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象明, 劉 鵬, 張 艷
(1.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北京 100083; 2. 國家核應急響應技術支持中心, 北京 100071)
為了營造良好的核電行業(yè)發(fā)展環(huán)境,順利推進核電站建設,政府、專家以及核電企業(yè)管理者(以下統(tǒng)稱“核電風險管理者”)在與公眾溝通的過程中,極力宣傳核電是安全、清潔和高效的能源,發(fā)生事故的概率極低且應對措施充分。然而,美國三里島、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以及日本福島等核電站重大核事故的發(fā)生使得這種宣傳陷入被動局面,引發(fā)了公眾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危機。福島核事故后,德國和瑞典宣布放棄核電發(fā)展計劃,原因在于公眾對于核電發(fā)展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改變[1]。方薌和張曉超在對大亞灣核電站周圍43位居民的訪談中發(fā)現(xiàn),其中的24人表現(xiàn)出恐懼和擔憂,8人表現(xiàn)出無奈地接受和不信任,其他人則對此表示習以為常。對當地居民而言,恐懼和擔憂是主流態(tài)度,而且普遍表示不愿意在該地再建設新的核電項目[2]。
當前,中國環(huán)境壓力日益增大,能源需求不斷增加,能源結構轉型迫在眉睫,發(fā)展核電是一種較為理想的選擇。國家將“安全有序發(fā)展核電”確定為指導方針[3],表明中國仍將繼續(xù)發(fā)展核電。但是,核電站及相關核設施選址屢遭周邊居民的抵制,大規(guī)模群體性事件時有發(fā)生,制約了中國核電站及相關核設施建設的推進。
西方學者將核設施視為一種典型的鄰避設施[4],即當地居民因擔心此類設施的修建和運行會對環(huán)境質量、資產價值和身體健康等帶來不利影響,從而予以強烈的、堅決的和有時高度情緒化的集體反對甚至抗爭[5]。李永展和何紀芳在對鄰避設施進行等級劃分時,將核能發(fā)電廠歸為具有高度鄰避效果的設施[6]。陶鵬和童星結合鄰避設施的分類,將核電站劃歸為風險聚集類設施,即風險高,發(fā)生概率低,一旦發(fā)生事故必然造成巨大的人員和財產損失的設施[7]。對鄰避設施的不斷研究發(fā)現(xiàn),核電站雖然具有鄰避設施的一般特征,但核設施較其他類型的鄰避設施具有安全系數更高、事故概率更低、對環(huán)境幾乎零污染以及管理更加嚴格和規(guī)范等優(yōu)勢。據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中國所有投入運行的核電機組尚未發(fā)生過國際核與輻射事件分級投入表中二級 以上的事件或事故[8]。但良好的運營記錄并沒能消除公眾對核電站安全的擔憂,公眾對核電站的恐懼和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不信任仍然普遍存在。如何緩解公眾的恐核心理并提高公眾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是一項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
公眾為什么恐核?為什么不愿意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有關這方面的研究文獻較為豐富。李煒煒等認為,中國核電站開放程度低、核電技術知識復雜和居民普遍缺乏科學素養(yǎng)等是公眾產生不信任的主要原因[9]。潘自強等認為,中國核電行業(yè)較強的保密性和長期的封閉性,是導致公眾對核電行業(yè)了解程度較低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公眾與核電站接觸較少,對核電站較為陌生;另一方面,核電技術知識復雜,公眾難以理解[10]。為此,中國核電管理部門通過采取開展核電知識科普講座、邀請公眾參觀核電站和增加核電站曝光度等措施,以期提高公眾對核電站的熟悉度,降低核電站的神秘感,從而提升公眾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事實上,核電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提升遠比上述描述的復雜。筆者觀察到,在涉核鄰避沖突事件中,參與抗爭的并非全是公眾,一些專業(yè)人士也參與其中,并起著重要的作用。所以,提高公眾對核電站的熟悉度和核電知識水平,對緩解公眾的恐核心理和提升其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似乎都比較有限。另外,對公眾而言,通過科普宣傳等讓他們像專家一樣精通核電知識并理解核電風險是困難且漫長的過程。如果公眾無法達到專家的認知水平,是否意味著他們永遠不會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這顯然與實際不符。換言之,即使公眾對核電站不熟悉,也有可能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
那么,公眾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該遵循怎樣的邏輯?哪些因素會影響公眾的核電風險感知水平和其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以及應該如何重塑核電風險管理者的可信任度?筆者在尼克拉斯·盧曼和安東尼·吉登斯等人的思想的基礎上,嘗試構建信任建立的解釋框架,并結合對中國核電站周邊居民進行調查后獲得的數據,對上述框架進行檢驗,以期為探索如何提升居民對中國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提供理論解釋和實證支持。
20世紀70年代后,西方學界關于信任的研究開始興起。尼克拉斯·盧曼認為,信任是指對某人期望的信心,是生活的基本事實,信任主要存在于人際關系中,是基于事實產生的心理預期,熟悉是信任的前提。然而,尼克拉斯·盧曼還意識到,社會的不斷分化導致了社會秩序的復雜性,使得個體之間需要加強協(xié)作,由此對信任產生了極大的需要[11]。雖然,這種信任越來越不迎合熟悉,而是需要包容那些不確定的、缺乏安全性的和難以預測的事件[12]。受尼克拉斯·盧曼思想的影響,安東尼·吉登斯指出,信任與時間和空間的缺場有關,前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時空維度都是受“在場”的支配,即地域活動的支配。當現(xiàn)代性日益把空間從地點中分離出來,從位置上來看,遠離了任何給定的面對面的互動情勢。時空分離造成了社會系統(tǒng)的“脫域”,即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lián)中脫離出來,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13]18。所有的“脫域”機制(包括象征標志和專家系統(tǒng))都依賴于信任,即對某人或者某物之品質或屬性,以及對某一陳述之真實性所持有的信心或者信賴的態(tài)度[13]23。如此,信任與“在場”和熟悉逐漸分離,蛻變成權威、責任、義務和文化等,就像外行人對專家的信任,既不依賴于是否完全參與這些過程,也不依賴于精通專家所具備的知識[13]78。
根據上述理論,可以將信任的建立分為兩種途徑:一種是“在場”,即熟悉條件下建立的信任;另一種 是“不在場”(或“脫域”),即不熟悉條件下建立的信任。這兩種信任遵循以下邏輯:
首先,“在場”條件下的信任建立遵循熟悉邏輯,即信任是在人們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熟悉的基礎上產生的。信任的建立需要人們與特定風險系統(tǒng)長時間接觸、觀察、體驗和交往,人們與特定風險系統(tǒng)的接觸程度和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知識的掌握程度,以及與風險管理者之間的互動頻次等是影響信任的關鍵因素?!霸趫觥鼻榫诚滦湃蔚慕?,本質上是人們以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事實的了解為依據,來判斷風險管理者是否值得信賴。如果值得信賴,則越熟悉越信任;反之,則越不信任。就核電站項目而言,公眾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則是建立在公眾對核電站熟悉的基礎之上的?;谏鲜龇治?,筆者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1a.當人們對核電站越熟悉時,對核電風險的感知水平越低。
假設1b.當人們對核電站越熟悉時,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就會越高。
其次,“不在場”條件下的信任建立遵循恐懼邏輯。具體而言,當人們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不熟悉時,即公眾處于“無知”狀態(tài)時,面對特定風險會心生恐懼,而且越“無知”,越恐懼。為了克服對風險的恐懼,人們往往需要依賴有經驗的人的判斷來識別和判斷風險,并由此決定是否接受風險。正是由于人們越“無知”越恐懼,越需要依賴他人,并向他人“投放”信任,所以,恐懼邏輯下的信任有兩個前提:一是 個人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的了解有限,無法獨立識別和判斷風險。二是因需要做出接受或者拒絕風險事物的決定,從而需要依賴他人的判斷。例如,人們在面對某些風險事物時,選擇相信專家,則可以幫助他們減弱對未知風險的敏感度,克服對風險的焦慮,進而選擇接受風險事物。當然,人們也有可能將信任投向專家的對立面,如一些偽專家和騙子等,這將增加人們對未知風險的敏感度,致使人們拒絕某些風險事物。
在“無知”狀態(tài)下,人們會相信誰?是選擇相信風險管理者還是一些偽專家和騙子等,取決于個人在早期生活中獲得的基本信任的“劑量”[13]82,即主要受人們對過去利益和損益判斷的影響,包括經濟利益、安全利益和環(huán)境利益等,如“我雖然不了解風險本身,但這樣做對我(沒)有利,所以(不)信任”。就筆者所研究的核電站項目而言,當人們基于過去的事實,認同核電站建設帶來的收益時,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就會提高;當發(fā)生重大核事故,了解到核事故造成的巨大損失時,這種信任度就會降低。所以,個人關于“風險—利益”的理性計算就會成為影響信任度的關鍵因素?;谏鲜龇治觯P者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2a.當人們對核電站帶來的收益認同度越高,對核電風險的恐懼程度就會越低。
假設2b.當人們對核電站帶來的收益認同度越高,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就會越高。
信任的恐懼邏輯與信任的熟悉邏輯不同。信任的恐懼邏輯是公眾因“無知”而心生恐懼,從而產生信任需求。此時,公眾雖然缺乏對特定風險技術知識的掌握,對風險不熟悉,不了解其背后的風險管理者,但如果風險管理者能夠及時滿足他們的信任需求,維持“無知”公眾對其的信任是可能的。如果風險管理者不能滿足公眾的信任需求,偽專家和騙子等就有可能利用公眾的恐懼心理,偽裝成知情者,騙取“無知”公眾的信任。但恐懼邏輯下建立的信任具有脆弱性,公眾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所信任的對象有欺騙行為,信任就會瞬間被破壞殆盡。
與恐懼邏輯相比,在熟悉邏輯條件下建立起信任是相對困難的,需要長時間的接觸、觀察和溝通,但信任一旦建立也不容易被破壞。例如,人們經過長時間的交往而選擇相信某人是好人,當這一人偶然做一次壞事時,人們仍然愿意相信這個人是個好人,只有當這個人連續(xù)做壞事且被發(fā)現(xiàn)時,信任才會逐漸消失。在信任的熟悉邏輯下,隨著公眾對特定風險系統(tǒng)熟悉度的增加,其自身就能判斷風險,對風險管理者的依賴就會減弱。此時如果人們對風險的判斷與風險管理者一致,則會信任風險管理者;反之,則會產生分歧。因此,對于爭議性較大的風險系統(tǒng),如筆者所研究的核電站項目風險,有時就會出現(xiàn)部分對該風險系統(tǒng)比較了解的專業(yè)人士參與抵制鄰避設施的現(xiàn)象。
在核電站有關部門負責人的協(xié)助下,通過問卷網向中國部分在運核電站周邊50 km范圍內的居民發(fā)放調查問卷,并于2021年7月12日—19日共收回有效問卷1 104份。其中,男性受訪者572人,女性受訪者532人。這些受訪者中,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為5 km以內的占比為17.5%,5~10(含)km的占比為26.2%,10~20(含)km的占比為21.4%,20~30(含)km 的占比為18.0%,30~50(含)km的占比為16.9%。受訪者分布情況,如圖1所示。
圖1 調查樣本分布情況
1. 因變量
筆者研究擬定并選取了9個測量核電站周邊居民對核電站安全態(tài)度的題目,這些題目全部采用李克特5級 評分法,設計“完全不同意”“不太同意”“一般”“比較同意”和“完全同意”5個答案。在數據分析過程中,對其分別賦值為1~5分,分值越高表示居民對該陳述越認同。9個測量題目按平均得分大小排序,統(tǒng)計結果如圖2所示。
圖2 居民對核電站安全態(tài)度測量結果
由圖2可知,從左到右按照平均得分由高到低排列,排名1~5的為核電站安全信任評價的題目,排名6~9的為核電站風險評價的題目。通過對平均得分進行比較可知,核電站安全信任評價題目的平均得分比核電站風險評價題目的平均得分高。上述結果表明,當前中國核電站周邊居民對核電站安全的信任度較高,對核電站風險的恐懼程度較低。
通過探索性因子分析,將9個題目降維(Cronbach’sα值為0.827,KMO值為0.873),旋轉后提取兩個公因子,分別為風險感知因子和風險管理者信任因子,結果如表1所示。風險感知因子是指居民對核電站風險的恐懼程度,得分越高,表明居民對核電風險的恐懼程度越高;風險管理者信任因子是指居民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得分越高,表示居民越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筆者將風險感知水平和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作為因變量,分別探索二者與居民的核電站熟悉程度和核電站收益認同兩個自變量之間的關系。
表1 探索性因子分析結果
2. 自變量
第一個自變量為核電站熟悉程度,是指核電站周邊居民對核電站的熟悉程度。居民要想了解核電和熟悉核電站,通??梢酝ㄟ^核電技術知識學習、直接接觸和觀察核電站以及與核電風險管理者互動來實現(xiàn)。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越高、與核電站接觸越深且與核電風險管理者互動越頻繁,表明對核電站越熟悉。筆者將核電站熟悉程度又分為3個自變量,即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和互動參與程度,分別探索其與因變量風險感知水平和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之間的關系。這3個自變量的測量方法如下:
核電知識水平,通過測量居民參與核電知識學習的情況獲得。在問卷中設計了4個關于居民核電知識學習參與情況的題目。每個題目設置“是”和“否”2個選項,選“是”得1分,選“否”得0分。將4個題目賦予相應權重,結果累加,用加1的方法調節(jié)得0分的現(xiàn)象。分值越高表示核電知識水平越高。
核電站接觸深度,通過測量居民與核電站的接觸深度獲得。在問卷中設計5個選項,分別為“沒去過核電站”“去過核電站外,能看見核電站一些設施,沒進到核電站內”“去過核電站內,僅短暫停留,如科普性參觀”“去過核電站內,長時間停留,但沒有進入反應堆廠房”和“去過核電站內,長時間停留,并進入過反應堆廠房內”,對這5個選項,分別賦值1~5分,分值越高表示與核電站接觸度越深。
互動參與程度,通過測量居民參與與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互動情況獲得。在問卷中設計了5個居民參與與風險管理者互動的題目,每個題目設置“是”和“否”2個選項,選“是”得1分,選“否”得0分。將得分累加,用加1的方法調節(jié)得0分的現(xiàn)象。分值越高代表互動參與程度越深。
第二個自變量為核電站收益認同,是指核電站周邊居民對核電站建設帶來收益的認同。筆者又將其分為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2個 自變量,分別探索其與因變量風險感知水平和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之間的關系。2個變量的測量方法如下:
個人收益認同,通過居民對核電站建設所帶來的個人收益評價測量。設計了4個關于居民個人收益評價的題目,按照李克特5級評分法,將答案分為“非常同意”“比較同意”“一般”“不太同意”和“非常不同意”5個選項,分別賦值5~1分。將各題目得分累加取平均值來表示居民個人收益認同,分值越高表示個人收益認同度越高。
社會效益認同,通過居民對核電站建設所帶來的社會效益評價測量。測量方法與個人收益認同測量方法類似,分值越高表示社會效益認同度越高。
3. 控制變量
將個體特征作為控制變量,包括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月均收入、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和在本地居住時長。其中,性別,女性賦值為0,男性賦值為1;年齡分為“18歲以下”“18~29歲”“30~45歲”“46~60歲”和“60歲以上”5個組別,分別賦值1~5;受教育程度,從“小學及其以下”至“博士研究生”分為7個組別,分別賦值1~7;月均收入從“0”至“9000元 以上”分為7個組別,分別賦值1~7;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分為“5 km及以內”“5~10(含)km”“10~20(含)km”“20~30(含)km”和“30~50(含)km”5個 組別,分別賦值5~1,距離越近得分越高;本地居住時長分為“1年以內”“1~3年”“4~6年”“7~10年”和“10年及以上”,分別賦值1~5,分值越高表示居住時間越長。
變量測量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變量測量結果
為了保證多元線性回歸結果的可靠性,筆者對主要變量進行了Pearson相關系數檢驗,如表3所示。研究發(fā)現(xiàn),除個人收益認同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相關系數達到0.639外,其他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均不超過0.600,說明變量之間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3 變量的Pearson相關系數檢驗
由表3可知,風險感知水平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無顯著相關性。而風險感知水平與核電站知識水平、核電接觸深度和社會效益認同呈顯著負相關,即核電知識水平越高、核電站接觸度越深、社會效益認同度越高,風險感知水平越低。風險管理者信任度與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互動參與程度、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呈顯著正相關,即核電知識水平越高、核電站接觸度越深、互動參與程度越高、個人收益認同度越高和社會效益認同度越高,對核電風險管理者越信任。
一般而言,多元線性回歸分析比單一變量的相關分析更加有效。為探究自變量和因變量之間的關系,筆者構建了多元線性回歸模型。表4是以風險感知水平為因變量的多元線性回歸結果,表5是以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為因變量的多元線性回歸結果。
表4 風險感知水平的多元線性回歸結果
表5 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多元線性回歸結果
表4和表5中的多元共線性診斷中的方差膨脹因子(VIF)最大值均小于10,表明各模型中的自變量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模型1,以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月均收入、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和本地居住時長為控制變量,以風險感知水平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分析。由表4可知,年齡對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有顯著影響,即年齡越大,風險感知水平越低。性別、受教育程度、月均收入、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距離和本地居住時長對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均無顯著影響。模型2在模型1的基礎上,加入了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和互動參與程度3個自變量,發(fā)現(xiàn)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與風險感知水平呈顯著負相關,即核電知識水平越高,風險感知水平越低;與核電站接觸度越深,風險感知水平越低。而互動參與程度與風險感知水平無顯著相關性,即居民與核電風險管理者互動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模型2表明,核電站熟悉程度的3個自變量中,只有提高核電知識水平和核電站接觸深度才是降低居民風險感知水平的有效途徑。模型3在模型1的基礎上,加入了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2個自變量,發(fā)現(xiàn)社會效益認同與風險感知水平呈顯著負相關,即居民的社會效益認同度越高,風險感知水平越低;而個人利益認同與風險感知水平無顯著相關性,表明即使居民認為核電站能給自己帶來收益也不能降低他們對核電風險的恐懼。模型4將以上所有自變量均代入,發(fā)現(xiàn)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與風險感知水平的顯著相關性依然存在,而社會效益認同的顯著相關性被替代,說明核電知識水平和核電站接觸深度對個人收益認同具有替代效應,而且核電知識水平和核電接觸深度對風險感知水平的影響比較穩(wěn)定。因此,提高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并且增加居民的核電站接觸深度是緩解居民恐核心理的有效方法,僅僅依靠與核電風險管理者互動,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社會效益認同對風險感知水平的影響并不穩(wěn)定。另外,年齡與風險感知水平之間呈顯著負相關,即年齡越大,風險感知水平越低。模型1~模型4為進一步解釋風險管理者信任度提供了參照。
模型5,以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月均收入、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和本地居住時長為控制變量,以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分析。由表5可知,性別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顯著正相關,且男性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高于女性;月均收入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顯著負相關,即月均收入越高反而風險管理者信任度越低。年齡、受教育程度、居住地與核電站之間的直線距離和本地居住時長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無顯著影響。模型6 在模型5的基礎上,加入核電知識水平、核電站接觸深度和互動參與程度3個自變量,發(fā)現(xiàn)這3個 自變量均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顯著正相關,即核電知識水平越高、與核電站接觸度越深及互動參與程度越高,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越高。模型6表明,居民對核電站的熟悉程度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顯著正相關,即居民對核電站越熟悉,就會越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模型7在模型5的基礎上,加入了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2個自變量,由表5可知,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顯著正相關,即居民的收益認同度越高,則越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此時,月均收入的影響不再顯著,表明核電站收益認同對月均收入有替代效應。模型8將以上所有變量均代入,發(fā)現(xiàn)核電站接觸深度、互動參與程度、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均呈顯著正相關,表明上述變量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影響穩(wěn)定;而核電知識水平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影響不穩(wěn)定,核電站收益認同對核電知識水平具有替代效應,表明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提升并非因核電知識水平的提升而提升,而是因對核電站收益認同度的提升而提升,驗證了信任是居民權衡利益之后的結果。此外,模型8中,性別的影響不再顯著,表明核電站熟悉程度對性別有替代效應。
綜上所述,當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越高、與核電站接觸越深,風險感知水平越低,表明居民對核電站越熟悉,越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所以假設1a成立。但是,居民互動參與程度與風險感知水平并沒有顯著相關性,通過對核電站熟悉程度測量過程的進一步分析發(fā)現(xiàn),互動參與程度僅能夠代表居民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熟悉程度,不能代表對核電站的熟悉程度,而居民對核電站風險管理者的熟悉程度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核電知識水平越高、與核電站接觸度越深、互動參與程度越高,這三者都能提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假設1b成立。當加入核電站收益認同變量時,可發(fā)現(xiàn),個人收益認同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而社會效益認同對風險感知的積極影響則會被熟悉程度所替代,假設2a不成立。無論是個人收益認同還是社會效益認同,都會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產生正向影響,假設2b成立。但核電知識水平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正向影響并不穩(wěn)定。
結合對中國核電站周邊居民的調查研究,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提高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增加居民與核電站的接觸深度和提高居民的互動參與程度,均能夠提升其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研究發(fā)現(xiàn),居民對核電站和核電風險管理者越熟悉,越能提升其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這驗證了信任的熟悉邏輯。但居民僅僅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熟悉并不能降低其風險感知水平,只有提高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讓其實地接觸和觀察核電站,對核電站更熟悉,才能有效降低其風險感知水平。由此證明,人們更愿意接受他們所熟悉的風險[14]。
第二,除了熟悉程度會影響居民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之外,居民對核電站建設帶來的收益認同也會影響其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核電站個人收益認同和社會效益認同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均有正向影響。其中,個人收益認同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而社會效益認同雖然對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有正向影響,但只是在一個較為寬松的統(tǒng)計條件下才能實現(xiàn),而且該變量的顯著性并不穩(wěn)定,這表明核電站收益認同并不能降低人們的恐核心理,即即使人們存在恐核心理,也會選擇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主要是因為看中了核電站建設帶來的個人收益和社會效益。所以說,恐懼邏輯下的信任多是一種利益關系。
第三,核電站熟悉程度和收益認同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具有影響。在模型6中僅有核電站熟悉程度變量的情況下,核電知識水平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有正向影響。但在模型8中,核電知識水平的影響不再顯著,表明核電站收益認同對核電知識水平具有替代效應。由此可知,核電知識水平對風險管理者信任度的影響并不穩(wěn)定。筆者根據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和核電風險管理者信任度2個維度,將居民對核電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劃分為4種情況,如表6 所示。
表6 居民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情況
其中,情況1和情況4遵循信任的熟悉邏輯,即核電知識水平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呈正相關,即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越高,對風險管理者越信任;反之亦然。信任的熟悉邏輯較為容易理解,不再贅述。情況2和情況3屬于核電知識水平與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失衡現(xiàn)象,需要進一步討論。
針對情況2,居民核電知識水平越低,恐核心理越嚴重,反而越信任風險管理者,屬于“無知”狀態(tài)下的信任。這是由于人們對風險不了解,產生了信任需求,作為專業(yè)人員的風險管理者恰好能夠滿足人們的信任需求,成為人們信任的對象,并且遵循越“無知”、越恐懼、越信任的邏輯。而一旦風險管理者缺位,人們很可能會將信任投向別處,這就給了一些 偽專家和騙子等以可乘之機。這種情況在突發(fā)事件中較為常見,人們對偽專家和騙子等的信任,并非因為他們值得信任,而是這些謠言能夠及時滿足人們的信任需求,但當謠言被揭穿時,這種信任也很快就會瓦解。就核電站而言,只要不爆發(fā)核事故,維持“無知”公眾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是可能的。但當風險事件接二連三地爆發(fā)時,風險管理者就容易陷入信任危機。
針對情況3,居民核電知識水平越高,風險感知水平越低,反而越不信任風險管理者,即出現(xiàn)了“有知”居民(即對核電站比較了解的居民)不信任風險管理者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當人們從“無知”變?yōu)椤坝兄焙?,能夠自己識別和判斷風險,對風險管理者的依賴就會減弱?!盁o知”居民因缺乏知識而難以發(fā)現(xiàn)的風險管理者的失范行為,可能被“有知”公眾識別,導致“有知”公眾對風險管理者不信任。另外,由于“有知”公眾和風險管理者評估風險的視角不同,存在分歧也在所難免?,F(xiàn)實中,“有知”公眾參與抵制鄰避設施選址的事件也曾發(fā)生,如廈門對二甲苯(PX)化工項目反對事件,早期就是由包括中國科學院院士等在內的105名全國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提出的,這些“有知”公眾對風險管理者所作出的決策提出異議,并非因為他們“無知”,恰恰是因為他們“有知”。如果簡單地認為公眾因“無知”而不信任風險管理者,很容易激化矛盾。
綜上所述,風險管理者信任的建立有兩種途徑:一是因熟悉產生的信任,即通過提高居民對核電站的了解和熟悉,從而提升對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這一途徑可以通過提高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和與核電站接觸深度,以及加強與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互動實現(xiàn)。其中,提高居民的核電知識水平和與核電站接觸深度還可以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從而緩解居民的恐核心理。二是因恐懼產生的信任,公眾即使在對核電站不熟悉的情況下,也有可能信任核電風險管理者。這種信任可以通過提高居民對核電站建設帶來的個人收益和社會效益認同來實現(xiàn),但提高居民的個人收益認同并不能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提高居民的社會效益認同對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有正向影響,但顯著性并不穩(wěn)定。研究表明,通過提高核電站居民收益認同的方法,并不能有效緩解居民的恐核心理。理論上對上述兩種途徑進行區(qū)分,有助于深入理解信任建立的邏輯,實踐中兩者并不互斥,可以同時進行。
上述結論為重塑公眾對中國核電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帶來如下啟示:
長期以來,中國的核電站處于較為封閉的狀態(tài),核電行業(yè)相關信息的透明度不高,公眾很難接觸到核電站。按照安東尼·吉登斯的觀點,此時公眾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屬于“脫域”狀態(tài)下的信任,這種信任的特點是:在沒有核事故的情況下,公眾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度比較高,可一旦發(fā)生事故,信任就可能會很快瓦解,而且難以修復[13]18-23。Anmol通過對普林斯頓國際調查研究協(xié)會(PSRAI)的調查數據分析發(fā)現(xiàn),公眾對發(fā)展核電的支持率非常高,2010年 達到50%以上,但在2011年3月的福島核事故后出現(xiàn)急劇下降,一度降至40%以下;并且在事故發(fā)生后的幾年里,核電支持率呈現(xiàn)不穩(wěn)定趨勢[15]。而熟悉邏輯下建立起的信任則相對穩(wěn)定,即使出現(xiàn)少量的突發(fā)事件,信任也不會被完全破壞。就像一些國家出現(xiàn)了極少數的“空難”事故,但并不會改變公眾對飛機安全的看法。作為風險管理者,通過科普宣傳、邀請公眾參觀核電站和與公眾互動等途徑,讓公眾更加熟悉核電站,對提高核電風險管理者信任度具有積極意義。
另外,提高核電站熟悉度有可能遇到“有知”公眾對風險管理者不信任的情況。對于“有知”公眾,風險管理者在作出相關決策時,應盡可能地邀請他們參與,坦誠地與之溝通,吸收其合理建議,以消解與“有知”公眾之間的分歧。
根據信任建立的恐懼邏輯,當公眾對風險本身不了解時,容易出現(xiàn)恐懼心理,從而需要依賴他人的判斷。此時,如果風險管理者缺位,公眾很可能將信任投向偽專家和騙子等。因此,當發(fā)現(xiàn)公眾有信任需求時,風險管理者必須及時補位,回應公眾關切,從而將人們因“無知”產生的恐懼消滅于萌芽狀態(tài)。否則,就有可能進一步引發(fā)信任危機,甚至造成大規(guī)模的社會動蕩。例如,2009年河南杞縣發(fā)生的放射源卡源事件引起的萬人大逃亡;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在中國引發(fā)的“搶鹽”風波等。當一些謠言、虛假信息搶占先機時,風險管理者有時為了搶回失去的主動權,采取刪帖或禁言等簡單的辦法來控制輿論,反而更容易激起“無知”公眾出于對偽專家和騙子的信任而采取更激烈的抗爭行動。事實上,公眾對于謠言和虛假信息發(fā)布者的信任是很脆弱的,風險管理者只要能夠及時地向社會公布事實真相,當“無知”公眾發(fā)現(xiàn)自己被欺騙時,對偽專家和騙子的信任就會很快崩塌。
核電站建設對周邊經濟發(fā)展和居民收入的增加具有明顯的帶動效應,但這并不意味著居民認同風險管理者所宣傳的核電站是安全的以及核電風險是可接受的。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居民對核電站建設帶來的收益認同對提高風險管理者信任有積極作用,但對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并沒有顯著積極影響。當前,針對核電站等具有潛在風險的設施,風險管理者在與公眾溝通中往往過度強調工程的安全性,并希望以此來說服公眾。而公眾則以歷史上的同類事故為依據,對風險管理者的觀點進行反駁,表現(xiàn)出對風險管理者的不信任。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風險管理者過度強調工程的安全性,從某種程度上在否認了工程的潛在風險,這是公眾很難接受的。因為誰也無法保證不確定的低概率風險今后不會發(fā)生,所以風險溝通的目的并非一味地強調工程安全,而應盡可能幫助公眾理性地看待風險。對于潛在的低概率風險,應強調風險帶來的收益,用收益來彌補和平衡居民因承擔潛在風險所產生的“不公平感”和“相對剝奪感”,即如果只讓公眾承擔風險,而看不到收益,公眾自然不會信任和支持風險管理者。當公眾考慮風險帶來的收益之后,或許會接受風險。因此,可以通過推進核電站與周邊地區(qū)融合發(fā)展等措施,做好核電站項目發(fā)展的惠民工作,增強周邊公眾的獲得感,從而增強公眾對風險管理者的信任。
此次研究仍存在不足之處:首先,筆者以公眾較為敏感的核電風險為例討論信任建立的雙重邏輯,該理論是否具有普適性,還需要更多其他領域的案例來進行驗證。其次,在討論居民的收益認同與風險感知水平和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之間的關系時,筆者僅僅通過統(tǒng)計數據進行驗證;而對于居民的利益認同如何調節(jié)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和核電風險管理者信任度之間關系的深層邏輯,以及利益認同為什么對降低居民的風險感知水平沒有顯著影響等問題,仍需要相關質性材料的進一步佐證,這也是未來研究可以繼續(xù)探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