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勇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關于中器的時代,郭沫若、陳夢家、劉啟益等主成王,唐蘭、李學勤等主昭王,今日學者多從后說。我們曾為文論證安州六器為康王時器,(1)杜勇:《安州六器與麥氏四器年代考辨》,《管子學刊》2001年第4期;杜勇、沈長云:《金文斷代方法探微》第二章《康宮問題與銅器斷代》,人民出版社,2002年;沈長云:《靜方鼎的年代及相關歷史問題》,《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7期。學者反應清冷。不管怎樣,事實真相不可掩沒,此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出土資料再作申論。
六月丙寅,王在豐,令太保省南國,帥漢,遂殷南,令厲侯辟,用鼄走百人。
銘文中提到的“省南國”又見于中鼎、中甗,“帥(循)漢”與中甗“戍漢中州”有地理上的關聯(lián),“厲侯”亦見于中觶銘文。至于“太?!笔浅煽禃r代的召公奭,更為學者所公認。陳夢家據(jù)此認為,“玉戈銘與安州六器關系甚大”,并定其為成王時器。(10)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中華書局,2004年,第47頁。李學勤先生也認為“玉戈不少地方承襲商末的特點,其年代很可能是成王時,特別是成王的前期。”(11)李學勤:《太保玉戈與江漢的開發(fā)》,收入《走出疑古時代》(修訂本),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35-141頁。這都是非常敏銳的觀察。
不過,“太保省南國”與中甗所說“王命中先省南國”并不是一回事。太保召公“省南國”從豐京出發(fā),循漢水南下,抵達厲國(今湖北隨州北),在那里殷見當?shù)刂T侯,并賞賜厲侯仆御一百人。中“省南國”則是從宗周出發(fā),先到成周然后南下,最后至曾、鄂(今隨州一帶)駐地。待周天子到達后,才發(fā)起“伐虎方”之役。至振旅班師時,又將厲侯進貢的四匹馬賞賜給了中。這些差異表明,太保與中“省南國”不是同一次行動,當是王命太保南巡在前,命中南巡在后,體現(xiàn)了西周國家一段時期以來持續(xù)施行的重大治國方略。
從前司馬遷撰作《史記》除有年表外,還有一篇《秦楚之際月表》,依月記事,以理紛亂。這里也仿效史公的做法,將諸器所記南巡一事略加梳理,列為月表,以便厘清相關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次第和邏輯關系,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誤讀。經(jīng)過提煉后的康王南巡紀事月表如次:
某年十月 甲子 王在宗周命中、靜先省南國(靜方鼎)。
八月既望 丁丑 王在成周命靜司在曾、鄂師(靜方鼎)
十三月 庚寅 王在寒次賜中采土(中鼎一)
從上表可以看出,此次康王南巡,從某年十月命中、靜先省南國開始,至次年年底閏十三月賞賜中止,不計振旅班師時間,已歷時一年又兩個月??紤]到次年八月康王已至成周,其出發(fā)時間大約在此前的六七月份。在成周稍事休整后,康王隨即南下,十二月命南宮對反叛的虎方進行軍事打擊,獲勝后賞賜將領,最后還師鎬京。
靜,是與中一道奉命巡視南國的大臣。傳世青銅器中的小臣靜簋亦為此靜所作,至于靜卣、靜簋則可能是穆王時另一位名靜者的彝器。(21)沈長云:《靜方鼎的年代及相關歷史問題》,《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7期。在周廷職任小臣的人,有的地位相當高,帶兵打仗或受命出巡時有所見。執(zhí)行此次南巡任務的小臣靜,與中一同到達曾、鄂一帶,然后由中留守,他前往成周向康王報告情況??低醭速p賜他香酒、旗幟、蔽膝、采(或為彩色絲織品)等物外,還命其“司在曾、鄂師”。這里說的“在曾、鄂師”應非曾、鄂兩國的地方部隊,而是駐扎在曾、鄂兩地的王朝之師。這說明中、靜先省南國,是帶有大量軍隊隨行的。軍隊在行進過程中,整治貫通道路,建立天子行帳,以保證康王后續(xù)行動的順利進行。靜作為中的副將,可能只是參與軍隊某方面的管理工作,與中領兵作戰(zhàn)的職責似有不同。
南宮是率師征伐虎方的主將,地位當在中、靜之上。南宮是氏名,或以為第三代南宮氏,即大小盂鼎的作器者南宮盂。(22)尹盛平:《西周史征》,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6頁;李學勤:《試說南宮與南宮氏》,收入《清華簡及古代文明》,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16-121頁。此說以安州六器作于昭世為前提,未必可信。如上文所言,南宮當為成康時代的南宮毛,只有他作為實際上的首任曾侯,繼續(xù)使用氏名而不用爵稱,才比較符合習慣。南宮毛雖是伐虎方的主將,但他并未與中、靜一道從宗周率兵南下,與他身為曾國的封君有關。正是因為他在南國苦心經(jīng)營已久,才使曾國成了此次康王南巡伐虎方的可靠根據(jù)地。中、靜率領王師千里行進,抵達曾、鄂駐師,隨即加緊備戰(zhàn),等待進軍虎方。曾為姬姓諸侯,鄂為姞姓諸侯,可能都對王師提供了必要的后勤保障。而且參加伐虎方的軍隊,除了王師也可能有一部分曾國的武裝力量,故由南宮毛統(tǒng)一指揮,協(xié)同作戰(zhàn),最終克敵制勝。中觶銘說,康王對中予以賞賜,南宮也對中有所賞賜。可見此次戰(zhàn)爭的勝利,南宮毛與中的密切配合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南國是疆”始于武王??松毯蟛贿^數(shù)日,武王即撤離朝歌,舉兵南征,兵鋒直指江漢流域。(23)杜勇:《武王伐紂日譜的重新構擬》,《古代文明》2020年第1期?;蚣创藭r,虎方易幟,臣服于周。虎方在商代就是一個強大的政治共同體,甲骨卜辭記錄“貞令望乘舉途虎方”(《合集》6667),說明它是殷王朝的一個敵對方國。入周以后,虎方實力未減,又萌動反叛,企圖擺脫周王朝的政治控制??低跫次缓螅{(diào)整治國方略,巡省南國,名義上充滿和平、溫熙的色彩,實際已將虎方列為頭號軍事打擊目標,以克服南土的動蕩局面,鞏固周人的統(tǒng)治。
康王南巡伐虎方,不是一次平常的軍事行動。它表明周人經(jīng)營四方的施政方略開始轉(zhuǎn)向南土,具有深遠的政治和經(jīng)濟意義。
第一,推進國家施政方略的重大轉(zhuǎn)變。
黃河流域一直是中國上古時代主要的政治舞臺,各種共同體相與爭鋒的活劇在這里不斷上演。對這片土地上的百草榮枯、萬邦興亡,人們置身其地是較為熟悉的。但南土對周人來說,既廣袤而又富饒,既疏離而又神秘。周王朝建立后,試圖在南土經(jīng)營上開創(chuàng)新局,擴張版圖,增強國力,遠比夏商王朝氣象博大。逨盤銘文說:“會紹康王,方(旁)懷不廷?!?《銘圖》14543)“不廷”典籍習見,指不肯歸順朝廷者。此言康王曾廣為征服那些不臣屬的方國部族,使之歸服。經(jīng)武成時代安定東土、北土之后,康王把經(jīng)略南土作為新的施政方略,遂有南巡伐虎方的重大舉措。
《左傳》昭公九年詹桓伯說:“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薄秶Z·鄭語》載史伯說:“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边@里提到的鄧、唐等國,也出現(xiàn)在康王“省南國”的銅器銘文中,說明南國與南土在意涵上多有疊合相通之處。西周時期的南國大體包括淮水以南、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qū),并由桐柏山、大別山界劃為江漢平原、江淮平原兩大板塊?!蹲髠鳌贰秶Z》提到的南土諸國,大都集中在江漢平原,表明周人對其政治控制的力度要強于江淮地區(qū)。加強對江漢平原諸多同姓和異姓諸侯國的行政管理,便是周人經(jīng)略南土的重要手段。
南土江漢地區(qū)不是一塊平靜熙和的土地。西周前期虎方、荊楚的異動,后期鄂國聯(lián)合南淮夷發(fā)動大規(guī)模叛亂,都是憑借江漢平原的政治地理優(yōu)勢來對抗中央王朝的。周康王不能聽任虎方的坐大與反叛,巡省南國,興師征伐虎方,對于推進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轉(zhuǎn)變,加強南土經(jīng)略,鞏固周邦統(tǒng)治,都是具有重大政治意義的。
第二,促進南土道路交通的根本改善。
康王命中“省南國貫行”,“貫行”即貫通、開通道路之義?!冻o·招魂》:“路貫廬江兮左長薄”?!稜栄拧め寣m》:“行,道也?!本蔀樽C。周公營建東都成周以后,宗周與成周兩京之間的道路交通大為改善,整個東土、北土的交通體系也有較好的基礎?!对姟ば⊙拧ご髺|》:“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敝祆洹都瘋鳌罚骸爸苄校舐芬?。”(31)宋元人注:《四書五經(jīng)》(中),中國書店,1995年,第100頁。《大東》又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反映了周代東方道路交通的暢達。但成周以南、長江以北的道路交通則較為滯后,不利于南土的經(jīng)營與開發(fā)。因此,康王借此用兵虎方的機會,對南國的道路交通進行大規(guī)模的改造。中率師南下,且行且開道,既便于設立天子行帳,又保證后續(xù)部隊的快捷抵達,從而嬴得伐虎方戰(zhàn)爭的勝利。
交通道路的建成,不只是滿足一時之需,還有長期的積極效應。對疆域遼闊的古代國家來說,其行政管理主要是通過完善的道路交通系統(tǒng)來運行的。無論信息傳遞、危機處理、軍隊運送、資源調(diào)配以及各種商貿(mào)活動,都必須借助有效的交通網(wǎng)絡來實現(xiàn)?!笆∧蠂炐小笔菤v時經(jīng)年的一項巨大工程,反映了西周王朝對改造南國交通條件的主動性、目的性和戰(zhàn)略性。自此以后,從成周經(jīng)南陽、隨州到長江北岸孝感一帶的道路交通,經(jīng)過全面整治而臻于完善。它不僅適應了此次南巡伐虎方的需要,而且對于周王朝經(jīng)略南土也長期發(fā)揮著積極作用。
第三,拓展江南銅料資源的獲取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