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艷
巴爾扎克的小說《邦斯舅舅》里的西爾凡·邦斯是個狂熱的古董收藏者。收藏木雕、象牙、小油畫、琺瑯及瓷器,花光了一生的積蓄,但他卻從不拿藏品出售,因此晚年過得潦倒又寒酸,常為了一頓晚餐備受親戚奚落。同樣,茨威格的小說《看不見的收藏》里有一位雙目失明的老收藏家,妻女為了應(yīng)付戰(zhàn)后的困窘生活,早已把他的收藏品低價變賣一空,而他卻不知情,仍神采飛揚(yáng)地向一位古玩商介紹自己的藏品。看起來,他們迂腐而癡傻,不會享受生活,沒有自尊。殊不知,他們才是精神貴族,打撈時間河流里的珍寶,守住內(nèi)心的簡靜,在舊物里體會歷史,揣摩故人的情感,從此,生命里落進(jìn)了溫柔和堅(jiān)定。
不單是古董值得收藏,尋常的物什也讓人懷念。三毛在散文《我的寶貝》里興致盎然地寫她收集的寶貝:南美小城的雙魚別針,沙漠墳場老人刻的小石像,愛人荷西送她的一副駱駝頭骨,垃圾車上搶下來的十幾個老泡菜壇子。她撿來的雖不是珠寶,卻件件都浸著活生生的靈魂,有血有肉。“人是必死的,東西可以傳下去,傳到下個有緣人?!蹦莻€有緣人是個什么樣的人?三毛又埋下一線伏筆,讓讀者等待著下一個故事的開始,也等待著愛的來臨。這是作家的智慧。
舊物里沉淀著生命的質(zhì)感,睹物思人,總是讓人唏噓不已。董橋在《舊日紅》里寫他看到幾把舊折扇,就想起年青時代的老師,想起老師的朋友蕭姨。而美人已逝,紅顏老去,留在心版的影子總是揮不去,那些香痕只能在扇子上尋覓了。這是曾經(jīng)少年的情懷和遺憾。
眾生凡俗,都在收藏著自己的時光,點(diǎn)點(diǎn)印記,寸寸相思,一架晚清屏風(fēng),一臺明式梳妝匣,一個檀木鳥籠,一瓶鼻煙壺,一折舊扇,一把茶壺,漆跡斑駁,散出濕重的霉氣,好像挾著舊日時光而來,這些收藏更顯得私人化,飄散著人間煙火氣。而館藏的物品更具有一種時代感,更讓人震撼。
2011年6月,我在臺灣故宮博物院邂逅了《富春山居圖》。此畫在明朝末年輾轉(zhuǎn)到收藏家吳洪裕手中。他將此畫視之為珍寶,臨死前甚至下令焚畫殉葬,幸虧其侄從火中搶出,畫卻燒成一大一小兩段,前段稱《剩山圖》,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后段稱《無用師卷》,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而我看到的正是“首尾分離三百載、隔海相望六十年”的山水合璧盛景。當(dāng)我排了半個小時的隊(duì)伍走近這幅長卷時,現(xiàn)于眼前的宛然連綿山水伏蕩,云煙掩映村舍,水波出沒漁舟,野樹蒼蒼,溪山深遠(yuǎn),小橋飛泉,平疇江流,景隨人遷,人隨景移,恍若世外桃源。殘山剩水,重接在一個繁華都市的熾熱午后。一入此境,便起清涼意,原來舊時山水可以平復(fù)現(xiàn)世的浮躁,我感慨:山水,是古代士子入世失敗后的逃遁之所;山居,是道家明哲保身的一種智慧。山居,不過是亂世中的茍全、盛世里的消遣,而靜好的歲月、安穩(wěn)的現(xiàn)世,才是平常人壯闊的山水。
時間流動著,不為誰停留。人生不斷地告別著,讓人黯然神傷。所幸還有舊物能留下你我他來過塵世的印記,所幸還有古董能讓人尋到文化的遺脈,所幸還有許多有情有義的人不忘舊人和老時光……
對著收藏的物品,心有所寄,情有所托。就像在喧囂的車站里,你和心愛的人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長久凝望,那一刻,周圍喧囂的一切都被完全剝離而不存在,在心的最深處,那種歸宿的感覺,讓虛空和恐懼都變成了最真實(sh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