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
千百年來,西湖以各種模樣出現(xiàn)在文人的筆下,回蕩在樂工的琴聲里,氤氳于畫師的水墨中……如此,我們得以從那些淡淡的印痕和無盡的回憶中窺見西湖的風(fēng)韻和作者的情思。
若以朝圣者的姿態(tài)面朝西湖,那么,遠(yuǎn)方的風(fēng)吹來的便不只是山水縹緲的輪廓,還有無聲但濃烈的往事。仔細(xì)聽,許多聲音匯聚在了一起,仿佛在為西湖唱頌歌,又仿佛打開了某個時間的出口,留下了一點漣漪。
西湖永遠(yuǎn)值得歌頌。當(dāng)“詞”這種配合著音樂來歌唱的抒情詩體出現(xiàn)時,西湖便成為了歌唱的對象,宋人對此做出了稠而密的探索。宋初隱士潘閬晚年“長憶錢塘”,唱著“不是人寰是天上”“臨水傍山三百寺”“湖上春來無限景”……這些詞經(jīng)由傳唱,為遠(yuǎn)方的人們捎去了有關(guān)南方的迷人想象。更為知名的西湖詞出自柳永。在北宋,柳永是知名的填詞人,“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他的地位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方文山。他寫西湖“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城?nèi)歌伎爭相唱之,據(jù)說,這首《望海潮》唱到了北國,金人動了心,加速了南侵的步伐。這種說法未免牽強,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柳詞的能量和藝術(shù)的影響力。那時候的西湖歌,唱出了“東南第一州”的自信與榮耀。南宋將亡時,也有大量西湖歌出現(xiàn),像《沁園春》曲調(diào)愛好者陳人杰就寫過“恨孤山霜重,梅凋老葉,平堤雨急,柳泣殘絲”,從詞句上看,歡欣的場景一去不返,家國恐不在的痛開始一點點蔓延。遺憾的是,宋詞的曲調(diào)沒有留下來,今天,我們唱不出古人那種喜悅或悲戚,只能從語言的表情中想象那時音樂的美。
到了元朝,西湖邊的歌是竹枝詞。竹枝詞繼承了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特點,在形象、音調(diào)、表現(xiàn)手法上頗有民歌的特色,而且,竹枝詞的內(nèi)容取自民間,很接地氣。西湖竹枝酬唱的發(fā)起人楊維禎不僅自己寫竹枝詞,還邀請一群文友共唱西湖,聽聽——
蘇小門前花滿株,蘇公堤上女當(dāng)壚。南官北使須到此,江南西湖天下無。
鹿頭湖船唱赧郎,船頭不宿野鴛鴦。為郎歌舞為郎死,不惜珍珠成斗量。
我們同樣無法再現(xiàn)那時的音樂,但依稀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流淌于民間的真摯。
歌唱大概是直抒胸臆的最好方式了,那些唱給西湖的歌,亦是唱給此城中的自己,唱給時代中的一瞬。
到了民國,隨著唱片業(yè)的興起,西方音樂元素逐漸融入,大量音樂人才成長起來,西湖歌變得更加絢爛。當(dāng)時的西湖歌多是電影插曲或主題創(chuàng)作,隨著電影熱播或特定人群的傳唱成為當(dāng)時的流行歌曲。許多文人都為西湖作過詞,而后成了歌。李叔同以學(xué)堂樂歌的形式,借用蘇格蘭作曲家麥肯齊的一支曲子,創(chuàng)制了合唱曲《西湖》,歌曲通篇鋪滿了對西湖的贊美之詞——
看明湖一碧,六橋鎖煙水。塔影參差,有畫船自來去。垂楊柳兩行,綠染長堤。飏晴風(fēng),又笛韻悠揚起。看青山四圍,高峰南北齊……
徐志摩在雷峰塔倒塌前寫過一首叫作《月下雷峰影片》的詩,這首詩仿佛有一雙夢幻的眼睛,看盡了喧囂與寂寞,將月光下的西湖娓娓道來: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
這首詩后來由賀綠汀譜了曲,制成《雷峰塔影》一歌,作為1936年由史東山導(dǎo)演,王人美、金山主演的電影《長恨歌》的插曲,在“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中,影片開篇的杭州故事多出了些許浪漫迷人的色彩。此外,歌星李麗華唱過《西湖春》,龔秋霞、白光唱過《柳浪聞鶯》,周璇唱過《人人都說西湖好》,這些歌在如今聽來依舊韻味十足。
20世紀(jì)50年代創(chuàng)作的《南屏晚鐘》也是一首長盛不衰的西湖歌,不斷被翻唱,不斷滲透出新的生命力。歌的內(nèi)容看似與西湖關(guān)系不大,講的是少女誤入密林,忽逢意中人(不知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南屏晚鐘響起,一切歸零,但相思的種子卻已埋入心中。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及作詞人陳蝶衣的處境,不難從那一聲南屏晚鐘里聽出一份對家國的懷戀和游子思?xì)w卻不能歸的遺憾。詞寫到這個程度,可謂上乘。加上作曲人王福齡巧妙地運用了帶有再現(xiàn)的三段式的曲式,讓歌曲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實現(xiàn)了主題的升華。
唱給西湖的歌始終都在。如今,西湖邊的音樂噴泉會準(zhǔn)時唱起《人間西湖》,這支歌唱出了人們心中的西湖,也唱出了千年不變的情意。聽第一遍時,我們先聽詞,王水法老師寫的詞頗具古韻,歌詞婉轉(zhuǎn),連接古今:
我的心中有一座湖,
遠(yuǎn)山近水入畫圖,
桃紅柳綠春來早,
客來客往船如故。
山外山,樓外樓,
留下浪漫愛滿湖。
天上明珠,人間西湖,
多少美麗傳說,
風(fēng)流千古……
第二遍我們聽旋律,曼妙動人的曲出自著名作曲家印青和他的女兒青年作曲家印倩文之手,他們深諳西湖與音樂的特殊關(guān)系,讓西湖隨著音樂流轉(zhuǎn)。隨著音樂噴泉的舞動,人們似乎在那一刻遇到了永恒。
欣賞完音樂噴泉,可以往曲院風(fēng)荷去,看一場《印象·西湖》演出,在那兒,能聽到一支《印象西湖雨》,“雨還在下,落滿一湖煙;斷橋絹傘,黑白了思念;誰在船上,寫我的從前;一筆誓言,滿紙離散……”獨特的女聲唱著這樣的詞,讓這支歌更具空靈美和藝術(shù)感。在極具視覺沖擊感的演出場景映襯下,人們仿佛置身無我之中,在心中蕩起了波紋。
這些年,太子灣公園若辦音樂節(jié),來演出的樂隊總會有幾支會唱關(guān)于西湖的歌。這些歌可能不那么知名,但總能觸動你的心。痛仰樂隊來演出的話,一定會唱《西湖》,這首歌乍一聽十分平淡,當(dāng)聽到“再也沒有留戀的斜陽,再也沒有了倒映的月亮,再也沒有醉人的暖風(fēng)”時,你一定能體會到輕快中那一點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但心尖某個未知的角落已經(jīng)被摳了一下。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西湖,那些唱給西湖的歌也是唱給每個人的歌。這些歌面貌各一,卻都有一張面孔,因為它們唱的是西湖,是人間,也是最深的自己。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