職的成功實踐還需要多方面條件的支持,以為女性分擔撫育子女的身心壓力。事實上,女性之所以面臨母職和個人發(fā)展的張力,正是由于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拋出了一個結(jié)構(gòu)性難題:社會的經(jīng)濟發(fā)展既需要完美的家長來培育未來的勞動力,也需要完美的勞動者直接進行財富創(chuàng)造[3],但是卻沒能提供相應的支持和幫助,個體只能通過放棄一方或加倍付出來填補缺口。
因此,要真正賦予女性定義母職的自主權利,就要給予其充分的社會支持。在生育水平偏低與人口結(jié)構(gòu)老齡化的背景下,只有優(yōu)化公共資源的配置并加大投入,才能在社會層面上化解個體所承受的結(jié)構(gòu)性壓力。首先,為了消除女性職業(yè)發(fā)展中面臨的“母職懲罰”,政府應在督促企業(yè)平等用工的同時承擔部分成本,完善生育保險制度并擴大其覆蓋范圍和享受時長,鼓勵并支持企事業(yè)單位建立托育機構(gòu)[28],以此促進就業(yè)領域性別平等。其次,在家庭支持方面,可設立專門機構(gòu),借鑒靈活化產(chǎn)假和陪產(chǎn)假制度的國際經(jīng)驗,促進性別平等的親職參與[29]和個人發(fā)展,在家庭私人領域提供充分的育兒支持。最后,在公共服務方面,應加大對公共母嬰設施的投入和建設力度,健全社會托育服務體系,將部分育兒責任轉(zhuǎn)移到社會公共領域。這些舉措不僅有利于保護女性權益、建構(gòu)新型母職,還能極大緩解家庭育兒負擔,促進社會生育水平的提升。因為只有女性的母職選擇和自身價值得到充分尊重,建立起工作—家庭的平衡機制,才能促進個體幸福和家庭發(fā)展,從而推動真正的社會進步和人口結(jié)構(gòu)的優(yōu)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