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當代青年的社會心態(tài)"/>
付 宇 桂 勇
與那些產生于特定社會結構與制度背景下,以現(xiàn)實經濟利益分配為核心訴求,以利益糾紛、維權、抗爭等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傳統(tǒng)沖突形態(tài)完全不同,這些新的沖突背后是青年人獨特的觀念與認知模式。
“90 后”正逐漸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其社會心態(tài)也在很大程度上昭示了時代的觀念演進和變遷。在長期跟蹤研究這一群體社會心態(tài)的過程中,我們觀察到一系列潛在的或正在形成的沖突,其中既有對既定經濟利益分配格局的不滿(例如“躺平主義”)、對資本與工作的反抗(例如“996.ICU”),也有對主流家庭秩序和生活方式的不認同(例如“父母皆禍害”“不戀愛、不結婚、不生娃”),還有源自亞文化共同體與泛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例如飯圈、女權、LGBTQ 等)。與那些產生于特定社會結構與制度背景下,以現(xiàn)實經濟利益分配為核心訴求,以利益糾紛、維權、抗爭等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傳統(tǒng)沖突形態(tài)完全不同,這些新的沖突背后是青年人獨特的觀念與認知模式。因此,廣泛存在的輿論爭議并非無關緊要的“意氣之爭”,相反,它們可能成為另一種形態(tài)的社會沖突的來源,甚至成為左右社會共識走向的動力機制。我們有必要站在宏觀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高度,理解當代青年群體的社會心態(tài)特征及其后果。
具體到社會心態(tài)層面,當代青年群體身上呈現(xiàn)出很多耐人尋味的悖論:他們既是心態(tài)開放、多元包容的一代,愿意接納那些有爭議的觀念、行為和群體,卻又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一代,“一鍵舉報”“人肉搜索”屢有出現(xiàn)。他們對國家和民族發(fā)展道路高度認同、充滿信心,卻又對個人命運前途迷茫不安、焦慮彷徨。他們擁抱物質、向往財務自由,卻又對財富精英嗤之以鼻、極盡嘲諷。他們一邊渴望戀愛結婚,過上理想中“一日兩人三餐四季”的美好生活,另一邊卻又懶得戀愛、懶得結婚,只想養(yǎng)一只貓,陪自己過個“躺平”的周末。他們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社交恐懼癥患者”,卻又在網絡世界里徹夜狂歡。這些悖論看似對立,背后卻指向了共同的時代背景,正是后者所塑造的核心觀念決定了青年群體的社會心態(tài)特征和社會行動取向,并部分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可能遇到的潛在問題。
基于此,我們嘗試提出一套分析性框架。本文認為,理解青年一代社會心態(tài)的核心鑰匙與時代大背景有關:青年一代成長于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可以被稱為“豐裕一代”;在他們成長后,又遇到資產多寡的重要性相對于勞動力市場表現(xiàn)優(yōu)劣逐漸提高的“資產社會”。豐裕一代塑造了年輕世代的個體化特征及物質基礎上的精神追求,資產社會則塑造了這一世代的無力感和底層感,這些核心觀念的共同作用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心態(tài)特征,包括用躺平對抗權力、渴望“35 歲財務自由”、呼喚新經濟秩序、融入強大的國家,并呈現(xiàn)出當代青年群體獨特的“圈層化生存”狀態(tài)。
豐裕一代不僅普遍擁有更加豐厚和充裕的物質條件,而且在其成長階段見證了新千年以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以高質量城市化、高等教育大眾化、互聯(lián)網普及化等時代進程為代表的“繁榮”和“增長”敘事,與以北京奧運會成功舉辦、中國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等重大歷史事件為代表的集體記憶,構成了塑造豐裕一代的兩條邏輯主線。
“豐裕”既體現(xiàn)在物質條件方面,也體現(xiàn)在教育、工作、落戶等社會流動性方面。更為重要的是,新世紀前15年,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始終維持每年7%以上的高速增長,“90 后”個人生命歷程的昂揚向上與國家前途未來的蓬勃發(fā)展之間形成了時代與世代的共振。如果說,“50 后”“60 后”與國家同呼吸的集體記憶建立在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匱乏”經驗之上,那么,“90 后”與民族共命運的世代體驗則蘊含在少年中國、未來可期的“豐?!便裤街?。
經濟增長在當代青年群體的觀念層面導致了兩方面的結果,即個體化與物質基礎上的精神追求。
以繁榮和增長為主旋律的敘事塑造了“90 后”與民族共命運的世代體驗
豐裕一代塑造了年輕世代的個體化特征及物質基礎上的精神追求,資產社會則塑造了這一世代的無力感和底層感,這些核心觀念的共同作用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心態(tài)特征。
今天的年輕世代不僅是“為自己而活”的一代人,還是從個體經驗出發(fā)理解和認識世界的一代人。
個體化表現(xiàn)為追求個人價值實現(xiàn),以個人興趣、價值、觀念為導向。市場經濟時代,國家不再在道義上承擔保障所有人均等生活機遇的責任,而是市場經濟秩序的協(xié)調者,個人作為市場經濟的主體被推向時代的舞臺。當經濟個人主義成為一種時代精神,年青一代越來越多地將個人興趣和價值作為思考經濟行動的出發(fā)點。與此同時,豐裕的物質基礎為“90 后”創(chuàng)造了溫飽之上追求自我與個性的條件,“我”與“個性”作為這一世代的精神坐標原點得到前所未有地放大和延展。今天的年輕世代不僅是“為自己而活”的一代人,還是從個體經驗出發(fā)理解和認識世界的一代人。
物質基礎上的精神追求則代表了一種對于舒適、自由、有成就感的生活狀態(tài)和生命體驗的渴望,同時以相對優(yōu)渥的物質條件為前提,在觀念層面表現(xiàn)為既重視物質,又輕視物質。以繁榮和增長為主旋律的敘事塑造了年輕世代關于物質生活的樂觀主義迷思,并在觀念層面塑造出兩種潛藏著矛盾沖突的取向:一方面,他們有底氣向往超越了物質財富的理想生活方式,認同“財富不過是追求夢想、自我實現(xiàn)的副產品”;另一方面,這種對于物質基礎的樂觀想象一旦遭遇現(xiàn)實的無情打擊,又會反過來從根本上動搖他們關于個人發(fā)展的信心和預期。
伴隨著經濟貨幣化程度加深,金融在經濟體系中的地位不斷升高。世界經濟體系的金融化進程不僅極大地改變了國家治理模式與經濟組織結構,而且深刻地改變了財富分配與社會分化的邏輯。
當豐裕一代遭遇分化懸殊的資產社會,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心態(tài)特征
資產在金融化經濟體系中扮演著日益重要的角色。那些曾經無法(或者是被認為不應該)市場化、貨幣化的要素和資源(例如住房、創(chuàng)業(yè)活動、公共基礎設施)被金融化浪潮裹挾,成為各種可計算、可交易的金融資產形式,被納入資本周轉與循環(huán)的過程之中。資本的自我增殖與復利增長邏輯于是占據主導,資產價格伴隨著金融化程度的不斷加深,呈現(xiàn)出遠超經濟增長速度的上漲趨勢。
全球范圍內,資產在國民財富中占比越來越大,初始資產占有量不同的群體之間財富差距快速拉大,出現(xiàn)“資產分層”現(xiàn)象。那些以非市場化形式獲得資產或者在金融化早期以較低價格購入資產的群體成為“新貴階層”,并在金融化進程中以更低成本不斷撬動更大規(guī)模資產。由此,一套以金融市場為樞紐、以資產多寡為機制的分層體系,疊加在以勞動力市場為樞紐,以教育、職業(yè)、收入為機制的既有分層體系之上,構成了我們理解資產社會及其觀念后果的基本邏輯。
金融化驅動的資產社會的全面崛起同樣塑造了兩個維度的核心觀念。
其一,資產社會后來者的無力感。金融化加劇了勞務-資產回報剪刀差,資產的復利增長、自我增殖使得剪刀差進一步擴大;而先賦因素主導的資產傳遞使得代際累積劣勢不斷放大,階層代際再生產以一種穩(wěn)定且不存在合法性挑戰(zhàn)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資產價格與升值速度取代了精英教育與職業(yè)準入成為社會封閉賴以維系的基礎,寄望于“鯉魚躍龍門”的“小鎮(zhèn)做題家”們在難以跨越的資產鴻溝前敗下陣來,“大錢靠命,小錢靠掙”成為這種無力感最真實的寫照。
其二,資產社會后來者的底層感。以金融市場為樞紐、以資產多寡為社會封閉機制的分層體系使得資產成為決定生活機遇的關鍵因素,這意味著年輕世代在勞動力市場通過努力奮斗獲得的職業(yè)晉升和收入增長,只有在轉化為金融資產的情況下才可能指向生活質量和心理狀態(tài)的改善。然而,由于剪刀差的存在,收入增長往往“追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最終淪為“為房東打工”,由此導致了底層感的產生。這種底層感很大程度上解釋了諸如“打工人”“內卷”等網絡流行語的走紅,也解釋了為什么即使是高學歷、高收入群體,也呈現(xiàn)出較低的主觀社會經濟地位(例如自嘲“金融民工”“碼農”等)。
寄望于“鯉魚躍龍門”的“小鎮(zhèn)做題家”們在難以跨越的資產鴻溝前敗下陣來,“大錢靠命,小錢靠掙”成為這種無力感最真實的寫照。
豐裕一代與資產社會的疊加,導致一系列社會心態(tài)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用“躺平”對抗權力、渴望“35 歲財務自由”、呼喚新經濟秩序、融入強大的國家。
年輕人為什么會“躺平”?拋開價值判斷,回到塑造青年群體社會心態(tài)的時代背景及其核心觀念,筆者認為必須注意如下兩個問題:
當我們理解了“躺平”現(xiàn)象背后的時代背景與動力機制,則不難推斷,一味指責“躺平”對全社會的消極影響可能適得其反,讓渴望擺脫束縛和困境的年輕人更加抵觸。
第一,個體化的豐裕一代渴望擺脫外部責任對個體的束縛。這種束縛可能來自傳統(tǒng)家庭的倫理秩序(例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可能來自集體主義時代的工作倫理(例如“艱苦奮斗”“舍小家為大家”),可能來自工作場所的企業(yè)文化(例如“996 是大福報”),也可能來自社會輿論的刻板印象(例如“剩女”)。在年輕世代看來,既然只有“自己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其他社會角色并不會在道義或現(xiàn)實利益層面為自己的人生選擇承擔后果,那么也就只有“我”才有資格決定個人的生活方式,也只有“我”的興趣、價值和觀念是需要被考慮的。
由此,那些曾經訴諸價值的社會性行為被剝離成為個體福利層面的理性計算。一旦被證明無助于個體福利改善,年輕人就會自然而然地選擇抗拒這種外部責任和角色期待。在我們的研究中,“覺得麻煩”“擔心生活質量下降”成為很多年輕人在婚戀議題上選擇“躺平”的主要原因;即使是已經結婚的年輕人,也會因為“生育影響職業(yè)發(fā)展”“養(yǎng)孩子太貴”而選擇推遲生育甚至“丁克”。
第二,無力實現(xiàn)物質條件期望的年輕人試圖跳出資產社會的結構性困境。當期待著“畢業(yè)十年,年薪百萬”的年輕人遭遇了現(xiàn)實的“毒打”(買不起房、結不起婚、生不起小孩),強烈的落差催生出對于個人命運前途的迷茫焦慮。那些無法通過代際轉移獲得資產的年輕人,要么是在勞動力市場通過超時工作爭取超額薪酬以換取獲得資產的可能性,要么只得在加速上漲的資產價格面前默默承受勞務-資本回報率的剪刀差。盡管行動者看似在“自由選擇”,但無論怎樣選擇,都難以掙脫權力的結構性束縛,淪為“困在系統(tǒng)里”的人。
面對個體無力超越的結構性困境,“躺平”成為一種彌合心理落差、擺脫現(xiàn)實困境的有效策略——“一旦決定了‘躺平’,還有什么可‘卷’的,上班‘摸魚’,到點下班”。從這個角度而言,“躺平”也就擁有了一種對抗權力的意味。
當我們理解了“躺平”現(xiàn)象背后的時代背景與動力機制,則不難推斷,一味指責“躺平”對全社會的消極影響可能適得其反,讓渴望擺脫束縛和困境的年輕人更加抵觸。只有重塑社會性價值的共識,打破資產社會的困局,才有可能讓年輕世代擺脫“躺平”,重新回歸主流價值的期待。
當個人興趣和自我價值凌駕于生存的物質需求之上,年輕世代呈現(xiàn)出后物質主義傾向,有勇氣也有底氣不再將物質條件作為人生目標,轉而追求超越物質層面的“詩和遠方”。然而一切無不以物質基礎為前提條件。作為一種達致“詩和遠方”的手段,工作與否或者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本質上基于投資回報率的選擇。因此,與談及生活意義時的后物質主義相反,年輕世代在選擇工作時呈現(xiàn)明顯的物質主義傾向。我們的調查數(shù)據顯示,即使面臨嚴峻的就業(yè)形勢,仍有超過半數(shù)的大學生拒絕在“薪酬待遇”方面做出妥協(xié),遠高于行業(yè)、崗位、工作地點、企業(yè)性質等方面。然而,資產社會的時代特征決定了勞務與資本回報率的剪刀差。面對無力跨越的資產鴻溝,工作/奮斗不再是自我實現(xiàn)的手段,反而成了阻礙。
常規(guī)的財富積累方式已經無法滿足年輕人跨越資產鴻溝的愿望
沿著上述邏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相信“選擇比努力更重要”的年輕世代中間,崇尚奮斗的傳統(tǒng)工作倫理日漸式微;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頻繁跳槽甚至“裸辭”,也不愿意“與企業(yè)共同成長”。當年輕世代擁有相較于上一代更多樣化的“賺錢”機會以及更高的物質條件期待時,踏實工作與延遲滿足成為一種回報率不高的選擇。
“35 歲危機”為焦慮的年輕世代劃下了一個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如果在35歲之前還沒實現(xiàn)“財務自由”,擁有作為物質基礎的資產,那么精神追求(自由、舒適、成就感)也就岌岌可危。當資產價格的飛速上漲動搖甚至打碎了年輕世代期待的物質基礎,“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不再是一句玩笑話,反而成為一種“資產配置手段”。
其中,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炒作以比特幣、以太坊、萊特幣為代表的加密數(shù)字貨幣。沉迷于“炒幣”的年輕人并非缺乏金融常識,也不是不了解其中的風險,而是常規(guī)的財富積累方式已經無法滿足他們跨越資產鴻溝的愿望。類似地,根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發(fā)布的數(shù)據,超過六成的電信詐騙受害者為“90后”,打破了傳統(tǒng)上認為“只有老年人才會上當受騙”的刻板印象。究其原因,豐裕一代賴以支撐精神追求的物質基礎與資產社會塑造的無力感共同決定了年輕世代對于“35 歲財務自由”的渴望,后者讓“90 后”在“躺平”的同時尋求通過非常規(guī)手段實現(xiàn)物質財富的快速積累。
當資產價格的飛速上漲動搖甚至打碎了年輕世代期待的物質基礎,“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不再是一句玩笑話,反而成為一種“資產配置手段”。
年輕世代對于資本的態(tài)度在過去兩三年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從過去崇拜巨富群體、認可超時工作換取超額薪酬,到質疑和反抗資本及其運作策略。
繁榮和增長為主旋律的敘事塑造了豐裕一代關于物質生活的樂觀主義迷思。然而,一旦這種樂觀想象遭遇資產社會的無情打擊,則會反過來從根本上動搖個人發(fā)展的信心和預期。無論是“知乎”上那些動輒瀏覽量突破千萬的“扎心問題”(例如“房價讓當代青年有多絕望”),還是自嘲“985 廢物”的十余萬“豆瓣”網友,都是這種樂觀主義迷思破產之后的懷疑與彷徨。因此,對于年輕世代的種種贊賞(例如“樂觀、自信、有追求的一代人”)與批評(例如“經不起挫折,總是愛抱怨”),都不過是豐裕一代“物質基礎上的精神追求”這一核心觀念導致的一體兩面的社會心態(tài)后果而已。
當資產成為決定生活機遇的關鍵因素,努力奮斗卻依然難以擺脫底層感的年輕世代不可避免地將個人生活境況歸因于超越個體層次的結構與制度。這種歸因機制與他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相呼應,最終指向抽象甚至虛假的社會對立面,例如代際(“房價就是中年人對年輕人的剝削”),或者資本(“資本利用我們創(chuàng)造了更好的世界,我們卻被驅逐了”),或者是更為抽象的市場(“自由市場就是自由地炒作房價”),甚至不排除在極端情況下指向國家。
根據我們對多個社交媒體平臺的追蹤研究,年輕世代對于資本(包括作為具身化運作策略的“996 工作制”“大小周”“應屆生薪資倒掛老員工”“期權代替工資”以及通過資本市場獲得超額收益的巨富群體)的態(tài)度在過去兩三年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從過去崇拜巨富群體、認可超時工作換取超額薪酬,到質疑和反抗資本及其運作策略——資產社會的底層感伴隨著諸如“35 歲失業(yè)”“‘90 后’員工猝死”這樣的新聞事件愈發(fā)真實且強烈,直到“打工人”一詞在2020年火爆網絡。以至于從未真正經歷過計劃經濟時代的“90 后”們,開始懷念起“畢業(yè)分配、單位分房”的80年代?!翱脊习丁保纯既」珓諉T)再次成為擇業(yè)熱門。年輕世代正在呼喚一種能夠讓他們擺脫底層感、實現(xiàn)精神追求的新經濟秩序。
“996 工作制”只是深層矛盾的諸多表現(xiàn)之一
在特定輿論熱點的催化下,青年群體對于資本的普遍不滿可能轉化為集體性的反抗行動。2019年3月,一個名為“996.ICU”(即“工作996,生病ICU”)的項目在開源代碼托管平臺GitHub 上誕生,該項目旨在揭露那些實行“996 工作制”的企業(yè)。短短兩周時間,超過20 萬人響應該項目,并發(fā)布“反996 許可證”(Anti-996-License),禁止被列入“996 公司名單”的企業(yè)使用自己貢獻的開源代碼。此后,發(fā)起者還創(chuàng)建了“955.WLB”[1]項目,為超過1300 家企業(yè)評分,鼓勵“用腳投票”,拒絕加入“996 公司名單”中的企業(yè)。
需要指出的是,“996 工作制”只是深層矛盾的諸多表現(xiàn)之一,根源仍然在于豐裕一代賴以實現(xiàn)精神追求的物質基礎與資產社會后來者的底層感之間的沖突。在互聯(lián)網企業(yè)不再實行“996 工作制”之后,那些失去超額收入的年輕人并沒有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舒適、成就感”,對于現(xiàn)存經濟秩序的反思和質疑還將潛藏在年輕世代的內心之中。
很多媒體報道和機構研究都指出,“90 后”是愛國情緒高漲的一代人。對于這種情感的來源,大多歸結為富足的生活條件、高水平的教育、廣泛的媒體宣傳等,忽略了這一世代的思想觀念和社會心態(tài)特征。本文認為,豐裕一代的個體化特征決定了“90 后”的愛國情感有其獨特的生成機制,同時資產社會所導致的底層感使其對于強大的國家有著熱切的期盼。
一方面,年青一代發(fā)自內心地認為中國在政治和經濟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證明了中國道路的優(yōu)越性,這種認可并非來自外部宣傳,而是來自日常生活經驗。當這種源自生命體驗的價值判斷遭遇外部質疑時,年輕世代傾向于自覺地從個人生活經驗中尋找案例予以駁斥和批判。只有在這樣的邏輯下,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年輕人樂于被稱作“自干五”。另一方面,渴望擺脫束縛的豐裕一代不再將家庭或者集體作為生活意義的來源,他們需要尋找一個更加抽象、宏大的對象以獲取意義感,對抗個體化導致的價值貧瘠和意義空洞。對國家的熱愛使得年輕世代將個人瑣碎的、庸俗的日常生活實踐融入了宏大的共同體之中,且不需要因此受到額外的束縛。由此,轉發(fā)、點贊、評論與愛國相關的內容表達的就不再只是個人情感,還有一種置身于共同體之中的集體感。
與此同時,資產社會導致的底層感讓年輕世代渴望找到一個足夠強大的外部力量,以打破資產決定生活機遇的邏輯。底層感的歸因往往指向巨富群體、資本乃至市場,而建立新經濟秩序的希望則被寄托在國家身上。年輕世代渴望融入強大的國家以對抗那些抽象甚至是虛構的社會對立面。
底層感的歸因往往指向巨富群體、資本乃至市場,而建立新經濟秩序的希望則被寄托在國家身上。年輕世代渴望融入強大的國家以對抗那些抽象甚至是虛構的社會對立面。
總體而言,圈層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非意識形態(tài)”的,即相對小眾、與主流價值觀念沒有沖突、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此類社群不存在框架建構和組織動員的能力。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源自個人生命體驗的認識論,或是借以擺脫瑣碎庸常的意義來源,還是期待超越底層感的外部力量,無不以共同體的強大為前提。這意味著,當國民經濟發(fā)展面臨下行風險時,可能引發(fā)一系列的信念危機。類似地,如果國家被證明無法馴服“邪惡的”資本,或者被認為是資產社會的結構性力量的一部分,質疑和挑戰(zhàn)的對象同樣有可能指向國家。因此,我們應該冷靜客觀地看待年輕世代當前高漲的愛國熱情,以及這一現(xiàn)象背后所傳遞的對于國家在績效和道德方面的期待。
對于豐裕一代而言,個體化放大和確證了“我”的價值與意義,以個人興趣和價值觀念為基礎的亞文化共同體(例如飯圈、性別議題/LGBTQ、星座、動物保護等)在青年社會化的過程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些植根于賽博空間的社群為掙扎于資產社會無力感的年輕世代提供了一種解釋現(xiàn)實、超越底層的可能性,對自我成就感的精神追求具象化為特定共同體認可的“大神”。我們將這種狀態(tài)稱為“圈層化生存”。
盡管偶有“出圈”事件,但總體而言,圈層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非意識形態(tài)”的,即相對小眾、與主流價值觀念沒有沖突、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此類社群不存在框架建構和組織動員的能力。相反,由于其擁有一套自成體系的理論和邏輯(例如性別議題/LGBTQ),或者在日常實踐的過程中發(fā)展出了一套特定的行為模式與價值評判標準(例如飯圈),成員之間能夠在價值與行為層面達成認同,即對內團結、對外排斥,既可以對特定議題進行框架化,又可以成為潛在的動員組織渠道。因此,具有“泛意識形態(tài)”特征。
以性別議題為例,少數(shù)極端性別議題社群對于諸如“三孩”政策、“七普”性別比等社會議題進行再框架化(例如“放開三孩讓女性找不到工作”),將公共討論引向不同性別、不同群體之間的矛盾對立。這種輿論撕裂和對立情緒非但不會讓成員反思其觀點和認知框架,反而強化其對內團結、對外排斥的心理認同。
更進一步,當同一個社會議題或者輿論熱點在不同社群內部經過框架動員,指向相反的價值主張或行動取向時,泛意識形態(tài)特征尤其凸顯。例如,在影響廣泛的“227 事件”[2]中,“飯圈”社群使用“維護公序良俗”框架大量舉報相關作品,“耽美”社群則使用“創(chuàng)作自由”“抵制劣質藝人”框架致使多個品牌宣布與該藝人解約。在這個案例中,無論是“飯圈”社群還是“耽美”社群,都借用主流話語完成了自身價值主張的框架化,也都在社群內部實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組織動員,并在社會表演的過程中強化了共同體的認同與邊界。
從這個角度而言,無論是飯圈,還是性別議題社群,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新宗教性質。這種新宗教性質既體現(xiàn)在建構社會現(xiàn)實、塑造心理認同方面,也體現(xiàn)在對集體行動的組織動員方面。在當代青年群體圈層化生存與泛意識形態(tài)社群興起的背景下,既不排除特定議題在框架建構和演化過程中呈現(xiàn)極端化、民粹化的趨勢,也不排除多個議題重疊形成大規(guī)模組織動員的可能性。
本文認為,豐裕一代與資產社會構成了我們理解當代青年群體核心觀念的兩個時代背景。前者塑造了以自我承擔生活機遇與自我價值放大為特征的個體化,追求超越溫飽的自由、舒適、成就感;后者則由于資產-勞務回報率差異以及資產多寡相較于勞動力市場表現(xiàn)優(yōu)劣在更大程度上決定個人生活機遇,導致了后來者的無力感與底層感。
上述核心觀念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心態(tài)后果:其一,用“躺平”對抗權力??释麛[脫外部責任束縛與無法實現(xiàn)預期的物質條件導致年輕世代在婚戀和工作方面抗拒主流期待。其二,渴望“35 歲財務自由”。支撐精神追求的物質基礎無法通過勞務/職業(yè)收入滿足,崇尚奮斗的工作倫理日漸式微,高風險的投機行為被普遍接受。其三,呼喚新經濟秩序。個人生活機遇由資產決定,難以通過勞動力市場實現(xiàn),精神追求落空,年輕世代渴望打破現(xiàn)存經濟秩序。其四,融入強大的國家。源自個體經驗的愛國主義讓個體化的年輕世代找到了一條擺脫意義貧瘠、超越底層感的可能路徑。其五,圈層化生存。以個人價值與興趣為基礎的圈層為年輕世代提供了精神滿足和價值來源,同時蘊藏著付諸社會行動的動員框架和組織能力。
圖1 理解當代青年群體社會心態(tài)及行動取向的分析性框架
豐裕一代塑造了當代青年以自我承擔生活機遇與自我價值放大為特征的個體化,資產社會在更大程度上決定他們的個人生活機遇,導致了后來者的無力感與底層感。
豐裕一代與資產社會塑造了當代青年群體特有的社會心態(tài)與認知模式,并可能伴隨著年輕世代步入社會產生新的沖突形態(tài)。其中,某些消極因素如果在特定情形下進一步發(fā)酵,可能構成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潛在風險。
豐裕一代與資產社會塑造了當代青年群體特有的社會心態(tài)與認知模式,并可能伴隨著年輕世代步入社會產生新的沖突形態(tài)。其中,某些消極因素如果在特定情形下進一步發(fā)酵,可能構成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潛在風險。筆者認為,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注意:
第一,個別類型的社會心態(tài)如果進一步極端化,不排除在一定范圍內引起對現(xiàn)行秩序的質疑,甚至引發(fā)意識形態(tài)風險。
在泛意識形態(tài)的框架化能力與相關社群的組織動員能力作用下,特定公共議題的討論可能與那些有廣泛動員能力的、抽象的、虛構的社會對立面結合起來,將公共政策過程簡單化為不同代際、不同群體之間的資源爭奪,誘導民粹主義情緒,擠壓決策空間,不排除在特定時期、特定議題上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間存在張力(特別是資本、性別、婚育議題),爭議矛頭可能指向現(xiàn)行體制。
第二,個別類型的社會心態(tài)如果過于蔓延,有可能會造成資本紅利的下降與人力資本培育的不足,影響經濟發(fā)展。
資產價格的飛速上漲及對激進投資策略的過分鼓吹,可能加劇年輕世代低儲蓄率、高負債率的狀況,進一步產生結構性金融風險,為中國經濟的平穩(wěn)運行帶來隱患。人力資本則可能在數(shù)量、質量和工作倫理三個維度遭遇挑戰(zhàn)。數(shù)量方面,渴望“躺平”抑制年輕世代生育意愿;質量方面,難以跨越的資產鴻溝為“讀書無用論”增添了新的注腳;工作倫理方面,努力奮斗既要承受“內卷”的責難,又要面對“窮忙”的現(xiàn)實。
第三,特定社會心態(tài)的極化可能引起價值觀沖突和共識撕裂,新型婚育觀念的發(fā)展與消費主義盛行可能引起社會-文化層面的一系列挑戰(zhàn)。
個體化觀念消解了傳統(tǒng)婚育價值觀,并將一些特定的個人選擇行為塑造成對抗社會不平等的“躺平的權利”(例如性少數(shù)群體、不婚主義),這些觀念經由泛意識形態(tài)社群的催化和傳播,在年輕世代中間擁有廣泛的影響。消費主義與互聯(lián)網金融的結合為無法借由職業(yè)收入滿足的物質欲望提供了可能的出口,諸如“炒幣”“炒鞋”“炒盲盒”“炒NFT”等投機行為被塑造為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投資策略。消費主義與年輕世代在社會心理層面的財富焦慮相呼應,導致更大范圍參與。
注釋:
*本研究得到了復旦大學一流建設學科重點項目“面向社會轉型與治理的社會學理論和方法創(chuàng)新平臺”的資助。
[1] 即上午9 點上班,下午5 點下班,每周工作5 天,追求工作與生活的平衡。
[2] 2020年2月26日,肖戰(zhàn)粉絲大規(guī)模舉報一篇肖戰(zhàn)同人文,導致全球最大同人文網站AO3 被國內禁止訪問,并“人肉搜索”小說讀者,要求其學校給予處分。此舉引發(fā)眾怒,次日各路網友自發(fā)聯(lián)合抵制肖戰(zhàn)及其粉絲,此事因此被稱為“227 大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