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棟

（四川大學 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一、導 論

為“完善審級制度，一審重在解決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二審重在解決事實法律爭議、實現二審終審，再審重在解決依法糾錯、維護裁判權威?！盵1]22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先后發(fā)布《關于調整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事案件標準的通知》《關于完善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試點的實施辦法》啟動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試點改革。改革有五項要點：一是改革選擇“試點實驗模式”[2]率先在北京、上海、四川、山東在內的12個?。ㄊ校┑娜嗣穹ㄔ洪_展試點工作，這一模式可為全局性的制度改革提供優(yōu)化方案，保證制度變革能夠以平滑的方式進行；二是改革完善了民事、行政案件級別管轄制度（進一步將一審重心下移到基層法院）；三是改革完善了案件管轄權轉移規(guī)則和提級審理，規(guī)定“特殊類型案件”①所謂“特殊類型案件”即：（1）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不宜由基層人民法院審理的案件。（2）在轄區(qū)內屬于新類型，且案情疑難復雜的案件。（3）具有普遍法律適用指導意義的案件。（4）上一級人民法院或者其轄區(qū)內同級人民法院之間近三年裁判生效的同類案件存在重大法律適用分歧，截至案件審理時仍未解決的案件。（5）由中級或高級人民法院一審更有利于公正審理的案件。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輔導讀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4.提級審理機制，以平衡糾紛解決走向基層法院過程中所可能帶來的案件壓力、案件難度等可預見問題以及其他無法預見的新問題；四是改革調整了民事、行政再審申請程序和標準，規(guī)定高級人民法院所作生效裁判主要由高級人民法院負責審判監(jiān)督；五是改革完善最高人民法院審判權力運行機制，率先在最高人民法院嘗試跨審判部門的五人以上大合議庭審理機制。[3]就內容而言，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勢必“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對法院人員安排、事務分工方面產生直接影響，對司法系統(tǒng)的穩(wěn)定運作產生深刻影響。

筆者認為，司法系統(tǒng)的“良性運轉”即“司法能用且好用”是司法改革的基本邏輯。若將立法看作是“以文字為依托的靜態(tài)法治”，司法則可以被看作“以審判為依托的動態(tài)法治”。司法是一個“始終處于運作中”的系統(tǒng)，在其最初搭建的結構中保持著運行。因此，司法改革應盡量避免對其結構的隨意或頻繁調整，否則極易導致司法系統(tǒng)的癱瘓、紊亂或者產生很多“后遺癥”。整體觀之，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并未對司法結構有所調整，改革依舊在四級法院、兩審終審的司法結構中，而將目光重點放在四級法院審判職能的分工方面。以往學者就此問題展開過系列討論，認為我國審級制度存在兩項問題：一是兩審終審制導致案件終審法院過低、案件審理程序不夠完善，進而引發(fā)大量再審，學者將這一問題歸納為“終審不終”[4]，建議改為三審終審制；[5]二是四級法院級別與審級職能沒有建立對應關系，審級制度整體呈現為“柱形結構”。①所謂“柱形結構”指中國現行的四級兩審終審制結構是一種柱形結構的司法等級制，自塔基至塔頂，各級法院的價值目標、職能配置及運作方式幾乎沒有分別，每一級法院都可以受理一審案件，同時都可以作為終審法院（自中級法院開始）；每一級法院、每一級程序都追求同一目標，即個案的實質公正；當事人在不同審級享有幾乎完全相同的程序權利；每一級法院、每一級程序都有權全面審理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有權直接傳喚當事人和證據并重新調查事實，有權根據自己查明的事實作出判決。這種司法等級制沒有職能分層，已經失卻程序結構意義上的“審級”價值，多一級法院只是增加了一級行政級別。參見傅郁林.審級制度的建構原理——從民事程序視角的比較分析[J].中國社會科學,2002,（4）:84-99+205.即各級法院都承擔一審職能，中院以上各級法院都承擔二審職能，與西方各級法院“司法金字塔”[6]式明確的審級職能分工不同，學者將其歸納為“審級職能定位不清”。[7]關于第一項“終審不終”的問題，究竟是否是由于兩審終審制度、終審法院級別低而導致“終審不終”只是一種猜測，尚未經過檢驗。關于第二項“審級職能定位不清、分工不明”的問題確實存在，在司法運作中，學者所言的西方式審級職能定位，其實是各級法院的“一元審級職能定位”，即一級法院承擔一級審判職能，即“初審法院”負責一審、“上訴法院”負責二審的職能分工。我國各級法院實際上是“多元審級職能定位”，即除基層法院外各級法院均承擔包括一審、二審在內的多種審判職能。人民法院“一元”或者“多元”審級職能本身并不會影響司法系統(tǒng)運作的穩(wěn)定或混亂，因為關于組織機構的職能分工最終都會落到構成組織的個體職能分工上，而真正保證司法系統(tǒng)良性運轉的是系統(tǒng)中的人，在穩(wěn)定運行的司法系統(tǒng)中，“人”的職能分工才是關鍵。因此，單純從框架上評價我國各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不清，是一種以司法的內部邏輯和司法的自我發(fā)展為基礎實現“讓司法更像司法”[8]的研究，這種研究無法從外部視角考慮改革背后的深層邏輯與現實基礎，往往深陷于“司法應當是什么”的理想主義世界無法自拔，其實是對“一元”或“多元”審級職能好壞的主觀判斷，不具有客觀性。申言之，關于學術界激烈討論的兩點問題，恐不是四級法院審級制度的核心和關鍵。

對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真正需要討論的是在中國的現實語境中這一改革依托于何種結構、試圖實現何種功能，如何利用司法結構來實現司法功能，并如何通過落實司法功能來優(yōu)化司法結構。在研究結構與功能之間的契合與偏差中，才能找到司法系統(tǒng)良好、穩(wěn)定、高效運行的方向和答案。有鑒于此，本文采用系統(tǒng)論的研究方法②所謂系統(tǒng)論的研究方法，意指司法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是由若干相互作用的部分組成的具有一定結構與性能的司法整體。運用系統(tǒng)論的研究方法，就是把司法研究對象作為一個具有一定組織、結構和性能的司法整體，從司法整體與司法部分之間、司法整體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關系中綜合考察研究對象，以達到最佳地解決問題。參見熊先覺.司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以處于“始終運作中的”司法系統(tǒng)為視角展開研究。文中第一部分主要討論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的語境——司法體制改革與訴訟爆炸，探索四級法院改革所具備的基礎條件和背景；第二部分主要討論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所欲實現的司法功能——“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探索改革的內核；第三部分主要討論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所依托的司法結構——“熟人社會”中的法院結構和天然“先后順位”下的審級結構；第四部分主要談匹配，結合前述內容，對改革依托的結構和所欲實現的功能之間的契合度進行辯證分析，并在理性審視改革的基礎上提出司法結構與司法功能的良性匹配建議。

二、談語境：司法體制改革與訴訟爆炸

發(fā)端于21世紀初且在當下依舊盛行司法體制改革①2002年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推進司法體制改革”,由此拉開中國司法體制改革的帷幕。是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的基本語境。司法體制是一個國家有關司法機關設置、各司法機關之間職權劃分與相互關系之體系、制度、形式和活動原則的總稱。[9]23司法體制改革囊括了國家司法機關（組織體系）、國家司法制度（法律制度）、憲法規(guī)定的司法體制基本框架、司法體制的自我創(chuàng)新、自我完善、自我發(fā)展，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司法體系和司法制度等各項要素。司法體制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是一個巨大的系統(tǒng)工程。[10]30自2002年開始，我國先后啟動了以“推進司法體制改革”②“推進司法體制改革”（2002-至今）：2002年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推進司法體制改革”，對完善司法機關的機構設置、職權劃分和管理制度，完善訴訟程序，解決執(zhí)行難，改革司法機關的人財物管理體制，加強對司法的監(jiān)督，建設具有高素質的司法隊伍等方面提出明確要求。關于“推進司法體制改革”重點文件是：中央政法委《關于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的初步意見》（2004）、中央政法委《關于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分工方案具體組織實施意見的通知》（2005）、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綱要（2004-2008）》?！吧罨痉w制改革”③“深化司法體制改革”（2007-至今）：2007年中共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包括優(yōu)化司法職權配置，規(guī)范司法行為，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保證法院、檢察院依法獨立行使職權，做到嚴格、公正、文明執(zhí)法，尊重和保障人權等任務和要求。關于“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重點文件有：中央政法委《關于深化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若干問題的意見》（2008）、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綱要（2009-2013）》、中共中央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3）?！斑M一步深化司法體制改革”④“進一步深化司法體制改革”（2012-至今）：2012年中共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進一步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強調要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確保法院、檢察院依法獨立公正行使職權等。關于“進一步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重點文件有：中共中央第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4）、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2015）、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綱要（2014-2018）》。和“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⑤“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2017-至今）：2017年中共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包括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加大全民普法力度，建設社會主義法治文化，樹立憲法法律至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理念等。這一階段出臺的重點文件有：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綱要（2019-2023）》、中共中央印發(fā)《法治中國建設規(guī)劃（2020－2025年）》。為主題的司法體制改革工作。在推進司法體制改革的過程中，為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提供的現實環(huán)境有：

（一）內設機構改革

2018年中編辦、最高人民法院聯(lián)合推動“精干設置內設機構，嚴格控制內設機構規(guī)模，實行扁平化管理，減少管理層級”[11]的內設機構改革。在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中有三點內容需要內設機構的良好配置：一是“完善民事、行政案件級別管轄制度”改革，這一改革將對部分基層法院立案庭、民事審判庭、行政審判庭的工作量產生深刻影響。例如在民事訴訟推動以標的額為區(qū)分的級別管轄下移的過程中，大標的額案件往往出現在經濟較發(fā)達地區(qū)的法院，同時超大標的額案件也會集中于商事糾紛中。因此，四級法院審級職能改革看似將審判重心下沉到整個基層法院，實則是下移到基層法院的某一內設機構；二是完善案件管轄權轉移和提級審理機制，對于高級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的立案庭、民事審判庭、刑事審判庭、行政審判庭的工作內容產生影響；三是改革民事、行政再審申請程序和標準，對于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庭、審判監(jiān)督庭工作內容產生影響。

（二）人員管理改革

與法院人員管理主要相關的是省統(tǒng)管人財物改革和員額制改革，其中各法院內部的人員調配和各法院之間的人員流動均對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的良性落實產生深遠影響。以各法院之間職能分工為綱的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可以一蹴而就，但關于司法工作的重新部署和人員調配卻具有后發(fā)性，且各地、各法院情況不同。在按照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重新調配人力資源的“空檔期”，極易引發(fā)系統(tǒng)的不良運轉或部分司法系統(tǒng)的超負荷運轉。

（三）訴源治理改革

為推動矛盾糾紛的源頭化解、發(fā)揮司法的社會治理功能，各地法院正在開展訴源治理工作。①例如北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發(fā)布北中法〔2021〕155號《關于全面建設“黨建+訴源治理”工作站的實施方案》的通知，啟動訴源治理工作；再如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穗中法〔2020〕50號 《關于實施“法院+”訴源治理多元解紛機制的試行意見》的通知，啟動訴源治理工作。訴源治理重在基層治理、止紛解紛在基層[12]，這就對于基層法院的工作提出多元化要求。與審判工作的內向性不同，訴源治理需要推動部門聯(lián)合、凝聚解紛合力[13]，這就對法院的工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和更多的時間、人力、精力投入。在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將審判重心進一步下移到基層法院的同時，如何平衡法院審判工作和訴源治理工作的精力投入值得深思。

（四）繁簡分流改革

2021年民事訴訟法草案“將便捷和效率嵌入程序正義”[14]，繁簡分流就是實現這一目標的主要方式。②2020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方案》《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實施辦法》啟動繁簡分流改革?；鶎臃ㄔ涸陧槕焙喎至鞲母镞^程中簡易程序適用率達到63.8%，小額訴訟適用率達到19.3%[15]，基層法院這種大部分案件快速處理、簡便處理的民事訴訟現狀與四級法院審判職能定位改革提出“基層法院重在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16]之功能間存在偏差。加之，隨著糾紛處理的進一步下移，原屬于中院審理范圍的案件轉向基層法院審理，對目前基層法院所追求的訴訟效率目標產生阻梗。

除司法體制改革之外，“訴訟爆炸”也是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的重要現實語境。在人口增長、經濟發(fā)展與國家治理政策變革中[17]訴訟爆炸已經愈演愈烈，已然成為司法系統(tǒng)“超負荷運轉”根本原因。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不得不考慮兩項因素：一是案件數量的激增與不可控制性。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在將審判重心下沉到基層法院的過程中，雖然規(guī)定了部分案件的提級管轄規(guī)則，但由于“特殊類型的案件”需經過審查才可能確定是否申請?zhí)峒壒茌?。因此，絕大部分一審案件將會涌向基層法院立案庭，基層法院立案庭將成為案件提級管轄分流的關鍵，這意味著絕大多數民事糾紛將通過基層法院立案庭進入訴訟流程中。二是案件復雜程度的不可控制性。經濟發(fā)展中愈演愈烈的“訴訟爆炸”現象不僅意味著案件數量的激增，也意味著糾紛的多元、復雜化，四級法院審級制度改革率先在最高人民法院探索跨部門的合議庭組成形式，就是針對復雜、多元的“訴訟爆炸”司法環(huán)境的初步嘗試。

三、談功能：改革欲實現“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功能

正如錢穆教授所言“某一制度之創(chuàng)立，絕不是憑空忽然地創(chuàng)立，它必有淵源，早在此項制度創(chuàng)立之先，已有此項制度之前身，漸漸地在創(chuàng)立”。[18]5在進行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之前，最高人民法院已先后進行多次審判職能分工的調整③關于審級職能分工調整，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調整高級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商事案件的通知》（2015）、《關于明確第一審涉外民商事案件級別管轄標準以及歸口辦理有關問題的通知》（2017）、《關于調整部分高級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商事案件標準的通知》（2018）、《關于調整高級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事案件標準的通知》（2019）、《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調整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事案件標準的通知》（2021）。，推動審判重心下移。本次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依舊沿著這一方向，改革具體內容如下：

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具體內容完善民事、行政案件級別管轄制度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具體內容[3]完善案件管轄權轉移和提級審理機制改革民事、行政再審申請程序和標準完善最高人民法院審判權力運行機制逐步實現第一審民事案件主要由基層人民法院審理、少量由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特殊類型案件第一審案件管轄權上提一級與提級審理機制。優(yōu)化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的事由與程序。高級人民法院終審的案件原則上由高級人民法院負責再審。建立跨審理部門的五人以上大合議庭審理機制。

四級法院審級制度改革涉及民事、刑事、行政三大訴訟領域，涉及一審、二審、審判監(jiān)督三個訴訟階段，涉及對四級法院審判工作調整分工（審判重心進一步下沉，同時規(guī)定“特殊類型案件”的提級審理機制），涉及審級職能的專業(yè)化設定（基層人民法院重在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中級人民法院重在二審有效終審、精確定紛止爭；高級人民法院重在再審糾錯、統(tǒng)一裁判尺度；最高人民法院監(jiān)督指導全國審判工作、確保法律正確統(tǒng)一適用），也涉及新型跨部門審判組織形式的嘗試。本次改革看似較為龐雜，但其中深刻反映出改革所追求的兩項司法功能：“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

（一）糾紛解決

糾紛解決是司法實務界最看重的一項司法功能。以往學術界有關我國四級法院審級制度討論將重點放在四級法院需要具有不同的審級職能定位，從而發(fā)揮不同的審級功能。但是我國四級法院職能分工存在交叉重復，沒有類似英美式初審“事實審”、上訴“法律審”的特征區(qū)分。我國現有司法制度對這一現象也予以部分回應，例如在民事、行政、刑事訴法中均規(guī)定“事實不清”作為可以發(fā)回重審的一項事由。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7修正）第一百七十條第三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2018修正）第二百三十六條第三款；《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2017修正）第八十九條第三款。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對這一問題也所有關注，規(guī)定“基層法院重在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中級人民法院重在二審有效終審、精確定紛止爭?！盵16]但是這種審級定位也有所保留，即改革對于中基層法院的定位中更加強調的是“化解糾紛、定紛止爭”，而并非是英美法意義上的“事實審”與“法律審”。這是由于英美式區(qū)分初審“事實審”、上訴“法律審”的原因在于法院并不承擔“事實查明”的職責（這一職責屬于陪審團），而上訴法院僅對法律爭議進行審理的原因就在于固定初審陪審團查明的事實[19]，這種審級區(qū)別是單純的審判工作之分工，并非如我國學者所言的審級制度之專業(yè)化。筆者認為，糾紛解決才是司法的應然之義，美國法律辭典中甚至指出“法院就是為了解決爭議而設立的機構”。[20]對于審級制度而言，如何發(fā)揮司法的糾紛解決功能是比在形式上區(qū)分一審“事實審”、二審“法律審”更為科學、合理的選擇。

在司法工作中，法院通過訴訟程序完成對個案的糾紛解決。無條件的一審程序、二審程序以及有條件的再審程序本質上都是對審判權的“行使次數”，即司法在對個案投入相當的審判資源后即宣告對該案處理的終結。兩審終審制或者三審終審制本身并不是程序正當與否的根本，而在個案中對司法精力的投入以及在法律框架下對于糾紛的化解則更為根本。在本次改革中，司法之糾紛解決功能主要交由中基層人民法院承擔，但糾紛解決并非是一件易事，通常當糾紛進入訴訟程序即意味著雙方的矛盾達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

（二）規(guī)則治理

人民法院在判決書中對法律的正確適用及論證、在類案判決書之間追求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指導性案例和司法解釋等，無一不在體現著司法的規(guī)則治理功能。正如蘇力教授所言“僅僅抽象地理解法院的功能是解決糾紛顯然不夠?！盵21]208所謂規(guī)則治理，并非僅指最高人民法院政策形成功能[22]25，“規(guī)則治理”所包含的內容更加廣泛，在各級法院的司法活動中均存在著規(guī)則治理功能。當案件進入司法程序中，在無法通過調解、和解等方式解決的情況下，法院須通過判決說理對案件作出回應。然司法有其自身局限性，“一般說來，法院只適合通常也只能夠依據法律規(guī)則或司法先例來解決有關校正爭議的問題，即個案的糾紛。但在社會中常常有些糾紛，乍看起來是有關校正爭議的個案，隱含的卻是分配正義的規(guī)則問題。”[21]208例如侵權責任法領域存在著受害人與有危險是否需要分擔損害風險的問題，這在本質上是一個分配正義問題，恐無法通過裁判說理來進行清晰的界定，而需通過修改立法進行規(guī)定更為合理。但由于司法作為糾紛處理的最后一道防線的定位，以及司法沒有拒絕裁判的權利，司法必須通過判決對問題予以回應。司法實際上是先于立法而存在法治的“前線”，進一步說明司法需要滿足規(guī)則治理功能。

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對司法的規(guī)則治理功能予以高度重視，在糾紛解決功能主要交由中基層法院的同時，最高人民法院及高級人民法院承擔了相當的規(guī)則治理功能。正如部分學者所預判的“最高人民法院逐漸脫離事實審的司法功能，轉而作為全國法院的重大法律問題解釋與適用之統(tǒng)一的中樞機構，直接創(chuàng)制全國各級法院在類似案件中參照適用的指導性案例”。[23]本次改革對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確保法律正確統(tǒng)一適用”的目標、對高級人民法院提出“統(tǒng)一裁判尺度”的目標。改革前最高人民法院即承擔著“糾紛解決功能、法制統(tǒng)一功能”[22]25，改革后最高人民法院的糾紛解決功能一再被弱化，同時高級人民法院也需要承擔統(tǒng)一轄區(qū)內的裁判尺度的規(guī)則治理功能。但規(guī)則治理也非一件易事，有學者針對國外的司法統(tǒng)一進行研究發(fā)現，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消除所有以往已經頒布過判決中相互沖突的部分，從而維系法律傳統(tǒng)的始終如一，同時通過‘發(fā)現法律’降低未來發(fā)生相互沖突判決的可能性，兩者相結合才構成司法統(tǒng)一的真正內涵?！盵23]誠如“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訴訟，即便所有情節(jié)一致，主體也不一致，案件所處的地區(qū)與環(huán)境也不一致，審判的法官也不一致，在機械性司法尚未得到認可更毋寧作為一項社會公認之準則的前提下，應當理性看待司法對于法律的統(tǒng)一適用之追求，合理保持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

四、談結構：改革依托于法院結構與審級結構

如前文所述，司法是“始終運作中”的系統(tǒng)，不宜對其結構進行隨意調整。從現實主義視角談“為何是四級法院的結構”或者“為何是兩審終審的審級制度”均意義不大，因為司法系統(tǒng)已經在這種結構下運作多年且沒有引致系統(tǒng)的癱瘓。與部分學者認為我國四級法院兩審終審制與西方成熟司法系統(tǒng)不相一致就需要改的思路不同，筆者認為司法并非是為了完美的司法框架而服務，而是為現實社會而服務，對于司法的結構性改革一定要慎之又慎。有鑒于此，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未對目前的法院結構以及審級結構進行調整。改革需要牢牢把握我國司法系統(tǒng)中處于“熟人社會”中的法院結構以及具有“先后順位”特征中的審級結構。

（一）“熟人社會”中的法院結構

無論是法院內部還是上下級法院之間，毋寧均處在一種“熟人社會”的關系之中。有學者認為，上下級法院之間的關系問題主要原因在于人民法院組織法的規(guī)定比較模糊[24]——實則不然。“上下級法院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是一個令學者既著迷又頭痛、讓法官既依戀又排斥的關系”。[25]上下級法院之間關系復雜性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立法對于法院關系缺乏清晰的界定，而在于法院系統(tǒng)實際上處于一種“熟人社會”的關系之中。在這種關系中，法院之間、法院內設機構之間以及人員之間往往處于一種“保持聯(lián)系，保持距離”的狀態(tài)中，以既“獨立”又“合作”的工作模式推動著司法系統(tǒng)的運行。

上下級法院之間的熟人社會關系。上下級法院之間本身有著審判權分工關系和審判監(jiān)督關系。由于上級法院在審判監(jiān)督管理工作中對下級法院廣泛應用“數據化”的績效考核形式，以及上級法院在人事管理等方面對下級法院的決定性權力，讓上下級法院從表面上的審判權分工關系、審判監(jiān)督關系逐漸演變?yōu)橐环N下級對上級的“討好型”熟人社會關系。在這種社會關系中，最好的審判職能分工方式就是以標的額為準，因為這種分工方最為直觀且方便，也防止法院在熟人社會中為了維持關系而勉強承擔超過自己分工范圍的審判工作的一種保障。但是，以標的額為依據的審判職能分工實則無法與“法院等級越高、處理案件越難、越重要”的我國四級法院審級分工的基本思路相匹配。有鑒于此，本次四級法院審級定位改革逐步將以標的額為標準的審判職能分工一再弱化。與此同時改革積極確定以“特殊類型案件”為核心的審判權分工方式，但由于“特殊類型案件”本身雖然具有合理性的同時欠缺直觀可操作性，加之在訴訟爆炸的背景下，各個法院工作龐雜、應接不暇，很可能無法發(fā)揮“提級管轄”規(guī)則應有的審判職能分工功能。

法院內設機構之間的熟人社會關系。法院內設機構之間有著司法工作的分工關系，由于彼此之間專業(yè)領域有別，雖不存在競爭關系但容易產生分工問題，因此而形成一種“保守型”熟人社會關系。即內設機構之間對于權責劃分的清晰追求。

法院內部的熟人社會關系。法院內部的關系遠不像應然的法院內設機構之組織機理那樣純粹簡單，而可以稱為一種“綿密的科層化構造”。[24]而這種“綿密”特征，即是熟人社會關系的屬性。所有針對組織的改革最終都會由組織中的人來承擔。因此，從組織視角來看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是上下級法院之間的有關職能分工的改革。進一步看，是上下級法院業(yè)務部門對接的改革。再進一步看，是法院工作人員聯(lián)系、銜接而推動的改革。這種聯(lián)系和銜接，從之前的幕后請示，轉為現在四級法院規(guī)定的提級管轄，這是一個好的模式，但并非是一個好的標準。

（二）“先后順位”天然特征中的審級結構

在審級結構中始終存在著“先后順位”，即一審在先，二審、再審在后。一審實際上工作量最大，因為一審需要對案件進行自然語言向法律語言的轉換，同時要對案件的全部信息進行篩選、提取，在此基礎上對案件的事實認定和證據適用進行判斷，并且正確適用法律形成判決。一審本身可以看作是審判工作投入的最完整階段。與一審相比，二審可以不用開庭，可以在一審法官已經完成的審判工作基礎上對案件爭議進行審查，并作出維持原判、依法改判或發(fā)回重審的裁判；再審在一審或二審之后，也是建立在先前審判工作的基礎上進行審理，再審面對的問題更多的是申請再審的審核而并非是再審案件的審理，因為再審案件本身相比于一審、二審案件占比較少，但是在決定再審之前就需要花費時間精力去審查大量的再審申請，再審的工作量并不僅僅體現在對于再審案件的審理中，還有對大量再審申請的審查。因此，看似一審、二審、再審的專業(yè)化區(qū)分，實際上卻完全是不同的工作量和側重點。

五、談匹配：結構與功能的良性匹配建議

如前述，在改革中，中基層法院不僅需要承擔司法的糾紛解決功能，更需要承擔規(guī)則治理功能；而最高人民法院及高級人民法院的糾紛解決功能一再被弱化，重在發(fā)揮規(guī)則治理功能（如下表所示）。

最高人民法院功能 糾紛解決規(guī)則治理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糾紛解決規(guī)則治理重在規(guī)則治理重在規(guī)則治理

司法功能與法院結構進行匹配，發(fā)現兩點問題：一是以“特殊類型案件”為依據的提級管轄制度極其不易操作，上級人民法院擁有絕對的決定權，下級人民法院始終處于被動地位，致使其無法通過提級管轄制度實現案件的良性分流。二是改革關于各級人民法院的審級職能定位“基層法院重在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中級人民法院重在二審有效終審、精確定紛止爭。”[16]這種要求極易在我國法院結構中轉化為以數字化指標為核心的績效考核任務，無形中造成中基層法院審判壓力驟增；也將“終審不終”這一基于多重因素（中國法治文化對實質正義觀的追求、當事人對于自身利益的追求等）共同造就的問題，直接交由中級人民法院解決。

司法功能與審級結構進行匹配，發(fā)現目前各級法院在審級結構的工作量不盡相同。由于每個案件中均涉及“糾紛解決”，中基層法院在對案件進行審判的過程中必然涉及到對法律規(guī)則的適用進行解釋，實際上本身就涵蓋了規(guī)則治理的功能。而較高層級的法院（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承擔的“統(tǒng)一法律適用”“統(tǒng)一裁判尺度”的任務本身比較模糊，恐無法清晰衡量作量。根據本文第一部分論述，在推進審判重心下移的過程中，關于人力資源的調配往往具有后發(fā)性，且需要考量司法人員作為“社會人”[26]的復雜屬性。改革關于各級法院的工作量配比存在不平衡，極易將“中國司法”推向“基層司法”，對于老百姓來說更是如此“老百姓感受到法治，根本不是最高法院如何，也不是學者的論述，他們看到的就是基層司法?！盵27]442

或許我們應該認識到“并非所有符合目的的手段都是合理”。[28]序（二）為保持“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雙重功能在我國現實法院結構和審級結構的框架下得以良性匹配，筆者認為，應當從以下兩方面進行改良：

（一）改良提級管轄規(guī)則：避免“中國司法”走向“基層司法”

提級管轄規(guī)則是平衡各法院審級職能分工、避免“中國司法”逐漸走向“基層司法”一把利劍。根據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內容，中級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對于“特殊類型案件”可以進行提級管轄，但該提級管轄制度建立在下級法院申請、上級法院同意的規(guī)則之間，相當于訴訟的“入口”集中于下級法院。改革目前設計的提級管轄規(guī)則需要通過上下級法院的部門溝通、人員溝通等最終才會確定案件是否能夠提級管轄，無形中增加司法工作難度。同時，在提級管轄規(guī)則中上級法院具有絕對的決定權，下級法院始終扮演著被動角色，不利于審級職能的合理分工。建議去除提級管轄規(guī)則中“上級法院的絕對決定權”，規(guī)定由“下級法院院長以及審判委員會討論認為案件符合‘特殊類型案件’的條件時，即可將案件轉移到上級人民法院”的保障性規(guī)則。下級法院作為司法的前線，應當具有分流案件、反映困難的保障性權力。

（二）改良審判監(jiān)督規(guī)則：讓頂層司法機關“接地氣”

改革規(guī)定“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原則上由高級人民法院進行審判監(jiān)督”，只有當案件存在“法律適用爭議”或“經過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時才可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從表面上看，這一規(guī)則似乎是在弱化最高人民法院“糾紛解決”功能，實則只是對再審申請的“審查工作”的轉移，即意味著最高人民法院可以從繁重的再審申請審查工作中挪出精力，更好地為實現“規(guī)則治理”功能而服務。但是，目前的審判監(jiān)督功能仍然有局限性：在進一步推動審判重心下移的過程中，中基層法院處理的絕大多數案件無法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流向最高人民法院，導致頂層司法機關對于基層司法實況的陌生。有學者坦言“絕大多數案件終審權由較低級別的法院掌握必然會減少級別更高的法院審理案件的機會，既不利于這些法院中的法官們培養(yǎng)實際斷案的經驗，也削弱了他們對下級法院進行審判監(jiān)督的能力”。[29]由此可見，一再被壓縮審判業(yè)務空間的最高人民法院，將會造成其審判工作經驗的不足。長此以往，最高人民法院由于“不接地氣”而缺乏對真實司法生活的直觀感受。因此，建議改良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監(jiān)督規(guī)則，對于“法律適用爭議”或“經過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中基層法院的生效裁判案件，可以層層上報到最高人民法院，由最高人民法院甄別是否進行審判監(jiān)督，從而保障頂層司法機關對于社會糾紛的相對接觸。

結 語

中國司法始終處于“改革的司法”或“司法的改革”中，前者代指司法系統(tǒng)進行創(chuàng)新優(yōu)化，走向更為科學合理，具有主動性；后者代指司法系統(tǒng)運行中存在問題，需要解決，具有被動性。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從表面上看屬于“司法的改革”，即司法中存在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不明、分工不清的問題，需要解決。然而，以處于正常運作中的司法系統(tǒng)為視角，筆者認為上述問題并非實質性問題，并未造成司法系統(tǒng)的癱瘓或紊亂。從改革內容來看，四級法院的審級職能定位所追求的司法的“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的雙重功能具有合理性。但是如何實現上述功能，需要對于“持續(xù)運作中”的我國司法系統(tǒng)的結構進行準確把握——“熟人社會”關系中的四級法院結構和“先后順位”天然特征中的審級結構。上述改革如欲實現“糾紛解決”與“規(guī)則治理”的雙重功能的良性落地，需要以平衡工作量為導向，對改革部分內容進行調整：一是改良提級管轄規(guī)則，使其更具有操作性和合理性；二是改良最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監(jiān)督規(guī)則，使最高人民法院“接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