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校里的歡聲和校園里的花都溶解在靜沉沉的夜氣里。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幾,一簇,又一簇。我聽見鐘聲,像一個比喻。我沒有數(shù),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著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鐘繩弄得容易發(fā)潮了,他換了一下手。掛鐘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干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樹上落下來的;它們的根須已經(jīng)彼此要呵癢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jīng)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鐘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里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绊嵚珊蜕铣梢惑w,如鐘聲。”我活在鐘聲里。鐘聲同時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歲。一種荒唐繼續(xù)荒唐的年齡。
……
水面簡直沒有甚么船。一只鷺鷥用青色的腳試量水里的太陽。岸上柳樹枯干子里似乎已經(jīng)預備了充分的綠。左手珠湖籠著輕霧。一條狗追著小輪船跑。船到九道灣了,那座廟的朱門深閉在逶迤的黃墻間,黃墻上面是藍天下的蒼翠的柏樹。泠泠的是寶塔檐角的鈴聲在風里搖。
選自汪曾祺著、李建新編訂《菰蒲深處》
賞析
提起鐘聲,如今的人們大約會想起坐落在孤山野林中的寺廟,到了飯時,或許有師傅特意撞一下鐘。又或是逢到節(jié)日年假,照例敲響廟堂鐘聲來祈求安福。此外,寶塔檐角的風鈴聲也是很好聽的,如同汪曾祺形容的那樣,“泠泠的是寶塔檐角的鈴聲在風里搖”,寫得極輕、極美。它們總是在微風漸起時泠然作響,就像振翅飛起的群鳥,翩翩在空中舞動蕩漾,而這份聲音和響動卻總讓人感到安寧祥和。
其實,就在二三十年前,鐘聲還時常出現(xiàn)在校園里,提醒師生們上下課。這應該是距離人們?nèi)粘I钭罱溺娐暳T。正因為此,一般的學校都少不了一位打鐘的師傅,或是門衛(wèi)兼職,或是無課的老師匆忙去打一下。現(xiàn)在的校園或許也還會有一口大鐘,但常常是作瞻仰之用,四周也往往被圍起來,本來是發(fā)聲的器物,卻僅用來看了。除開偏遠地區(qū),現(xiàn)在大概也很少再有學校以鐘聲來提示上課、下課的時間了。那下課后隨著鐘聲涌出教室的歡笑與空氣中的厚沉鈴音互相交錯,上課時的鈴聲仿佛一口收束起鼎沸人聲的袋子。這些感受和這樣的氛圍,恐怕很多時候都只能隔著影視屏幕領受一下了。我以前就讀的小學也有這樣一口鐘,因為它靠近老師們的辦公室,我內(nèi)心頗為忌憚,從未仔細打量過。有時老師會提前一小會兒打鈴,因為學生們在小小的校園里,實在是吵得頭痛難耐,這樣情境下的鐘聲也會帶著莫名的煩躁,仿佛在說:“安靜!快進教室!”
已經(jīng)時隔多年,但那以手牽繩的身影,以及隨后回蕩在校園上空的鈴聲,總是在記憶中不曾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