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文
菲茨杰拉德作為美國現(xiàn)代主義時期的經典作家,其小說以對感官的獨到捕捉,將平面化的文本閱讀轉變?yōu)榱Ⅲw化的審美感受,以光與色的流動形成了獨到的文學印象主義藝術風格。對人物精神結構的開掘與對具有時代象征意味的意象物的創(chuàng)設,更使其小說在美學意義之外獲得了深刻的精神價值,成為刻寫時代歷史的文學絕唱。
一、印象主義的感官敘事
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涌入顛覆了傳統(tǒng)敘事以情節(jié)為核心的創(chuàng)作方法,以感官為標志的人的主觀體驗開始成為形塑人物、織構情節(jié)的重要方法。印象主義繪畫的風靡使人們逐漸關注對自然界的光與色的捕捉,形成了感官化敘事的風潮。菲茨杰拉德尤為重視對人物感官的繪寫,以直觀的感官敘事調動著讀者的主觀體驗,以模糊化的處理與拼貼技法實現(xiàn)著情節(jié)的自由躍動,使小說因感官的介入而多維立體。
菲茨杰拉德賡續(xù)了濟慈的藝術理念,將人的感官與直覺作為抵達真理與認識世界的唯一途徑,于是聲、光、色成為織構小說情節(jié)與營造氛圍的重要手段。《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借由敘述者的眼睛完整地還原了蓋茨比在舞會上與黛西重逢時的場景:“酒吧的吧臺流水線般制造著雞尾酒,勾人的酒香攪動著客人們的鼻翼,笑語歡聲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汪洋。色彩斑斕的綢緞、輕紗曼妙地勾勒著女士們的身姿,雪茄的味道裊裊地隨著人群的流動四處播散著?!闭麄€舞會沒有細致的景觀描寫,也并未攝取某個具體的人物形象,只是留給讀者一個模糊的印象,卻使人直觀地體驗到本雅明所謂的“后工業(yè)時代的感官美學”:大量的氣味和色彩帶給讀者以強烈的味覺與視覺震撼,笑聲組成的汪洋觸動讀者的聽覺感官。如此繁華而夢幻的環(huán)境,自然引起讀者對于浪漫愛情的期待,蓋茨比與初戀情人黛西之間舊夢重溫的情節(jié)便順其自然地展開了。同時,著重于光與色的感官敘事也隱在地傳遞著作家本身的敘事立場,使讀者通過對色彩與光照的直觀感受讀解其中的情緒氛圍。例如,《夜色溫柔》中描繪的濃麗如油畫般的景象:“鱗次櫛比的房舍披著鮮紅色的磚瓦,沉浸在冰藍色的月光中。街道空曠如野,不時地有尖銳的笑聲刺破沉沉夜幕。一個穿著雪白禮服的女人喝醉了酒,頹臥在大理石的臺階上,嘔吐的穢物堆在腳邊,腕子上的珠寶閃著冰冷的寒光。”喧囂與躁動改寫了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揭示了美國“爵士樂時代”狂歡化的社會氣氛使傳統(tǒng)道德結構發(fā)生的移異,“雪白禮服”帶來的“純潔、高貴、無瑕”的感官體驗與“嘔吐的穢物”對比強烈,濃厚的諷味浮現(xiàn)在文本中?!氨{色的月光”與珠寶“冰冷的寒光”則更使讀者直觀地體察到作家隱含的批判態(tài)度,在文學印象主義的敘述中感知到小說的情感流動。
同時,菲茨杰拉德對人物的形塑也往往帶有感官的特質,他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中從外貌特征或從人物心理分析入手勾勒人物線條的方法,從感官的角度向讀者傳遞著人物的印象。《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菲茨杰拉德極為吝于描寫蓋茨比的外部形貌,先鋒性地以敘述者尼克對蓋茨比的主觀印象作為主人公在小說中的首次登場:“倘若人的品質取決于他取得的一系列成就,那么這個人身上無疑有著奇異的光彩,如同一架能夠記錄相距萬里的地震的復雜儀器……一種對希望非同尋常的天賦,一種富有浪漫色彩的迅捷。”讀者無法從敘述者尼克的印象式描繪中形成蓋茨比的具體形象,但是“奇異的光彩”與“富有浪漫色彩的迅捷”已經使他們在感覺的層面將其理解為具有過人能力的成功者,或具有勃勃生機的新興階層。這種感官化的模糊描繪與莫奈的印象主義繪畫有著跨越形式的共同性,都淡化了描繪對象的具體輪廓,突出其作用于人的感官時留下的朦朧印象。也正是這種朦朧的感官化描繪,使小說的人物蒙上了神秘的面紗,激起讀者探究其真實面目的無盡好奇。同時,菲茨杰拉德也注重調用不同的感官塑造不同的人物,極盡所能地激發(fā)讀者調用感官的潛能。女主人公黛西形象的塑造中充滿了聽覺化的敘述,她一出場便伴隨著“一陣鈴聲般歡悅的笑聲,夾雜著低低的呢喃,有著孩子般的愉快與嫵媚的氣息”,暗示著黛西本身在文本中代表著享樂與愉悅。而在主人公蓋茨比對黛西的描述中,黛西則被描述為“她的聲音中充滿著金錢的味道”,聽覺化的敘述既表征著黛西物質主義的追求,也顯示著蓋茨比對象征著金錢的黛西的愛情中隱含著他自己對于名利、地位的執(zhí)著。
感官化的情節(jié)織構與人物塑造使菲茨杰拉德的小說有著夢幻般的色彩,文學印象主義式的敘述方式也使菲茨杰拉德脫離了傳統(tǒng)小說的平鋪直敘,形成了個人化特質濃郁的敘事風格。隨著感官體驗的流動不居,讀者在腦海中逐漸形成了對小說發(fā)生的時代背景的整體印象,從更直觀的角度洞穿了作者想要傳達的時代本質,引起了更為豐富、充實的審美體驗。
二、聚焦感知的內傾視角
敘事視角決定了接受者代入了怎樣的敘事立場,從什么角度切近故事的內核,不同敘事視角下的故事展現(xiàn)著多維的風景,隱秘地折射著敘述者的深層目的。菲茨杰拉德對感官觸覺的重視使其往往選擇內傾性的視角進行敘事,在呈現(xiàn)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內在思想之外,淋漓盡致地捕捉其感知的流動,使接受者以文字為媒介產生“共感”的體驗。
菲茨杰拉德將人的認知置放于事物的客觀存在之先,因而在擇取敘事的視角時他往往以內傾視角去展現(xiàn)人物內在的情緒流動、思想變化及感官體驗,試圖以“內視角”打破文字敘述的壁壘、而以更直觀的形式觸動與喚起接受者的主體經驗。《幸福的辛酸》中,女主人公洛克珊回憶起已經離世的丈夫時,菲茨杰拉德并未著意外在地描畫她面頰上流淌的悲傷的淚珠或痛苦的神情,而是直接以文字介入了她的內心世界?!坝浧饋砹?,吃過晚餐后他總是在那爐火熊熊的壁爐邊,空氣里浮動著火苗的味道……反復的摩挲使她幾乎記起了那時的光線,與空氣中的灰塵舞動的方式。酸澀的漿液在她的血管中緩緩流動了起來……”對往日情境的追憶不僅在洛克珊的腦海中浮現(xiàn),而且以內在感覺的形式呈現(xiàn)給接受者,使他們以內在感覺為媒介直接進入主人公的情感世界,體會主人公彼時的幸福與此時的悲傷?!八釢臐{液”形象地誘發(fā)了他們味蕾的知覺,也激發(fā)了他們心理層面對主人公主體情感的理解,帶來了比外聚焦描述更強烈、更直觀的情感體驗。即使是在以第三人稱外聚焦為主的《夜色溫柔》中,菲茨杰拉德仍不失時機地引入內傾性的視角,以內聚焦視點完成對人物心理的透視。同時,也借由聚焦人物對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動建構小說的人物關系。當羅斯瑪麗與迪克初次相遇時,“她在那里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他紅膛膛的面頰與黝黑的皮膚流露出健康的信號,彬彬有禮的交談間不時地飄出愛爾蘭人獨有的語調,通常來看會被認為是粗野,使人聯(lián)想到窮困的出身,然而她卻深深地引以為一種硬朗的氣質,像是被細膩的手撫摸而過的堅硬的巖石……”該段以內傾性的視角進行的敘述不僅展示了羅斯瑪麗初見時即對迪克產生的好奇與愛慕,為此后二人的情感糾葛埋下了伏筆,而且也透過羅斯瑪麗的心理流動為讀者還原了主人公迪克的形象。不僅是其外部形貌的特征,其文化背景、經濟出身等也通過“內視角”的敘述向接受者們和盤托出,使人物形象更為直觀立體。
在聚焦人物的心理流動的“內視角”之外,菲茨杰拉德也擅于運用“零視角”的敘述視角,敘事者時而以全知全能的角度直揭事物的本質,時而直接潛入人物的內心深處展示其情感的流向。例如,《伯尼斯剪掉了頭發(fā)》中,菲茨杰拉德以全知視角敘述了眾人對伯尼斯的輕視與嘲弄,華倫邀請伯尼斯跳舞時暗暗想著“她的相貌并不差,長發(fā)濃密,神情快活,可是實在沒有什么嫵媚的氣質與味道……每次同她一起跳舞,他都覺得分外沉悶與無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華倫的內心毫無對伯尼斯的愛慕,卻在面上裝出彬彬有禮的模樣,而伯尼斯卻為了贏得華倫的歡心,在女友瑪卓麗的慫恿下剪去了美麗的長發(fā),變成了眾人眼中的“怪人”。剪發(fā)后遭受眾人冷眼與調侃的伯尼斯在目睹瑪卓麗擺弄她那兩條濃密的金色發(fā)辮時,竟然在出神間將它們看作“兩條不安分的蛇”。菲茨杰拉德以“零視角”還原了失去美麗長發(fā)的伯尼斯內心的無限悵惘失落,揭示了其內心深處對瑪卓麗擁有的美麗秀發(fā)的羨慕,也揭示了瑪卓麗以蜜語甜言誘哄朋友的“佛口蛇心”,使讀者在憐憫與理解失意的伯尼斯的同時,對虛偽的瑪卓麗產生深切的厭惡,并對“爵士樂時代”青年人社交圈中“殘酷而跌宕”的游戲規(guī)則有了深入的體驗。內傾性的視角使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以切近感知的形式取得了直擊人心的敘事效果,以直觀性的呈現(xiàn)超越了敘事的間接性,產生了濃郁的藝術感染力。
三、蘊藉深厚的意象建構
意象的選擇與意義建構過程折射著創(chuàng)作主體認識世界的方式,凝集著創(chuàng)作主體豐富的自我認知。具體的象征物承載著豐富的抽象內涵,對象征物的接受與理解造成了讀者審美接受過程的延宕,制造了更為豐富的審美體驗。菲茨杰拉德以敏銳的藝術感知與飛揚的想象力在文學世界中創(chuàng)設了豐富的象征體系,以意蘊深厚的象征意象傳遞著對時代的反思,以具體的象征物揭示著美國“爵士樂”時代的社會氛圍與精神結構,同時表征著人物的內在自我。
在構建意象時,菲茨杰拉德格外重視對意象物的“賦色”,通過作用于人感官的不同色彩所引起的情感體驗奠定象征物的情感基調?!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黛西頭上戴著的裝飾羽毛是“純白無瑕的鴕鳥羽毛,夢幻地在風中浮擺著”,白色既給人以純潔、美麗的感受,又隱含著空虛、虛幻的意義,正如蓋茨比眼中的黛西是如此純美而令人向往,然而在物質享樂的長期浸染下其思想卻如此空洞無味。又如,《伯尼斯剪掉了頭發(fā)》中的瑪卓麗的“金發(fā)”與《夜色溫柔》中尼科爾常常穿戴的“金黃長裙”,都給人以華貴、富裕的感受,同時也帶給人以財富、利益的聯(lián)想。而金色也正象征著二人富裕的出身,以及她們對利益與金錢的不懈追逐,隱含著作家對其價值觀念的批判。菲茨杰拉德將色彩本身具有的感官刺激性同其在集體無意識中的文化意義結合,使其成為文學史上具有經典性的象征符號。
同時,菲茨杰拉德也極為擅于構建場景的象征意義,讓整體性的場景化為具體的象征物,用以表征社會中不同階層的人群及其文化。例如,《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東部和西部便是一對具有對照性的象征物,前者充溢著“爵士樂輕快的節(jié)奏,接連不斷的舞會應接不暇,泉涌般的雞尾酒不斷地被送到人們的手上”,象征著處于“爵士樂時代”的美國發(fā)達的物質文明;而后者則以“灰燼的山谷”的場景出現(xiàn)在文本中,“遮天蔽日的灰塵終日在其間彌漫,人們的眼神也因為蒙上了灰塵而黯淡無光”,象征著傳統(tǒng)道德體系的日漸傾頹,以及社會結構中階級秩序的差異。場景的象征意義展現(xiàn)著菲茨杰拉德對美國社會結構與物質文明的反思,而在蓋茨比死后尼克離開繁華而空虛的東部,獨自一人返回中西部,則象征著作家對理想主義的肯定以及對傳統(tǒng)道德復歸的希冀。菲茨杰拉德沒有置任何道德批判與說教于文本之上,僅僅以場景的象征意義向讀者傳遞了對社會的反思,使其在完成對小說的藝術賞鑒的基礎上洞悉其現(xiàn)實意義。
除了具體的場景之外,某些具體的、構成特定場景的元素也被賦予了獨特的象征意義。例如,《夜色溫柔》中的“月光”便成為經典的具有象征意義的場景元素,當?shù)峡耸聵I(yè)與愛情皆春風得意,乘著夜色走在歸家途中時,他目中所及的場景是“銀色的月光傾灑在粼粼的湖面,綿柔的光暈如情人的手指,纏綿不盡地在面頰上流連”。此時的“月光”象征著一種美好到虛幻的幸福感,它以柔美的光暈遮蔽著人世間的全部丑惡,使主人公堅信自己關于幸福的預感必定能夠實現(xiàn);而當?shù)峡艘蚴聵I(yè)受損而與妻子離異,失魂落魄地走在沙灘上時,籠罩著他的“月光”的象征意義也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八斐鲇沂?,在虛空中劃下十字,為這片沙灘祝禱。月光透明得像是冰,使他的身子微微地戰(zhàn)栗著,然而他什么也無力去改變了?!比崦赖脑鹿庵饾u變得冰冷,象征著主人公備受冷落的客觀境遇,也象征著其孤獨悲傷的內在情緒,人物的命運同場景之間的內在和諧形成了寓意深刻的構圖。
菲茨杰拉德的小說因對感官的敏銳而獨具風格,直觀的感受連接著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內傾性的敘事視角則更向讀者敞開了探幽其內在世界的通幽曲徑。他獨特的象征手法中蘊含著對社會的深刻洞見,其顯現(xiàn)的寶貴思想價值時至今日仍具有深刻的意義。