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在北京,有這么一所中學,沒有班級之分。
學生們不必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每一節(jié)課,都在不同教室之間穿梭。沒有班主任,取而代之的是一對一的負責導師。沒有統(tǒng)一的課程表,327門學科課程,29門綜合實踐課程,164門職業(yè)考察課程,172個社團,任學生自由選擇。
聽上去多么令人心馳神往。
北京市十一學校,2011年,這兒被確定為國家辦學體制和高中特色發(fā)展改革試點。隨后,一場堪稱顛覆的教育革新在校園里發(fā)生、落地。
紀錄片《真實生長》將鏡頭對準這里。相關(guān)拍攝橫跨8年,其間三名主角從入學到畢業(yè),步入各自的人生。
這個夢一樣的校園里,三個孩子經(jīng)歷了陣痛、蛻變、萌芽。他們作為教育革新的實驗品,或受益者,與這所學校,與新的、舊的教育制度不斷發(fā)生沖撞。
最開始的片名叫《教育突圍》,創(chuàng)作團隊希望觀眾在這所中國頂尖的中學里,看見理想的教育與社會之間的鴻溝。后來,他們發(fā)覺作為獨立拍攝的第三方,其實“沒有任何立場評判這次改革的成功與失敗”。于是,修改后的紀錄片,將重心落在了三個主人公的成長故事上,片名也改成了《真實生長》。
盡管創(chuàng)作者無意討論,可作為觀者,透過這部紀錄片,透過十一學校這么一個特殊的樣本,我們還是會有一些青春回憶之外的、關(guān)乎教育的遐想。
第一幕就將人牢牢抓住了。
高一學生周子其和老師爭了起來,滿口的“公共意志”“人性”還有“法國大革命”,哲學概念亂飛。其實,爭的就是一個軍訓過程中能不能擦汗的問題。
2012年,十一學校新生軍訓,年級大會,歷史老師李亮向?qū)W生們強調(diào)了幾條軍訓紀律。他身后的白色幕布上投影出幾個字,是這次講話的核心思想:游戲,就必須有規(guī)則!
“人生來就有自由和平等的權(quán)利,但是,不能為了個人的自由,妨礙他人的自由?!崩罾蠋熣f得鏗鏘有力,以此說明遵守軍訓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一粒汗珠掛在你的臉上,規(guī)則不允許你擦去,你能否堅守你的操守呢?”他反問。
會后,剛剛?cè)雽W的周子其跑到講臺前,把李亮攔下。
“洛克說,趨樂避苦是人性。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在軍訓過程中可以擦擦汗,坐下來歇會兒?”他問。
“你尊重的是你自己的人性,不是大家的人性?!睂W生退場,熙攘的人群中,李亮耐心地答。
“這么說,460個同學其實都想擦汗,您這樣是不是違反了我們的公共意志呢?”周子其逮住不放。“如果軍訓的道理和人性是相違背的,我是該遵從人性還是遵從道理?”
如此博弈,持續(xù)了幾個來回,周子其和李亮誰也沒說服對方。
周子其不甘心。他和同學一起寫了兩封長信,其中一封論證軍訓改革的必要性,闡述軍訓的改革方向,直接遞到校長李希貴那兒去。
校長李希貴,正是十一學校這場教育革新的主要推行者。收到這兩封信,他特意召集校委員會開了一上午會。后來,李希貴在公開演講時提起這事。他不覺得這是一種麻煩,是學生“不聽話、沒事找事”,反而講得驕傲,近乎是在炫耀。
那兩封信,帶來了看得見的變化。十一學校取消了初中年級的軍訓,將高中軍訓縮減了兩天。
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了出來。上高中時,我干過和周子其有點兒像的事。當然,沒他這么大膽,只是給年級組長寫了一封言辭并不激烈、幾乎只算得上請求的信,放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但得到的結(jié)果,沒有片子里這么溫暖。
所以我更加覺得,在十一學校,老師與學生的平等關(guān)系是多么難得。
學生們自發(fā)地創(chuàng)辦了一個“學生內(nèi)閣”,收集學生們對自習管理和手機管理規(guī)定的意見,代表學生去與老師溝通。
這個組織的宗旨,在于為學生爭取權(quán)益。他們的口號是:“一切權(quán)力不經(jīng)過征詢,則都是妄言。”
主持人崔永元經(jīng)常來十一學校參觀,他說,每次來,都覺得李希貴在學校里沒什么權(quán)。
一回,學生們自己組織成人禮,本來說好給李校長3分鐘的發(fā)言時間,校長嫌時間短,和學生討價還價,結(jié)果也只爭取到了5分鐘。
“為什么會這樣呢?”崔永元問校長。
校長說:“因為孩子們是學校的主人?!?/p>
十一學校的革新目的在于,讓學生們找到學習的動力,“裝上一臺屬于自己的發(fā)動機”。
李希貴對比中西方教育,發(fā)現(xiàn)個中差異。他感受最為強烈的是,中國的孩子需要靠列車的車頭拉著,“孩子是車廂,沒有自己的動力”,反觀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孩子,像是動車組,有自己的內(nèi)動力。
如何找到內(nèi)驅(qū)力?李校長的答案是,把選擇的自由還給學生。他將人生比作一枚硬幣,如果正面是“選擇”,背面就是“責任”。
“既然他們自己選擇了,那么他們就會對自己負責。慢慢地,他們也會對別人負責,甚至對學校、對社會負責?!崩钚iL在接受采訪時說。
紀錄片的主角之一,就讀于國際部的陳楚喬覺得,學校實行走班制,“意味著他們(學校)信任你”。
陳楚喬說,一旦學習管得松了,就覺得自己長大了一樣?!盁o論你搞砸了什么事情,你都要說服自己要用一個成年人的態(tài)度去解決問題。”陳楚喬留著稚氣的學生短發(fā),戴著有點古板的黑框眼鏡??伤v的話、講話時的語氣,出乎意料的成熟,和稚嫩的臉形成強烈的反差。
“成年人是什么樣的?”畫外音問她。
“負責任嘛,懂擔當嘛?!?/p>
十一學校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課程表。上什么課、怎么上課,參加什么社團,課后怎么安排,交給學生安排,鼓勵他們對自己負責。有教育媒體形容,這所學校是在“給每個學生私人訂制未來”。
當然,“自由”也帶來了無盡的麻煩。
一方面,教學難度陡然增加,一線教師不適應(yīng)、吃不消,甚至是不認同。
以前,老師不管說什么,學生只管服從。改革后,老師不再是權(quán)威,無論是教學還是日常管理,處處面臨學生的質(zhì)詢。有媒體采訪了十一學校的一名高三語文老師。這位老師大吐苦水,她說,十一學校的教育改革,自己是一路“哭著”走過來的。當慣了班主任,突然取消了班級建制,一時不知要如何是好。她和年級主任哭了好幾次,在學校里哭出名,連校長都知道了,一見面就問:“今年還哭嗎?”
《真實生長》里,還有一名對改革持鮮明反對態(tài)度的物理老師。學校推行走班制,他仍然要求學生在自己的課上坐在固定的位置。學校鼓勵學生參加課外活動,發(fā)展興趣愛好,但他要求自己課上學生在物理實驗室里“踏踏實實地學”,告訴他們,“你們的首要任務(wù),依然是學習”。
隨著年級增長,“自由”的限度被不斷壓縮。
說是擁有自主安排時間的權(quán)利,升上高二,周子其和朋友還是退出了辯論隊的活動。一是父母不允許;二是,補習班和考試逐漸填滿了空余時間。
高一,語文老師教學生賞析魯迅作品,教他們感受生活、批判性思考。到了高三,她的教學內(nèi)容大轉(zhuǎn)彎,教學生們寫應(yīng)試作文時保持“雙重人格”,教他們“按照規(guī)定的調(diào)子”,去揣摩出題人的想法。
十一學校再先鋒、再理想,也不是應(yīng)試教育之外的桃源。
李希貴激發(fā)學生內(nèi)驅(qū)力的理念,聽起來是自洽的,但落到現(xiàn)實,似乎不必然。
片中,年級負責人在高三動員大會上說,目前的模式下,“兩極分化”非常嚴重、—有目標、有規(guī)劃、能自律的同學,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有的孩子就是完全相反的?!彼f得委婉。
“十一模式”的邏輯是,給學生自由,給他們空間,激發(fā)他們的動力。
我國教育天平的另一端,似乎是“衡水模式”。衡水中學以嚴苛的時間管理、無孔不入的升學目標指引,把學生卷進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競爭機器里。
兩者不一定對立,但在教育理念上,確實存在巨大的差異。
我和朋友講述這兩所學校的故事。她告訴我,如果非要選擇,她會去衡中—我大吃一驚。她解釋,自己是個缺乏自制力的人,如果在十一,有那等程度的自由,大概率不會在學業(yè)上下苦工,也許考不上現(xiàn)在的學校。她的擔憂自有道理。
教育是一些人的理想,卻通往著另一些人的現(xiàn)實。更廣大學生迫切需要面對的,是高考指揮棒,是激烈的社會競爭。
李希貴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說,某種程度上,十一學校不是在顛覆,只是在落實國家的教育政策。“其實,中國的城市中,很多學校都可以辦成這樣?!边@話傳播開來,招惹來不少批評。
衡水中學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設(shè)了20余所分校,目前,還有無數(shù)中學在“借鑒衡水經(jīng)驗,推廣衡水模式”。放眼全國,復(fù)制“十一經(jīng)驗”者寥寥。細究下來,這不僅僅是理念是否普及的差異,還有教育資源分配的區(qū)別。
在十一學校教育革新的背后,是強大的,甚至稱得上壟斷的教育資源的集中優(yōu)勢。走班制,意味著需要更多的課室。十一學校共有4000余名學生,平均一個年級600人左右。據(jù)中國教育報報道,僅高一年級,可供使用的教室就有69間。這么算下來,平均9個學生就可以擁有一間教室。
十一學校擁有25位特級教師,6位正高級教師,204位高級教師,116位市區(qū)級學科帶頭人和骨干教師,71位來自世界名校的外籍教師。其中, 82%教師擁有碩士及以上學位。
放眼全國,沒有多少所學校能與之匹敵。
再者,十一學校位于北京,這座城市,擁有其他地方望塵莫及的高校資源,學位與生源比例全國最高。北京的中學生也為高考發(fā)愁,可相對其他地區(qū),升學形勢已不算那么嚴峻。
目前這個階段,十一學校,只會是個例。從功利的角度計算,投入成本最少,產(chǎn)出效能最大,最適應(yīng)中國教育現(xiàn)實的,似乎依然是“衡水模式”。
十一學校的教育革新,像是這片復(fù)雜的現(xiàn)實土壤上的一次烏托邦實驗。有些懸浮,有些超前,充斥著理想的泡沫。
可很難講,這一場革新是沒有意義的,即使它沒能為學生創(chuàng)造一片真正的桃源,即使去實現(xiàn)它的代價太高,如何被學習、被推廣,還有待摸索。它仍是一次實驗,是當下中國公立教育呈現(xiàn)出的一個面向,是一次努力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的實踐。
其實,一種教育,本就很難被評價是成功還是失敗。評價的坐標系是什么?
是學生的升學指標?似乎太過功利。還是學生自我啟蒙的程度?似乎太不直觀,無法衡量,且具有極大的個體差異性。
關(guān)于教育,沒有一個人人心服口服的標準,沒有一個擲地有聲的正確答案。
那就去記錄、去呈現(xiàn)吧。
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說,教育的本質(zhì)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至少,在這個關(guān)于十一學校的故事里,看得見這樣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